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从此以后,我就成了故乡的过客,偶尔回去一趟,总是行色匆匆。故乡和我就像一个疏于交流的童年伙伴,除了依然温馨的记忆,确凿是越来越陌生了。
屈指算来,我在城市里已经生活了整整三十三年。年轻的时候,我总为自己的土气和乡音感到自卑,渴望早日脱胎换骨,蜕变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过了一些年,我的生活习惯、语言腔调和举止装束,渐渐变得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并在城市中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房子,成了一个“标准”的城里人。当我不再介意别人把我当作“乡巴佬”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产生了新的焦虑。有时半夜从梦中醒来,我会突然心情黯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叶飘萍,日日在物欲的风浪里沉浮、漂泊,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将往……而那个常常被视作可以安妥心灵的意象——故乡,甚至许多年都不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这,让我越发觉得空虚和惆怅。
2009年夏天,一个偶然的原因,我陪同正在攻读社会学硕士的远房亲戚老五回了一趟故乡。老五为了搜集论文素材,准备对村史进行一次全面调查。在陪同他采访的过程中,我突然感到故乡就像一本被忽略了多年的大书,隐藏着太多的故事和秘密,这个发现既令人振奋,又让人惭愧——这么些年来,我真是遗忘了自己的根脉。那些从时光的烟尘中逸出的故事和人物,既让我感到无比亲切,又常常将我引向沉思……过去,我对于故乡的认知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童年的朦胧记忆,二是父母支离破碎的叙述。而今的系统深入采访,不仅使我重新发现了故乡,走进了她的历史深处,甚至触摸到了她隐隐的心跳……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必须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不仅是为了寄托那一缕乡愁,更是为了给正在消失的乡土留存一份历史档案。
2
我的故乡在松塆。
松塆地处长江之畔,是一座有着将近八百年历史的古老村落。松塆全盛时期的居民达两百多户,人口最多时超过一千人。许姓一族占了松塆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其他皆为小姓。
据《许氏宗谱》记载,此地“松林尝称茂密,郁郁葱葱,蔚然深秀者,足以壮观瞻矣”,所以得名松塆。
清朝初年,村后秀溪之畔建有一座秀溪书院。书院林木掩映,山墙起伏,飞檐翘角,别有幽趣。建筑布局采用中轴对称,分为四进,即大门、讲堂、崇礼堂(祭殿)和藏书楼;斋舍对称分列于中轴两侧,各成院落,以满足居学读书的需要。书院经常延请宿儒设席讲学,四方学子慕名而来,琅琅书声不绝于耳。村中人才辈出,仅许氏一族,康熙一朝就出了四个举人。不料到了乾隆末年,遭遇一场火灾,祭殿和藏书楼皆毁,书院也就渐渐没落了。
乾隆年间,许氏开建祠堂,雕梁画柱,飞檐粉壁,庄严森然。及至道光时,族人集资重建祠堂,东西两侧扩建仓房,占地面积达二十余亩。到了新中国成立,许氏宗祠在当地都算赫赫有名的大祠堂。但是,松塆人引以为傲的却并非这些,而是那座曾经矗立在村口的“八世同堂”的石牌楼。原来,许氏一族从明代文书公到清代一隆公,百年之间,“上承祖宗,下恤子孙,但愿萃处一堂”,历经八代未曾分家,声名流布四乡八里。许氏先祖文书公认为,“富贵功名乃寻常事耳,孝义之道古圣贤所尚也”,他还将此阐发为《家政二十二条》,作为治家规范遗教子孙。湖广提督黎致达知悉许氏事迹,亲笔题写“八世同堂,节孝千秋”匾额,并上奏朝廷请求表彰。于是,乾隆皇帝颁旨修建了这座牌楼。清代的著名学人黄士林曾作诗称赞:“德似君家信不虚,古今阅历几能如。一门孝友皆遵教,八世贤良未异居。克勤克俭存厚道,将耕将读课诸储。细观四十二张训,却剩张公百忍书。”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这个石牌楼被拆毁了。但是在松塆人,尤其是在许氏子孙的记忆中,这个牌楼却一直未曾消失。
我的远祖并非松塆人。他们世代务农,生活在长江边一个叫东湖村的地方。东湖村靠近古码头,明末清初时货船往来,商贾云集,盛极一时。及至晚清,河流改道,码头逐渐衰落。到了我的曾祖父那一代,举家迁到了松塆。从此,蔡姓族人就在松塆扎下根来。
当我萌生了为松塆写一部书的念头之后,又利用假期回去过几次,查阅宗谱,访问老人。也许是因为文脉昌盛,历代松塆人都比较重视修谱。无论是村庄的历史,还是许氏家族的历史,都留下了清晰脉络。老五对上个世纪松塆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发展进行了详尽调查,并将整理出的原始材料全部交给了我;就一些重要问题,他还和我进行了多次探讨。塆里年岁最长的老人“疯爷”1990年参加过重修《许氏宗谱》,对村里的掌故更是了如指掌。像致远、梅松、汉明、曲英、长胜等长辈,也从各自的角度给我讲述了许多往事。
资料收集工作完成之后,我却迟迟没有动笔。夜阑人静之时,我常常将电脑里的资料和照片打开,用鼠标一页一页地触摸,细细地咀嚼那些过往的细节。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原因,我阅读过大量表现农村生活的文学作品。但是随着对松塆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我固有的“乡土中国”记忆开始发生动摇。记得亚里士多德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换言之,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记录着历史。这些年来,那些表现革命时期和后革命时期乡村生活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不仅在我的脑海中早已绘制出一幅“乡土中国”的历史图景,而且建构了一套完整的价值判断体系,并以此规训着我去观察历史和现实。可是,松塆的故事却朦胧地勾勒出另一种历史图景,这使我渐渐变得犹豫、彷徨起来,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历史记忆、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
3
前年夏天,我又回松塆小住了一段日子。
一天深夜,我坐在儿时好友业康家二楼的阳台上乘凉。空气中浮着稻草燃烧过后的淡淡味道,使乡村显得更加真实。月朗星稀,夜空高远。习习凉风送来唧唧虫鸣,更添夜的寂静。偶尔那么片刻,虫声停歇,世界仿佛静止。仰望星空,思绪悄悄飞得很远很远……
在中国浩如星海般的村庄里,松塆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粒小星星。就在这片巴掌大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一代又一代,他们在这里出生,成长,死亡。他们像草木一样见证着四季,又似枝头花叶、小径霜露,自生自灭。他们总在挣扎、追寻,向着幸福,向着理想。他们常常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时代风潮,但终归都是小人物,即便偶尔掀起一点小小浪花,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他们参与着历史,他们的存在本身也构成了历史。透过村庄悄然生长的历程和偶尔浮现的喧嚣,的确可以真切地看清时代的许多隐秘变化,甚至可以窥见隐匿在大地深处那些被遮蔽的耐人寻味的细节……
那么,怎样才能呈现一个真实的松塆呢?按照福柯的观点,我们应该透过各种论述去还原历史,因为每种论述都是根据当时的时间、地点、观念建构的。德里达也说,“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我们只能透过这种结构来理解整个世界。他们的言外之意即是,每一种叙述背后都有一种历史观在发生作用。而历史观则源自我们对历史本质的理解,因此,无论怎样叙述历史,永远只能抵达历史真相的某一个侧面,而不能揭示全部的历史真相。显然,松塆的历史“真实”也只能在我的“叙述”中呈现。我无法超越“论述”和“结构”,我所能做的唯有努力抗拒流行价值观的强大惯性,在多元的视域中尽可能返回历史现场,在多声部对话中重现松塆曾经的生活。
……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我的心渐渐变得宁静。理清了芜杂的信息碎片,我开始尝试开辟一条通往故乡的文字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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