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挤在席地而坐的牧民中间，观看热巴表演和说唱。乌朵叭的一声响，一声口哨，嘶鸣般狂奔的畜群如泥石流般流溢，头眼挥手甩腿间，就呈现出放牧、捉鱼、打猎的场面，铃鼓震响，弦子和鸣间，还插演做买卖等滑稽小戏……卡逊也是剧中英雄万元户，牧民致富的榜样。
她很自在，舒心地嘻嘻笑，戏嘛就是让人哭使人笑的，对卡逊挑战的眼光，她也报以微笑。
嗡嗡的振动声引起观众的注意。他们看到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在湖畔的疙瘩地里颠跳着驶来，人们啧啧赞叹着，纷纷跳起来，吹响口哨迎上去。
嘻嘻，啧啧，白牡等姑娘互相拉着手迎上去，俯首贴耳地议论纷纷。
林夏仍稳稳地坐着，忽然飞驰来的小车在他心里引发熟悉的节奏和氛围，却也猜疑：来了大首长？有什么特大的喜事或凶信？当年那个先行者，就是被突然来的小车拉走的？
车门开时，从小车下来的人，使牧民们目瞪口呆，顿时屏住呼吸般地寂然无声。
嘿，车上下来个仙女！周身像雪白的雪山，披肩长发也飘散仙气，空气也染上极好闻的香味。
“阿啧啧，”姑娘们用串串惊叹作出反应，戒备多于羡慕。
“仙鹤，仙鹤飞来了！”一个孩子指着女客身上被风吹扬如翅膀飞闪的白绸大声叫喊。
老人点头赞美：“阿勒，骑仙鹤飞来的女神。”
在赞美和欢迎声中，卡逊大步迎上去，颇有见识地说：“记者同志，是来采访的吧！我是副乡长，万元户卡逊，请到我家说话。”
林夏跟老人们站着说话，卡逊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并不好奇，也不急于辨明来人是谁？只是有点恍惚，仿佛是想像中曾经熟悉的图画。
传来咯咯笑声，一朵飞舞的娇花逼近眼来，飘飘的白纱巾，浓郁扑鼻的香水味，晕乎乎的含笑和娇喘。他像在作梦，冲动忽转为狼狈感，乱蓬蓬的头发蒙着羊毛草屑沙尘，唇边布满乱渣渣的胡子，还沾着鼻涕，脸色已变得红黑，真不该这样子跟伊对面——久离人间的野人遭遇上摩登小姐，他伸出手去，又急忙缩回在粗布袄上使劲搓擦。
伊大方地伸手握住他那汗津津的手，咯咯娇笑，“白鹤女神万里飞来跟邋遢仙相会，欢迎吗？”
“杨菲，没想到你真的飞来呢！”全牧场都热烈欢迎贵客。他转动笨重的舌头，就像跟别人说话。“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你……”伊咬住绸巾一端，忍住话改口说：“没想到会坐小车来吧？美女嘛，凭笑就能让鹰般的小伙子把小车开上天呢，呵，你那个小情人呢？快让我观赏观赏！”
伊的嘴刻薄不饶人，可不许伊轻视她！他像个外人般说话让人难堪：“杨菲同志，请讲点别的好吗？对我的老师要有礼貌。”
“我是贵宾，讲礼貌就该她和你同来迎接我。”伊反驳说，“瞧，她把你宠得上不得台面呢。”
他因为她不在场而不自在，伊的话是要以玩笑拉开跟自己的距离？他呢不愿跟伊斗，怕自己受束缚而避开去？女人嘛！
“走，去看看你的小妹妹。”伊大声说：“对，我上门去拜访。”
朱布拉和白牡站在帐篷外迎客。她俩一见面就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行着牧民的碰额、贴腮擦鼻的交颈礼，然后搭着肩走进帐篷去。
帐篷四边都已撩起，收拾得又干净又整齐，地面上铺上羊羔皮和老羊皮，中间放张藏桌，桌上摆满了煮好的牛羊肉、奶糕、人参果、奶渣等，火灶灰坑里煨着酥油茶，诚心接待贵客，朱布拉也笑吟吟地接待白鹤女神。
她俩正坐在羊皮上，热烈交谈。伊取出印好的她的照片，用古典主义的优美词语赞美她，赞美她的照片。她呢，诚心诚意地用牧民的朴实话语夸伊聪明、漂亮，比想像和照片还好。
他原来担心她俩在一起会别扭，甚至是“文明”和“野蛮”的对决，没想到会这么融洽和谐。女人都有着纯洁优美的心。
阳光，微风，还有景色气息都飘洒进来，坐着边谈边欣赏优美的景象，天蓝蓝的，阳光柔柔的，花艳草鲜，凉爽、宁静、幽雅。分散在湖边刈草的人们，唱着山歌或藏戏，犹如清泉流过山岩浅滩，冲散出金石声响，衬托得草原的幽静，在对比中增添了深远、温馨、空旷。
风景如画，人情似花，新到草原的人是不会久坐在帐篷里的。杨菲邀林夏、白牡到外面去走走。白牡推说有事，让他俩先走。
他俩在湖边花草地散步，两个老同学、情人，在阳光明媚的草原上本身就是首诗，何况彼此都有离情欲诉呢！他以为伊会要他解释对白牡的感情和关系，可伊豁达地没有这么做，他几次要诉说对伊的思念，也立即被伊打断扯开，这使他惴惴不安，这是怎么的呢？伊难道不在乎彼此未曾明言却心照不宣的关系吗？
“我祝贺你！”伊这么说。
“才两部书，不值得祝贺！”他很高兴谈彼此关心的史诗，但又避开总是成绩祝贺之类的话语，要说的事多呢！这哪像情人？
“你采到的可是瑰宝名花，你控制了宝库。可能是那个倒霉的人接近了却没有弄到手，你可是他的接班人呢！你那老师可能是你的小师妹。”
“你只想好事！”
“你的好事引发我的雄心，要搞到手抄本嘛！”
“每接触手抄本的事就像挖她的心，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碰哪！”
“傻气！”
他俩边说边缓缓地走，四周全是绿色和蓝色，连忽起忽停的歌声也被染得像朵朵蓝翎花。他俩似有心似无意地总绕着已来割草的白牡绕圈子，她毕竟是他俩最关心的中心人物。
她不时地站起来，投来关注、喜悦的目光。
朱布拉向她挥挥手，说了句什么，她一阵风似地走了。
“要事先办，大事急办，我三天内要把宝库搬上我的小车。”
“三天，能行吗？”
“是呀，两个月才录到一点，要录到何年何月？”
“终身以赶，唯恐录完。”
“陈旧的观念。新思想是只争朝夕，早饭前能办好的事就不拖到饭后。你我今年就可能成为世界名人，要抓住机会，争分夺秒，实现目标。”
“一步登天？”
“要用巧计。”
“计将何出？”
伊白了他一眼，看着他嘻嘻笑，忽然问：“你那大美人小师妹呢？得盯紧宝库。”
“杨菲，不要这么说话。”
伊拉着他在一堆飘香的干草堆上坐下，眼盯着他眯眯笑：“关键在你。”
“我？”
“好好地做她的莲花骑士，当好情人，让她愿为你献出一切，甚至生命。”
“什么意思？”
“我是认真的，也是铁心的。”
“你……为什么？”
“为的是挖出手抄本嘛！”
“她会痛苦的。我不愿伤害一颗纯朴的心，更不能对她耍手段。”
“目的决定手段，伤痕总会愈合。”伊坚定地说。“好呢，事成后，我加倍报答你，你要什么？”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有什么过错落到你手里了？难道我们不是为了共同的事业吗？”
“傻气！”
过去，他俩是演双簧的相声演员。如今话不投机是伊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总是自己的神经被草原的风吹松散了，伊在任何时候都是赶在时代思潮的尖端的。
“我没有时间和心思跟你啰嗦，你太傻，拒绝搞手抄本的上策，那就采用中策吧！你帮我劝白牡上小车，‘押’她回城去。”
“把草原百灵鸟押进金丝笼，使不得呀！”
“机会难得，好机会是千载难逢的飞碟，偶尔遇上就要抓牢。”伊劝说：“人生就是剧烈的撑竿跳竞赛，要充分利用抓到手的撑竿跳啊！拼命往高里跳，一定要避免被压在横竿之下出不了头。”
伊怎么呢？是有意的试探和考验！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要害还是讲实话，讲心里话：“我也曾一心一意把手抄本当作要采摘的珍珠，白牡却一再问我要串珠的金线。我慢慢明白，情生于物是物的升华，真情才是串珠的金线。人生有比你说的更贵重的东西，比如事业、爱情、友谊，但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
“哇，迷上小情人呢。”伊摇头：“我说的和你说的不矛盾，是互为因果的。我只是换了个直截了当的时髦说法，你就听不进去呢，小情人说了的，没说的，你倒全想到了，你呀！”
他惶惑了，彼此发生了误会——根本性的分歧，可感情这东西很怪，一有误会或分歧，两个有教养的人越解释越说不清，而心照不宣的默契倒迎刃而解。于是，他沉默了。
伊的眼一瞟一瞟地看着他，仿佛在街头看猴戏，心里下着判断，他已被草原的古风溶化，“傻——真诚不值几个钱，在摩登的现代人看来，大不了是酒宴上下酒的一个笑料，迂拙罢了。跑到世界屋脊的新高地来，不就为在这荒芜的处女地上挖宝吗？应轰轰烈烈地挖，积累起雄厚的资本，让最神气的阔老，也不再以为你惹了身酥油味，连毛孔都渗透了，这就是现实的人生。傻气干不了大事，也太迂拙，看我的，你只要听将令，密切配合适当地敲边鼓，这你能办到吧？”伊命令地说，一副胜券在握，得胜回朝的派头。
他仍然不作声，在伊的督促下表态说：“对你为共同事业做的好事，我一定听将令。但你说得不妥，做得不正，恕我不一定就做回声板。”
“听将令就行。我也是嫁给了《格萨尔》的，不要太傻，人是万物之灵，要灵活。”
他微微点头，终于有了共同的话题，但他心里依然空空，人在生理形态上差别不是很大，可在心理上就有天壤之别，她比起伊来，单纯得似乎不开化；可伊比起她来，失去了许多童真而掺入太多杂质。
落山的太阳在雪山顶上铺起了金地毯，并镶上缤纷的彩边。牧民纷纷赶着牛羊归去，牛叫羊鸣，蹄声得得，喝叫声，口哨声，欢声笑语，闹哄哄热腾腾中，飘来缕缕旷古凄凉的歌声：
失落了的珍珠，
谁人能够找到？
冰珠滚入无边海，
狂风卷起千层浪，
大雾翻飞漫草原，
红日挂上万仞山。
人无天神之能耐，
金石心赛过天神，
赛过珍珠最高贵，
乃是仲肯诚心爱，
收贮珍珠最得行。
林夏接口对歌：
礼品菲薄情意深，
阿哥送出系纯情，
阿妹收它含意新，
白本好写新文字，
金笔绘描美画卷，
纪录草原新生活，
开创史诗新天地，
哥妹齐心同携手，
开天辟地创新篇。
正在草原上敞开情怀的少男少女们，纷纷走到两个对歌场，兴高采烈地对唱，节日又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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