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珍珠-情寄千里风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杨菲在朱布拉家夜宿,但半夜里小车来接她去了卡逊家。朱布拉家顿感冷清,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大家闷沉沉地过了一夜。天一亮就起身忙起来。

    灰濛濛的雾气压着帐篷,并从打开的门和天窗里飘进来,跟水气交织成一片朦胧,如大山或帐幕般隔离和压迫人。

    林夏倍感难受,不时叹气并宽慰自己:人的感觉很奇特,默默不言时的思谋和感受,有时超越了谈话,交流。他对她的认同和理解,更多的不是来自谈话,而是放牧和说唱时的默默认同,冥冥里飘溢着更多的诱惑力,可不时如同雷神的朱布拉的沉默,却预示着不和谐,蕴藏着爆发。

    一团香雾裹着串娇笑闯入帐篷,杨菲像只麝香猫跑来了。腋下夹着个大皮包,是猫爪下的老鼠——钱?

    原本冷清的帐篷,被一股突然入侵的寒流冻结似的,凝滞得叫人透不过气,一粒沙石落地却会像声惊雷。伊从不加约束的任性和笑声,更似火药掉进冰奶桶。

    林夏提起精神招呼伊坐。

    朱布拉真个怕被雷击似的,脸憋得像刚出炉的钢炭,红黑里裹上层银丝,一瞥见伊就像躲避什么似的猛扭过脸去。他昨夜还把伊当做女神敬呢!

    白牡尽量藏进角落,却也彬彬有礼地跟阿加啦打招呼,不经意地却又蕴有深情地不时瞅林夏一眼,似无心地质问,这就是你的阿加住宫殿的女神!

    杨菲不仅从容自在,还有点俨乎其然。伊敏感地感应到帐篷里严峻的气氛,眼一扫就摄进了每个人的表情,伊不在乎,就是在万人大会或超级舞会上,伊也能让那些“电灯泡”“大拇指”们争着起身迎接,脱帽躬身,这里不过是小小的帐篷里的小小人儿,不用金线也能拴着鼻子走。伊拉着白牡一起坐下,颇有分寸感地搭着对方的肩膀,端起林夏的奶碗美美喝上一口,笑嘻嘻地柔声称赞:“哎,这不仅是百草精华,简直是玉液琼浆。比赛啊,打赌呵,看谁喝得多。”

    在城里,她这一说,准博得满堂喝彩,欢笑、喧闹,可乡下人就像石头没点反应,连林夏也傻乎乎地翻白眼呢。

    三个女人演得一台戏,伊杨菲一人演三台戏。伊鼓起如簧之舌自个儿滔滔说开了,有一个演员一个观众也演独角戏哪!

    伊把史诗里的美词佳句,组成一顶顶桂冠往白牡头上乱戴,这类兼有古典主义高雅和浪漫主义风流的美言美语,对艺人是金奖杯,对少女是迷魂汤,不怕白牡不驯服。

    白牡把头低到桌子下去,怕羞啦,实际上是林夏羞得脸红呢。从摩登女郎嘴里吐出的陈词滥调,驴头不对马嘴,倒像照抄外国人说的喜马拉雅天方夜谭,神奇美丽却没有一字贴切稳实,与其说夸奖过头,倒不如说是冷嘲热讽,牧民听来还以为找话骂人呢。

    杨菲决非笨人,也不用鹦鹉学舌,伊用此作为开场锣鼓,图个热闹吉利,给死气沉沉的帐篷注入热气活力,她很快用娓娓抒情的词语和唱歌般的嗓音,赞美白牡的优秀品质。

    林夏听得入迷,这些话正是他心里掏出来的,是自己半年多来的深切感受,这些话在心里,酝酿发酵,在信里给伊写过,可由于种种原因,从未说给她听过,如今经伊集中综合剪裁制作,犹如曲曲情深意蜜的诗歌,听得他动了真情,不能自已。

    她的心被深深地吸引,眼睛带露含情地转盼,不时似喜似嗔地瞥林夏一眼,那情意是复杂的,似喜似爱似嗔似怨,满怀着希望却又掺着幽怨。

    杨菲边讲边盯着白牡细究,眼波兼及旁人,伊认定对这些仍处于人类童年时代的牧民,最有效的兴奋剂是一杯浓烈甜美的词酒。看来已收到预期的效果,该推向本剧的旨意和高潮——赞美史诗和手抄本。

    “手……”伊冲口而出,忽想起有过的失败,要把力憋足:“我们有印刷手抄的史诗几百部,全用绸子包好放进保险柜里,每次取看用夹子夹出放在没有灰尘的玻璃桌上,手都不能摸,印刷本已是宝贝,但比不上手抄本,聪明人把手抄本当心肝宝贝呢!”

    《格萨尔》宝贝般得到重视和保护,牧民都会高兴,艺人更是幸福骄傲,朱布拉和白牡是直肠子的牧民。从来只听话面,而不去窥测话里的隐义,都听得眉飞色舞。

    杨菲对自己信心十足,上策是把工作做到对象的心上,把话送到她嘴边,让她自己说出来,自动献宝。可乡下人并不理会伊的意图,还得伊自己明白点题:“找到手抄本,印书出书就快多呢。”

    朱布拉像只猎狗闻到腥味似的,掀掀鼻翼,吡吡牙侧过脸去,自语道:“都是这样说的,那个骗走手抄本的人,也说拿去印书嘛!”

    白牡似梦里醒来,眯眼盯住林夏,似乎含有挖苦、探究、惋惜,又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他要扮演情人的角色,事情准能成功,可他却是一盆提不起的浆糊,乌龟般缩着头,一副左右为难的傻相,怕伤了人,两面不讨好。古板人演不了戏,铜墙铁壁只得靠伊一个姑娘家独自闯呢!

    杨菲亲热地依偎着白牡的肩膀,贴着她耳朵体贴地说:“好妹妹,你的手抄本呢?”

    “阿加啦,你和哥是我的亲人,最好的朋友,我要有手抄本早就给你们哩!”

    “都冲着手抄本来哪!俺放羊人家羊皮纸都没有一张,如有早给人骗走呢。”朱布拉说。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白牡微笑着,极力缓和气氛:“阿加啦,你留下来,我日夜说唱,陪你去找手抄本。”

    伊可会耍魔术,轻易粉碎障碍,有希望突破围绕手抄本的神秘迷雾或坚实壁垒吧!

    “我做梦也想得到手抄本!”伊心里想,不能在关键时刻止步退缩,要发动双管齐下的攻坚战。“告诉你们吧!国家高价收购珍贵的手抄本,大部的五百到五千元,小部的二、三百元到一千元,妹妹你下决心,立刻就成万元户了。”

    伊越说越起劲,又进一步发挥:“有了钱就能按个人的意愿安排以后的生活,要在草原上放牛羊,我帮你们解决木材,建材,建工队,在合适的地方盖石头畜圈,盖房,准比卡逊的大帐房神气;要想进城住,我可以帮你们买现房,还给弄个干部身份,可月月领工资,这样的好事,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舍得血本,何求不得。他呀,在草原上寻觅灵魂,太傻了,憨包一个。伊留意到使出的杠杆已把两块顽石撬动,两个对象面面相觑,鼻翼活动,一粗一细,密切配合,准动心了。伊嗖的一声拉开皮包拉链,把一叠叠肥皂厚的百元大钞倒到桌面上堆成座小山,边搂住白牡的腰,大声地使用秘密武器——感情的氧化剂:“好妹妹,我这次来,从拉萨到西宁,调看了徐来的档案和你阿妈的供词,又到央卡草原访问老人,我找到了你身世的秘密,你的血管里也流着汉民族的血,你我的心思总是一样的嘛!”

    “啪”,朱布拉一掌打在腿上,大吼:“末,你个嘉模,驴粪蛋,跑进帐篷来道三说四,指东说西,教训我们,还侮辱我们的家族,太欺负人呢!请听清楚,如今牧民是雪山的儿子,草原的主人,自己当得家,作得主,不用你来教我们怎样生活,怎样做人。嘉嫫,你给我滚出去!”

    “轰”,白牡冲动地站起来,似要阻挡阿相,却泣不成声地说:“阿加啦,谢谢,你不懂人心,我要的是人,是心。”边说边跑出帐篷。

    如同子弹击中林夏的心。伊怎么呢?《格萨尔》专家在关口上偏摸不准牧民的脾性。牧民对朋友忠诚,遇事不欺瞒,是立脚的根本,用两张老羊皮换块老砖茶天经地义,但决不把友情、灵魂、名声去换大钱。欺心、贪婪,不仅要受到神的谴责,而且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永世不得翻身,更不该在毫无心理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提起这家人忌讳的话题。为了挽救局面,他硬着头皮挺身说话:“阿相,阿妹,你们误会呢!杨菲是好意,买东西给钱是党和政府的政策。”

    “格,末,滚出去!不准在我帐篷里欺主灭情。”朱布拉骂起了劲,连林夏一起骂:“你原来是徐来一伙,也来欺骗阿相,辜负俺家姑娘,滚,都滚出去!”

    朱布拉见他俩在捡钱,自个冲出帐房,大声说:“姑娘,不哭呢,快去刈香草薰蚊子,背桶水来洗草地,请喇嘛念消灾经。”

    杨菲的路是一帆风顺的,从来没有碰过这么大的钉子,气得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乱扔抓到手的钞票、皮包、杯碗之类,似乎是这些不顺心的东西破坏了伊的卓越交际才能,嘴里喷出夹带白沫的骂声:“落后、野蛮、愚昧,不识抬举。”

    林夏只得让伊坐下休息,一个人边忙捡钱,边冷静分析:伊在困难的形势下取得节节胜利,可在什么地方失足的?表面上是伊拿出钱,说了不适当的话,实际上是伊过分自信、气盛,强按牦牛喝水,粗暴地对待纯朴的灵魂。是的,各民族的关系不仅是血缘的,历史的,根本上是平等,团结,友爱的灵魂联盟。他试着劝慰伊:“菲,不要着急,不要生气。”

    “还不急,都像你一样一年才搞了点破烂!”伊找到了发泄对象:“当不了千里马,也绝不当笨毛驴。”

    伊气昏了头,出尔反尔,刺痛了他,伊骂他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还有更难听的,他都不在乎,可把他终身以赴的事业贬为“破烂”,真该给伊一记耳光,但葡萄是酸的,实用主义吧!说说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他跟两个姑娘呆在一起时,他就更深地感到一年来不好深究的感受:她真是纯洁实在,外淑内秀,伊则是外表秀丽聪明,灵魂却粗俗、浅薄。他扬眉苦笑:“菲,要是骂人能解气成事的话,那你就骂个够,骂个天昏黑地吧!”

    “哼,用舌头去舐小情人的……”伊不能容忍他还笑,“你还笑,你巴不得我受牧民的侮辱,受牧羊野姑娘的气……又送给你一个献媚的机会。”

    酸气,嫉火?无端攻击!他心里难受,但还耐心地劝说:“菲,说气话是无济于事的,受了挫折更需要镇静冷静,沉着气。”

    “你心痛了?偏要说,小情人,野姑娘,算个什么东西。全是你出卖了我,当我是祭爱情的羔羊。”

    他咬紧牙关以免顶嘴、吵架。默想:这就是现代人的文明!

    帐篷外探进年轻司机的身影:“杨小姐,高总等你的喜报都等得不耐烦了,你不是说今天要走吗?”

    “跟倒霉鬼在一起准倒霉,没说的了。谁都想趁大好形势来番风云际会,傻瓜才埋藏在帐房里浪费青春年华。”她装上钞票,拉好拉链,夹起皮包冲出帐房,急冲冲地向小车奔去。

    他追着跟上说:“你不该走不能走,牧民的脾气是夏天的雷霆,来势凶猛,转眼即逝,又是明媚的阳光,你必须留下挽回局面,这是共同事业的需要!”

    “没有共同事业了,这就分道扬镳!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愤怒的女人是不能劝说的。

    小车门吱吱打开,钻出个中年绅商,西装笔挺,皮靴铮亮,双手捧个鼓鼓的皮包,神气地扫了林夏一眼,眼锋如刀般砍来,却对杨菲献出阿谀奉承的媚态:“美丽的女神,祝你全胜归来!”

    “胜利,给牦牛顶进烂泥坑里呢!”

    “这怎么能呢?我的挟着巨资的财神奶奶,我跟卡逊谈成笔买卖,还是他首付的十万佣金。”高总把钱包塞到杨菲怀里,随势扶她进入小车,挤挨着坐起,犹如糍粑滚芝麻。

    他隔着车窗恳求说:“菲,留下,再留半天,我需要你的帮助。”

    过去他俩也不止一次闹别扭,但他一服软就过去了,这次可不行了。

    伊存心把他像破烂似地甩掉,愤愤地掷来把刀子:“傻蛋,孱头,铃响了,下课了,不能为小姐赢得光荣的男人一钱不值!”

    高总呼一声关紧车窗,传来伊愤怒斥骂的余音。

    林夏不顾一切地扑向小车,叫喊:“杨菲同志,不能这样走掉!”

    小车扭动屁股,疾驰而去,扬起股轻尘,他几乎被车顶翻。

    他的心无端地被乱刀砍剁,身子摇晃着,热血涌来,发出轻轻的呻吟。他不理解伊,还是伊不能或不愿理解他?同一个民族的同学,同事,为什么这样相互不理解?他也渴望获得荣誉和名声,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才能,而不能靠钱权或侥幸。这不该是他俩间的分歧,那么分歧在哪?他痛苦地感到孤单,难道自己真的落后于时代了?太年轻还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肉体和精神都受了伤,全身瘫痪似的歪向草地。

    “哥,站稳呀!”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扶住她。

    他受屈而空洞的心,又射进一缕阳光“伊留下哩?”可扶住他的竟是眼泪汪汪的白牡。他为伊不告而别真心难过。

    靠着她的搀扶,他在草地上站稳,心里那根因伤心绝望而要断裂的弦,又被接上并拧紧拨动,会奏出另一类新的乐曲呢!

    朱布拉走过来,用从来没有过的温和声音说:“在急流里,黄金沉底,马粪漂走。孩子,你的心是诚实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