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竹中篇小说选:江南梅雨天-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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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唐胜在“第八天”网吧找到阿辉是一个清冷的冬夜,从海上吹来的西北风在镇上呼啸着,网吧里烟雾缭绕,看不清人的脸。门窗紧闭空气混浊,使唐胜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看见一些明显是初中生模样的孩子躲在角落里,有的在打游戏,有的在网聊,显示屏上闪烁的画面更是令他透不过气来。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拦住唐胜说,你是干什么的,不准在这里乱闯!唐胜说我找人,找我侄子,他已三天没回家了!胖女人伸出双手将他往外推,一边推一边喊保安过来,你们在睡觉吗,她对保安说,居然把找人的都放进来了!

    吵闹声惊动了躺在屋角一张长条椅上的阿辉,他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地说,伯伯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接下来他的反应是逃跑。唐胜猛地推开网吧老板娘,冲过去抓住了他的衣领。阿辉弓着的身体像虾米一样侧倒在长椅旁,瑟瑟抖动,他的两只脚乱颠着,将三天来吃过的一堆方便面盒子都踢翻了。唐胜说,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听到阿辉“嗯”了一声,唐胜才转过身去对那个老板娘说,我要向派出所和文化稽查部门举报你们。老板娘笑了,她朝两名保安使了个眼色说,去吧,快去举报吧。两名保安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转眼之间,唐胜就被推出门去,推倒在了第八天网吧的台阶下。

    愤怒的火苗在唐胜眼睛里燃烧起来,没想到这网吧竟是如此可恶。如果不是始料不及,他想他不一定打不过这两个保安,但他不是来打架的,于是那火苗熄灭了。

    唐胜的脸被擦破了,殷红的血渗出来。阿辉真的害怕了,他拉着唐胜的手,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说,伯伯我陪你去看医生。唐胜瞧着他那一头染过的黄毛,熊猫般有一道黑圈的双眼,哭笑不得说,你到底还想不想读书了,不读的话你准备去干什么呢?阿辉黯然地低下头去,他说,同学们都看不起我,我在学校里一点乐趣都没有。

    夜深的街道上没有几个行人,风吹着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伟哥,足浴,专治性病的“老军医”,还有快男快女。远处的村庄黑黝黝,只有化工开发区的工厂一片灯火,刺鼻的化学产品气味飘散在镇子上空。农田早已被污染荒芜,青壮年都远离家乡进城打工去了,留守的老人管不住这些孩子。唐胜带着阿辉一拐一拐地向医院走去,走过黑漆漆的店铺、被拆迁的断墙残壁和瓦砾堆。亮灯的地方都是卖夜宵的排挡和暧昧的足浴店按摩房,袒胸露臂的小姐们隔着玻璃门招徕他们。唐胜把阿辉的头扭过来,他说,看什么看,这些女人有什么好看的!

    阿辉不朝按摩房看了,而是直愣愣地瞧着拐弯处的学校。那是后堂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二十年前,唐胜就是从这里毕业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唐胜想起自己把侄子送去后中那一天,从前的班主任已经成为校长。校长说,唐胜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指着学校大门的侧墙叫唐胜看,那上面有多少这样的学生啊,我真的是吃不消了!因为旷课逃学和打架偷盗而受到处罚的学生姓名,密密麻麻张贴在墙上,一群少男少女就在这墙前嬉皮笑脸地互相调侃着。一个少年说你上这个“光荣榜”两回了吧?被问的少女说,三回也没关系,我还真不想上学了呢,老师却说,《义务教育法》规定,学校不能开除我这个初中生啊。

    唐胜不明白,这样的同学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阿辉?唐胜说,你理他们干什么,管好自己不就行了?阿辉不吭声了,依然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出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很委屈地说道,我妈又生了一个孩子,还抱着这个婴儿来看过我一次,同学们都围着她俩看热闹,他们问我妈在哪里打工,她说没合适的地方,他们起哄说让她去那个帐篷里做演员好了。

    唐胜这才发现,阿辉的目光不是落在教学大楼上,而是盯着校门口的一座大帐篷。帐篷门前竖着一块巨大的海报牌子,两个只穿着比基尼的嘴唇血红的女人向他们高举起雪白的大腿。艳舞!艳舞!!海报上的大字触目惊心,喇叭响了,几个黒衣劲装的大汉要人们排好队检票入场。看着老老小小的乡亲们兴高采烈地鱼贯而入,唐胜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沉到了海底。

    乡村的质朴已经一去不返,成了城里人的唐胜对此毫无办法。追本溯源要怪罪于他的弟弟唐利,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唐利是造成这个家庭所有不幸的祸首。村里的土地,建造高速公路时被征用了一大片,开发区又拿走一大片,补偿金分到手当天,镇上的台球房就变成了赌场。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阿辉远远地看见家门口围着一群人。他跑过去一看,父亲唐利被债主们按在门槛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母亲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却挡不住债主们搬走了所有的家产。阿辉记得他当时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感觉,他抱着母亲凤仙央求她不要离开自己。凤仙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怎么养得起你呢。

    唐胜牵着阿辉的手走过学校和学校门外的大帐篷。他的腿上,摔伤的部位很疼,他的心里更疼。他记得得到消息陪同老爹老娘从省城赶回那天,看见没上学的阿辉失魂落魄坐在家徒四壁的堂屋里。他问他你阿爸呢,阿辉摇摇头,他又问你阿妈呢,阿辉仍然摇摇头。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地上扔着两只穿烂的破胶鞋,空气中残存着烟味酒气。老爹老娘抱住孙子老泪纵横。邻居们过来了,告诉他们说,凤仙办好离婚手续回娘家去的第二天,唐利也离开了这座村庄。他请邻居转告唐胜:对不起,替我照看一下阿辉,挣到钱后我会回来酬谢你的。

    从那时到现在快三年了,原来跟大儿子一起生活在省城的老爹老娘,为了照看阿辉这个大孙子,只好回到了后堂镇。唐胜放心不下,每个月都要回来看一看。屋前屋后的菜地不能种了,唐胜对老爹说,重金属已经渗透泥土,塘里井里的水更不能喝,慢性中毒的后果非常严重。唐胜给他们买了饮水器,给他们生活费,让他们去后堂镇上买菜吃。为了方便来去,唐胜添置了一辆二手本田商务车。为此,他不得不辞去原本多少人羡慕的旱涝保收的公职,冒着后半生不可知的风险,开了一家小小的进出口公司,做起生意来。

    天上不会掉下钞票来的!唐胜教育他的侄子。每次回老家他都要不厌其烦地教育他,给他讲那些励志的故事。他说你现在有饭吃有书读,被人嘲笑几句怕什么呢?他说,当年我在后堂中学读高中,你阿爸读初中,每天中午我吃一碗饭,没菜,他吃两碗饭,还要吃一个菜,结果怎么样?我考上了重点大学,他却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阿辉啊阿辉,唐胜恨铁不成钢地对他说,你再也不可自暴自弃了,不可跑到网吧来玩游戏了,你知道吗?!

    唐胜看见自己的腿上有一大块乌青,擦破皮的膝盖上满是瘀血。在医院的日光灯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护士小心翼翼地给他涂上碘酒,他疼得嘴里发出丝丝声。阿辉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两颗泪珠儿,他撅起嘴,向唐胜的伤口吹气,好像这样能够减轻他的一些疼痛和自己的负疚感。唐胜因此而感到欣慰。本来还要说一些教育他的话,想想算了。找了两个晚上才找到他,满面倦容的唐胜确实累极了,他把手伸出去,拍拍阿辉软绵绵的手背,他说回家去吧,爷爷奶奶担心你,三天了,都没好好地吃过一餐饭呢。

    医院对面就是派出所,值班室亮着灯光。唐胜站在门前迟疑了几秒钟,听到里面的训斥声。那是一对没有办过暂住证的外地人,被联防队从农居房押到了这里。一个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唐胜踮起脚朝窗户里看。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拼命地啼哭着,抱婴儿的女人说,俺们刚来这里还没找到工作,哪来的钱办证呢!

    女人身旁蹲着她的男人,男人手上还紧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他们的衣着单薄,似乎被人从床上拖下来时,来不及穿外衣就被押上了车。唐胜觉得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蹲在地上很像一只被人戏弄的猴子。风从门窗的缝隙里吹进去,夹杂着苯酐的刺鼻气味的夜风使他们哆嗦着。这只猴子已经变得倦怠和麻木,两眼木然地瞧着训斥他们的“土警察”。这个“土”字是唐胜加上去的,他发现对方虽然穿着警服但没有佩戴警衔,乡下人搞不清他看得明白:这是一个协勤。

    不办暂住证就马上离开后堂镇!协勤喷出一口烟说,抬起手拍一下桌子。别给我哭穷,他嫌恶地对那女人耸耸鼻子,这里是执法机构你知道吗,如果放你们一马我不就成了执法犯法?!

    唐胜从他脸上看到一种失望,人民政府不怕你凶就怕你穷,老百姓都知道这句话。面对这样的穷人他再是拍桌子又有何用?瘦猴般的男人茫然地越过协勤望着窗外。沉沉夜雾笼罩着后堂镇,从大帐篷散场出来的观众们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他们的笑声议论声随风飘过来。男人恳求他说,离开这里你让俺们到哪里去呢,总要找到一个打工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协勤已经变得啼笑皆非。地处江浙沪交界的后堂镇显然比他们的家乡富裕多了,在这个追求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时代,贫困地区的人们像蝗虫一样飞向这里,他们怀着掘金的梦想,不撞南墙不回头。束手无策的协勤摊开双手,恶声恶气地警告这两口子,不准你们在这里喊穷。办暂住证是管理的需要。这里不是慈善机构,你们懂不懂?再说你们有什么文化,有什么技术?开发区根本用不着你们,就是放你们一马又有何用?

    唐胜推门进去时阿辉的手上沁出许多冷汗,他说伯伯算了吧,你别去告网吧的状了。协勤皱眉蹙首地看着他俩,挥了挥手里的警棍。报案?报什么案?他说,被骗了还是被抢了?数额不大我们是不会立案的!

    唐胜叙述他在各家网吧和台球房寻找阿辉时的所见所闻,着重报告了第八天网吧的违规经营。协勤笃笃地将手指敲着桌面,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阿辉蜷缩在唐胜身边,他的神情恍恍惚惚,似乎很害怕,又仿佛在听一个不相干的故事。随着协勤越来越不耐烦的神情,唐胜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第二个瘦猴,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外来打工仔。协勤皱起眉头打断他的叙述。你说的是第八天网吧吗?协勤说,你有没有没有搞错啊,那可是刚被县里授过牌的文明企业。

    唐胜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教训阿辉。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学校的学生,看你的个头都有一米六了吧,谁能看出来你还是未成年人呢?他拿起警棍指着阿辉的脸说,下次再冒充成年人去网吧就要对你不客气了。他沉下脸,又教训唐胜说,做家长的首先要考虑自己的责任!

    唐胜想反驳他时被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一个挂二级警司肩章的警察手指上转着车钥匙探进半个身子来。我去我老婆店里看看,警司跟协勤打招呼说。协勤赶紧站起身,点头哈腰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唐胜听到警司走向门口的脚步声,听到大门外响起摩托车发动的轰轰声,发动机响了两下又熄火了,唐胜听到他踢了一下车轮,气冲冲地骂了两个字:我操。

    叔侄俩难忘这一次无功而返的派出所之行。他们瘪塌塌地走回家去。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大帐篷还在进行新的一轮表演,海报上的裸女突然变成了大活人,她们披着棉大衣跑到帐篷口,猛地拉开衣襟,肥嘟嘟炫目的胴体引来一阵阵尖叫声。唐胜急匆匆地牵着阿辉走开去。他说,你还小,千万别去看这种表演。阿辉说,看看有什么关系,我们班有好几个同学看过了。唐胜的脸因此而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说,你不能跟他们学,这种人将来不会有出息的。阿辉嘟哝说,镇上几个有钱的老板天天在这里看表演,难道他们还算没出息?

    店铺稀疏残缺的霓虹灯照着唐胜沮丧的脸,他的气不打一处出来。路边的屋檐下,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蜷缩在肮脏的被窝里露宿街头,其中一半是阿辉那样的少年。他们路过了镇文化馆门前,门上挂着建设新农村的横幅标语。唐胜就在这横幅下朝阿辉发脾气,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他说,你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你阿爸阿妈都跑掉了,我不来管教你还有谁来管教?!

    阿辉晃荡着两条细长的腿,脸上的神情好像不明所以。唐胜痛苦地挠着头,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盯着他的侄子,简直是无话可说。有钱不等于有出息,他竭力把口气放得和缓一些,不学好的话,他说,总有一天会悔之莫及的。比方你阿爸,当初拿到补偿金后倘若不是进赌场,而是进化工厂去当个工人,或者做点小生意,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得多好。阿辉听得低下了头去,他咬着嘴唇说,伯伯你不要再提起我阿爸了,我心里已经没有这个阿爸了。

    两颗泪珠儿终于从阿辉脸上滴落下来了,使得唐胜一阵辛酸,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头顶上的霓虹灯突然熄灭了,一片幽暗的虚无笼罩着他们。对面的第八天网吧却亮起了一盏大灯。阿辉从唐胜怀里挣脱出来说,警察!伯伯,你看就是那个警察!唐胜骇然地抬起头,看见那位胖乎乎的老板娘正从台阶上跑下来,身后跟着将他推出门的保安。街上响起了胖女人嗲滴滴的责备声,唐胜听得目瞪口呆。你说五分钟就到的,现在都一刻钟了!我操,那辆破摩托车又发动不起来了,那位二级警司骂骂咧咧地迎上去说道,今天生意怎么样,没什么人敢来捣乱吧?

    后来唐胜听他老爹说,小小的后堂镇上有五间网吧,竞争十分激烈,没有“保护伞”的根本开不下去。不光是网吧,还有台球房按摩房足浴店,哪一家不靠这些人在罩着呢?老爹叹着气说,你怎么会想到去报案呢,他们不查你的暂住证,没把你也弄进去折腾一番,我老唐家已算是菩萨在保佑了。

    唐胜怎么也忘不了在童年的老屋里度过的这一个夜晚。他独自睡在堆满生锈的农具和木工家什的厢房里,苍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屋内。后半夜的海风从杭州湾吹来,将外面猪棚顶上的茅草吹得飒飒地响,一只野猫喵喵的叫声如同婴儿啼哭。唐胜在这叫声中辗转反侧。想想当年的家乡是多么景色秀丽,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做木匠的老爹虽然收入不高,一家人却是粗茶淡饭其乐融融。唐胜从床上坐起点燃了一支烟,思绪随着袅袅烟雾飘散开去。那时候整天盼着富起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说,没想到现在富是富了一些,家乡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二

    一条土沟环绕着养猪场,沟里满是猪粪,本来是极好的有机肥,现在却乏人问津。急功近利的时代,人们早已习惯滥用那些立竿见影的化学肥料。娘舅一大早就在喂猪。他拎着猪食桶走进猪棚时,猪猡们争先恐后地乱挤乱叫。娘舅手忙脚乱地顾得了这头顾不上那头。终于喂饱了那些生畜,他筋疲力尽地走出猪棚,一屁股坐到了土沟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去,端起茶缸猛喝一气。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着霜露浓重的平原,荒芜的田野泛射出一种金子般的光泽。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耀眼夺目。太阳在娘舅吐出的烟雾中摇摇晃晃。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娘舅眯缝着眼睛想,做人却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昨天夜里,他在他的姐姐家里一直等到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唐胜带着阿辉回来。唉,现在的小把戏,越来越不像话了!娘舅沉重地叹息着,站起身来,打算再去唐家看看。

    田埂很窄,只容一骑一人通过,对面却走过来一家人。娘舅只好站住了,看着他们走近。他听见一个小女孩在父亲怀里剧烈地咳嗽着,一边咳一边说我饿,还有一个婴儿,也在母亲怀里喑哑地啼哭,蓬头垢面的两个大人却手足无措。娘舅说,怎么了,这孩子得去看医生呀!两口子愣愣地瞧着他,突然间,那女人就跪了下去。求求您帮俺们一把,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俺们走到这里走投无路了!

    此景此情触起一种酸楚的回忆,娘舅想起了他带着唐胜唐利去上海卖西瓜那年。连续五天的暴雨使他们傻坐在十六铺码头的小船上一筹莫展,西瓜全都烂了。粮食吃完了,娘舅不得不跑上码头去扛大包。风狂雨骤,白天变成了黑夜,江边灯影稀疏,船桅在波涛中摇摆。娘舅晃悠悠地扛着一捆钢筋走上跳板时,雨水汗水令他睁不开眼睛。他的脚一滑,发出一声惊叫,幸亏有一只手及时拉住了他。惊魂不定的娘舅回首看到是他的大外甥唐胜。娘舅说,你怎么也来了,你扛得动这捆钢筋吗?

    那一年唐胜读初三,十六岁。一道闪电照亮他瘦削而坚毅的脸庞,他不吭声,搀着娘舅颤颤巍巍地往前走,终于走到了货船上。娘舅心疼地说,你身子还嫩,别干了。唐胜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工钱,我吃得消。

    娘舅忘不了那天傍晚找不到唐利时的焦虑。小船在摇晃,他和唐胜的心在黄浦江上飘荡。后来他们爬上岸,沿着码头附近的街道四处寻找。湿透的身子在风中雨中寒冷难耐,他们打着哆嗦抱紧自己的身体。走到东门路时唐胜的表情蓦然凝固,娘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店铺的屋檐下向路人兜售折叠伞。平时十元钱一把的折叠伞,他卖十五元,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家伙的吆喝声在风雨中传得很远很远。手上的四把折叠伞很快卖完了,他靠在店铺门前的廊柱上数起了钞票。娘舅和唐胜走到他身边了,唐利才抬起头来。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比你们两个人还挣得多吧?

    冬日斑驳的阳光照在田埂上,娘舅的眼光越过这一家外乡人遥望前方。他记得唐利所说的生财之道:他身上只带了十元钱,他用这十元钱去弄堂里的小杂货店买了一把折叠伞,拿到雨中的大街上卖掉后赚了五元钱。他又去买一把折叠伞,再卖掉就有了两把折叠伞。如此再三,到傍晚时他已赚了八十元钱,而娘舅和唐胜扛了一下午大包总共才挣了六十元。

    如果不走上歪路,唐家有这样两个儿子该是何等的兴旺啊!娘舅沉浸在往事中,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湿了。他听到扑通一声响,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去,他愕然地发现那男子也跪了下来。那时娘舅的眼前此起彼伏地跳动起乱糟糟的大小脑袋,这一家人在拼命地向他磕头。娘舅赶紧伸出手去拉他们起来。我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他说,从棉袄口袋里摸出十元钱,拿去吧,他把钱塞到小女孩手中,先把肚子填饱,再去药房买瓶止咳药水!

    外乡人千恩万谢地将要离去时,有人却喊住了他们。娘舅惊讶地看见唐胜从海边走来。睡不着的唐胜一早跑到了海边,原本想散散心的他,看见的不是童年时捕捉可爱的小螃蟹的美丽海滩,而是浮着大量油渍和泡沫的被污染的海岸线。因此而变得更加郁闷的唐胜掉头回转村里时,远远地看到了昨夜在派出所相遇过的这一家外乡人。

    两口子看见唐胜很是尴尬,那女人红着脸喊了声唐先生。唐胜点点头说,吃完这一顿你们打算去哪里呢,化工厂倒是在招工,但是至少要有一张大专文凭啊。男人和女人的眼圈儿红了,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化工厂沉闷的机器声,再远处是服装厂,专门做外贸单子的。唐胜灵机一动,对那女人说,你会踏缝纫机吗,会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去做车工。女人的眼睛一亮,我会,我会的,她说,膝盖一弯,好像又想跪下了。娘舅一把拉住她,叹了口气,我这个外甥不该叫唐胜,或许叫唐僧更合适。娘舅对那男人说,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暂时帮我烧烧猪食,打扫打扫猪棚吧!

    唐胜看了看他俩的身份证,他们来自鄂豫皖交界的大别山区,男的叫韩东、女的叫李红。娘舅说厨房里还有点吃的,厨房隔壁是柴房,韩东你去收拾一下先住下再说。李红带着孩子进了厨房,韩东却没有去收拾柴房,而是扛起一把锄头打扫猪棚去了。

    娘舅和外甥坐在养猪场的院子里聊天。水泥地上晒着厚厚的一层白米饭,馊酸的气味飘荡在空中。这些白米饭都是从后堂镇上几所学校的泔水桶里捞出来的。娘舅将猪肉卖给学校食堂,又从那里获得猪食,成本因此而降得很低。唐胜说泔水桶里竟然有这么多的白米饭,解决得了整个养猪场的饲料?娘舅说是啊,我常常看着心疼的不得了,那些学生零食吃多了,吃不下饭,整碗整碗地倒掉呢。

    唐胜想起报上看到的新闻:西部山区学校的孩子们饿着肚子上学,读者们因此踊跃捐款,努力使他们吃上一顿免费的午餐。报纸连续报道了几天,唐胜的小公司有十来个员工,凑了五千元钱送到报社去。那天晚上,唐胜指着报上一张照片对他的儿子阿煌说,你看看这张照片,你还好意思挑食,还会吃不下饭去吗?

    九岁的阿煌看着照片发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听说姐姐读书的学校有免费午餐,赶去蹭饭,吃得太急噎住在那里。照片上的姐姐跟他同龄,瞧着妹妹的眼神就像慈母一样。阿煌突然哭出声来,将唐胜吓了一跳。阿煌把饭碗一推,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去了,唐胜恼怒地追进去。唐胜说,你倒是好,干脆扔下饭碗了!阿煌管自己在床头枕下一阵乱翻,找出了过年时外公外婆给他的压岁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阿煌呜咽着说,我也要去捐款,让那里的小朋友都能吃上午餐。

    娘舅听着他的叙述,木然地眺望后堂镇上那所中学,一面国旗在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操场上传来学生们的嬉闹声。娘舅说,你把阿辉找回来了,你管得了他的今天管不了他的明天。唐胜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把他带到省城去吧,托托人,想法子送进哪所民办中学去,总比这里的学习环境好一些。娘舅有些惊讶,他眯起眼睛凝想着什么,他说,你想过没有,也许情况会变得更糟糕呢?

    唐胜以为娘舅担心阿辉会把阿煌带坏。唐胜说不至于吧,阿煌是住读生,双休日才回家的,同学大多生活在有文化的家庭环境,蛮懂事的。娘舅摇摇头,你想得太简单了,比我这个农民还简单。你看见他的眼神没有?娘舅说,他的眼神就像一匹小狼的眼神,看阿煌时又讨好又嫉妒的样子,那心机哪像是一个初中生啊?人跟人总是要比较的!娘舅将燃尽的烟头扔到地上去踩着,你在省城的那个家,那个有壁挂式彩电的客厅,房间里的空调,你们给儿子买的每一件文具和玩具,都会刺激他,增加他的逆反心理。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大老板,娘舅激动地站起身说,你要认真地想一想,你毕竟是唐胜而不是唐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经得起那样的折腾吗?!

    唐胜觉得娘舅有些言过其实,但是他又无法反驳。他的心里因此而变得沉甸甸的,好像有一块铁坠在那里。看看手上的表,八点多了。他不得不站起身。今天是星期一,他跟娘舅告辞说,我得把阿辉送到学校去,再跟他的班主任谈一谈,然后就直接回去上班了。

    令唐胜震惊的是娘舅最后告诉他的亲眼所见。娘舅说那是他上次带着阿煌来看望爷爷奶奶走后的第二天。门前的晒谷场上放着阿煌玩过的滑板车,一根晾衣绳拴在两根树上,阿煌的小海军衫和一床被单在微风中摇曳。娘舅走过去时正好为被单挡住,阿辉朝四处环顾一圈,没有看见他的走近。娘舅看见他站到滑板车上去,车一动,仰天摔了一跤。阿辉爬起来一脚踢翻了滑板车,狠狠地吐一口唾沫,他骂骂咧咧地说,城里人玩的什么狗屁东西,有啥了不起!他又踢了一脚滑板车,然后才走到了晾衣绳前去,竟是将那件小海军衫当作了抹布,使劲地揩着自己搞脏的双手。

    班主任是个毕业才三年的师范生。他站在操场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忧心忡忡地说家庭环境很重要,阿辉的环境却很成问题。唐胜说,爷爷奶奶很操心的,每天晚上都要教育他一番。班主任勉强笑笑说,你去过他母亲那里没有?你应该去了解一下。阿辉隔三岔五就往那里跑,爷爷奶奶也不能不准他去的对吗?

    这位年轻的教师还是蛮负责任的,他不仅去过唐家的老宅,还去阿辉的母亲那里家访过一次。凤仙的娘家在前堂镇,离后堂大约十五公里。她弟弟在镇上开了一家足浴店,给小姐们租了两间农居房做宿舍,凤仙就成了宿舍管理员。一个房间有四张高低床,住八个小姐,墙上满是斑驳的污渍和蜘蛛网,地上满是烟蒂和乱扔的面巾纸。凤仙倒是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了一张床,一张麻将桌。老师说,你去看看那个环境吧,是不是适合一名初中生常去。

    唐胜三年没见过凤仙了。做大伯的去看弟媳妇似乎不太合适,何况她跟他弟弟已经离婚。唐胜犹豫了一番,还是掉头驶向前堂去。前堂素来有小香港之称,那里有个深水港,南来北往的轮船停泊于此,赚海员们钞票的服务业畸形繁荣。带着鱼腥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使唐胜想起从前的日子。寒假里他跟着父亲来这里做过木匠活,两个人挑着工具和铺盖,挨家挨户地询问有没有雇主。

    记忆中的画面十分黯淡。灵堂里香烟缭绕,供桌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床板上躺着一位去世的老人,几个念经的老太太有气无力地敲着木鱼。老爹就在那灵堂前做棺材,唐胜当下手。一个十分挑剔的小伙子坐在那里,监督着他们干活。不准偷工减料,他说,否则我们不付工钱的!那时唐胜已经是大三的学生,很反感这个流里流气的小瘪三。木料是你们备好的,尺寸也是你们定的,唐胜说,你家的人轮流看着我们干活,怎么可能偷工减料呢?

    他们的对话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老太太们,有人直起身子捻了捻佛珠,抬高声音吟诵了几句佛经,也有人偷偷地笑出声来。看来这是一家吝啬苛刻的雇主,不太得人心。小伙子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恼羞成怒的烦躁,他说,不想干就给我滚,死了杀猪的还能吃带毛肉不成?

    唐胜撂下锯子欲出门去时被一个姑娘拦住。姑娘说对不起我爷爷去世家里人心情不好,她走到她弟弟跟前说,你态度好一点行不行,这镇上的街坊都快被你得罪完了,若是耽搁了明天的出殡,岂不是更让人笑话吗?

    唐利结婚时唐胜很是吃惊,没想到新娘子就是这姑娘。他问老爹,老爹说他也是刚认出来的,他对这个儿媳妇倒是没什么反感。唐胜想想倒也没错:唐利要娶的是凤仙,又不是他的小舅子。

    知道唐利先认识他的小舅子,然后才认识小舅子的姐姐时,阿辉都已经满月了。喝完了满月酒,门前摆起两张麻将桌,唐利跟他的朋友们将麻将牌打得哗啦啦地响。唐胜在里屋听到他们兴奋的谈话声。唐利叫凤仙的弟弟“师傅”,小舅子却鄙夷不屑地对姐夫说,我没有你这样无能的徒弟,我带你入门有两三年了吧?看上去蛮聪明的一个人,两三年了还是逢赌必输,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真他娘的丢我的脸啊!

    唐胜不想见到凤仙的弟弟,他按照班主任提供的地址,直接找到了凤仙的住处。他看到一条小河,河上飘来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河岸两边是改造得乱七八糟的一些老房子。做夜生意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捞地沟油的人骑着不断滴漏的自行车经过,将路面搞得滑溜溜的。他把车停在河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油污走过去,小姐们晾在外面的胸罩和内裤在他头上飘扬着。他走进一个暗幽幽的楼梯间,从一条狭窄的木梯走上二楼。他敲敲门,听到被惊醒的凤仙说谁呀,这么早就来敲门?

    睡眼惺忪的凤仙脸色苍白,惊讶地看着从前的大叔子。她问唐胜,阿辉是否上学去了?唐胜说,谁给他上网吧的钱,你给的吗?凤仙说,咳,我就是不给他也没用啊,打麻将赢了的人都会给他一点小费。闻之愕然的唐胜嘴唇哆嗦着,半晌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这里是麻将馆吗,他成了馆里的小厮,天下竟有你这样的娘?

    凤仙的脸因窘迫而有点发红,趿拉着拖鞋走到临河的窗前去。桌上战斗了一夜的麻将牌还没有收起,她打开窗户,冷风进入,终于吹散了屋子里熏人的烟味。唐胜看到她在风中打了个寒噤。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她说,我总不能因为儿子来了,就把打麻将的小姐妹都赶出去吧,我就是这么小一个房间,我还能将他安置到哪里去?

    房门虚掩着,楼道上有人开始走动。一位小姐喊我饿了,凤姐你那里有什么吃的?一边喊着一边就推开了门。哎呀,对不起对不起,小姐说,我不知道你屋里还藏着一个男人!她看见这个男人颓然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可怜的男人,小姐自说自话地表示同情,凤姐你太过分了,这么个帅哥你还给他脸色看呀!凤仙尴尬地扔过去两块麻将牌,你胡说啥呀,她跺着楼板说,这是阿辉的大伯。

    唐胜看见小姐怔住在门口,半天才醒过神来,她咯咯笑起来说,阿辉的大伯,不就是进出口公司的大老板吗,失敬失敬!她的视线游移不定,看看他和凤仙脸上的神情,又将床上乱糟糟的被褥扫一圈。她挤挤眼睛说,每次说到您就把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凤姐真是好福气啊,儿子有这样的大款伯伯在培养,只等着将来进省城去享福了!

    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起了床,在楼道上走来走去。阳光经过浮着一层油污的河水的折射,在玻璃窗上投下飘拂的波浪形状。上岸的水手们开始光临这条街了,嘈杂的市声传进房间。唐胜想起娘舅对他的提醒,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有的小姐装扮好了下楼去招徕生意了,有的小姐站在楼道上拿着手机叫外卖,刚才那位小姐探进头来问凤仙,今天还打不打麻将了?她说,我约了两个冤大头来打呢,给姐妹们发点小财。

    唐胜摆脱不了一种恍然若梦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冤大头,一个愚蠢的唐僧和尚,妖怪们正在扮出美女的模样对付他。阳光躲进云层去了,天空阴沉,黏稠的河流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铅灰色,空气中蕴含着潮湿的腥臭味。我希望你别叫阿辉再来这里了,唐胜站起身,严肃地对凤仙说道,你若是想他学好,将来还能做一个有用的人,请你务必这样去做。

    他说话的声音很冷,他的脸色很难看。说完这话,他就走了出去,走下楼梯。小姐们狐疑地站在楼道上盯着他看,他对她们没有一点笑容。其中一个小姐说,他真是那个小猪哥的伯伯吗,看上去不像是大老板啊。另一个小姐说,凤姐怎么也不出来送送他,莫非这两家人还在吵架吗?唐胜走出门了,骤然听到楼上的喊声,他抬起头,看见凤仙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我为什么不能叫他来?凤仙好像突然醒悟似的对他大声嚷道,我是他的娘,他是我生下来的,我有这个权利!

    唐胜没有回答她,他转过头,默默地回到本田商务车上去。他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脑袋埋在手臂中,半晌不动。他确实感到很累很累,筋疲力尽似的,他不想说话,不想开车,跟任何人都不想说,哪里都不想去了。

    三

    天蒙蒙亮时韩东就起来了,他把土沟里的猪粪起出来,挑到附近的菜地里去。他对东家说,那些地荒着太可惜了,种点菜,自己不吃可以卖到城里去,即便用来喂猪也好。娘舅说这块地已经被征用了,你就种点大白菜和萝卜吧,种一季算一季。韩东在熹微的晨光中将猪粪均匀地洒在地上。他觉得困惑。千百年来,他的祖祖辈辈都是种地人,但是他家乡只有一些山地,东一块西一块的,贫瘠如骨瘦如柴的老人。韩东望着这一大片被人称为“鱼米之乡”的平原,他真的想不通:这里的人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烦恼,为什么要把这块肥沃的土地统统变成啥开发区呢,把它都变成大型的化工厂和服装厂?

    一座小桥通往村里,韩东知道那三间农舍就是唐胜家。窗户朝向河水,一支被熏黑的烟囱耸出屋顶。薄雾笼罩着乡村湿润的凌晨,整个画面显得朦胧而悲伤。

    韩东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仿佛在噩梦中浮游似的。他看见一个人影从农舍的窗子里慢慢地爬出来,身上背着一只大背包。这个男子在薄雾中显出他的轮廓,个子不高,手脚敏捷,看上去是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脸上的神情却从容不迫。他落地后环顾四周,看见桥下的韩东时愣住了。

    清醒过来的韩东紧捏着锄头,他从那张冷静、憔悴和窥视的脸上发现某种无奈的痛苦,它似乎为所有的流浪者所共有,但雇工韩东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在韩东的老家,穷人可以去当雇工,可以去乞讨,却不能去偷盗。这是封闭的贫困山区与笑贫不笑娼的沿海地区价值观的悖反。更何况你偷的是我恩人唐先生的家,韩东想,我怎么能视而不见?

    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远处的化工厂在排放气体,薄雾变成了浓雾。韩东看见这条汉子从屋后的河岸上蹦起来,像一条发怒的猎犬。韩东听见空气中有物体掠过的声响,他向旁边跳开去。挥舞的锄头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一块青色的砖头在他的头顶碎裂开来。韩东也发怒了,他三脚并作两步冲过了小桥,但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他看见这盗贼在墙根下捡起了一把柴刀,这就令性质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盗贼挥舞着柴刀冲到他跟前,韩东从他噬血般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横竖横的拼命欲望。韩东一边后退一边凝视着那把生锈的柴刀,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了抓一个小偷而拼出这一条小命。这时的迟疑是最要不得的,韩东看见盗贼手中的柴刀朝他头顶上落了下来。韩东不得不扔下锄头去抓住对方的手腕,于是他的手被柴刀割开了一道口子。韩东记得那是漫长的一瞬间,他抬起脚朝对方的裆下踢去。对方沉闷地哼了一声,跌倒在地,韩东扑在他身上挥拳猛击。

    奇怪的是这盗贼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呻吟也不叫喊,韩东以为自己将他的脖颈掐得太紧,他将手松开一点,于是对方把脑袋歪向一边干呕着,但依然咬紧嘴唇盯着他看。你是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有见到过你?韩东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对方居然用一种审讯者的口气在问他。这时韩东感到了手上火辣辣的疼痛,被割开的手掌淌着鲜血。你管我是谁,他气愤地说,谁都有权抓你这个盗贼!

    更令雇工韩东惊讶的却是东家的出现,唐家的娘舅叫他把这个翻窗跳墙的小偷放了。清晨的寒风驱散了笼罩村庄和田野的雾气,娘舅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脸色铁青,身子像树桩一样沉稳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俩。雇工愣住不动,仿佛听不懂东家的话。于是东家不得不重复一句,让他走吧,他说,把背包还给他。韩东不得不默默地站起身来,拣起那只扭打时掉落在桥头的大背包,扔到对方脚下。他看见对方从地上爬起来,神情复杂地看了娘舅一眼,转身走了。

    韩东听到唐胜父母开门出来的脚步声,老两口慌里慌张地问娘舅,谁来过了,你们在跟谁说话呀?这一刻娘舅却站在那里紧闭眼睛,像睡着了似的,他的叹息,如从一口古井里提上来似的悠然绵长。唐胜的老娘看见了韩东手上的血,她惊叫起来,急急忙忙地返回屋里去拿来一块白纱布。那时候韩东确实很疼,手疼,心也疼。他听见东家对他恩人的老爹老娘说,除了你们的小儿子,我那位号称出门去挣大钱了的二外甥,还有谁呢,谁会这样熟门熟路跑来拿你家的东西?!

    窗子上映出一张瘦小的脸,两只眼乌珠骨碌碌地转动着,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没有瞧见不该让他看到的画面。爷爷哆嗦着,转过身去沉声说道,你趴在那里看什么?你夜里睡着没有,看见了什么人?爷爷苦恼万分地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跟我们说?这么小的小把戏,脾气怎么会这么犟,什么实话都不肯跟我们说啊!爷爷抖瑟瑟地操起一根柴棒吓唬他,被他奶奶夺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阿辉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太阳落山了,爷爷奶奶守望着他的回来。荒芜的田野上枯草横陈,两位老人站在小桥边无比孤寂。风敲打着他们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在河岸上飘拂。夜幕降临时,他们等来的却是老师托同村一位同学带来的口信。老师说阿辉今天又没去上学,请家长说明一下他不去上学的原因。

    除了唐家老宅,那天晚上还有一户人家夜不成寐,那是在猪棚旁的柴屋,韩东与李红看着即将进入学龄的女儿唉声叹气。矮小简陋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洁,从服装厂下班回来的李红听着丈夫的叙述心惊肉跳。把她送回老家去吧,妻子说,虽然坐在漏风漏雨的破教室里,一个老师同时教三个年级,总比学坏强。丈夫说,家里都是自顾不暇的老弱病残,你放心得下吗?女人愣了一会儿,抓住丈夫的手,泪水将他手上的绷带都打湿了。再不放心也得把她送回去,她说,我们辛辛苦苦出来打工究竟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呀!他们若是没了将来,我们挣再多的钱,哪怕像唐先生那样开一家公司呢,又有什么意义?

    看着这位外来打工仔犹豫不决的神情,他的妻子又问他一句:如果孩子们都学坏了,成了不肖子孙,等到我们老了那一天,谁来捧我们的骨灰盒?

    本田商务车开到护城河边一个小区门口,那里站着一位双鬓斑白的男子。心事重重的唐胜跳下车喊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说,走吧,先把情况搞清楚再说。他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马路对面的一所小学操场上,师生们正在集队举行升旗仪式。校长站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喊立正敬礼,喇叭里响起了雄壮的国歌声,有的孩子还在嬉闹,老师们不断地批评他们,注意,严肃一点!

    张老师在文化部门工作,唐胜上大学时,他担任过那所学校的兼职教授。唐胜向他说起家乡的环境变化时,张老师皱眉蹙首半晌无语。阿辉再次离家出走的消息传来,唐胜愁眉苦脸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张老师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我倒是不相信了,从省里到市县,那么多的相关部门还管不了一间网吧?

    车子从高速公路下来时放慢了速度,老远看见韩东站在路旁等候。唐胜说,我怕他们动蛮的,找来一位帮手。张老师摇摇头说,没这个必要吧,法规放在那里,他们还敢打我不成。

    事实却证明很有必要,他们不仅敢打他,而且敢动用凶器。上午十点钟左右,他们到达“第八天”网吧,门口的保安靠墙坐着在打瞌睡,地上放着一支上了电的警棍。张老师经过他身边,旁若无人地推开门进去,唐胜和韩东紧跟在他的后面。睡眼惺忪的老板娘抬起头,吃惊地说,你们从哪里来的?张老师也不答话,径直朝里走,老板娘拉住他说,你是来找人的?是你的侄儿还是外孙,我替你去找,你自己不能进去!张老师冷笑了一声说,自己孩子我熟悉还是你熟悉?老板娘说,你熟悉也不能进去,谁都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

    网吧里横躺竖卧着一些成年人和未成年人,他们像狗啊猫啊似的,随便找个地方就睡着了,黑黝黝的屋子里,只看见一张张鬼一样苍白倦怠的脸。一个很像阿辉的孩子被他们的脚步惊醒,他坐起身打个哈欠,冷漠地看他们一眼,又打开了网上的聊天室。张老师拍拍他的肩,孩子,你在哪个学校念书,几年级了?孩子翻翻白眼,后堂中学,初一年级,他说。张老师还想问他什么,老板娘已喊来了保安,不是你的孩子你瞎打听什么,老板娘说,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张老师沉下脸说,你好大的胆啊,他转过脸对唐胜说,把这里的情况都照相取证!

    唐胜只照了一张相,照相机便被一位保安夺走。另一位保安举起电警棍打在张老师头上,额头上顿时出了血。军人出身的张老师一把抓住保安的手腕,将它反扭到保安背后。韩东掐住正跟唐胜争夺照相机的保安的脖子,把照相机又夺了回来。为之惊呆的老板娘愣了几秒钟,转身奔出门去,抓强盗啊!她气急败坏地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街上的人都傻了眼。

    唐胜焦急地说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她老公来了我们就走不了了!张老师掏出手机说,怕什么,我给县文化市场稽查大队先报个案!屋里屋外已经乱作了一团,唐胜听到远远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有人喊来了来了,派出所来人了!稽查大队接电话的人不敢相信报案人是张老师,一个劲问真的吗,你真是省厅的张某人?张老师说,这还能是假的?莫非不是我报的这个案子,你们就不管了?!

    两辆边三轮呼啸着开到了第八天网吧门前,围观者咧着嘴笑,充满某种茫然的快乐,使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鲁镇百姓。阿Q说,找孩子的家长又要倒霉了,孔乙己说,我看未必,这一回老板娘可能踢到了铁板上。那位二级警司车上跳下来,怒气冲冲地步上台阶,协勤在他身后高举着警棍。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扰乱公共秩序,协勤声嘶力竭地叫喊道,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协勤的身子本能地向后退去。他看见张老师手牵着那个后堂中学的初一学生走出门来。是谁在这里无法无天?张老师说,抬起头来面向围观的群众。乡亲们,这个孩子已经在这里面待了一个星期了,除了吃方便面和睡觉的时间,都在上网,大家看看他,都熬成什么样子了!张老师提高声音问道:谁家没有孩子?谁能够容忍得了如此毒害未成年人的黑网吧?!

    人们看见他的额头还在淌血,他手里牵着的孩子在太阳下睁不开眼睛,脸色青晃晃的,孱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好像站都站不住似的。人们骚动起来。韩东押着那个保安走到他们身边,韩东说,他们用电警棍打这位老师,网吧里所有人都能作证!保安捂着脸踉跄着朝台阶下走,他嘟哝着说,老乡,俺也是没办法啊,东家叫俺打俺能不打吗?韩东说你别喊俺老乡,俺嫌丢人。

    协勤认出了他和唐胜。协勤气呼呼地说,原、原来是你们啊!到了这一步,唐胜也就豁出去了,他说,是的,是我们,我们走投无路了,不得不向上面反映。协勤跺着脚说,找上面有个屁用,强龙敌不过地头蛇,你他娘的迟早还得来求我们!唐胜冷笑着回答说,别忘了我也是本地人,从镇上到县里,我的同学哪个不比你强一点。

    协勤正想破口大骂时被二级警司止住,回头看见镇上的一位副书记挤开人群走了过来。欢迎您,欢迎您亲自下来指导我们的工作!年轻的副书记走到张老师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说,那脸上的笑容如同中午的阳光一般灿烂。张老师接过他递上的名片看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你分管这方面工作是吗?副书记尴尬地点点头。那就请你按照有关法规秉公处理,张老师严肃地说,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副书记请他去镇委“指导工作”,张老师说不急,我们还没找到孩子。

    他叫唐胜带路,去其他四家网吧看看。最近的一家网吧只有三十米远,他们走到那里时,看见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正在作鸟兽散。网吧老板和保安站在门口驱赶着他们,嘴里说快走吧,快走。副书记说,你们搞什么名堂,逃避检查吗?老板嘿嘿地笑着,哪敢啊,他说,本网吧一向遵纪守法,每天都要把未成年人赶走的!

    围观者哄堂大笑。唐胜也苦笑着,他说,张老师,算了,今天不用再进任何一家网吧去了。一杆红旗在镇委大楼的半空中飘动,张老师凝目沉思,脸上颤动起几条硬硬的皱褶。副书记看看手上的表,县文广局的领导马上就到了,他说,还是先去镇委吧。

    唐胜参加了这个临时召集的座谈会,除了县文广局,镇上的工商所、派出所也来了人。张老师只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县正在争取“全国文化先进县”,你们自己看着办。春寒料峭,县文广局局长头上冒出汗来,他说,县里搞图书馆搞文化馆,硬件上投了不少钱,没想到软件上老是出问题。局长对镇上这些干部说,我管不了你们,我只好向县委县政府去汇报,谁砸了县里这块牌子谁承担责任。

    派出所来了一位副指导员,居然是张老师在部队时的老部下。他看着老首长额上贴着的隐隐渗血的创可贴,黯然地说不出话来。会散了,局长和镇委副书记要宴请张老师,他摆摆手说不吃了,我去唐胜家看看他父母。副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他抢先一步,跑到商务车旁拉开了车门。

    唐胜开着车往家走,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副指导员那张苦恼的脸,听见他泣血般的诉苦声。小小的一个镇派出所,所长副所长、指导员副指导员加起来有五六个,从部队副团职转业的他,排在最后。而第八天网吧的老板,那位二级警司,竟是排在他之前的副所长!县里、甚至市里都有人罩着他的,副指导员说,逢年过节他忙得人影儿都找不到,下面收来红包再往上送,连所长也不敢得罪他呢。

    化工厂的大烟囱在冒烟,烟雾遮挡了他们的视线,大地沉没在泥泞和潮湿的空气中。窗外的景色与车内的人,皆显得萎靡不振,农舍在沮丧中如星星点点的船只漂浮。张老师看着窗外,眉宇间凝结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伤。他问唐胜,村口站着的两位老人是你的老爹老娘吗?看来你那个侄子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话像铅块一样沉重地坠落在车里所有人的心上。他说,我们对不起这两位老人家,我们拯救不了他们的孙子,不知道拿什么去拯救他。

    县里还有几位在云南边疆打过仗的老战友,副指导员拉着张老师去跟他们聚一聚。张老师对唐胜说,他们会送我回去的,你抓紧时间去前堂镇上再打听一下,我估计这孩子不会跑的太远。

    一队运送危化品的大型油罐车挡在他前面,唐胜的喇叭声根本不起作用。他想越过这个车队,但是油罐车蛮横地占据了半边超车道。那时候唐胜满耳朵都是打麻将牌的哗哗响声,阿辉在小姐们的指导下从腼腆生疏变得游刃自如。更糟糕的是,十五岁的少年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他的眼睛不老实,总是朝小姐们身上不该看的地方看。这些小姐又穿的如此节省布料,白花花的身子不仅老是在他身边晃来晃去,还时不时地挤他一下。“小猪哥”,唐胜耳边响起一位小姐对阿辉的称呼,他的方向盘抖了抖,差点撞到油罐车的车尾上去。

    河边有一个被废弃的驳岸码头,唐胜在那里泊好车,遥望凤仙所在的足浴店楼上,心里像堆了一畚箕垃圾般地难受。唐胜没有直接上楼去,他沿着周边转一圈,好像侦察兵观察地形。一种不良的预感在提醒他,这种地方不是好惹的,黄金荣杜月笙打天下时用过的伎俩,不乏继承的徒子徒孙。

    足浴店门前有一棵香椿树,树下放着一张竹椅子,一个少年手里捧一只大茶缸,嘴上叼着一支烟,坐在那里腾云驾雾。他那染过的黄头毛,那瘦小的体型和警觉的神情,都令唐胜感到心悸,活脱脱又是一个阿辉。这少年比阿辉大一点,大约有十七八岁了。一个脖子上挂一条黄灿灿粗项链,体重将近两百斤的中年男人路过店门口,少年立刻站起身来。老板,洗个脚,轻松轻松!男人犹豫了一下,店门开了,一位小姐探出身子来,胖哥哥,她说,人生难得享受享受嘛。

    小姐出现时唐胜打了个寒噤。超短裙下两条赤裸裸的白腿,使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唐胜认出这位小姐,正是约了两个冤大头到凤仙屋里打麻将那位。现在她又逮住了一个“胖哥哥”。这个胖哥哥想必很快会变成一头猪,放在案板上任人屠宰。

    唐胜转身欲躲时被黄头毛喊住。黄头毛说这位老板你也来享受享受!唐胜不理他继续往后走,黄头毛追上来一把拉住他。黄头毛说跑什么呀亏你还是一个开本田车的大老板呢,一点男人的气魄都没有!唐胜这才知道自己早已被他盯上了,唐胜扭过脸去说,你才多大岁数,懂得什么才真正叫男人的气魄吗?黄头毛猥琐地笑了起来,说,有钱就花有妞就泡及时行乐,这是我们老大的语录。唐胜漠然地望着足浴店那两扇门,门前小姐的亵衣像旗幡在下午发臭的河风中飘扬,唐胜说,你认识阿辉吗?

    你是阿辉的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黄头毛重新打量他了,歪着嘴像一条警觉的狗舔着舌头。唐胜突然明白,张老师猜得没错,他找对地方了。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少年的胸襟。告诉我他在哪里,唐胜用一种压低的带着威胁的语气说道,我是他的亲属,他说,谁敢诱惑他强迫他干什么坏事我跟他没完!

    一群麻雀被笑声惊起飞上了天空,少年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嘲谑就在这细缝里转来转去。你是阿辉的亲属?可笑,真他妈的可笑!他的嘴和鼻孔一起张开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他说,阿辉他娘就在楼上,我老大是他的亲舅舅,你居然还敢来冒充他的亲属?他那狭窄的胸脯,如同污浊的河流,不断地起伏着,他说,你这人太欠揍了是吗,居然敢来这里叫板?!

    唐胜被突然拔刀相向的少年所惊呆。那是一柄磨得雪亮的水果刀,虽然不是管制刀具,那锋利的刀刃依然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唐胜一躲,刀风擦过他的耳边,削去几茎头发。这是警告,少年收回短刃说,你识相的话就少管点闲事!黄头毛翻着白眼将手指点着他的鼻子说,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

    他的笑容维持了一秒钟,唐胜突然一个扫堂腿将他踢倒,然后弯下腰去,将膝盖顶住了他的十三根肋骨。黄头毛懵了,手上的刀落在地上。看上去文绉绉的唐胜,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获过奖,对付这样的小毛贼绰绰有余。他的膝盖往下一压,黄头毛的肋骨发出了吱吱的声响,小家伙惊慌失措地说,饶命,老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放我一马。

    足浴店里有一双冷冷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幕场景。他把手一挥,两名身高马大的汉子冲了出去。唐胜警惕地往香椿树下跑去,拎起了那把竹椅子。他的脚一抬,地上的大茶缸飞了起来,猝不及防的一条汉子被滚烫的茶水浇得哇地一声叫,腿一晃,跌倒在地上。唐胜顾不上另一条汉子,他冲上足浴店的台阶,举起竹椅做出砸那落地橱窗的姿态。阿辉他舅舅你给我出来!唐胜站在店铺门前高喊,你还有一点人性没有,连自己的亲外甥都不放过?!

    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有人说见鬼了,大白天派出所跑来抓嫖抓赌了?

    还有人说一定是黑吃黑,老板的仇家找上门来了!半条街上一阵混乱,许多跑出来的顾客衣衫不整,有的光脚有的趿拉着拖鞋。那个胖哥哥跑到门口猛地怪叫一声,项链,我的金项链还在包房里!他匆匆忙忙地回转身,撞倒了门边的迎宾小姐,小姐在地上呻吟着爬不起来,店堂里乱作一团。屋里的老大正要走出来亲自教训他时,听到了凤仙扑在楼上窗口前的惊呼声。他大伯,你别乱来,阿辉在我这里!

    后来的日子,唐胜总是想起凤仙怀里抱着的一个婴儿。这婴儿平时寄养在外婆家,这天是满周岁的日子,几位小姐妹拉着凤仙为她庆生。婴儿睁开好奇的双眼瞧着他,使他冷静下来。他怕吓坏了婴儿,因此而没跟凤仙争论也没训斥阿辉。那是一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的婴儿。她的父亲在她母亲还没有怀上她时,自称是个有房有车的金牌王老五,等到凤仙肚子里有了她,才发现他在老家不仅有糟糠之妻,还有一对双胞胎子女。逃之夭夭的父亲连买一瓶奶粉的钱都没有留下,凤仙的泪水像雨水一样尽情淌落在孩子的襁褓上。

    在一线可怜的楼道灯光底下,眼泡皮浮肿的阿辉脸上起着一层微微颤抖的鸡皮疙瘩,像拔了毛的冻鸭似的。他不想跟唐胜回去,唐家老宅那三间农舍哪有这里的嫣红姹紫有趣。但是他又不敢对抗,大伯的眼神像一把刺刀顶在他的胸口,他只能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回避唐胜眼神的不仅有阿辉和他的母亲,还有那些小姐与麻将客。他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唐胜押着这个俘虏上了车,寻欢作乐的兴趣因此而低沉了许多。

    紊乱的小街很快恢复了平静,一个女声的骂声从足浴店传出来:胖家伙逃掉了,不仅找回了他的金项链,连小费都没付!同事们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她们说那你今天不是想抓一个冤大头,自己却成了冤大头吗?嬉闹之间,一位小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转过身往包房里跑,我的手机被客人偷走了!这个杀千刀的老嫖客,她凄凉地喊道,我被他折腾了整整一个钟啊。

    被黄头毛称为老大的凤仙弟弟终于走出了他的办公室。他拍了拍前台台面,店堂刹那间安静下来。人们小声议论着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他站在橱窗前凝望那个被废弃的驳岸码头。唐胜的车子已经绝尘而去,码头上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这个旧码头过去五公里是一个从内河通向海洋的新码头,巨型臂吊在半空中微微颤动。那里有许多仓库,看守仓库的有保安也有临时工,一些潦倒至身无分文的赌客可以去那里打工,挣到了几个血汗钱再回到赌场去。凤仙的弟弟掏出一支烟,身边那位被唐胜浇过一脸茶水的马仔赶紧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他点燃了那支软中华香烟。

    前几天你说看见唐利在那里替人看仓库,凤仙弟弟喷出一口烟说,你没有看错人吧?

    那汉子迟疑一下说,他比过去瘦多了,蓬头垢面像个叫花子似的,但还是那副躲躲闪闪的神情。

    凤仙的弟弟坐在前台上喝茶,斜眼瞟着他的马仔远去。那汉子怀里揣着老板让他送给唐利的一千元钱,嘴里哼哼着“不是为了什么回报所以关怀”,一肩高一肩低地走着像个醉汉。那歌声听来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老板你这么好心会有好报吗?说不定今晚他就全扔进赌场去了。老板笑笑说,那就随他了,反正他有这么一个好哥哥,总不会看着他彻底完蛋的。

    四

    马仔是在码头上一个仓库改建成的赌场里找到唐利的。那时他已经输得只剩下身上的羊毛衫。这件羊毛衫原本是唐胜放在老宅的,被他顺手牵羊穿上了身。那天凌晨,从老爹老娘的抽屉里他搜到两千元钱,这两千元使他没日没夜地在赌场里搏斗,直到弹尽粮绝。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脱下羊毛衫,嚷着要换一百元筹码时,马仔拍一下他的肩膀,将一千元红包放到了他手上。走吧,马仔说,你那小舅子叫你该回去洗洗睡了。

    赌场设在一个表面是台球房的里间,一片乌烟瘴气。一名保安手腕上拴着一条链子,链子的那头拴着一条高大的狼狗,向他吐出猩红的舌头。唐利打了个寒战,头脑总算清醒了一些。我连老婆都没有了,哪来的小舅子?他说,手里却没有放开那个红包。你没有老婆了阿辉总还有舅舅吧?马仔给他点上一支烟说,别硬撑好汉了,给你就拿着。

    我不甘心,我要翻本,唐利说,你告诉阿辉他舅舅,就算我借他的,我翻了本就去还他。

    马仔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无利不起早,他已经将老板内心深处的想法认真琢磨了一遍,老板告诉过他,按时尚的说法叫作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然如此,老板凭什么要做这样的慈善事业?

    马仔抖了抖手腕,一千元筹码在他手上哗啦啦地响。马仔说,唐利你这话像是条汉子说的,不过你好像欠他不止这一笔钱吧,我在他那里看见过你写的欠条,都是几年前的了,连本带利哪得算多少啊!

    唐利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他知道这个便宜小舅子不是好对付的,当初出走避债,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走南闯北几年,戒不了这赌瘾,穷极无路他才悄悄地潜回了老家。他盯着马仔手上的筹码,心里存着一丝抗拒,喉咙里却咕噜噜响了一阵,双手微颤着伸过去,就像饥饿的人伸向食物。我能翻本的,我算过命了,瞎子先生说我今年是个翻本年。唐利用矛盾的目光试探地看着那马仔,马仔的脸上浮出信以为真的笑意。是吗,他说,翻了本就一切都好说了。唐利终于一把抓起了那些筹码。一群赌客突然发出狂叫声,他吃惊地转过身去环顾四周,原来他们都在看着他。

    给我来几瓶啤酒!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唐利高声喊道。他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脖子一仰,嘴里泛出了汹涌的泡沫。他的疲惫的身体像羽毛一样飘浮起来,头脑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变得亢奋。豁出去了!他说。码头上传来一艘夜船的汽笛声,唐利就是偷偷爬上这样的货船回来的。既然他能够忍饥挨饿地躲在底舱里回来,能够忍受被发现后的拳打脚踢和上岸后的东躲西藏,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马仔加入了赌桌上的战团。他向牵着狼狗的保安挤挤眼睛。赌桌旁换了几位赌客。他们看见唐利坐在一把破椅子上,双手抖瑟瑟地划拉着那堆筹码,筹码在渐渐地减少下去,他却似乎浑然不觉。这是一场昏天黑地的赌博,狼狗盯着唐利的背脊,看见他的后背时不时掠过一阵急促的痉挛。荷官洗牌的时候,唐利浑身湿漉漉地瘫倒在了椅子上,犹如大病之人。

    天亮时赌客们横七竖八坐卧在赌桌旁。唐利蜷在一件保安穿的棉大衣里,只露出一团乱蓬蓬的头发。马仔朝他身上踢了踢,唐利在长椅上翻了个身,马仔看见他翻了翻茫然的眼睛,朝他望一眼又缩进了棉大衣。马仔把一支笔一张欠条送到他手上说,再签个字,从昨天到现在你已经签了六回字了!唐利不得不重新睁开眼睛,木然地朝他看看,然后转过脸去,望着窗外的码头,我不想签了,他说,你告诉阿辉他舅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老子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将留给唐利永久的回忆。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他无法抵抗,他的心里有一个魔鬼在诱惑他,明知道是陷阱他也会往下跳。码头上已经有人开始作业了,臂吊在空中徐徐移动,煤粉和水泥的微粒在风中飘散坠落,一辆油罐车开进装卸点,装卸工踩着颤巍巍的跳板走向货仓。唐利的心头有一阵疼痛,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十六铺码头上娘舅和唐胜扛大包的记忆浮上他的脑际。童年的画面风雨交加,而现在却是一片宁静,他在这宁静中感到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惆怅和惶恐。

    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他将那件臭烘烘的棉大衣蒙住脑袋,又躺在了长椅上。

    债主押着唐利父子来到省城已是夏天,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滚烫的柏油路上黏答答的,暑热使中午的街上显得静寂。公司的会计和出纳正在计算本月的应收应付款,看见五六个人闯进门来。出纳以为是外地的客户跑来催款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群脸色阴沉的乡下人。出纳说你们走错门了,这里是进出口公司。债主们转过脸去看着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少年,少年低下头去,就是这里,他说,我大伯的办公室在最里面。

    阳光透过蓝色玻璃窗照在阿辉身上,他的身影单薄纤细,畏畏缩缩的脸上挂着两条泪痕,会计和出纳因此而打了个冷战。

    靠在椅背上打盹的唐胜被纷沓的脚步声惊醒。他睁开眼睛,愕然地看着他们。面容清癯的唐利像犯人似的剃了一个光头,整个形象如同戏台上的傀儡一样呆板。他对阿辉说,跪下,给你大伯磕头,他自己则弯了弯腰,算是表示歉意。唐胜拉起阿辉说,什么意思,唐利你几年不见踪影,今天带一帮人来干什么?唐利还来不及回答,债主们抢在了他前头。他们将手中的欠条送到唐胜面前,七嘴八舌地说,如果你还有这个弟弟和侄子,就将这些债替他们还了!

    从唐利潜回老家偷走父母两千元开始,唐胜已经得到过娘舅的提醒:唐利很可能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这些人会找上门来。担心老爹老娘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唐胜又将他们接到了省城自己家。夜不成寐的老人家常常在半夜里惊醒,他们的唉声叹气从客厅传进唐胜的耳朵里。那时候唐胜只好披衣而起,走进客厅去安慰两位老人。他对嘤嘤哭泣的老娘说,儿大不由娘,管不了这么多了,你们自己的身体要紧。

    唐胜知道自己的话很无力,总归是他们的儿子孙子,怎么可能不牵挂呢。老爹曾经提心吊胆地问他,债主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唐胜说,父债子还倒是听说过的,好像还没有子债父还这一说吧。再说这都是些什么债?赌债,法律不予保护的。日复一日,在商海中游得精疲力竭的唐胜,实在不想再在这些阴郁的夜晚讨论这个无奈而凄然的话题了,他说,睡吧,我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打上门来!

    今天他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很天真。没有一个债主说唐利欠他的是赌债。所有的欠条上找不到这个赌字。包括高利贷,白纸黑字也都写成了正常的欠款。债主们打量着办公室的沙发和大班桌,瞧着装潢的富丽堂皇的接待室露出贪婪的会心笑容。一位债主说,是的,我们都知道没有弟债兄还这一说,但是你开着这么大的公司,你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老板啊,怎么能眼看着亲兄弟亲侄子落难不管呢,说出去也太影响你的声誉了!

    唐胜认出这个债主,就是阿辉舅舅的马仔之一。后来唐胜总是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场景,他把出纳叫来,问她公司的业务员是否都出去了,出纳说有三个业务员正在回公司的路上。唐胜还看见窗外大街上有一辆洒水车唱着歌开过来,后面跟着一辆110警车。唐胜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撸起长衬衫的衣袖,那个马仔惊惶地向后退去,他说,你想干什么,我们可是依法办事的。

    唐胜当然不会动手打他。他一把夺过对方手上厚厚的一叠欠条,回过神的马仔结结巴巴说,我们老板说了,利息可、可以按照银行同期利息计算。唐胜回过身,将欠条摊开在办公桌上看一遍,心中暗暗吃惊。他抬起头说,如果我一分钱不替他还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阿辉突然哭出声来,使唐胜如刀割入肉。他猛地哆嗦了一下。回首,看见打阿辉的不是别人,而是唐利。唐胜愤怒地说,你打他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打他?唐利不理他,啪啪给阿辉两个耳光,唐利说,其中有几张欠条是这小子写的,小小年纪的家伙,比老子学得还坏呀。唐利像疯子一样狞笑着,在阿辉裂帛般的哭叫声中继续打他。老子完了,儿子也完了,去死吧,我们一起跳这省城的护城河去!唐利号叫着往门外走,阿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要昏厥过去了。

    唐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口一阵绞痛,浑身直冒虚汗。从小见不得欺负弱小的他,追到走廊上一把抓住唐利。唐利的手松开了,阿辉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唐胜一拳打过去,唐利将头一歪,下颚骨发出了迟钝的被击声。他没有反抗,没有恼怒,而是靠着墙壁,摆出一副任凭你打骂的样子,唐胜说你这个王八蛋,他不吭声,唐胜说你给我滚回去,他机械地转过身。债主们围上来议论纷纷,唐胜握紧拳头说,我教训他,管你们什么事!

    公司里乱作一团,三个业务员老远听见吵闹声,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来。听出纳简单讲了讲情况,他们把债主们叫进接待室去。业务员说,唐总处理他的家事,你们插什么手啊?阿辉则被会计出纳拉进了财务室。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两兄弟。唐胜咬牙切齿地问唐利,说啊,如果我不替你还债,他们,或者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把家里的老宅卖了抵债,唐利冷静而阴郁地说,仿佛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反正爹娘已经被你接到这里来了。

    窗外的洒水车开回来了,依然唱着一支欢快的歌,那支歌名叫《在希望的田野上》。但是唐胜却好像听见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他仿佛看见在凄切哀怨的二胡声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行尸走肉般落寞地走在泥泞路上。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个人没有爹娘,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这个人没有家,他的家早已成为一堆废墟。这个人就是唐利,他的亲弟弟。这是一幅不由人不看到的画面。

    唐胜已对他的这位兄弟失望之至。他连发怒的心情都消失了。唐胜说,父母还在,这种断子绝孙的念头你想都不要想,你的欠款是七万多元,我给你十万元钱,如果你还有一点做人的良心,但愿你从此改邪归正。唐胜扔给唐利一支笔一张纸。写下来,摁上你的指印,他斩钉截铁地说,老宅从此与你无关,这个家从此与你无关,不准你再去老宅,连阿辉也不能去找,因为你不是老爹老娘生出来的,你是从石板洞里蹦出来的!

    出纳被叫进唐胜办公室时忘了随手关门,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求告声。出纳说,唐总你不能一下子把钱都抽光了!这里的房租已经欠了三个多月了,还有两笔应付款也已到期。唐总啊,出纳颤抖着嗓音恳求他说,账上拢共只有几十万元钱了,再不付房租的话不仅是交滞纳金的问题,房东说要收回这套办公房呢,那两笔应付款也不能再拖欠了,否则会就断了那两处货源。

    阿辉缩瑟在财务室门口,对面就是接待室。女会计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皱紧眉头看着他。女会计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去农村插队了,举目无亲,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照样要活出一个人样儿来。女会计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你这是怎么了,居然带着一帮人来算计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培养的大伯!苍白脸上带着红色掌印的阿辉说,他们逼着我来的,我不来阿爸要打我。女会计说,那你还送上门去干什么?你住在后堂镇,好好地上学,他们还敢去家里和学校抓你不成?

    债主们簇拥着唐利离去。唐胜对阿辉说,你留下来,去看看爷爷奶奶。唐胜看着窗外,望见唐利就在路边的店铺屋檐下给债主分钱。他们在大声争执着,有人说利息给少了,有人说算了算了,能拿到这笔钱就不错了。唐利将剩下的钱揣进怀里,怒气冲冲说道,你们还想怎么的,逼着老子跟你们拼命吗?!

    一种欲哭无泪的悲怆之情袭上心头,唐胜从桌上抓起那些欠条狠狠地撕碎,他将这些碎屑抛向空中,穿窗而入的风吹散了它们。唐胜回首,无言地看着阿辉。阿辉害怕地退到门边去。唐胜在屋里团团地走了一个圈子,阿辉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唐胜终于停下脚步说,你给我保证,从此不准再去前堂镇了,我把你和爷爷奶奶一起送回后堂去,你要听他们的话重新做人。唐胜盯着他,抬高声音说,阿辉你必须重新做人,你听明白了没有?!

    唐胜忙着与业务员讨论货源问题时,阿辉坐在财务室写他的保证书。会计和出纳站在旁边看着他写,出纳说他的字倒是蛮好的,会计说是啊,本来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被他父母毁了。阿辉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对她们说道,不准你们这样说,我阿妈跟我阿爸不一样,她是真心为我好的,知道我读不进书,她正千方百计托人给我找工作呢!阿辉用一种梦幻的目光看着窗外的世界,喃喃地说道,等我找到工作了,有钱赚了,我才真的是重新做人了。

    会计和出纳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可对。

    唐胜回到老宅做的第一件事是给父母安装一台电话。娘舅派韩东来帮助打扫屋子,韩东把他一家子都带来了。老宅因为有了人气而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将近中午时,派出所的副指导员也闻讯赶了过来。他带来一个好消息:第八天网吧被处理了,停业整顿三个月。

    唐胜已经有所预感,张老师告诉过他,从后堂回到省城不久,他写了一个调查报告送给省里分管此事的某领导。正好召开全省文化市场工作会议,这位领导就在会上讲了这件事,使县里终于感受到不处理不行的压力。唐胜说,现在才处理它呀,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

    副指导员坐在一张破旧的藤制靠椅上,不安地调整着姿势。他说,能够有这么个处理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想怎么的?他点燃一支烟,郁闷地说,我陪着张老师去跟战友们聚会的事已经传开去了,那家伙不定要怎么对付我呢。

    唐胜带着阿辉重返学校时十分尴尬,班主任说这个学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实在是吃不消了。班主任将他们带到校长办公室,校长阴着脸半天不表态。唐胜搡了阿辉一把,把你的保证书交给校长和老师,求他们再原谅你一次吧。阿辉的嘴唇哆嗦着,好像快哭出来似的,这是我最后一次逃学,他弯下腰,合掌作揖说,求你们放我一马,如果下次再犯,你们就开除我好了。

    唐胜觉得阿辉像在演戏,他的腔调充满了江湖气。唐胜抬起手要打他,班主任拦住了他。校长的脸捂在手掌后面,只露出一双淡漠的无奈的眼睛,他说,你已经读初三了对吧,我们交换一下角色吧,算我当校长的求你了,求你好歹安心读完这不到一年的书,把初中毕业的文凭拿到手再走。那时你爱上哪里上哪里去,至少跟学校没关系了!校长顿了顿,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算去当个工厂的操作工或者保安吧,一张初中文凭也是最起码要的。

    唐胜将老宅新装的电话号码留给班主任,千恩万谢地跟他们告了别。街上围了好多人,正在看一家新店开张。砰的一声响,唐胜抖了抖,看见一个大炮仗蹿上天空,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炮仗在空中炸开了。人们往四下里逃开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有的笑有的骂,唐胜拉住一个骂骂咧咧的老人说,大伯,这开的是什么店啊,惹的您这么气愤?

    第八天网吧改了一个字,改成“第九天网吧”了!老头儿跺着脚说,老店停业整顿,前门封了,新店又从后街上开了出来,这扇门开的比从前还大,你说造孽不造孽?

    唐胜的感觉就像在梦游一样,他向前走几步,脚步飘飘忽忽的,他的整个神情真的就像在梦游一样。他看见那个胖老板娘站在后街新开的大门前,咧着一张青蛙般的大嘴在笑,网吧的招牌就是原来的招牌,从前门移到了后门,只有那个“九”字是新做的,既显得突出又很得意。本来就狭窄的后街,被前来贺喜的花篮挤得更加狭窄,维持秩序的除了原先那两个保安,还有派出所的协勤。

    网吧还是原来的网吧,但是店名变了,地址变了,执照也成了新办的,或许,连法人代表也改了名字。别说是省里,就是中央的人来了,又能拿它怎么办?!

    鞭炮声惊动了学校的师生们,人们转过身去指指点点。唐胜恍恍惚惚地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看见教室的窗口探出一个个学生的脑袋。唐胜闭上眼睛,分明看见了阿辉,看见他笑嘻嘻地趴在窗台上做着鬼脸,他睁开眼,阿辉变成了众多黑点中的一点。唐胜回转身向学校跑去,他跑到教学楼下,仰着头喊,把窗子关上,都给我回过头去,听老师上课!听见没有,他声嘶力竭地说:转过身去上课!!

    夏天的阵雨下来了,落在他的脸上,然后从他紧闭着眼睛的脸上往下滴落,他的头顶和身体周围响起一片凝重的雨声。这是一个干涸的季节,全中国都在抗旱,江河见底,大湖成了草原,网络上围绕三峡大坝再度争论不休。这场凄风苦雨却不知怎么就落到他的头上,落到了这个繁华的长三角地区小小的后堂镇上。

    五

    小学门口有个卖报纸杂志的小亭子,唐胜看见张老师站在亭子前翻阅那些杂志。二十年前,张老师的文章常常发表在杂志上,后来陷于宦海沉浮,渐渐地变得稀少。等到他再去找编辑们时,那些素雅淡定的杂志封面已经被春光乍泄的泳装女郎所占领了。即使还有几本自称坚守贞节的,也是物是人非,变成了小圈子里的“同人刊物”。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走的走退的退,唐胜看见张老师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脸上凝重的皱褶间袅袅扩散。

    风吹来已经带有一丝凉意。一种病态的市场经济影响社会,文坛又不是在真空中。唐胜注意到张老师的脸色,好像一列火车,开进了一个黑暗的隧洞,隧道很长,仿佛有几十公里,张老师闭上眼睛沉浸在痛苦的思考中。唐胜怯生生地唤醒他。张老师终于睁开眼睛。小学操场上的喧闹和站台上停下的公共汽车,告诉他这是一个真实的省城初秋的早晨。张老师说,是你啊唐胜,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我托人给阿辉找了一条出路。

    原先那种带有一些悲怆的神色消失了,张老师显得很兴奋。一座市场特别活跃的城市地处浙中,这座城市里有一所技校,校长是张老师的老部下。张老师说,老部下答应他,只要阿辉能够拿到初中毕业文凭,便可报考这所技校,他们对于管教阿辉这样的学生颇有经验。远远地离开从前的环境,又能学到实用的技术,这是最好的选择了!张老师告诉唐胜,校长说,如果在学期间表现不错,还可以保送读大专,他们已经办过两届了大专班了。

    坐在张老师家的客厅里,亲耳听到他跟校长通电话落实此事,唐胜觉得他像置身于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他感到面前的这一切不太真实,于是他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搜索这所学校。他看见了这位校长,看见他在跟国外一所大学签订合作办学的协议书,他搜索这所技校的专业,发现都是很适应当前市场需求的专业。张老师把阿辉的情况实事求是告诉校长,转过身说唐胜你有什么话要对校长说吗?唐胜摇摇头,将手捂住了嘴,把这样一个少年送给人家去管教,作为亲属,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希望这孩子能顺利拿到毕业文凭。技校的校长最后提醒他们说。

    电话挂上之后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唐胜都记不清了。他一直在想校长最后那句话。这句话听来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他猜想这位校长是在提醒他们注意某种不可预知性。这种猜想使他坐立不安,小说与电影中常常出现的种种变故情不自禁浮上脑际,这种变故往往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产生的。唐胜站起身对张老师说,我得回去跟阿辉的班主任商量一下。

    很难想象一个人会被好消息弄得心烦意乱。那天下午他给老爹老娘打了好几个电话,公司有几笔业务一时走不开,唐胜只好通过电话了解阿辉的情况。阿辉表现很正常,有时晚上回去迟一些,那是在晚自习,把出走时落下的功课补上去。唐胜从各个角度观察和思考阿辉近期的表现,并没有发现什么违反常规的问题。但他还是觉得紧张与烦躁,也许正是他的表现太正常了一些,反而让他有了一种新的不安?

    傍晚时分的电话里很嘈杂,堂屋墙上挂着一只有线广播喇叭。镇上在布置拆迁工作,要求农户们搬到新规划的楼房去集中居住,原先的宅基地将成为开发区的一部分。唐胜听见娘舅的说话声,娘舅对着喇叭喊,补偿金买半套楼屋都不够,叫我们怎么搬?还有我的养猪场呢,娘舅愤怒地说,你们只晓得吃肉,不知道猪也要有地方养的吗?!

    唐胜叫老爹把电话交给娘舅,唐胜说娘舅你向喇叭嚷什么,当官的又听不见!动员拆迁的过程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娘舅听邻近村庄的上访户讲过他们鸡蛋撞石头的经历。他们以为上级的上级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公平与正义,其实这些人离肉更近离养猪场更远。几乎每一家上访户的结局都很悲惨,他们倾家荡产地跟镇里县里打官司,破釜沉舟之后却通常是一无所获。娘舅说,我实在是气不过啊,明天老子就去买瘦肉精来喂一批猪,专门卖给他们吃!

    唐胜知道娘舅说的是气话,但他的心里却在表示赞同。这使他为之一凛,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横眉冷对起来了?唐胜岔开这个话题说,娘舅你看我把阿辉送去外地读书如何?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听见娘舅沉重的呼吸声。就怕他还会逃走,娘舅说,他长这么大了,如果亲爹亲娘不配合,谁也管教不了了!

    阿辉在夏天过后明显地长高了,他的脸上长满了暗红色的小痘痘,有时候他坐在小桥上观望韩东挑着猪粪走过,有时候他斜着眼睛看服装厂的女工下班回家,他的忧郁、倦怠和阴沉的表情让人觉得慌兮兮的。没有人猜得透这个少年心里的事。也许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也许他隐藏得更深了。

    有一天韩东两口子路过那里,看见阿辉和一个少女坐在树荫下。少女的母亲跟李红在一个车间做车工,她看见李红便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不知道为什么,韩东夫妻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他们看着这少女皱巴巴的衣裙,看着她紧张和害羞的神情发了一会儿怔。李红说,你坐在这里干啥呀,听说你不上学了,那就在家带弟妹嘛,你才十五岁呢,可别整天胡思乱想的。韩东的目光沿着少女那还没有发育好的瘦小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刚上初一就辍学了,你爹娘就由着你?

    爹娘负担太重,俺想去前堂镇上打工。少女不安地绞着双手,轻声细气地回答说。韩东皱紧了眉头,看见阿辉扭着脖子,撅起嘴吹着口哨,韩东说,前堂镇上有什么工能让你打的?你可不能跟人走了歪路!只是做服务员,端水倒茶什么的,少女辩解说,最多给人洗个脚。

    阿辉猛地站起身,瞪了她一眼。自知失言的少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韩东朝地上呸地啐了一口,不能去,那可不是小姑娘该去的地方!尴尬的少女手足无措地瞧着阿辉扭过脸离去,眼圈一下子红了。韩东忘不了阿辉临走时的眼神,里面充满了轻蔑:不过是个给养猪场打工的穷鬼嘛,装什么装啊?

    俺爹娘都不管俺,只要能挣钱回家就行。韩东两口子在少女的哭泣声中郁闷之极,少女说你们凭什么阻拦我呢?她的一双破凉鞋踩在河边沙砾地上,恼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韩东气得身子簌簌发抖,他还想说什么,李红抓住了他的胳膊。李红咬着牙说,算俺们多管闲事,俺们是看在老乡份上,好的,有你和你爹娘哭着来诉苦的那一天,俺们就走着瞧吧。

    娘舅告诉唐胜,韩东夫妇说起最后的场景:少女追着阿辉喊,你把手机开着,我会给你发短信的,我有个小姐妹也想找你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娘舅说唐胜你没有给他买过手机吧,他的手机从何处得来,为什么瞒着爷爷奶奶?纵然有多种猜测存在,其中一个是最有可能的,唐胜眼前又出现了凤仙住的那间小屋,足浴店的小姐和“冤大头”在打麻将,输光了的客人将手表和手机都抵了赌债,阿辉无比羡慕地看着赢钱者。唐胜看见凤仙随手将一只手机扔给了他,拿去吧儿子,随时可以给这里打电话!

    公司的员工都下班走了,落日残照也渐渐消失。周围的一切都朦胧地罩着一层灰颜色。沮丧如江边的晚潮,一寸一寸地涨上来,唐胜觉得整个心灵被浑浊的水流吞噬,回天无力的感觉使他连从椅子上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敢相信娘舅的猜想,不敢相信这是小家伙给足浴店当“猎头”的报酬,他努力告诉自己,这种猜疑太夸张,娘舅想得过分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阿辉送到那所技校去,也许,这是阻止他走向邪路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谁也不能阻挡一个孩子去看他的母亲,唐胜对凤仙的警告犹如一阵耳边风。娘舅老婆的娘家也在后堂镇,一些传闻终于来到了他们耳中。有人说凤仙女儿的父亲回来了,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财,在镇上开起一家茶馆。有人说那个茶馆老板不是她女儿的父亲,而是凤仙刚认识不久的相好。舅妈回娘家时,特意去这座茶馆现场察看,看到一个头上没有几根毛的男人坐在包厢里吆五喝六。茶馆的服务员大多是小姑娘,穿着开叉一直开到大腿根的旗袍,袅袅婷婷地穿梭在男人邪淫的目光中。

    舅妈想起韩东两口子遇见的那个老乡家的少女,心里觉得寒抖抖的。本来还是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转眼间就会变成卖弄风骚的商业女郎。舅妈去洗手间,看见两个服务员站在大镜子前描眉毛涂口红,装扮完了,对着镜子搔首弄姿。一个服务员说,刚才的客人给你小费了吧?另一个服务员将食指放到唇际“嘘”一声,从一半袒露的乳沟中挖出卷成筒状的两张钞票,纠缠我半天,才塞进这里两张“老人头”,她不屑地说,这个小气的老色鬼!

    不管舅妈对这座茶馆抱有什么样的偏见,一个农妇的任何看法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服务员转过身来对她说,你是来上厕所的吗,本店厕所不对外开放!舅妈生气地说,我要了一杯安吉白茶,你们收我二十元呢。两个服务员漠然地注视着她,扑哧一声笑起来,去吧去吧,喝你的安吉白茶去吧,她们挥挥手说,坐到大堂的角落上去,别让其他客人看了以为我们在卖大碗茶。

    舅妈瘪塌塌地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喝一口淡而无味的白茶,一脸忍辱负重的表情。从茶馆到足浴店不到一里路,舅妈看见一辆三轮车从那里驶过来。无论她相信或者不敢相信,三轮车上坐的女客就是凤仙。河边的废墟上有几株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作为背景在她身后摇曳着,少妇凤仙对着秋天的小镇景色露出微笑,居然很有一些风韵。舅妈看见那个秃头老板打开窗子向她招手,老板说怎么样,我从香港给你带来的这条裙子很漂亮吧?凤仙仰起头呸了一声,什么香港带来的,她说,腰衬里面藏着一个小商标呢,分明是后堂服装厂生产的!

    秃头讪讪地说这是外贸产品,凤仙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一边说一边俏咚咚地走上楼来。那时候舅妈很有一点紧张,她转了个身,将脸躲在侧对大堂的幽暗处。凤仙丰盈的熟妇身姿吸引了茶客们的目光,他们都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服务员显然有些自惭形秽,与凤仙相比她们还是青涩的小草。她们很自觉地退到了角落里去,脸上露出宫女见到王妃时的笑容。

    传闻已得到基本证实。秃头不是那个婴儿的生父而是凤仙的相好。从他俩相见时的态度舅妈看出这一点:秃头痴痴地望着她,那神情明显不像老夫老妻。凤仙对于打情骂俏的熟稔令舅妈感觉吃惊,她对秃头说,你今天抽了多少支烟啊,身上像烟熏火燎过似的。她翘起兰花指掸一下秃头的花格子衬衫,秃头的手也很不老实地在她臀部摸了一把,不要脸,凤仙扭了扭身子,将涂过指甲油的手指点到他额上说,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呀!

    舅妈像一个小偷似的从他们的包厢门前走过,木珠编的门帘后面传出他们的谈笑声。舅妈听见凤仙提到阿辉,她说你得给我儿子安排一个好岗位。舅妈听见秃头嘴里咕噜着好像在表示为难,凤仙说你究竟办不办得到?办不到就算了,我走了。舅妈赶紧躲进隔壁包厢,她看见珠帘一掀,凤仙跨出来一只脚。秃头拉住了她,紧贴着珠帘倾诉衷情。秃头说,好,好,我尽力去安排吧,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

    舅妈看着凤仙的脚缩回去,珠帘发出一阵叮当的笑声,秋天的时光也跟着叮叮当当地流失。舅妈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垂下的门帘上,一只苍蝇在她眼前嗡嗡地飞来飞去,最后停留在一颗帘珠上不动了,好像那上面有甜腻的蜜糖一样。舅妈想阿辉就像这只稚嫩的苍蝇,迟早会被粘在这滩蜜糖上。

    凤仙在包厢里呆了好长时间,后来去了卫生间。抚平了被男人摸皱的衣裙,重新梳理一番,她出来时脸色红润,神情愉悦,高跟鞋踩着楼梯马蹄声碎。三轮车远远地驶过来了,她蓦然间哆嗦一下,舅妈几乎是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就放过阿辉,让他去技校安安心心读几年书吧!舅妈跺着脚说了一句,声音就哽住了。茶馆里有两位服务员跑了出来,看见两个女人的脸都是煞白,凤仙的身子在颤抖,努力地掰开舅妈抓住她的双手。眼泪从她脸上掉落下来,她说,我是他的亲娘,难道会不关心他的前程吗?他根本不想读书,硬是将他逼到外地去,送他去劳动教养吗?将来就连他跑到哪里去了,我都不会知道!

    舅妈茫然地眺望着河边的小街,三轮车和凤仙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暮色渐降,当星星点点的小雨变成畿泼大雨的时候,天地混沌,一切无可再言。心事重重的舅妈回到后堂镇时天已经黑透了。她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先去看阿辉。阿辉的房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打电话的声音。舅妈敲了很久,阿辉才打开门。他好像知道她见过他娘似的,他说,别跟我谈上不上技校的事情,你们商量好了,通知我一声就行。

    爷爷奶奶进了屋,奶奶说舅公舅婆都是为了你好,你大伯更是为你费尽了心,你可不能再辜负他们的期望了。阿辉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盖,虚无地望着天花板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在为我好,但是我娘也是为我好对吗?你们叫我朝东她希望我朝西,我到底听谁呢?我累了,他仰面躺了下去,捂住耳朵说,对不起,现在我谁的话也不想听了。

    屋子里亮着灯,他却漂浮在黑暗中。舅妈用悲哀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转身离去。爷爷奶奶送她到门口。他们与床上的少年同时经受着一种煎熬。有你们,有唐胜这个大伯是他的幸,有唐利和凤仙这样的爹娘却是他的命,舅妈叹一口气说,人啊,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吧。

    六

    遵照唐胜的叮嘱,爷爷奶奶严格控制给阿辉的零花钱。他们以为这样能使他难以出走,却反而增强了他的叛逆之心。在得知舅婆与他娘交涉情况的短短几天里,阿辉做了他想做的所有事情。他直接给前堂茶馆的秃头老板打电话,介绍两个少女去做服务员。他对十五岁的少女说,你和你的小姐妹今天就去上班吧,尽快争取请假回来一趟,把老板给我的介绍费带过来。

    少女说我们也要给你介绍费的,但是要等到发工资那天。阿辉眯起眼睛看她一会儿,暧昧地笑了。如果你学得快,完全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说,你赚到的小费将远远超过你的工资。少女向后退一步,浮起红晕的表情丰富而青涩,一半是惊喜,另一半则是忐忑不安。她的手搭在河边的柳树上微微地颤动着。阿辉抬起手点了点她微微凸起的胸口,看过《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海报吗,他促狭地笑着说,这条沟要像宫女们那样挤出来,客人喜欢把小费塞进那里面去。

    阿辉跟秃头谈判,问他给他多少月薪,秃头说你想多少啊,阿辉说不能低于两千元。秃头在电话那一头哈哈大笑。每天给你一百元,做一天算一天!他慷慨地说,老子随时恭候你。

    我才是你的老子。阿辉放下电话骂一句,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愤怒。他低垂着头独行,在经过“第九天”网吧时,他看见保安依然坐在门口打瞌睡,孩子们敲击键盘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风吹起门帘一角,隐隐约约露出老板娘在柜台前数钞票的身影。这个世界一如既往,阿辉的眼眶莫名其妙地潮湿起来,他将袖管擦着眼睛走过网吧。如果说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网吧就是起点和向导。阿辉恶狠狠地想老子永远忘不了这里,总有一天,你们也会遭到报应的。

    阿辉想给大伯唐胜写一封信。他摊开信纸却不知道写什么合适。风吹进农舍的小窗,少年脸上呈现出病态的青白色,一半黄一半黑的头发凌乱地垂散在额上。所有内疚惭愧之类的话都显得虚伪,用同学们的话说就是装。阿辉不想再装了,他知道这种词汇轻飘飘的,毫无意义。那么他还能写些啥呢,他想了半天竟是无话可说。

    那天早晨阿辉骑走的是舅公的电瓶车,一辆半新不旧的车子,车座上脏兮兮油腻腻的,轮胎上沾满泥浆和猪鬃。这辆车没上锁,平时就停在养猪场的灶房门边。韩东听到车子启动的声音,跑出来看见阿辉的背影。他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唱着一首刚学来的红歌扬长而去。一送里格红军,嘎吱个下了山!韩东喊你上哪里去,什么时候把车送回来?高速驶去的电瓶车几乎是疯狂地鸣叫着爬上了一座公路桥的桥坡,阿辉回头瞥一眼说,井冈山,我去学习革命经验了,说不定还要去一趟你的老家大别山!

    这句话跟着风过来,灌进韩东的耳朵,伴随着一辆危化品油罐车按响的喇叭声。有人看见这个养猪场的雇工拼命追赶,跑到桥坡上时上气不接下气累瘫在桥栏旁。他的喊声因此而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呜咽,他说,没治了,俺的老天啊,这些孩子真的是没治了。

    太阳出来一会儿又不见了,公路上晨雾弥漫。听到喊声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爷爷奶奶在雾气里若隐若现。他们的嘶哑喊声和啜泣声凄凉地回荡在原野上。回家后老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的大儿子打电话,老娘站在门槛旁拼命地向他摆手,别再给他添烦恼了,他赶来也解决不了问题的,老娘走过去夺下老爹手中的电话说,阿胜呀,没事,家里没啥大事情。

    电话里沉默了许久,老娘听见唐胜沉重的喘气声,别瞒我了,后来他说,我晚上回来。老娘听见他把电话挂了,呆呆地站在那里愣了半晌。老爹说要不再给凤仙打个电话吧,看看阿辉是否去了她那里?

    从前的婆婆在听到从前的儿媳妇的声音时再次落下了眼泪,阿辉他娘,老人家说,如果他去了你那里,你可千万要劝他回来上学啊,一张初中文凭眼看就要拿到了,不能半途而废呀!他们听见对方的哽咽声,这使两位老人感到些许安慰。凤仙语气沉重地说,我会劝他的,若是他来找我的话。

    唐胜匆匆地处理完公司事务,黄昏时分赶到了后堂镇。天边的云朵像一蓬柴草在燃烧,板结的土地、佝偻的老树和黏稠发臭的池塘发出低沉的叹息声。唐胜看见老爹老娘站在屋前的老树下,脸上呆滞地凝结着一种自责的表情。娘舅蹲在地上抽烟,草丛中飞出的蚊虫在他身边盘旋。看到儿子走近时,老爹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唐胜上前一步握住老爹粗糙如树皮的手,办法总比困难多,他说,阿辉在外面待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

    井冈山离这里恐怕有上千里路吧,他骑着一辆破电瓶车,啥时才能打一个来回啊!老爹抹着眼泪说道。

    娘舅将一截烟蒂踩在脚下,他的手抬起又疲乏地落下来,落在膝盖上,你们还相信他的鬼话呀,他说,他怎么可能去井冈山大别山呢,我可以用脑袋担保,他跑不出这方圆百十里地去的!

    老爹的泪止住了,老娘的眼泪还在不知不觉中流出来。她惶惶不安地说,如果他去的是前堂镇,凤仙的回电早就应该来了。唐胜跟娘舅一起摇了摇头。他们听见四周的土地、树木和池塘又一次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

    唐胜终于完全接受了娘舅的判断:凤仙的承诺不可信。舅妈的所见所闻证明这一点,这个女人将他们的努力视作了对孩子的一场争夺。天色渐渐黑下来,养猪场的狗在吠叫,树上有了落叶。唐胜想象着阿辉走进茶馆,秃头老板站起身打量他。乌烟瘴气的包厢里摆着牌桌,小姐在一旁侍候着,不知道有多少少男少女将青春赌在了这种地方。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后悔不迭,也许很快就完全地麻木了。

    电话是张老师主动打来的,傍晚时他给唐胜家打电话,想了解一下阿辉近期的表现,这才知道唐胜又赶回了后堂。张老师说,你给阿辉母亲打电话吧,就说你们打算向派出所报案,请求公安机关帮助寻找失踪少年。唐胜不解地说,这有用吗,再说报案也不需要得到她的同意。张老师说,如果她想出什么理由来阻止你们报案,就说明她知道阿辉的去向嘛。

    我们自己没能力查找了,唯有报案。唐胜冷静地通知凤仙,那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略显慌乱的声音,不,不要急着报案,他不会跑得太远的!你怎么晓得?唐胜语速飞快地问她。凤仙嗫嚅着一时说不出什么原因,听筒里传来一阵喑哑无力的强笑声。派出所有了这样的案底会影响他的前途。在她的房间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他好像一直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大概憋了很长时间终于憋不住了,他突然咳嗽起来。凤仙的声音变得遥远了,可能用手捂住了话筒。真的,我怕会影响他将来找工作或者当兵什么的,凤仙的声音又变近了,唐胜仿佛看到一个秃顶的猥琐男人坐在她身边点着头。

    三天,唐胜说我的耐心只有三天,三天后见不到阿辉,只能去报案了。

    他放下电话,环顾周围,老爹老娘和娘舅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唐胜想说几句安慰老人的话,抬头看见一只纸一样苍白的手痉挛着从墙边伸向他家的门框,接着他们听见扑通一声响,一个人倒在了门口的地上。谁?唐胜一个箭步冲过去,骇然发现那人将另一只手捂着脑袋,指缝里正在不断地向外渗出鲜血。

    这个撞破夜的雾霭回到唐家老宅的人,自然便是唐利。他紧闭着嘴,不回答任何问题,不说他是被什么人打伤的,又因为何种原因。唐胜也懒得询问。好在他的伤势看上去虽然骇人,还不至于要他的命,又饿又累长途跋涉是他终于支撑不住的主要原因。老娘抹着眼泪从厨房端出一碗面条,上面放了三个荷包蛋。匆匆包扎过的唐利像战壕里饿了三天的伤兵那样一把夺过碗,吞咽之声如同猪棚里的牲畜。大半碗面条落肚了,他才抬起头来,狼一般警惕地守望着门外的黑夜。

    唐胜在门外听到老娘跟他的对话声。老娘说你不会马上离开吧,总要养好伤再说。我无路可走了,唐利自嘲般说,我不想拖累你们,但是我的脚把我带了回来。站在门外的唐胜和娘舅对视一眼,都不吱声。堂屋的镜子里映出唐利的身影,他的脸上依然是一片苍白,那飘忽而无奈的眼神跟行将就木的衰人一样充满宿命的意味。唐胜对娘舅说,听说你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韩东一个人太忙,给他找个帮手吧。

    唐胜对娘舅充满了歉疚之意,他好像总是在做善人,而娘舅却总是承办者。他俩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黑黝黝的夜空星光稀疏,舅甥俩的身影在月光下晃动着,望过去比身边的树还要寂寞。娘舅沉吟半晌说,让他住到养猪场去吧,说不定还会有债主之类的人找上门来。

    没有人跟韩东交代如何与唐利相处,人们想谁知道他能在养猪场待几天呢。太阳出来时韩东看见唐利慢腾腾地走到了他的跟前。韩东正在起猪粪,他看见唐利拿起一柄锄头,慢慢地弯下了腰,他的动作那么疲惫那么笨拙,看上去像个城里来的老人。韩东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也不便指使他做些什么,于是,两个默不作声的雇工慢慢地干着活。他们的身影在旷野中散发出孤独的气息。海风一阵阵吹来,冲击着他们流浪的灵魂。唐利干了一会儿就干不动了,他伸出手去问韩东,有烟没有?

    他们在风中缩着肩膀,靠着猪棚的墙休息。韩东将一盒最便宜的劣质纸烟递给唐利,唐利皱眉蹙首地点燃了猛吸一口。他看着韩东长满硬茧的铁笊篱一样的双手,又看看自己白皙而皱巴巴的、鸡爪似的手,无声无息地笑了。

    阿辉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很突兀地说道,但是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呢,过不了几天,又会离开这里。

    你怎么知道,韩东傻乎乎地说,你看见他了?

    唐胜不是告诉对方要报案吗,这是他们最忌讳的。唐利在劣质烟草燃烧的烟雾中咳嗽起来,在阿辉未成年之前,他们会忍、忍一阵子。

    韩东很难理解唐利用如此平静的口吻说话,他好像根本就是一个旁观者似的。他说的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而是不相干的街坊邻居。韩东很想看一看,在他那寥廓苍凉的心底,是否还残剩着一点温情,至少目前他看不出来。

    他们挑着最后一大筐猪粪走向菜地。唐利在前面韩东在后面。这筐猪粪的重量明显地压在后头,唐利跟它的距离足足与韩东相差三分之一。但是他仍然走得跌跌撞撞,那摇摇晃晃的身子,好像是一名在河岸上被子弹击中的士兵。

    七

    唐胜在老宅里住了三天。三天后的傍晚,他正要拿起电话给凤仙发出“最后通牒”时,听见老爹的叫喊声从小桥方向传了过来。他冲出去,看见老爹老娘扶着河边的柳树在向桥上招手,他们的惊喜令他感到无比酸楚。他看到阿辉很不情愿地骑着那辆电瓶车从桥上下来,他的头发又染过了,那一半黑发变成了绿颜色。晚霞照耀着这个彩虹般的少年,唐胜却在炫目的光影中看到罪恶的影子,使他害怕使他愤怒。他真的很想跑过去揍他一顿。

    唐胜站在老宅门前冷冷地看着他,阿辉迟疑了好久,慢慢地从一条村道上走过来。唐胜摸摸自己的手,冰凉而潮湿,他的手攥紧了,握成了两个拳头,阿辉因此而倒退一步,眼睛里闪烁着畏惧而又桀骜不驯的光芒。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他知道大伯从前不打他是因为他还小,也没有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现在终于该他经受这样的惩罚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很多人跟他讲过这句话。阿辉在心里说,打吧,打完了,我欠你的也就少了。

    唐胜的双眸越过他看着远方,看着那边的养猪场。斑驳的霞光使他眯起双眼,额角上沁出一些细碎的汗珠。他在等待唐利的出现,让他看看他的儿子成了什么样子。他看见灶房里露出来一个头,向这里张望。唐胜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利不是在瞧着他们而是瞭望着更远的地方。前者不需要踮脚仰首,后者才须用如此视野。唐胜转过头去看看左右与身后,没发现什么异样。

    养猪场的位置比较高,唐利从斜坡上跑了下来。一个趔趄,使他跌倒在土沟里。唐胜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跑去。那时候阿辉愣怔怔地站在老宅前的树下,一时怎么也反应不过来。他认出了他的阿爸,却不明白阿爸如何会出现在舅公的养猪场。看到大伯跑向他的阿爸,他更加茫然起来。眼前的画面使他感到陌生和突兀。

    秋日的晚风从旷野上吹来,夹杂着苯酐和甲醛气味的晚风已经变得很冷。一切都恍若惊梦,老爹老娘也面面相觑。两秒钟之后,老人们露出欣慰的神情,他们似乎看见了两兄弟既往不咎的前景。但是,唐胜的奔跑突然停止了,好像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电影断了连接。他看到唐利从土沟中爬了出来,一边爬一边喊道:我走了,你记住,千万不能让阿辉落到他们手里!!

    唐胜已经跑到离他不远的土沟上,他顺着唐利所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六七个粗壮矫健的身影从公路上跑来,目标正是唐家老宅。唐胜凝视着这些黑衣劲装的汉子,喃喃地说,是赌场的保镖吗,还是你的新债主?

    韩东从柴房里跑出来,愕然地看着回身而去的唐胜。仿佛有一阵猛烈的海风在拖拽着他,摇撼着他,唐胜跌跌撞撞地穿过田野以一条直线跑向阿辉。韩东还看见了唐利的最后一瞥,那绝望悲愤的眼神使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快去帮他一把。这是唐利留给他的话。说完这句话,唐利沉着而粗暴地拎起柴房门前靠着的一辆自行车把手,一眨眼就离开了养猪场。

    韩东觉得唐利尚未痊愈的身子像一株杨柳般的轻盈无力,但正是这种轻盈使他踩着车轮如哪吒般飞翔在旷野中。韩东听到了他说不能让阿辉落到他们手里这句话,这句话改变了他对这个做阿爸的人的一部分观感。来不及多想,他操起一把锄头便去追赶唐胜了。冤有头债有主,韩东带着一种朴素而执着的信念想,再多的人跑来也不能把阿辉带走不是?

    晚霞尚未完全消失,老宅周围便充满了阴霆,急转直下的画面令阿辉呆傻。唐胜一把将他拉进堂屋时,他闭上了眼睛,然而,期待已久的拳脚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被他搂进了怀中。韩东跟逼债的黄世仁们几乎是前脚后步赶到,他将锄头一横,挡住他们进入唐家。唐胜斩钉截铁地说,这里是我和我父母的私宅,跟唐利早已没有相干了。

    这个夜晚必将留在阿辉的记忆中,不是他想忘就能忘了的。韩东和唐胜毕竟是寡不敌众,他们的身上落下了雨点般的拳头。有人揪住唐胜的头发,拖着他往外走,唐胜顽强地挣扎着,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阿辉。韩东向后退一步,猛地一个直拳,那汉子哇地一声叫,手松开了,带落唐胜的一大把头发。老爹老娘害怕得浑身发抖,老娘瘫软了,老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唐胜愤怒地说,你们凭啥带走阿辉?被韩东打了一拳的汉子捂着脸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唐胜喊老爹赶快报警,老爹颤巍巍地走向电话时被两条汉子拦住。他们伸出手去抓住电话线,一把将它扯断了,他们说,别做梦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今天要么给钱要么把人交给我们!

    赶来解救的是娘舅,韩东的老婆李红慌里慌张闯进他家时,他刚喝下三两绍兴糟烧。砰的一声放下碗筷,他先掏出手机报警,派出所那位副指导员跟着张老师来唐家时,给娘舅递过一张名片,娘舅将他的电话储存了自己手机中。三言两语说完情况,娘舅已经走到村子中央,几位听到吵闹声跑出门来的村民纷纷向他打听出了啥事,娘舅说强盗来了,快跟我过去,一个也不能放走!

    阿辉犹如一只惊弓之鸟,颤抖着被大伯护在身后。那些壮汉被村民们围住后,立时变了脸色,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很快成了一面倒,搞不清情况的村民说你们是不是开发区和拆迁办派来的,他娘的你们是逼着我们造反啊!汉子们说不是,娘舅说不是你个头,一个无辜的未成年孩子你们也下得去手,你们跟那帮专搞强拆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副指导员到来时,汉子们简直对他感激涕零,落到他的手里比落在村民们手里好过多了。有的村民还不想放了他们,娘舅说交给公家处理吧,免得说我们妨碍公务。村民们听到“妨碍公务”四个字同时打一个寒噤,他们知道这个罪名比赌博之类严重多了。刹那间,他们纷纷向后退去。

    这件事的匆匆来去很像一场梦,瘫软下来的唐胜倒在堂屋一张竹椅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他才感到头上火辣辣地疼,疼得他溢出泪花。老娘拿来一瓶红药水涂抹他头部,看见发根上到处是一块一块瘆人的出血点。老娘的泪连续不断地洒落在他的头顶,唐胜说没关系,很快会好的。

    家人们围着唐胜说话时,阿辉悄然地走出了堂屋。大人们以为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了,他却在村里瞎逛。回想这心有余悸的场景,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因为他认出在那些黑衣劲装的汉子中,有一位是秃头老板的马仔。阿辉曾经听唐胜说过一句话,唐胜说是张老师说的:好人都是一个一个的,而坏人却总是一帮一帮的。阿辉毫不怀疑,他娘的这位相好,至少也是这次行动的参与者之一。

    阿辉看过许多动漫片,那里有无数的美女和海盗,他觉得自己就是爬上了一艘海盗船,它在暗潮汹涌的洋面上颠簸、震动。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将双手撑着沉重的脑袋。那时他正走在养猪场后面的土沟旁,他坐下来,背靠着猪场的灶房,喘息着。

    灶房对面有一扇小窗,那是收拾一新的柴房。石灰水粉刷过的白墙在一盏节能灯下显得十分炫目。阿辉看见韩东一家人在吃晚饭。简陋的小桌上只有一碗芹菜一碗豆腐汤,李红将一片肥肉从豆腐汤里拣出来送到韩东碗里,韩东又将它夹到女儿的饭碗里。女儿说,爹,你吃吧,俺不馋。韩东说,俺也不馋,你快要回老家去上学了,多吃点好的,老家可是难得能吃上肉了。

    涌泉般的泪水突然从阿辉脸上掉落下来。被打被骂时不曾流泪的少年,那一刻不可遏制地将双手蒙住自己的脸。本以为心头已结起一层硬茧的他,迷茫地发现那硬茧成了一张薄膜,居然被这个穷人家温馨的晚餐场景轻而易举地戳破了。想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阿辉咬牙切齿地重新站起身来,他的神经的战栗变成了一种寒热病似的战栗,他觉得冷,于是抱起双肩,磕磕碰碰地跨过了土沟。

    奶奶将晚饭端上桌时才发现孙子出去了,她刚惊慌地喊出声时便被唐胜止住。唐胜说他不会走远,我去看看。唐胜在村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走向养猪场。

    天色早已全黑,清冷玄月斜挂西天,夜空穹顶浩渺无云。说是云淡风轻之夜,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唐胜终于看见了阿辉。在黛青色的天光里,少年跨过土沟又坐了下来,就坐在沟沿上。唐胜听见啪嗒一声响,看到阿辉点燃了一只打火机,他的心头一沉,却没有急着走过去。到了这种地步,再以一个好学生的标准去要求他,唐胜觉得有些可笑。火苗儿照亮了阿辉的脸,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点燃后吸一口,随即便吭坑地咳嗽起来。看来他还不是真正的烟枪,唐胜苦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脸上的泪水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火光熄灭后那泪珠儿依然清晰可辨。相比那一回在公司他阿爸打他时的哭号,这无声的落泪更使人感到触目惊心。阿辉将香烟扔了,仰面看着辽阔的夜空,那眼神空洞而迷茫。后来他转过身去,依然痴痴地瞧着那间温馨的柴房,唐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李红的拿着抹布朝窗外瞥了一眼,随即将窗子关了,韩东逗着他们的儿子,窗纸上映出他把孩子高高举起的剪影。

    唐胜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蓦然惊醒的阿辉迅速抬起手,将衣袖揩去脸上的泪水。唐胜将一包面巾纸递给他,他愣了愣,默默地接下来,不吭声。唐胜也不说话。土沟上出现两个静止不动的人影,该说的话都早已说过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阿爸还会回来的,唐胜终于开口说道,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我今天看到、听到了。

    回家去吃饭吧,别让爷爷奶奶等急了。唐胜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每天晚上都在等你。他拉住阿辉的手站起身来。他发现那手掌湿漉漉的,想必是擦眼泪的缘故,他触到那手腕上的脉搏,感觉到了那跳动的焦灼和惶乱。于是他竭力将声音变得更温和一些,他说,当心脚下的路。

    我阿爸又跑回来了。阿辉突然说道。就在那边。

    唐胜向前迈出几步。在小桥旁两岸的上空,暗蓝色的穹顶上,飞起几只轻捷的鸟影,一片小竹林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静谧中令人感觉不仅是若有若无的鸟翅扇动声,不仅是风中的竹叶声,还有轻微的人的呼吸声。唐胜静静地倾听着,像一个定格的电影画面,停顿片刻之后,他继续走动起来,走向那片小竹林,他压低嗓门说,是你吗,唐利,你给我出来!

    一艘无人的小船随波漂荡开来,涟漪在它周围泛着灰白色的泡沫。桥上桥下一片静寂,鸟影已远。没有人回答他,所谓的人的呼吸声只是一种错觉。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小桥,吹过竹林与河岸,将他们肃穆而又有所企求的脸变得青晃晃的。潮气打湿了他们的脸,打湿了他们的手和脚,徒劳的召唤使他们的心一次又一次沉沦。老爹老娘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的呼喊声随风传来,唐胜不得不转过身去,高声回答说,放心吧,我和阿辉这就回来了!

    他们的身影远去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村路上渐渐地变小。风在农舍的屋顶上慢慢地停息,小竹林和小桥一起静默下来。无人的小船摇晃起来,一侧船舷在什么人的推动下缓缓地倾斜过去。黑黝黝的水面上,侧转的船边露出来一个人。这个人看着他的儿子跟着他哥哥转眼间消失的背影,晃了晃脑袋,然后弯下腰去,从紧贴河坎的水下捞起了一件东西。那辆养猪场雇工使用的破自行车。

    从他脸上滴落下来的水珠儿咸津津的。整条河都咸津津的。咸津津地淌着他的思绪,阻挡着他回家的路。他跨上湿漉漉的自行车后,又向唐家的老宅看了一眼,那一眼的神情复杂难以形容。接着,他才默默地骑上了河堤。

    谁也无法拯救他。他却在心里祈祷着,或许还能拯救他的儿子吧。

    这是唐胜的猜想。三天后他接到一条短信,唐利说自己听到了他的喊声,谢谢他把阿辉保护下来。唐胜马上给他回电,但对方已经关机。

    唐胜对张老师说,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首发于2012年第9期《中国作家》文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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