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割完草,他心里就忐忑不安,一种从高处失足摔落的失意感咬噬着他的心,但又强制克制着不愿在她面前流露,这使他更是阴晴不定,木呆呆的。白牡见状就设法逗他说话开心。
“哥,珍珠湖波像什么?”
“鱼网、发髻。”他随口回答。
“不好听,说好听的嘛!”
“你说个好听的。”
“珍珠串线。”
他呆滞的眼里闪过火星,抑郁的脸上呈现光彩。金线串珠是诗,是画,是音乐,是物我相溶的至情至景。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心里空荡荡地若有所失,唉,真的成了一堆“破烂”。没有金线,拿啥串珠呵,他苦笑摇头:“我失落了一切,我哪里敢梦想金线?”
“哥,你有金线呢!”
“我有吗?”他仍摇头。
“有的,有的。”她顺手扭开怀里的宝盒,播出他和伊在湖边草堆上的一段对话。
“……让她愿为你献出生命。”
“什么意思?”
“我是认真的。”
“你……为什么?”
“为的快挖出手抄本。”
“她会痛苦的,我不愿伤害一颗纯朴的心,更不能对她耍手段。”
他震惊了。她早知道他和伊的“合谋”,还录了音。在被算计后,她心里没有出现危机,也不懂发脾气。明白了,她是纯净的合金钢,她的心就是金线,能跟她的心对上号就接通了金线,他心里激发出股冲击波,变得英气焕发。
“金线就是爱心,一颗很好很好的心”她仿佛在肯定他的想法。
“白牡,你太善良,可你错了。”他摇头诚实地说:“热爱的心掺进缕冷漠,很好的心被扰得心烦意乱。”
“懂得爱的心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在痛苦和快乐中熬炼成的。很好的心不是没有烦愁,而是在烈火里烧炼得纯粹,能冲破烦愁,而且在冰水里淬过火呢!哥,我相信你,我来讲讲金线的故事吧!这是我家几代人在人间炼狱里,用苦难和欢乐蘸着心血凝织成的。”
她眼望着远方,脸上浮现丝丝梦魅的笑容,其间也含有苦涩。
童年意识的第一次觉醒:
爷爷和阿妈坐在火塘边,叮叮当当地打铁,还忽哭忽笑地说啊唱啊,多美妙的摇篮曲哪!爷爷给她一块长方形的黄漆木板,阿妈给她一支竹笔,一瓶血红色的草汁,她似睡似醒地在美妙的音乐声里,用竹笔沾了草汁,在搁在膝上的桌板上画呀写呀,画花鸟鱼畜,山水草木,写花朵般的文字和阿妈规定的歌词。她就在说唱声中,写字画画里渐渐长大。
飓风扫得草原犹如荒漠,狂乱的马蹄声随时像乱槌疯击大地,一队队怒马鼻孔喷着黑烟白气,掀翻了帐房和铁匠炉,马背上的人肩扛叉子枪,手挥乌朵在艺人们头上甩得啪啪响,他们眼里闪着似狡诈似凶恶的光焰,狼般地狂叫:“把手抄本交出来,快缴!快缴!”
爷爷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皮鞭抽到他身上。
阿妈大声叫屈:“手抄本早被你们抢走,拿到城里烧毁了!”她也挨了打。
艺人们交不出手抄本,一个个被拖到群众大会上批判,斗争。
秋天里的一天,来了群骑马的造反派,口说要押爷爷去开批斗会,却把爷爷和背了孩子的阿妈,拉到两匹备有马鞍的骏马上坐起,走了两天才到了个小草场。
一片钢锅般的绿色草原上,四周都是草山,每座山峰上都站着扛着鹿枪的哨兵。牧民们在草山下支起了帐房,人们都到帐房外的草地上围坐成大圆圈,说说笑笑地喝着青稞酒、酥油茶,用小刀割吃煮熟的牛羊肉。不时有牧民给他们送来好吃好喝的,还热情地要他们吃饱喝足。
小白牡从没有见过这种过节似的批斗会,就缠着爷爷和阿妈问这问那。
爷爷心不在焉,问白对黑,有一回悄声说:“狼给羊吃草喝水,是为了养肥好吃肉。”可也不像啦,牧民送吃喝都是真心诚意的。
阿妈把好酒好肉给爷爷和白牡,还说:“吃吧,喝吧,吃饱喝足了好演戏!”
草场中央烧起堆火,火堆前放了两把披有雪豹皮的椅子,算是主席台吧!可牧民让他们在椅子上就坐,并且高兴地又说又笑又喊。
“赛马节也成了四旧,过不成,仲肯,说吧,唱吧,我们想听《格萨尔》都想昏了头。”
“这里全是自己人,没有母鸡,不会咯咯叫着为下个蛋去报功的。”
她听了不大懂,但从他们的举止表情看,全是热爱仲肯和《格萨尔》的好人。
爷爷和阿妈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件仲肯帽戴起,拿了牛角琴和串铃小鼓说唱开来,一唱就是十多天,然后又到邻近的牧场去继续说唱。
说唱完了,爷爷和抱着她的阿妈站起来向大家行礼道谢,爷爷热泪盈盈地说:“谢谢,谢谢,在乌云滚滚袭来时,能在阳光下说唱可真好!”
牧民们都涌来请他们去家里用餐。大家边吃边谈,每次提到“手抄本”总有人愤愤地骂“欺骗”“盗窃”之类的话,有一次爷爷跟一位大叔吵了起来。
“是那个汉人骗走手抄本,带到城里去烧了。”
“不,不是他,手抄本是我家姑娘白珍带去的。烧掉的不是我抄的。”爷爷认真地说明。
“黑头藏家爱《格萨尔》,汉人不爱才烧呗!”
“藏人也有个别人不爱的。汉人也有《格萨尔》仲肯的知音。我那儿子徐来是热爱《格萨尔》的,他肯为救我女儿献出生命!”
她第一次听爷爷说儿子徐来,就问:“爷爷,徐来是很好很好的大叔吧!他会说很多很多《格萨尔》吗?”
“徐来是你要依仗和学习的大雪山啊!他的故事,等天空乌云扫净时,你也该长大了,爷爷再给你说。”爷爷心里很难受。
她在外表粗鲁,内心善良,爱生活,懂好歹的人们中生活、长大,渐渐懂得了人生,懂得了爱和恨。不知什么缘故,她总是记挂着那个很好很好的大叔,就找机会问阿妈和爷爷,可一说阿妈就啜泣流泪,整天丢魂失魄,爷爷也很难受,使她再也不敢问,可心里更加想念。爷爷和阿妈很爱她,对她也很严格,该说的事全告诉她,不要她知道的就不说也不许她问。
那年月,牧民每月可买十六斤青稞,分给十来斤带骨肉。牧民们把牛羊赶进无人的荒山放牧,有机会就偷挤牛、羊奶喝,遇上可口的嫩草,就学牛羊趴在地上啃吃。爷爷会打铁,有时还被牧民们请去打铁或以批判为名押去偷偷说唱,不愁吃喝。他仍设法积累粮食和酥油,积够了,就向公社干部请假,说外出打铁或放牧,一得到批准领到证明,就用匹老灰马驮起,躲进无人荒山大湖鸟岛,边打猎边说唱,过着快乐、自由的日子。
爷爷喜欢用几张老羊皮做牛皮船,划进大湖里,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在星光明媚的夜里,对着湖波朗朗说唱。
草原上迎来第二次解放的欢乐日子。
一天,爷爷提来一只羊腿,一羊肚子青稞酒,一皮口袋花花糖和饼子,炒蚕豆,杀了只大肥羊,笑哈哈地说:“好日子回来了,北京的广播说:‘《格萨》不是大毒草,而是伟大的史诗。’《格萨》平反昭雪,我们要好好庆祝!”
她也跟着哈哈大笑,多新鲜,大喜事!
爷爷支起小桌子,桌旁放着四个大卡垫,爷爷坐正中,让她坐对面。桌上放着四双筷子,四只木碗,碗里都斟满了酒,她知道左边的空座和碗筷是留给死了的阿妈的,而右边的,是爷爷按牧民的规矩,遇上大事大喜,要是有亲人出远门未归来,就得给留坐位,摆碗筷,爷爷坐好后,先用手指沾酒向空中弹抛三次敬佛,又举碗向各个座位笑盈盈地拱手作请,然后一仰脖把酒喝个底朝天。
她猜出这远方的亲人是谁了,就趁爷爷高兴,问个明白:“爷爷,俺家谁个亲人在远方啊?”
“你的大叔,爷爷的儿子呗!”
“大叔为啥不回家看爷爷呀?”
“现在,他……很快就来的。”
“以前为什么总不来?”
“爷爷今天高兴,不说以前的伤心事。”
她不满地噘起小嘴,心里甜滋滋的,最好的大叔快回家来呢,于是又问了个老问题:爷爷有几个儿子?
“就你大叔一个呗。”
爷爷似被针刺了一下,手一抖碗里的酒泼了,闷声说:“你那放羊的阿相不爱《格萨尔》,就不像我家的。你阿妈和大叔合起来算一个,因为大叔是你阿妈的好朋友,他俩都是出色的仲肯。”
她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有种渴极盼浆的空虚感,这次就化为一句话:“爷爷,把不肯说的秘密告诉我了吧!”
爷爷长长叹了口气又紧闭上嘴,好久才闷声说:“那年秋天,你阿妈在赛马会上说唱后,领着你大叔到家来向我学说唱《格萨》。艺人仲肯是没有人间师父的,他们俩就在我说唱时,坐在旁边偷偷地学,然后就互相说唱、纠正,久了就秘密相爱了。一天,你大叔忽然向我请求说:‘阿爸,我爱你女儿白珍,请把你女儿嫁给我,让我俩撑帐篷吧!’当时,我不愿让一个汉人做我的传承人,就拒绝了他。你阿妈偷了我的手抄本跟你大叔走了,后来她单身一人回家来,你大叔不知去向,大约是回汉地去了。后来,你阿妈去城里找你大叔,在街上见有人在烧手抄本,就扑上去抢救,就这样被关进监狱,放出来回到家不久就病死了。”
在她心里凝结的冰块有点解冻,却又出现更大的空隙,多想天天看到阿妈,扑在阿妈怀里藏着笑呀,阿妈是爷爷心里的宝贝,可一提起阿妈和大叔,爷爷就很悲伤,原来是他自己害了阿妈和大叔,她终于找到家庭的隐秘,但又似乎埋藏着自己出身的隐秘,这事爷爷不说,该怎么问呢?
“爷爷,那我呢?”
“你是爷爷的心肝宝贝,唯一的传承人,爷爷也对不起你哪!唉,爷爷对不起你们一家,还能再说什么?”
爷爷后悔的悲苦声音,使她心酸气噎,不敢再问,又说些逗笑的话逗爷爷高兴。
从这以后,爷爷爱坐在草地上眼闪闪地遥望南山——南方有座大城市,大叔莫非就住在那城里呀?
每见到穿干部服的人到草场来,爷爷就笑眯眯地迎上去握来人的手,唏嘘流涕,怕见干部的爷爷,对干部却情有独钟。
每隔几天,爷爷就让她骑马跑上南山,吩咐说:“姑娘要上南高峰,仔细看你大叔回来没有?他个头高高的,白白的脸上总是浮着甜甜的笑,爱骑红马,肩上挎着个能听北京广播,会说话唱歌的宝盒,边走还边说唱《格萨》。”
爷爷最爱这个远去不归的儿子,最想念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大叔。
爷爷在焦急等待里生了大病,咳嗽、发烧,浑身无力,请来藏医西医看病,吃了很多药,总不见好。
“姑娘,好姑娘,白珍啦!”爷爷常常在睡梦中哭叫阿妈的名字。
“儿子,好儿子,”爷爷哭着喊叫大叔,睡醒就到处找,说:“我明明看见你大叔骑马回家了,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她强忍住悲痛,顺着爷爷的心思说:“我也看见的,肩上还挎着宝盒,他说要找阿妈学唱《格萨》呢!”
爷爷像孩子般哈哈笑,爷爷发烧越来越重,常常说胡话,有时说大叔回家呢,有时说阿妈跟大叔在一起给牧民说唱《格萨》呢。有次他坐在阳光下怔怔发愣,忽然说:“可怜的白牡啦,你长大了要进城去找你大叔,一定要找到。”过一会却说:“我梦见你阿妈跟你大叔一起,跟着珠玛王后当神呢。”
一天,太阳照到爷爷的床铺上,爷爷神智清醒,精神不错,吩咐她准备书写的纸、笔、墨水等,说要给儿子写信,当她把准备好的文具交给爷爷时,爷爷却说:“我说,你写,写好后你放好就行。”
爷爷要她记下的话,她不仅记在纸上,而且刻在心上,至今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徐来,俺的同一个太阳的孩子:
你一有了自由,哪怕横着无边大海,不惧隔开十万大山,要立刻快快回来,骑着追风马烈焰腾飞回家来呀!
世界上有大雪压不倒的大雪山,有激流冲不走的金刚石。我怀着想你的金刚般的心,抬起等待你的雪山般的头颅,等着你回来,我要好好看儿子一眼,对知音细说心里话,还有对往昔的追悔。
我老了,一生中经历过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对一生也反复梳理反省过,除了对你说的“不”字外,没有什么可以追悔和遗憾的。我还要亲口告诉你:你是白珍的阿哥,我的好儿子,你们两个和白牡是我的传承人。
我反复思虑过并坚定相信:格萨的亲人里,有贾察和晁同,我的朋友里,有珍珠和狗屎,邪恶留弃于过去的黑暗之中,善良和正义不断地为现在和将来开拓和铺设着光明轨道。
太阳已高高挂起,比被誉为草原太阳的格萨尔王更正确伟大,光辉灿烂,威严万钧,虽然有时也会被乌云遮蔽,却永远不会陨落。党的阳光照万物,定能消弭一切邪恶和不义,而一切有价值的美好的东西,都能在阳光下重放光芒。
头上覆盖白雪的老人,说下谆谆嘱咐和期待:写在纸上有形的书,可能被世间强横者偷去,抢去,买去,可能被烈火烧成土灰,被时间蚀为灰尘,可那刻在心上的智慧,却是任什么也偷不去,抢不走,烧不毁,砸不烂的。过去的只是光和心的影子,得到的则是不灭的光和永存的心。
儿子,快回来吧!重新开始吧!伴随我们一家的阳光与灯火,有复兴的现在和光辉的未来,有江河般滔滔不绝,雪山般延绵的人民。让我们一起用心灵的金线串起零散的珍珠,为新时代编织阳光创造霓虹彩霞般的精美桂冠。
这封信成了爷爷的遗言,白牡的誓言。
她一有机会就跟随朝圣的香客进城,到过拉萨、日喀则、山南、西宁,又从西宁到拉萨,在街市滚滚的车流和马队间,在大海波涛般游动的人头中,在柳树的枝条和杨树的结疤上,她似乎看到了大叔的影子,却打听不到徐来的确切消息,只听到了有关寻珠人的故事,她曾以为这人就是她大叔,于是她又回到央卡,遇到入迷地听说唱和说唱的人,这人是那么年轻,她很失望,当她从失望里醒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她搬到离公路和城市近些的阿相家,继续寻找并发出了寻人信。
火样的晚霞把珍珠湖映红。
卡逊反复吟唱的歌声,由嘲讽转为感叹,终于消失。
她的神情既不兴奋也不悲伤,而有说唱时的那份幽深庄重,专注入神。明丽的眼里闪着光焰,凝视着绯红的湖波,似要从中找出个人像来,进入了忘我的梦境,自有度母般的圣洁,自在庄严。
可敬的老仲肯,时时出现梦里的白须白发的老师,从湖波涌现的半人半神的宝盒持有者,原也血肉相连,志同道合,神交已久了吧!
林夏——徐来奇妙地合二为一。他是代表由于不明原因而不能来的徐来老师,来倾听老仲肯——老师的老师的遗嘱的,来继承抢救一份极为贵重的精神遗产的,这不是一个有很多疑点的民间故事传说,而是一番艰难纷纭的生活经历映现光彩的亲身经历,一个在风风浪浪里执着追求者的内心独白,一个牧羊少女眼里看到的有关热爱和友情的生动史实。它能够像巍巍雪山般为滔滔江河提供不竭的源泉和活水呢。
林夏深受活水滋润浸透的心,激发出丝丝缕缕激情光彩,紧紧地联结着自己和白牡的心,深感彼此间是有前缘的,这绝非月老系定的红绳,而是先行者搓拧的金线和血肉之情哪!他痛下决心,永远坚定地沿着先行者指引的道路前进,即使要经历八十一难,也义无反顾。林夏和白牡已经是肚脐连肚脐终身相许的侣伴和战友呢。
林夏这么想时,眼睛就跟着白牡凝视湖面。
微风轻拂湖面,吹走迷濛的雾霭,如镜的湖面绮纹里映出两座山峰,一座雪白,一座翠绿,相并耸立,互相媲美,并拨动涟漪,奏响美妙轻盈的音乐。佛教故事说,梵天最爱听轻风拂动海面的声音,把它化为妙音天女——掌管音乐和智慧的女神。这不就最形象生动地反映了他们当前的意境和经历嘛!太妙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