白牡真实而完美,目标简单明确,心地纯洁坦荡,总是聪明而勇敢地奔向既定目标。但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也许狡狯,只是裹上层包皮,使人觉得她晶莹透亮,没有框框,才显得风韵自然。对了,准确而客观地说,她是一块未经琢磨的天然璞玉,带有某些草原的杂质:偏执、简单、随口吐痰、大声拧涕,不文明吧!可她有主要的东西:史诗特有的韵味,草原旷荡含蓄的诱人魅力,并以此为金线编织成奇美的锦绣,把美和不美都溶为一片,互相映衬得失去了美和不美的界线,因而原色也有了天然的纯净,要是用现代技艺精琢细磨出来,就是无价之宝哩!这样说文雅脱俗,骨子里却是最实用的俗气,就像要选买一件商品。他觉得自己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人总是在矛盾中反复思虑衡量,不断地比较选择,追求真实、善良和完美。人不追求真善美又追求什么?在追求真善美中发挥最大的潜能,这才是开拓、创造和自由。
他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心弦松舒,才发现应驶往鸟岛的小船,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航向,不由得发问。
“妹妹,去哪儿?”
“南岸。”
“干啥?”
“离公路近,好找车。”
离岸时就感到奇怪,帐房扯下驮上牛背,不好驮的锅碗瓢勺也打包搬上船,从来粗暴的朱布拉也表现出分外的温情,抱着看门狗抹眼泪说:“以后还认得普吗?”
当时,他一心想着自己,竟没有多想也没有问,现在该问个清楚。
“妹妹,你要做什么?”
“送哥回城去呗!”
“我不进城,没事。”他认真地说:“快转拨船头,上珍鸟岛谈心。”
“哥该回城去看阿加啦。”
“不去。”
“阿加啦好啊!”她打开话匣:“阿加啦熟知、喜欢《格萨》,她说到《格萨》和我时,说得真美真好。我倒是希望这些话是从哥的嘴里说出来的。”
“你说对了一半,这些话多在我给伊的信里写过,我爱……”
“我知道,哥不要说。”她柔声打断。
“你知道我爱……,可你为什么?”
“因为我懂得世界上最痛苦的是被亲人抛弃刺伤了心,我不想也不敢伤害亲人。哥痛苦着呢,阿加啦也痛苦着呢,你该赶回城去跟她谈心,谈明白了就不痛苦了,以后也不后悔。”
他如触电似地打了个颤,哽咽难言,被她的胸怀和言论震撼。
啊,被某些人视为落后、不开化的牧羊女,有着如此高尚的情怀和金子般的心,在平常的话里包含着高尚的精美的人生哲理,并像血似地渗透着她的全心身,坚决遵从它行事,宁可自己受痛苦也要关爱相识相关的人。
她在他心田里,显示出最纯粹夺目的光彩,深深意识到她是自己不可须臾离开的灵魂,不只是通常的爱人,而且是一生的良师益友,他如春蚕脱了层壳,突变成飞蛾,展翅高飞,看清了自我和世界,获得了灵光慧心,无论是风雪泥泞,风暴雪崩,都要拥有灵魂前行,即使生活的浪花把他抛摔到另一个港口,在他的心田里也要安设着她的座位。生活是繁杂多姿,不断变幻成长的流动美,任何简单化都是今日乐事他年泪。
“好,我听你的。”他坚决地表态。
“要跟阿加啦和好。”她劝说。
“我会努力。”又加了一句:“伊不会捡回已经抛开的‘破烂’的。”
“不是破烂是纯金。”在姑娘心眼里,纯金是永远不会变色的。她眼里滚动泪花,满意地微笑点头,一朵带露的映日荷花,精彩、美丽、动人,她的心声都是平凡的,却又是非凡的。
他被心底喷涌的热浪冲击飞腾,如云中飞落的一片雪花附丽于他,他坦然地说:“阿妹,我今天一定要在宿营地跟你谈心,然后找车进城,办完事就回草原来。小妹同意吧,答应吧!”
“好吧!要跟阿加啦一起来,我们一起去实现共同的心愿,我把心掏给你们,日夜说唱。”
要有手抄本她总会拿出来的,他不想问也不必问,他已感觉到一种更广阔深邃的境界,也许还像露珠情丝般飘忽不定,也许仍要继续艰苦寻觅,可肯定囊括了史诗抄本,云霞彩虹乃至生命爱情的活跃的真实,一种既有现代生活的古朴框架,又有更开阔的广度,更透彻的深度,更超越的高度的真实,他似乎脚已踩上,手抓到了,也可能离得还远,这正是一个攀登者的真实感受。
碧水悠悠,贴近蓝天,小船划入碧水蓝天,振荡蓝色的波银色的浪,鸟儿稳着翅膀在蓝天和浮浪间自由自在地滑翔,随波逐浪的银鱼或被波浪甩飞或趁势表演,扑啦啦地跳入碧水蓝天之间,波吟,浪唱,鱼跳,鸟鸣,组成音乐的彩幔清流,自然界的音乐和谐美妙,在这水波清流里,缺的就是歌声!
她笑了,唱了:
珍珠失落了,
哪来金线串?
从雪峰采来冰丝雾缕,
捻成柔软闪光的冰雾线,
从太阳宫殿里采来金丝彩线,
搓成霓虹金霞的七彩线。
从我们最相近相通之处,
绘出有心人看得见的画卷,
我们就去唐古拉寻找证据。
他被最后一句歌词拴住,去找什么证据呀?纯真善良少女的心里仍有隐秘,如同藏在湖水里的岩石,既看不见又具有更大的杀伤力,谁能破解它呢?——解谜的竟会是朱布拉。他站在南岸的畜群里,向着大湖呼喊:“姑娘,快上岸赶路。”
“赶路?赶到哪儿去?”他不禁着急地问。
“去唐古拉找证据嘛!”她犹豫地说:“我把你那天说的事告诉阿相后,他很后悔在珍鸟岛上搞的那一幕,既想证明你说的是事实,可又害怕犹豫,昨天夜里忽下决心要去找,但又不让我告诉你。”
说着,船已靠岸,朱布拉跳上船来搬东西。
他们赶着畜群向东南方向走了几天,才在一个大盆地似的大草原上支起了帐房,草草收整后便住下,朱布拉和白牡轮流给牧民说唱,访问,可第二天朱布拉就不见了。
“小妹,阿相哪里去了?”
“阿相去唐南青海牧场找证据呢。”白牡并不隐瞒他,并关心地说:“哥,我送你上唐古拉山口搭车进城,要赶在阿相回来前。”
“那不行,我要等他回来说明白了再走。”
“我担心他找不到,回来炸雷劈你。”
“要没有找到,我和你一起去找啊!”
等了半个月,朱布拉回来了,他笑盈盈地跟林夏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没有说谎。”
于是他们又走了两天,转移到另一个小牧场,又支起了帐房,并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挂起了毛主席像,要长住呢。朱布拉和白牡又轮换着说唱和访问牧民。
他没事,就去邻近的兵站或饭店走访,可心里发闷:徐来的坟找到了吗?为什么还住下不走?
闷葫芦被一个突然来访的牧民揭开。
那天,他们正准备分头出发,一个背着皮口袋的牧民来到帐房前,说要找阿加仲肯。
白牡热情接待。
牧民把背来的皮口袋交给白牡:“请阿加啦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手抄本?”
听说是手抄本,众人都围拢来。
白牡从皮口袋里掏出十来张二尺多长条形的羊皮纸,开头几张和所有纸页的边缘都凝有乌沉沉的斑痕,经辨认是鲜血凝成的血痕,纸的两面都写满手书草体藏文,白牡一张张反复辨认,仔细判断后,又和林夏议论了一番,激动地叫喊:“找到了,找到我家的手抄本呢!”她拿起一张羊皮纸,指着几个藏文字和底下的印章说:“这是爷爷桑珠的名字和印章,这是阿妈白珍的名字和印章。”
朱布拉忙接过来仔细翻看,连珠炮似的发出一串问题:“觉啦,你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只有这几张?还有整本的呢?肯出让吗?要换多少牛羊?这血痕是怎么回事?怎么溅上的?”
牧民兴奋地讲了起来:
西藏平叛那年,一股窜逃到藏北草原的康巴叛匪,在解放军的追剿下串到我们这里,盘驻在周围的山洞中,常下山抢牧民的牛羊,抢不到时就拿抢来的值钱的东西换牛羊。有一回拿来部手抄本,换了我们十头牛一群羊。牧民们推出五个代表保存这部抄本。文革时,怕被造反派烧掉,牧民们把它埋到地下,以后去挖掘时却找不着了。这几张纸是别有来历的,解放军剿灭这股叛匪后,我领着民兵们去搜索山洞捉残匪,那天,我攀上雪山顶的隐修洞搜查,看到满地羊皮纸,我还以为是叛匪的什么文件,就一张张地捡了回来,经过我们仔细辨认,知道是我们买来的手抄本的几页,因为上面有人血才被叛匪抛丢了的。又因为是有血污的残页,没人看重,是我捡来的就归我了。今天特意送来给阿加仲肯,既然是你家的,就送给你们——物归原主。我不要牛羊也不要钱,我希望这几页抄本能引回全部抄本。
朱布拉高举残页大声地说:“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誉证书!徐来大哥是光荣清白的。从前我冤枉了他,说他是晁同,不,他绝不是晁同,他是贾察,是我的好兄弟,他是为送回,保护手抄本流血牺牲的。”
牧民们听到消息后陆续赶来,把他们的帐房围个水泄不通,有的说唱,有的歌舞,有的送礼,纷纷热情祝贺,称颂光荣的仲肯家族。
白牡当着众人和林夏相拥,行着牧民的碰头礼,热泪盈眶地说:“我大叔徐来,应该说我阿爸徐来,是好人,是为保护藏族的文学珍品,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而献身的,是保护藏族精神文明的英雄。”朱布拉兴奋地接口说:“请林夏帮助我们查清徐来大哥的身世和牺牲的事迹,向党和政府申请追认徐来为光荣的烈士,我还要回去把珍鸟岛办成宝像公园呢!”
他们一起站在阳光花丛的人群中,高举血染的《格萨》手抄纸张,放声歌唱:
在这银雕玉琢的
雪山之邦的浩荡的传奇里,
在这滴香飘翠的
草原上化生的悲壮的歌剧中,
激荡着壮士的豪情
和妇女的无限悲愤,
展示出一个民族的性格
和阵战风云。
(作者系《西藏文学》原主编,西藏作协原主席)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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