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珍珠-月色溶溶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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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动的云轮里的半月——欢乐刈草节的夜明珠。

    淡淡的星月光辉射出流水般的歌声舞步声,一轮轮或大或小的舞圈里,老阿爸和老阿妈们也喝得醉醺醺的,仍执意地互相举杯敬酒,紧紧相拥着跳得痴迷,他们是真诚热爱歌舞的钢铁侣伴。年轻人总是认真地婉辞喝酒,边随着舞圈旋转,热烈地拥抱着对歌,而且一有机会就一对对地溜走。

    天一黑,林夏就摸到湖边绵延的山峦般的干草堆群落里,找到稳实的草堆躺下,遥望着淡蓝天空里的星星月亮和湖中的倒影,倾听咚咚的舞步伴随着的悠悠歌声,体味着湖波般舒展酣畅的音乐流韵。不时又涌现股股漩涡暗流,从平静的底层深处激转喷旋,转得他时而昏昏睡去,旋得他时而猛地醒来,喷出声强咽下的孤闷叹息,却又被某根隐秘的心弦阻隔,转为撕裂般的声音:软弱卑怯!他终于断然地滑下草堆,挺腰走向舞圈,踏着朦朦月色在轮轮舞圈间徘徊,寻找失去或唯恐失去的系心人,隐秘的心弹出纷乱而明确的声响:她在哪儿?天黑时帐篷前就挤满了等待她挑选的舞伴,如今可能正跳得狂热吧!他想:我一定要找到她!胆怯退缩是不可原谅的。很自然,强扭心灵的追寻是愚蠢的,这可是一生的理念,事业的灵魂,生命的和弦哪!他要从舞圈里找出最好的一对,可当眼光似要触及又猛地闪避,一股酸不溜的滋味喷鼻而出,年轻的心是发疯的野马不可控制,而且原本就应该任它自由地奔驰。

    找遍舞圈没有看见她。她像自己一样独自躲开去?是要避开那个神气十足的人?不过,那人也不见嘛?他的心似被箭镞穿射,被炸药爆裂,似酸楚,如重伤,又似乎失落死寂,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忽又迸出一串呻吟,触动心灵的开关,放出一股强电流,冲刺得如同受惊的野兔,急忙地逃进黑暗的荒野,找个草滩躺下,舔舔心灵的伤口。

    他在几堆矮草堆间穿行,惊起几双窃窃嬉笑的男女。他火爆爆地冲过去又慌慌张张地退回来,终于在一堆傍湖的草堆后止步。

    微风吹得白的羊草拂动毛绒绒的穗头,有几只野鸟吱吱叫着寻找侣伴。他被旁边的微微声响吸引,侧耳听到微微的喘息和含糊的说话声。他留不得又走不开,心绪茫茫像个野人般地偷看偷听。

    淡月溶溶,摇曳的羊草如美人般扭摇撒娇,放溢出阵阵淡雅的清香。他清楚地看见她和卡逊正坐在旁边的草堆下,是在谈情说爱吧?

    他的心如被风雪冲刷的石头,震撼凝固,麻木混响,猛扭身要走,却又迈不开腿,对话声像射来的金箭,那箭头却是磁的。

    “我哪点不好?”

    “你好得如神。”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不回答,扯根羊草拂弄鼻子。

    “你在等他?”

    “雅。”

    “汉人”

    “雅。”

    “当官的?”

    “雅。”

    “我不准。”

    “你闭嘴。”

    清香扑鼻,心里翻滚着甜情蜜意。他微微闭眼,咀嚼领略这滋味。她是为自己唱颂歌嘛!那个“雅”字,意思就是“好,对,是。”真是知音难得,如今就在身边可不能错过。刹间,冲来股冷风,他瞪大眼,那小伙子饿狼般地扑向她,他愤怒地张口欲喊又强抑制住,冲动地要冲过去保护她却又犹豫,她可不是羊羔,何况这是草原风俗,就像脱件衣服般轻易随便。祖传的婚恋经常是:看中个姑娘最好就黑夜摸进她帐房,钻进她被窝,等她肚里怀了你的孩子,纵使她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也只有一起撑帐篷过日子呢。

    刷,草堆塌了。她机灵地就地一滚,滚到另一堆草堆旁,站着气喘喘地对那人挥动拳头。

    小伙子狼狈地挣扎着站直,又像股狂浪般地逼过去。

    她沉着地迎着他从容地一扬手。

    小伙子哎呀一声站直,伸手揉着眼睛,又举手敲击脑袋,哭泣般地说:“请原谅,不是我做的,是魔鬼……”

    她开怀地笑了。

    “我就是要娶你!我等,等十年,等一辈子,你躲不过我的马缰绳。”小伙子说。

    “一个指头戴不上两个戒指,你明知我心里有人的。”她突然好意地劝说:“牧民从不强迫一匹马驮两只鞍子,男子汉当众说的话是射出去的箭,冠军真心爱你,等你,不要辜负她,请走吧!”

    小伙子羞愧地摇摇头,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了。

    她等他走远了,忽瘫倒在草堆上,双手掩脸,肩膀颤抖,抽泣呻吟,那么孤独悲伤。她面对强暴自尊自爱,刚强反抗,毫不怯软示弱,态度明确、优雅,真是个独特、优秀、卓越的好牧女,新女性。

    他对自己很不满,“弱者”,此时此地的名字是男人。他必须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他正要过去安慰她,支持她,帮助她,摆脱孤独无助的境况,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朱布拉领着卡逊来了,他俩默默地在她旁边坐下,闷闷地叹气。

    “你的事自己拿主意,本不该我阿相说。”朱布拉闷声开口:“可你阿妈跟汉人……”

    “阿相,不准说我阿妈的坏话。”白牡早擦去泪痕,整理好衣服头发,态度娴静,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立刻阻止朱布拉用阿妈来说事。

    “卡逊一家都是好人。”老人改变话头,“有钱,有珠宝,牦牛就有上千头,羊子二千只,还有两辆汽车,一座装满珠宝、珊瑚、松耳石和毛皮、药材、百货的楼房。”

    “这些话就像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撒遍草原,不只每只牛羊,每根牧草都知道,就是大雪下的每块石头每粒沙砾都被压得喘不过气呢。”她热辣辣地说:“这些跟我全不相干,我只有满肚子的《格萨尔》,要说宝就说格萨尔吧!”

    “卡逊可是好小伙,这次过节稳得三个第一,跑马射箭、马上拾哈达、甩乌朵,他是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汉,又是继承瑟瑟康的独子。”

    她毫无表情把脸贴在“双羊”上,手指轻柔地抚弄播音。

    “不应该呀!”朱布拉不知所云地说。

    “应该不应该,各有各的法。”她微微地抬头,柔柔地反驳。

    “草原虽然广阔,可到哪儿去找卡逊这样的好小伙?”

    “可找他的姑娘多嘛,他背后就跟着羊群般的一大群。”

    “是呀!难得的是他就选中了你。”

    “可我看不中他的钱,更选不中他没心没肺没头脑,蠢得就会夸富使蛮。”

    “蠢?”朱布拉反击。

    “蠢头蠢脑地就会唱一支歌,没心没肺就有胆子做蠢事。”

    “你不跟他唱对歌,说情话嘛。”老人开导说:“歌是心里的花,有阳光雨露才开得美。”

    “他不会说唱《格萨尔》嘛!”

    “不会唱讨饭歌好嘛,草原上富不富看黑白,卡逊不唱乞丐歌,却有大群牛羊,要牛羊,不要《格萨》。”

    “要牛羊,也要《格萨》”。白牡大声地说,并拧开“双羊”放播。

    “女人嘛,一生的大事,就是拴住个真正男子汉的心,结婚,生孩子,养儿女,放牛羊,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时代变了,我们女人要过新生活。”她打断阿相的老话,大声地说:“我要按爷爷和阿妈的吩咐,放牛羊,做仲肯,说唱《格萨尔》,找珍珠,续金线,清清白白快快乐乐地过一生。”

    在月夜偏僻的草场上,在湖波盈盈夜声袅袅的时空里,在千篇一律的古老声音里,终于响起了震撼人心的新的强音。他忽然认为自己偷听得好,偷听得对,他应该也必须支持她。

    “决不能再走你阿妈的路,找个汉人受骗上当,不清不白,送了性命……”

    “阿相就是不理解我的请求。”白牡大声地争辩:“不准再说错话,毁谤我家,损害民族团结……”

    “我说的是事实。”

    “那么爷爷说谎了吗?”白牡反驳:“爷爷说我阿妈是最好的阿妈,雪山的女儿,草原的仲肯,汉人大哥的好媳妇,是他的好仲肯,好姑娘。”

    “可你忘记了你爷爷和阿妈的悲惨遭遇呢!”朱布拉愤怒地叫。

    “牢牢记住呢。”白牡自信地回答。

    “你爷爷和阿妈多悲惨,受骗,坐牢,挨打,死亡,还连累子女后辈,这还不是因为说唱《格萨尔》惹来的吗?”

    “这些早过去哩!爷爷在最困难的时候,不是还带着女儿说唱吗?他临死时还留下遗嘱,要我找珍珠,接金线嘛。我要做爷爷和妈妈的好后代,一辈子高高兴兴地赶着牛羊说唱《格萨尔》。”

    林夏听得入迷,终于找到仲肯世家,找到事业和理想的知音呢。自己身在珍珠宝库却不知其福呢,并为自己狭隘的功利主义而害羞自责!在纯朴的牧羊少女看来,献身事业是无私的,如果急功近利,因利忘义,因利违情就狡猾了,狡猾的人是交不得朋友的。她交朋友就讲究以心换心,一心为友。

    “他狡猾得很,骗得你神魂颠倒,让你重走你阿妈的险路呢!”老人固执地说:“他一来就应该赶走的。”

    “他不会骗人的。他走我就跟他走。”

    “他会骗心骗宝,他来就是为了把你骗走。”

    “阿相,你的眼睛长到头顶上,看歪呢。”

    “你着迷呢。”

    她乐孜孜地说:“还在央卡时,没说句话就入迷呢,喏,就迷上这呢。”她捧起“双羊”。

    他心驰神往,在央卡追随动心入眼的人,早晨迎着朝霞,夜晚融入月色,随水寻人,随风觅音,一头坐在清泉旁,边烧茶,边放录音,一个过路的姑娘站着痴看痴听,不时闪着乌珠大眼……是她?是她,迟知的老相识。

    “你个小姑娘,懂什么真假!”

    “我懂。从他一听见好说唱,就痴迷地边录音边学唱,从他每听到史诗就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都证明他热爱《格萨尔》。”

    “装样骗人呗!”

    “为一页歌纸走遍草原,受苦受累受辱仍不走,这是装不出来的。”

    “他总要回城去的。”

    “他热爱草原。”

    “他总归要回汉地去的。”

    “哪里有《格萨尔》,他就在哪儿安家。”

    他的心热烘烘的。中国自古就有“镜人”之说,所谓“以水为镜,可整衣冠,以人为镜,则可以知祸福”,男人要通过女人才能认清自己。知己难得,知音难求,他在这块神秘而美丽的土地上寻求,至今仍摸不着民族的灵魂,认不清身边的精英,而她却发现了自己,凭的什么?不就是她一双智慧的眼睛,纯朴的心吗?还凭借史诗这块试金石——鉴灵镜。

    “可他不爱你呀!”朱布拉残酷地说。

    她双手捂脸,指缝里滚落晶莹的泪珠,却挺胸大声地说:“他爱我的神灵《格萨尔》。”

    他的心颤抖,自己虽非无赖,却也浅薄,虽有激情爱情,但不能行动,从没存心骗人,却也任从情感冲击,以致使她陷入狼狈,难道这是无心无意的骗局,如同双面刀既伤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

    老人嘟囔着什么,强拉着姑娘的手回帐房去。

    他丢魂失神地发怔,暗想:自己失脚在哪儿,错在哪儿?在城里?在草原?在梦里?在心里?他不应该进行比较和选择,却又身不由己地作着比较和选择,偏又头重脚轻,脑子想着这个房间,脚则踏进那个房间。命定的?人为的?

    那边快速繁忙热闹,如同滚滚飞轮,辗出霓虹灯,交际舞,人间奇迹,功名富贵;这边清闲幽静缓慢,如同轻缓滑翔的鸟翅,扇出香花鲜草,帐房牛羊,史诗神话,日月星辰,悠情梦想,韵味格律完全两样。他两样都爱都需要,又只能选择其一。他强迫自己倾向已熟悉的一边,从胸口摸出伊最近寄来的照片——在柳阴轻舟上拍的。他在烦恼不安里渐渐进入角色。

    “找到呢。”呖呖莺声促他清醒,她笑吟吟地面向他站着。

    他忙放下捏着照片的手。

    她跟他一起在草堆坐下,急促地问:“哥,你愿意在草原扎根帐篷吗?”

    他难以回答,但说实话最容易也最好也牢靠:“愿意的。”

    “永远?”

    “会想城市的。”

    “学徐来?”

    “那是我学习的榜样,在新时代用新的形式做好他未完成的事业。”他又举起手。

    她轻轻地咬了嘴唇,敏捷地抓过他手里的照片仔细地看。

    他是有意让她看照片的,却又暗暗自责。她刚受过强烈刺激,这岂不是往她伤口上抹盐吗?

    她在这类事情上宽容得近乎迟钝麻木或者另有见地,只是轻松愉快地问:“仙女哪,是阿加啦!”

    一个简单的问题,只需点头或摇头就行,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按藏族的称呼,阿加啦的含意是双重的,比自己年岁稍大或相近的年轻女性、妻子、情人。说是,又不完全符合事实而强加于伊,说不是,可能误导她迷途难返。但这种不确定性又给他留有余地,就含糊地说了声什么。

    “阿加啦会来看你吗?”

    “她叫杨菲,是我的同学,同事,也是可能的女朋友。她来信说,一有机会就会来草原看你。”

    “我也想见阿加啦杨菲。”她真诚地表示对伊的好感,就因为伊是他的熟人。

    他按汉族的习俗,视这类感情纠葛为难题,她则纯朴得根本不当回事。她把照片还他,轻轻地哼起支歌——

    失落的珍珠,

    霓虹和彩霞编织的梦。

    狂风刮来阴霾浓云,

    它影子般隐没消逝。

    阳光射透层层云雾迷彩,

    它又耀眼显现在蓝天。

    请问你看见没有?

    他安逸地走进音乐彩幔,从心底发出舒爽祥和,高远深幽的波丝,浑身爽快,渐渐凝为一滴泪珠,跟她共享快乐,却又潜入一缕担心:蓝天飞驰的骏马,自己抓得住吗?大山般稳重的感情,自己承受得住吗?不好设想。嘿,自己有的是勇气和毅力。

    事情进入轨道,足堪自豪,他跟她的心是相知相亲的。她理解、宽待、帮助他。该自己想远些,想细些,不要以为彼此已是一人,差异是明显存在的,如果把人生的目标凝成某种公式,他的是:寻找——寻得——占有;她的则是:寻找——寻得——共有。这最后一字之差,相距何止万里。优存劣汰,自己得努力赶超,填补空穴,可人生最忌讳的是固定公式,公式是用柳条筐打水,浸得湿却总是盛不住水。打破老公式,创造新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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