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1日;地点:松塆】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讲故事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呵呵,你们不要笑啊,故事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流传的。问题是,现在愿意听故事的“小和尚”越来越少了。他们就像公鸡一样,天天被人追债似的逼得四处乱窜,急慌慌地像丢了魂。忙着挣钱,忙着盖楼,忙着买车,忙着给草莓喷激素,忙着给猪喂化肥,忙着给鳝鱼喂避孕药,忙得忘记爹娘、忘记儿女,哪个还有闲心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已经老了,黄土都埋到下巴颏了。你看见躺在门口青石板上晒太阳的那条狗了吗?我和它一样,牙齿都掉光了,连肉骨头也啃不动了。想当年,我一顿可以吃掉两斤米,喝八瓶东湖啤酒,壮得可以打老虎。你别看我还活着,其实我已经死了。清明节又快到了,村子里更热闹了。昨天下午,我坐在老屋西墙根那儿晒太阳,身上暖烘烘的,脑袋里迷糊糊……泥巴墙上好热闹啊,就像在演电影!是谁家在娶媳妇,响器班子走在前头,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后面跟着花轿,新郎官披绸挂彩……好多人挤在村头看热闹,我的爷爷奶奶,瀚儒、耀辉、宝贵啊,还有王二娘,他们都冲着我笑。他们说:三伢啊,办喜事哩,你怎么不来呀?我们等你来凑一桌,三缺一啊!……不像是做梦,他们在墙上就像活的一样……他们说的可不是搓麻将哦,他们玩天九牌。这种牌你们听说过吗?一共有三十二张,四个人玩。牌分文武,文牌以天牌为尊,武牌以九点为大,所以叫天九。根据牌面点数不同组合来比大小。有个口诀么: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长板斧瓶六五。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扯远了,玩这个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结婚也不坐花轿了。我那个孙子晋文,前年在武汉结婚,跑到什么基督教堂去举办婚礼。现在的人啊,都喜欢洋玩意儿……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忘本了啊……
我是真要走了。我是民国十五年(1926年)冬月初八出生的,八十四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招自己去”。再活下去就成精了。我现在坐在椅子上,常常就打起瞌睡来,迷迷糊糊地在昨天和今天之间飞来飞去,过去的日子就像放电影,一幕一幕从我的眼前跑过……我这几年一直想啊,我们的老祖宗为什么要写“二十四史”,我们为什么要修谱啊,都是为了把记忆留下来嘛!我小时候念过私塾,解放前在仓埠读完高中,50年代当过老师,教过语文、历史、政治、化学,后来在塆里当农民,改革开放后贩棉花,当道士,后来又当老师……我算不算知识分子?毛主席说:工农兵学商。我占了三样。按你们时髦的话说,我也算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吧!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说我是疯子!“文革”中我是“疯”过,那是因为脑袋摔坏了啊!我人疯心明白。我天天听收音机,天下大事老头子我明白得很呢……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讲古了。我是塆里年纪最大的“老不死”,要说松塆的历史,我如果不讲,很多事永远就没人知道了。用你们作家的话说,这个村庄浓缩了中国的历史,是不是?
松塆的历史家谱上有记载。我们的老祖宗选这个地方居住,是看中了这里的好风水。你们看,花山向南北延伸开去,像张开的胳膊护佑着村庄;可惜这些年不停取土烧砖,花山的一只胳膊已经被挖掉了。过去,花山脚下的那片松林一眼望不到边,刮风的时候像有千军万马在里面奔驰;现在,松林已经变成了旱地。秀溪傍着村子流过,由北往东,再往南,七弯八拐,就像一条蛟龙蜿蜒欲飞。老祠堂在村子北面,龙头就在祠堂门口。祠堂四角各栽着一棵香樟树,就像四个大将军,威风凛凛保护一方平安。秀溪有炮把里(十多里)长,一直通到了举水河。我小的时候溪水碧幽幽的,照得见人的影子;河里游着拃把长的刁子鱼,用狗尾巴草都能钓起来。现在河水细得就像小伢屙的尿,而且迎风三里臭……过去松塆的风水好,发人!古代出过大将军和翰林,民国以后出过国民党少将,出过共产党的厅长,出过造飞机的工程师,也出过留洋的博士,当然也出过土匪、赌棍……
如今,山削平了,松林烧光了,香樟砍掉了,小溪干枯了,人心也荒了……这世道变了哦……咳咳,野棉花……扯得太远了……你们要我说说新时代么,那就从1951年清明开始说起吧。
你们可以去查查档案,从1950年开始,人民政府发动了第一次镇压反革命运动。据说上面有命令,凡是反革命分子都要从严处决。如果有七八个人举报,这个人就可以被定罪。1951年的清明,我们塆最大的地主许瀚儒等来了他的劫数。
土改时划分家庭成分,松塆一共划了七个地主。瀚儒家的田地最多,一百零三亩;房子也最大,青砖瓦房十二间。他当过乡长,运动一来,首先被捕。关押审查大半年之后,县政府宣布他“罪大恶极,立即正法”。
行刑的头一天,他的大儿子致远去县大队的看守所给他送吃的。瀚儒一声不吭地吃着他带去的鱼面,一碗,一碗,又一碗,最后连罐底的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他冲儿子笑着说:“你妈做的鱼面真好吃!”说罢挥了挥手,就闭上了嘴巴。自从他被关押以后,村子里就流传着很多消息。有人说,他家堂屋的地下埋了一坛子银元;更奇的是,还有人说他家里藏着枪,想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时起事策应。为此,公安局带人到他家里三遍外三遍地搜查,还组织村民将地皮全部刨开,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致远那天去看他父亲,其实揣着个不能明说的心事。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他希望他父亲能暗示点什么。可是,瀚儒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瀚儒就被押赴刑场了。当时,我和塆里很多人在现场看热闹。
瀚儒身材高大,被五花大绑后就佝偻成了一只大虾。他的后颈窝处插着一块窄木条,上面用墨笔写着“反动地主”四个大字。牛毛细雨从早上下起来就没停过,他身上浅灰色的长布衫早就濡湿了,双肩处像打了两块深色补丁,看上去也像两块伤疤。他的一条腿瘸了,屁股一翘,肩膀就向上一送。他是在往前走,但那样子更像随时要退回来。他想走得更稳一些,可头上那顶发黑的破草帽随着身体的颠簸总是往下掉。一名横端着枪的解放军战士不得不时时伸出手,帮他把帽子压紧。
刑场设在古岗的河滩上,这里离松塆有四五里地。河滩上布满了鹅卵石,灰灰白白的,看上去有些瘆人。两班持枪的解放军呈扇形散开,将四乡八里赶来看热闹的人驱赶到警戒线之外,中间就隔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只跪着瀚儒和另一个地主耀辉,显得十分空旷。
随着一声枪响,跪在地上的瀚儒被震得跳了起来,身体直直地向前扑倒。那顶草帽也飞了起来,落到一丈之外。他的嘴是张开的,正好啃在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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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到了行刑地点之后,一个战士从背后朝瀚儒的膝盖弯猛踹一脚,他就跪了下去。看看旁边挺胸跪着的耀辉,瀚儒说:“唉,我可没有血债啊!”耀辉苦笑着摇摇头,道:“兄弟,二十年后再会吧!”
这时,其他战士都离开了。一个姓王的班长装作不经意地凑近瀚儒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许先生,你走好!”这个王班长是当地王塆人,很多年前在瀚儒创办的国民小学里念过几年书。1947年参加刘邓大军,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家乡,在县大队当了班长。这次由他担任行刑。后来,他告诉致远:“我瞄了又瞄,那一枪打得很准,三八式步枪子弹刚好从嘴里穿出来,才没有让你爹破相。”
随着两声枪响,一个旧的时代轰然垮塌,一个新的时代露出曙光……倒在时代交替暗影中的瀚儒,一直让人们念念难忘。尤其是他临死前的两个细节,成为松塆人口头流传最广的传奇。
一是他戴的那顶草帽。
那时,邾城北门有一个集市,附近村庄的人都来这里赶集。有卖蔬菜水果的,有卖猪肉河鲜的,有卖发粑搅粑的,还有卖柴火的,叫卖声五花八门、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象。当行刑的队伍经过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聚成两道人墙,拥在路边观看。当队伍经过一个卖发粑的摊子时,瀚儒突然停住了脚步。卖发粑的老头愣了一下,朝旁边押送的解放军战士扫了一眼,见战士没有表情,就迅速从篮子里拿起一大块发粑,递到瀚儒的嘴边。瀚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下雨了哩,能不能把你的帽子借给我戴一戴?”老头吃了一惊,咕哝了一句:“作孽哦……”他把头上发黑的破草帽取下来,顺手掸了掸帽檐,端端正正给瀚儒戴上。瀚儒说了声“谢谢”,转身继续往前走。
瀚儒在当地是名人,街上认识他的人很多。他借草帽这个奇怪的举动,被人们议论了很久。那个卖发粑的老头新中国成立前是远近闻名的赌棍,瀚儒当乡长时禁赌,曾经抓过他。老头说:“人人都说许乡长是‘家婆乡长’,人真不凶,抓去了也没挨打。关了两天,每天还发俩窝窝头。训了两通话,就放人了。”当瀚儒在他面前停下时,他马上联想到过去在戏里头看过的情节——囚犯上路前要吃喝,也就是说要当“饱死鬼”,就连忙拿了一块大发粑递给他。没料到,瀚儒要的是草帽。“人都要死了,还这么讲究脸面。”这是卖发粑的老头一直不能理解的。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瀚儒临终前吟诵的一句诗。
当队伍穿过北门来到郊外的时候,瀚儒不时东张西望。微雨依然细密,像牛毛,像银针,直往人身上扎。田野被洗得一片鲜亮,油菜花发得旺盛,麦子也长得正疯。微风过时,细雨似乎变得柔了,如丝飘拂,牵动大地摇黄叠翠。瀚儒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王班长记住了瀚儒最后的言行,后来就转告给了致远。
致远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可是在很长时间里都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含义。80年代初期,他教中学语文,偶然读到宋代词人郑熏初的《乌夜啼》,才弄清它的出处:“春江一望微茫。辨桅樯。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今古恨,登临泪,几斜阳。不是寄奴住处、也凄凉。”他这样给我解释:“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句诗表达的也是故园之思吧!你看,我父亲终归还是一个小文人……”
……
瀚儒死后,致远将他的尸首安葬在松塆的祖坟地里。他请邻村的石匠刻了一块石碑,第二年大寒那天立在了坟头。石碑有半人高、一掌厚,请了两个壮汉帮忙才抬到坟地里。“文革”爆发那一年,红卫兵们“破四旧”,首先将大地主许瀚儒的碑推倒了。那块花岗岩石碑十分坚固,怎么砸也砸不破。“小将们”无可奈何,只好对着它撒了几泡尿表达坚定立场。过了几年修水库,石碑就被运到工地上砌基脚去了。
到了80年代,塆里人重修祖坟。还是在过去祖坟山附近的高坡上,又堆起了许多圆土包,竖起了石碑,有的还修起了气派的水泥坟。但是,致远没有再给自己的父亲修坟立碑。
每年清明,致远总会独自一人去古岗边的河滩,在父亲当年倒下的地方,默默地烧一些纸钱。随着青烟袅袅升起,他有时会产生幻觉,觉得父亲从地上爬了起来,顺着那青烟正向上升腾……河滩很辽阔,但他每次一眼就能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地面有一块略略突出的巨大青石。每次烧完了纸钱,他都要在大青石上坐一会儿,抽一支烟,想一会儿心事。
有一年,致远带着念中学的孙子宝骏去烧纸钱。他对宝骏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宝骏十分惊讶:“你怎么用这首诗来评价大地主太爷爷?”致远却不接他的话,转身背着手,只顾默默地走了。
1998年清明那天,致远又去河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大青石了。听古岗村的人说,那是一块风景石,被村里的一个包工头发现,挖出来卖到城里去了。致远找了一个背风处默默焚化了纸钱,从此以后再也不去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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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家老屋东头那间最大的屋子过去是瀚儒的书房。
书房北面的墙中央挂着一张《林泉高士图》,两边悬挂着一副行楷对联:“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靠墙壁立着三个大书柜,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杂志和报纸,那些线装书则横放在蓝色布面的函套里。一套《康熙字典》,厚厚六大本,棉纸铅印线装,书缘微微发黑了。这套书是瀚儒在武汉启黄中学念书时,在武昌横街头有名的益善书店购买的,花了十块钱。图书还有朱熹的《论语集注》、李白的《李太白集》、鲁迅的《呐喊》《朝花夕拾》、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小仲马的《茶花女》、歌德的《浮士德》、赫胥黎的《天演论》、戴季陶的《日本论》,杂志有《新青年》《自由中国》《小说月报》,报纸有《大公报》《罗宾汉报》。在日本人打来的那几年,瀚儒将一部分书和杂志用油纸包裹起来放在一个大木箱中,抬入地窖藏在一堆杂物下。日本人投降之后,这些书又被拿出来,摆放在书柜里。
在致远的记忆中,父亲总在外面忙公务,回家后多半待在书房里。他喜欢斜靠在窗前的躺椅上,手握一卷书静静地阅读。窗户很大,照进屋子的阳光总是一路逶迤,先是攀上他的脚背,慢慢攀爬到他的身上、脸上,他毫无察觉,只是看着书。等到阳光漫过墙壁,攀上窗台消失之后,暮色渐渐就合上来了。这时,他会缓缓合上书站起来,出门沿着秀溪散步。
父亲在书房看书时,年幼的致远总爱躲在门口偷窥。他想弄清楚,书中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东西那么吸引父亲……有时,父亲会把他喊到面前,教他背诵唐诗,还掌着他的手教他描红。父亲性情温和,平常寡言少语,开口却显出威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致远有一次临写“学而时习之”,父亲回家恰好看见了,笑着对他说:“这是《论语》开篇的话呀!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读懂了这本书,将来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致远当时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记住了《论语》是一部重要的书。
到了1949年上半年,时局变得更加动荡。父亲烧掉了一些图书和报刊,更多的则卖给了镇上的废品收购店,小板车足足装了两车;墙上的字画也被收了起来。致远曾经不解地问:“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不要了?”父亲神情晦暗:“有些旧东西,还是不留为好。”那段时间,致远感到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抽着烟发呆,似乎要将自己埋在一圈一圈袅袅升腾的烟雾中。
5月的一天傍晚,父亲突然把致远叫到书房,滔滔不绝同他讲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
当年还在武汉启黄中学念书的时候,瀚儒就加入了共青团。卢沟桥事变爆发时,他已经在古岗当了好些年小学校长了。7月9日那天,他赶去汉口参加示威游行,吁请国民政府抗日。游行队伍与警察发生冲突,他和一群青年被逮捕。本来他要坐牢的,幸亏有个叫邵继武的同学在警察局当队长,将他保释了出来。回到老家,他继续教书。国共联合抗日统一战线形成之后,他在当时的国民党邾城区区长王铁夫的介绍下,加入了国民党,成为第六战区黄冈工作组第六组成员,领导教育界的抗日工作。当年,邾城一带形势比较复杂,日本人和国民党、共产党的部队都在这里活动,常常发生交火。虽说国共结成了统一战线,但国民党军和新四军摩擦不断。有一次,五名新四军战士被国民党军抓了,还是他出面保释的。
等到湖北全境光复之后,湖北省政府在黄冈县举柏乡推行改革——民选乡长,他竟然被选上了。其实,就他的本性而言,他是不愿从政的。从年轻时代起,他就信奉教育救国的理念。他一直铭记着陶行知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它教人离开乡下向城里跑;它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它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它教人分利不生利;它教农夫子弟变成书呆子;它教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他教强的变弱,弱的变得格外弱。”因此高中毕业之后,他就选择了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
正是因为在乡村办教育,瀚儒结识了改变他命运的一个重要人物——朱怀冰。朱怀冰是阳逻朱棋杆塆人,在私立湖北法政学堂上学时恰逢武昌起义爆发,就报名参加了学生军。后来,他考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科,毕业后一直行武,官至国民党军的军长。1946年4月,政治上不甚得志的朱怀冰以“做大事不做大官”为标榜,回到家乡任黄冈县县长。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万耀煌不敢对他发委任状,改下聘书,以示礼遇。朱怀冰传统文化功底深厚,非常热心教育事业,创办了后来闻名全国的黄冈中学。他十分赏识许瀚儒,劝他说:“我堂堂一军长来当县长,你区区一小学校长去当区长,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就这样,许瀚儒当上了乡长。朱怀冰还亲笔书写对联相赠,就是挂在书房的那一副。
在瀚儒当乡长期间,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大别山地区争夺激烈,邾城几经易手。刘邓大军的司令部曾在举柏驻扎过一段时间。一天傍晚,瀚儒遇见刘伯承在村头散步。先前,国民党军撤退,瀚儒并没有跟着逃跑,而是留了下来。邓小平召集当地的开明士绅开会,宣讲共产党的政策。就在那次会上,他见过刘伯承。刘司令戴着眼镜,胸兜上插着一支钢笔,一看就像个读书人。刘伯承显然对他有印象,冲他挥了挥手。瀚儒也挥了挥手,匆匆走过。他信仰三民主义,并不认同共产党的某些理念。可是,共产党军队在驻地的许多做法,他还是颇为赞赏的。那些士兵个个精神抖擞,帮助村民担水、扫地、犁田,对妇女从不骚扰,表现出严明的军纪,与国军大相径庭。但是,他仍不愿意与共产党人深交。
就在这时,松塆传来消息,他家被“革命”了。
其实,瀚儒在当地的口碑是非常好的,被人们戏称为“家婆乡长”。国民政府禁烟禁赌,凡是吸大烟的,他都抓了来集中戒烟;对于赌博成性的,抓来之后也是以教育为主。每次到松塆抓赌,远远望见村子了,他就让乡丁对空鸣枪。听到枪声,赌博的人就赶紧散了。在本乡本土为官,他十分谨慎。四里八乡的人攀扯起来就像瓜蔓子,都是沾亲带故的,他并不想结冤仇。在邾城街上给他草帽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著名赌徒之一。有一年春节,古岗街上唱大戏,乡丁抓小偷,把一个卖花生的婆婆的摊子撞翻了。老人急得大哭,他走过去掏了五元钱作为赔偿。他在当地的人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共产党在松塆发起土改的时候,群众的矛头最初并没有对准他家。
事情盖因王二娘而起。王二娘是松塆媳妇,当年不过三十出头,长得十分俊俏。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成立妇救会时被推选为主任。走马上任之后,她放的头一炮就是带了一帮妇女去瀚儒家“闹革命”,要分他家的粮食、家具和衣物。瀚儒媳妇上前理论,王二娘挥手扇了她一耳光,大骂:“地主婆,就你吃得好穿得好!现在穷人翻身了,我们也要穿穿绫罗绸缎过过瘾。”起初,女人们都怯怯地不敢动手。王二娘把衣箱提到院子里,咚的一声将衣物翻倒出来,大吼一声:“革命了!”于是一片混乱,大家都去抢自己喜欢的衣物,然后搬粮食和家具。第二天,王二娘穿着一身花旗袍去挑水,前凸后翘,袅袅而行,惹得村里的几条狗摇着尾巴前颠后窜,跟了一路。到了井边打水时,她弯腰用力过猛,嗤地一下将腰线撕开了,引得旁边的人一片哄笑。
解放军撤走之后,国民党军回到邾城。反动地主纠集成立了还乡团,下乡清剿共产党。瀚儒回到松塆,托人传话,只要把从他家中抢走的东西还回来,他就不抓人。第二天早上,他家的院子里果真堆满了家具、粮食和衣物。可是,还乡团的团长老黄是兵痞出身,非要抖威风,派了兵去抓农会的头头。那些主事的人早就闻风逃走,最后只抓到王二娘。没想到这王二娘十分倔强,嘴巴被鞋底抽肿了,就是不吐半个字。黄团长恼羞成怒,亲手用铁丝穿了她的双乳,押回邾城。过了不久传出消息,王二娘被当作匪首枪毙了。
村上一直传说王二娘是遭瀚儒报复而遇难的。致远见父亲恰好说到这一段,就将疑问提了出来。瀚儒有些失望地看他一眼,加重语气道:“王二娘之死,与我没有干系!我虽然当着国民党的官,可是手上干干净净,从没有沾过血!”然后,他就沉默了,只是吸烟。吸完一支烟,他缓缓道:“无论什么主义,只要让人能够生活下去——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有戏看——把日子越过越好就是真理!……你们将来不要从政,当个教书先生很好……爸爸是个失败者……”说完这番话之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让致远离开。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武汉就解放了。又过了一阵子,邾城也解放了。瀚儒回到松塆,过起了闲居生活。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吸烟、看书,很少与人说话,也没再同致远深谈过。那段时间,他看得最多的书是陶行知的《中国大众教育问题》,而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批注。
瀚儒被镇压之后,致远的母亲本想把书柜里余下的书全都烧掉,但是被他劝阻了。受父亲的影响,致远从小也喜欢看书。父亲书柜里的许多书,他都是读过的,实在舍不得毁弃。可是,这些书的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怜惜而延续。“文革”爆发,红卫兵来家中“破四旧”。除了《毛泽东选集》和几本鲁迅的书,其他书统统被扫荡出门,连同抄出来的字画,堆在大门口一把火烧掉了。写满了瀚儒批注的那些书,自然也没有逃脱葬身火海的命运。
那间书房里的一切,也只能留存在致远的记忆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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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瀚儒之死与两个人密切相关,一个是朱怀冰,一个是王二娘。
朱怀冰是一个坚定的反共分子。他在黄冈任职期间,拟订了《建设新黄冈计划》,勒令各地整顿保甲,增哨加卡,专门对付共产党,还提出“一家通匪,五户问罪”的口号,对民众滥施杀戮。逃到台湾之后,朱怀冰先后担任“行政院设计研究委员会”副秘书长、“光复大陆设计研究委员会”秘书长、“总统府”国策顾问、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等职,依然积极反共。瀚儒与他交往密切,私谊颇深。从当年的档案中可以查到,“勾结战犯朱怀冰”是他的罪状之一。
档案中还记载,王二娘之死的幕后黑手是许瀚儒。关于这个问题,我心中存有疑惑。从逻辑上推断,王二娘领头分了瀚儒家的财产,扇了他妻子一耳光,的确会引起他的憎恨。但是,从许瀚儒的性格和一贯行事风格分析,他不至于要置王二娘于死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采访到当年参加行刑的那位王班长,他给我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王二娘被抓之后,最初是单独关在举柏乡乡公所的一间柴房里。一天晚上,黄团长进了柴房,企图占有王二娘。王二娘性格坚贞,自然不从。激烈反抗之中,她一脚踹中了黄团长的命根子……当时还乡团气焰十分嚣张,网罗的一批地痞流氓杀人不眨眼,所以王二娘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当年,由于形势所迫,王班长并没有向上级交代这个细节。
当我把这些情况告诉致远时,他的表情显得很木讷,只是自言自语般反复念叨着两句话:“我父亲没有血债……我受党教育多年,有觉悟……我父亲应该枪毙……”
我递给他一页纸,上面抄录了我在查阅《邾城志》时发现的两处关于许瀚儒的记载。致远戴上老花镜,盯着那张纸,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他摘下老花镜,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没想到,他还会上史书……我更没想到,书上会肯定他为乡村教育做了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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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2日;地点:松塆】
你们知道土改吧?那时候,松塆一共划了七个地主。根据政府制定的标准,每户占有净出租土地一千亩以上就是大地主,占有净出租土地一百亩以上算中地主,占有净出租土地四十亩以上、全家无一人劳动的算是小地主。松塆大部分地主家的土地都不到一百亩,有的虽然请了雇工,但是农忙时自己也下地干活。其实,除了许瀚儒、许耀辉两家势力大、财产多,松塆其他的地主也就是比一般农民生活得富足一点,经常能吃鱼吃肉,衣服穿得光鲜一些而已。
塆里有一个叫旺财的,心很大,勤爬苦做,攒地攒房。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提着粪铲和撮箕在村里转悠,看到哪里有一堆屎,就高兴地冲过去收到撮箕里。有一次,老五的爷爷赶着牛在前头走,旺财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老五的爷爷不解地问:“你老跟着我干什么?”旺财说:“我不是跟你。我瞅着这牛要屙屎了,我是跟着它。”他的祖上留了一幢五间青砖瓦房,还有十五亩地。在他的精心操持下,土地面积很快翻了一番。1949年5月,他听说邻村王塆的地主王大头要卖地,而且很便宜,就倾其所有,一口气买了十亩好地。哪里料到,很快就解放了。土改时按土地面积划分成分,他正好达到地主的下限标准,一夜之间就穿着破棉袄挤到地主堆里去了。根据农民协会公布的标准,他家五口人,只能保留十五亩土地,其他的都得分给无田无地的穷人。旺财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挽了绳子上吊。还好被他儿子发现,救活了过来。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第四天早上,他一骨碌爬起来,对老婆说:“快去割肉,以后餐餐吃包面(笔者注:肉馅饺子)。”松塆人穷,平常是舍不得吃包面的,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吃一顿,旺财家也不例外。当他老婆将包面盛上桌子,旺财只吃了一口,就哭得昏天黑地。以后他们家真的顿顿吃包面,一连吃了一个月。他的小姑娘有一次对我家四姑娘说:“我见了包面就要吐啊!”土地很快分了下去,旺财家也不再吃包面了。到了“文革”,各村的地主轮流被游斗。旺财有一次到王塆参加批斗会,无意间瞅见王大头站在台下笑嘻嘻地呼口号。批斗完了,大家散在场子上说话。旺财走过去,冲王大头的脚边唾了一口,说:“王大头,我是替你当的地主!”这个王大头运气好,他有个表弟在武汉市政府工作,很早就给他传递消息,他及时低价将土地都卖了出去,划成分时只定了一个富农。
我教过政治,知道阶级斗争。可是在松塆,地主和穷人的矛盾并没有那么尖锐。地主有地出租,穷人耕种交租,代代如此,似乎天经地义。对于村里公益性的事务,譬如筑路、建桥、修庙,地主们捐的钱往往比较多;遇到饥馑灾年,他们也会主动做一些善事。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湖北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松塆的穷人大多断了炊。瀚儒将地主们召集到家里开会,商量怎么办。他建议各家每天轮流施粥,帮穷人渡过难关。一个叫安财的小地主听了很不高兴,说:“凭什么让他们白吃白喝,粮食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瀚儒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等他们饿绿了眼,去你家抢粮吧!”瀚儒的话戳中了安财的软肋,他的脸顿时黑了。瀚儒当了多年校长,虽不是族长,但说话有权威,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松塆以许姓人丁最多,共分为五房,互为照应,势力很大。安财姓张,张姓人口少,在村里没什么势力,说话自然分量轻。
安财这个人非常小气,用耀辉的话说,“抠过屁眼的手指也要放到口里吮一吮”,平素不大招人喜欢。头一年的中秋节过后,他家的粮仓半夜被人撬开,丢了三十二担粮食。安财发现后赶紧去乡里报案,查出领头偷粮的正是瀚儒那一房的一对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兄弟。乡丁将两人抓去关了三个月,然后释放了,粮食却没有退回一粒。安财再去乡里、县里告状,根本无人理睬。他无奈之下去找瀚儒评理,瀚儒白了他一眼说:“你如果先来找我,而不是报官,或许还能追回一些粮食;现在过了三个月,人被抓去关了,粮食估计也吃光了……”安财听出了瀚儒话中的不满,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等安财一走,瀚儒就去找当时的族长,说:“虽说胳膊肘往里面拐,但老祖宗定的规矩却不能坏!”族长让人将光棍兄弟找来,先拿出《许氏宗谱》上记载的家规念了一番,然后罚二人在祠堂门口跪了一整天。
安财家那一年日子过得十分凄惶,还是找其他地主借谷子才度过了冬天和春天。现在说要给穷人施粥,他心中自然一百个不乐意。但是,不乐意也不敢不办。
第二天天没亮,安财就让长工老王起床熬粥,嘱咐只放小半袋米。太阳升起来之后,村里的穷人都夹着碗筷来了。打头的是梅松——后面我还要讲他的故事——他攥着木勺在盛粥的水桶里舀了舀,咕哝了一句:“这粥像镜子,照得见人影呢!”安财在一旁听了,马脸顿时拉长了,“有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梅松却不依不饶道:“张财主,我们不是叫花子哦!四爷(瀚儒)家的粥,可是稠得粘筷子,还配了酸菜呢!”安财的母亲在一旁听见,赶紧拉了儿子一把,说:“我们也准备了酸菜!”然后颠着小脚去屋后的坛子里捞酸萝卜、酸豆角,切成丝放在木盆里端上来。院子里蹲满了人,一片呼噜呼噜声。一人一碗,吃完了就伸长舌头旋转着将碗舔干净,再将筷子往裤子上擦一擦,起身走人。老王每天熬五大锅粥,一连熬了三天。看着穷人每天进进出出喝粥,安财气得咬牙切齿,可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正是这个安财为人吝啬,后来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
6
清明那天,与瀚儒一起被镇压的还有一个大地主耀辉。他是松塆最后一个族长。
按照惯例,松塆的族长都是在许氏的大房或二房中产生,耀辉属于大房,瀚儒属于二房。耀辉比瀚儒年长五岁,两人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耀辉结束军旅生涯回到松塆之后,就当上了族长。在那时的松塆,族长比后来的队长、村长更有权威。
耀辉年轻时就与众不同,活脱脱是巴金《家》中主人公觉民的翻版。家里为他说下了仓埠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他一直不同意,因为在武汉大学他已有了意中人。后来,他父亲用一封“母亲重病”的信将他从学校骗回来,直接拜堂成亲。谁也没料到,新婚之夜他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没有揭,第二天一大早就跳窗逃走了,此后几年不再回家。大学毕业之后,他给朱德做过一段时间的秘书。大革命失败,他脱离共产党,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他创办了英语补习班,召集瀚儒等一帮青年学习英语。
1933年春天,耀辉的一个在薛岳手下当团长的大学同学陈中奇,突然来到松塆。两人闭门长谈了三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人们只记得第四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两人骑马绝尘而去的情景。耀辉挺胸挥鞭,马鬃飞扬,四蹄嘚嘚,直朝着太阳奔去……这幅画面威风凛凛,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松塆人津津乐道。
八十多年过去了,我站在松塆村口,远眺通向村外的那条小路,想象着耀辉当年扬鞭奋蹄的情形。这条路是松塆连接外面世界的纽带,也是松塆人出村的必经之路。当年的土路几经变迁,如今修成了水泥路,路两旁栽种着意杨。微风吹过,阔大的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感喟历史的沧桑。
当年,作为一个胸怀理想的知识精英,面对纷乱世事,耀辉在反复思考之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这一走就是十三年。对于这段经历,他一直讳莫如深,回乡后很少对人提及。
1938年,村中一个叫许忠儒的人到河南商城贩卖布匹,被税务局没收了。他没有盘缠回家,只好在街上游荡。有一天,他看见耀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勤务兵走过街头,就冲上去大喊:“三爷,三爷!”耀辉和他是同一房的,自然认得他,就勒马停下,请他到路边的茶馆喝茶。问清事情原委,耀辉当即掏出纸笔,唰唰写了一张便条,让他拿去找税务局长。税务局长看过纸条,二话没说,马上让人把布匹归还给忠儒,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忠儒的孙子保国在很多年之后谈起这件事还兴奋不已,他说:“我爷爷说,三爷真是威风凛凛啊,肩上的金星闪闪发光,晃得人眼花。那该是多大的官啊?将军?”从那时起,耀辉当将军的消息就在塆里流传开了。
1946年6月,内战爆发。薛岳在鲁南战役中损兵折将、损失惨重,被蒋介石以“指挥无力,名声低落”为由撤了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耀辉脱下军装,回到了老家。耀辉刚回来时,瀚儒曾想求证他的军衔,可他淡淡一笑道:“过眼云烟的事,就不说它了。”这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可是背却有点驼了,两鬓也染上了白霜。
耀辉的归来,使得松塆一下子热闹起来。黄冈县县长朱怀冰亲自登门,聘请他出任举柏乡中心小学的校长;邾城一带的大小官员,也纷纷带着礼物来拜访;令附近村民谈之色变的“五虎十三豹”在邾城最豪华的聚悦楼大摆筵席,派了四人大轿来接他赴宴。
耀辉有时住在松塆,有时住在邾城。住在村里的时候,他常常拄着文明棍沿着村中的小路散步,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会微微点一点下巴。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话语不多,目光却是十分凌厉。在致远的印象中,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他说:“我每次见到三叔,心里都很紧张。”当时村中流传,耀辉是国民党的高级特务,拿着蒋介石颁发的特别手令,对地方官员有生杀大权。为了印证这句话,致远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彭学华当乡长的时候,剿共特别积极。有一次,他带兵从村里抓了三十个农会积极分子,关押在三店,说他们通“共匪”。一时间,松塆的天像塌了一般。被抓人家的亲属一起来到耀辉家,齐齐跪在院子里求他做主。耀辉把手一挥,道:“你们都回家去,领人的事我来办。”说罢,他戴上礼帽,拄着文明棍,径直往三店去了。听说耀辉来了,彭学华赶到乡公所的大门口迎接,点头哈腰地招呼:“三爷来了!”耀辉单刀直入道:“我回松塆也有一年多了,怎么不知道塆里的老百姓都成了共产党?”彭学华有点尴尬:“待查,待查……”耀辉说:“既然没有证据,那就把人放了吧!”彭学华支吾道:“这样……这样……那就留个把人审查审查吧?”“好,把三爷我留在这里给你们审查,其他人都放了!”耀辉说完,大步流星往关押室走去。彭学华小步快走追上前,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就照三爷说的,全都放了!”最后,彭学华将自己的白马牵出来,将耀辉扶上去,让他骑马回了松塆。
“镇反”运动开始之后,县大队的战士来到邾城耀辉的住处,将他抓了起来。经过南门的时候,耀辉看到墙上贴着布告,布告上隐隐约约有他的画像,就对押解的战士说,他想看看布告。走到布告之前,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摇头一边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了。”
两个月之后的清明,他和瀚儒一起被押解到古岗枪毙了。
因为耀辉对自己的历史讳莫如深,松塆的人对他在外面的经历也不甚了了。我后来查阅档案,只找到简略的记载:他加入薛岳的部队之后,南北转战,围剿过苏区红军,抗击过日本鬼子,后来被授予少将军衔,“双手沾满了革命烈士的鲜血”。
耀辉回乡后交往最多的人是瀚儒。致远记得,两人常常在书房里相对而坐,有时低声交谈,有时默默喝茶。瀚儒曾对他转述过耀辉讲的一段话:“手足相残,总是让人心寒的事……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哪朝哪代的大治不是打出来的呢?国民党的根是烂透了,共产党将来如何,不得而知。无论谁主天下,早点结束这乱世才好……”
邾城解放之前,耀辉是有机会去台湾的,可他只送走了妻子和儿女,自己却留了下来。至于他为什么选择留下,一直是个谜。有人说,起初他是想观望,认为国民党会扳回政局,等到大势已去再想去台湾,已经买不到机票了;还有人说,他是个孝子,留在松塆是为了给父母守坟。显然,这些都不是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一直到今天,耀辉还常常出现在松塆人的口头讲述中。就连松塆的孩子与邻村的孩子打架斗嘴,也总是满面得色地说:“我们塆出过将军,你们塆呢……”
7
【讲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3日;地点:松塆】
松塆的土改进行得非常顺利。你们想想,最大的两个地主都被镇压了,谁还敢不驯服?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用乡下人的话说,那不是伸着脖子挨刀吗?村里的小地主、富农们只敢关起门来跳脚骂娘抹眼泪,开门遇到工作组还要点头哈腰装笑脸。记得土改之后,松塆的贫农家庭人均土地达到了三亩,比过去翻了好几番。中农的土地略有增长,富农的土地有所减少。变化最大的是地主,有的地主家的土地只剩下过去的几十分之一。按工作组潘组长的话说,“松塆人都过上了‘耕者有其田’的生活”。
你们很小就离开了农村,很难理解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我给你们讲两个故事:
那是刚开始分田地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去田埂上挖猪菜。那天起了大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五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雾很稠,黏在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我挖着挖着就来到了小龟山,这里长了一大片野苋菜。野苋菜又嫩又肥,猪最爱吃了。就在我挖得正带劲儿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尖厉的号叫,像哭又像笑,十分瘆人。这个地方以前闹过鬼,我以为遇到了脏东西(鬼魂),马上大声念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并朝四周不停地吐唾沫。听老人讲过,如果遇到的不是厉鬼,这个方法是可以避过的。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了,眼睛也瞪得老大,惊慌地四处观察。就在这时,田埂边团着的一个黑影竟然慢慢蠕动起来。这下我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挥着挖铲大喝:“什么东西?!”那个黑影越长越高,竟然开腔了:“是我啊!”声音非常耳熟,原来是地主旺财。我走近一看,他的身上像被水淋过一样,看来在这雾天里待的时间不短。我问他:“你在这里搞什么鬼?”旺财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说:“三伢兄弟,我困不着啊,我想自己的儿子呀……”他从地里搓起一把泥土,捏了捏,放在鼻子边嗅着:“你知道的,我对这些田地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亲啊……你和工作组那些同志不同,你是晓得我怎么辛辛苦苦、一块一块攒起来的……这土都被我养熟了,肥得冒油,闻起来香呢!现在一革命,怎么就把我的地又弄没了呢……”旺财的舅娘和我妈是表亲,我平常和他关系也还不错。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肯定会说几句大话表白态度,可是现在我不用装假,心里也酸酸的。我扶起他,小声劝道:“要那多田地干什么,惹祸呢!哥啊,能养命就行了。”这时太阳升起,阳光将雾慢慢收走了。我看清了旺财的脸,泪水鼻涕泥巴混在一起,看上去真像个鬼。他告诉我,这一夜他都没合眼,一直在野外游荡。从北面到南面都有他家的田地,他一寸一寸走过,用手去摸,去捏,甚至用嘴去啃,一只鞋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些田地。昨天下午分地小组已经拉过地界线,重新书写了地契,从今天开始,这些田地就属于别人了。利用这最后的夜晚做掩护,他要和自己的土地告别。……地主也是农民啊!地主地主,不就是“土地的主人”么?
再给你们讲桂平的故事。
桂平的祖辈不是松塆人。光绪年间河南闹蝗灾,他爷爷带着一家五口从老家出来乞讨,流浪到了松塆。后来,他爷爷奶奶去世,葬在了松塆。桂平是在松塆出生的。他们家没有一分田地,一直靠租种地主的土地生活。当时水稻一般种两季,亩产四百来斤,一半交给地主当租子,剩下的往往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农闲时,必须做别的营生补贴生活。遇到年景不好,租子会相应减少,但交完租子后日子就很难过了。桂平从十岁开始,就在瀚儒家做长工。做长工吃住都在主人家,主人每年还给置办冬夏两季衣服,年底再给一担谷子作为报酬。这样,桂平家的日子勉强能过下去。
桂平家那时有四口人,分得了十二亩田地。发放地契那天,工作组在打谷场上插了两面红旗,还放了一通鞭炮,一派喜庆的气氛。政府颁发的地契是统一印刷的,白纸黑字盖着乡政府的红色大印。地契上详细标明了土地的大小、位置、界线和所有者。每个拿到地契的穷人都很兴奋,尤其是那些过去没地的雇农高兴得合不拢嘴。轮到桂平时,他从工作组潘组长手中接过地契后,竟然扑通一声跪下去,冲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潘组长给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说:“现在是新社会了,莫搞这封建玩意儿了!你要感谢,就感谢共产党、毛主席!”
桂平双手捧着地契回到家,恭恭敬敬把它供奉在家神的位置上。以后逢年过节,这地契和家神一样,享受香火供奉,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到了包产到户时期,重新颁发土地证,桂平的儿子在神案上供奉起了财神爷,土地证就收到柜子里去了。这是后话了。
桂平是个种田的好把式。他舍得下力气侍弄土地。农闲时,他借船去绞湖草,拉回来沤烂在田里做肥料。他还想出一招,招呼村里的小孩子到他家的茅厕拉屎拉尿积肥。拉一次屎尿,他就奖励一小把炒黄豆。有一段时间,村里的小娃娃们呼朋引伴,排着队去上他家的茅厕……
我还记得这年的腊月二十六,桂平提着一块糍粑来到我家,请我帮他写对联。松塆的读书人不少,都会写毛笔字,但我的一手颜体字更受大家欢迎。遇到红白喜事或是过春节,来找我写字的人很多。桂平大字不识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每年春节都会来找我写一副对联。他喜欢听说书,比其他庄稼人显得多一些见识。别人找我写对联都由我选内容,桂平却不同,他会编一些词让我写上去。上一年他让我写的是:“门前长棵摇钱树,斗大元宝滚家来。”虽然不合对仗、韵辙,但反映的是他的心声,我笑一笑按他的意思写了。今年他又来找我,我笑着问他:“词编好了没有?”他的脸一红,两手在裤腰上搓个不停,说:“秀才兄弟,你莫笑我!我编了两句,你看好不好?”我在村里人缘不错,大家都亲热地叫我秀才。他编的对联是:“听毛主席话句句真言,跟共产党走条条大道。”我故意笑他:“不要摇钱树了?”他说:“摇钱树已经栽下了。”……你大概想象不出来,这年春节,桂平编的这个对子竟然在松塆流行起来。好多人都来找我,叫我照着桂平编的词写。大年初一到旺财家拜年,让我惊讶的是,他家门前的对联写的也是:“听毛主席话句句真言,跟共产党走条条大道。”横批是“社会主义好”。
当年的土改,在松塆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8
松塆就像一个舞台,一波又一波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去。历史的剧变正好给台上的人提供更多的表演机会,也使生活变得更加富有戏剧性。
当瀚儒、耀辉们退场之后,梅松们就走到了历史的聚光灯下。
梅松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却也生得相貌堂堂。十几岁的时候,他跟着一个耍猴把戏的老头跑过几年江湖。邾城解放的头一年,他突然回到了松塆。没有地方住宿,他就借住在耀辉家的牛棚里。平常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打短工,换点米面过日子;闲着的时候,他常常嘴里衔根草,躺在后山坡上晒太阳,日子倒也过得逍遥。他偶尔窜到别人家的园子里掰一棵白菜、摘几个茄子,大家可怜他的身世,也不太介意。因为他的特殊经历,潘组长一到松塆就认准了他是可以依靠的骨干,常常找他谈心。
潘组长叫潘德生,原来是四野某部的副连长,淮海战役时被炮弹炸伤了腿,转到地方当干部,被上级派到松塆来领导土改。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喜欢披一件黄色呢子大衣,据说是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他受过伤的左腿微微有点跛,平常不太明显,如果走快了左右肩膀就高低起伏;他身上斜挂着手枪,红绸子一飘一飘,显得威风凛凛。他刚来的时候,塆里的孩子总爱跟在他身后,模仿他的样子走路。
潘组长一到松塆就扎入穷苦人家进行调查,可是调查的结果令他十分失望。这个村虽然有几个地主,但是老百姓对他们并没有阶级仇恨。有人说种地交租,天经地义;有人说地主心地善良,灾年总是施粥;还有人说,村里大事小事都是由族长主持着,这些年从没出过乱子。至于为什么受穷,人们都感叹那是自己的命不好。
潘组长将调查情况向区里做了汇报。区领导告诉他,其他村也遇到类似情况,许多群众并不“苦大仇深”,革命积极性不高。针对这个问题,上级决定抽调土改工作队员排演话剧《白毛女》,然后到各村巡回演出,对农民进行教育,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
工作队到松塆演出的时候,大家觉得新鲜,闹哄哄地跑去观看。村民边看边议论,有的说喜儿长得真好看,脸又白又嫩像豆腐;有的说黄世仁演得好,有排场;还有的说杨白劳唱得好听,就是太年轻了,不像喜儿的爹。潘组长站在人群中,越听眉头越打结。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你们没觉得这个地主坏么?”那人却说:“黄世仁那大把年纪了还想霸占喜儿,老牛吃嫩草,有钱就有能耐啊!”另一个人则说:“黄世仁是远处的地主,我们这里的地主都是好人。”
就在这时,演出结束了。大春牵着喜儿和杨白劳的手出来谢幕,大春挥着拳头高喊:“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他这一声高呼,使得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愣愣地望着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台上的三个演员又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人群依然没有反应。潘组长一看气氛不对,马上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跟着响起了一个声音:“打倒地主黄世仁!打倒松塆的黄世仁许耀辉!”这声音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显得有些嘶哑。潘组长抬头一看,喊口号的人是梅松。
在潘组长的不断启发下,梅松的革命觉悟提升很快。他当选为农民协会主席,成了松塆的头号人物。
农民协会举办诉苦大会,梅松第一个登台发言。为了今天的发言,头天晚上潘组长在煤油灯下给他辅导了半夜。梅松到底是跑过江湖的,一点儿也不怯场。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我是个大老粗,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话音未落,全场哄笑。
梅松虽没念过一天书,嘴里却像安了轴承,说起话来溜溜转。他从小时候父母双亡讲起,诉说自己受过的苦难,惹得台下的几个婆婆不住地抹眼泪。讲到耍猴跑江湖这一段时,他突然兴奋起来:“我在黄陂的时候遇到一个唱楚剧的女子,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朝她看一眼就像要掉进去……她对我好啊,总是把别人送她的鸡蛋偷偷塞给我吃……”潘组长坐在他旁边,一听他信马由缰讲岔了道,赶紧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台下已经有几个年轻人挤眉弄眼笑起来。
梅松到底是聪明人,马上把话头扳回到正题:“这是穷人对穷人的阶级感情!她是个受苦的女子,被戏班子老板剥削……就像我们塆的许耀辉,剥削我们穷苦人。”
这时台下有人说话了:“许耀辉不是把牛棚让给你住么?”
梅松瞪了那人一眼,回道:“许耀辉家里空着那么多房子,却只肯借牛棚给我住,这不是伪善么?!他凭什么住宽敞的房子,吃鱼吃肉,穿裘皮大衣?我们穷人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这都是因为被地主剥削么……父老乡亲们,只有消灭剥削阶级,我们穷人才能翻身做主人!”梅松很聪明,“伪善”“剥削”“翻身”这些新词,都是潘组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他这次全用上了。
潘组长频频点头,高举双手为他鼓掌。农民协会的积极分子也跟着鼓掌,然后,整个会场上响起了掌声。梅松激动地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打倒地主恶霸许耀辉!”人群中终于举起森林般的拳头,口号声震天般响起。这时,许耀辉已经关押在邾城的看守所里了。
其实,潘组长在培养翻身农民的时候,还选择了一棵苗子——三十多岁的光棍老黑。老黑家穷得叮当响,瓮里经常没有隔夜粮,盖的棉絮破得像渔网。潘组长启发他说:“穷人翻身当了主人,还怕媳妇不上门?”他对潘组长拍着胸脯说:“我死心塌地跟着党走!”从此,潘组长走到哪儿,他就屁颠屁颠跟到哪儿,似乎这样他就“革命”了。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上台发言,不知是紧张还是胆怯,竟然将口号喊反了:“打倒贫下中农!地主富农翻身做主人!”台上的领导顿时黑了脸,台下的群众笑翻了天。潘组长恨得差点咬碎了牙齿,心里暗骂一句“狗肉上不得正席”,从此将他晾在了一边。
于是,领导松塆革命的历史重任就落到了梅松的肩上。用潘组长后来接受老五采访时的话说:“梅松是个有觉悟的农民,他帮助我们撕开了松塆的‘铁幕’,松塆从此真正翻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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