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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中,很多悲剧都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老魏也是这样的。
20世纪50年代初期,松塆的合作化是分阶段进行的。第一阶段是搞互助组。互助组基本是以亲缘关系为基础,少则五六户一组,多则十来户一组,每组选出年长者或者能干者当组长主事。在互助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那些劳动力强、性格好的人,大家都争着抢着找他搭伙,而那些老弱病残或者脾气坏的人,根本就没人愿意要。就在这时候,平常不被大家放在眼里的老魏从人堆里冒了出来。这一冒,就牵出了一段情缘……那时老魏意气风发,还真红了一阵子,事迹上过《黄冈通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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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比我大一岁,要是还活着,也成精了。老魏其实并不老,在他退伍回来的第一天,梅松见面这么称呼他,以后塆里的人也就跟着叫开了。
老魏不是松塆人。在他十岁那年,父母双双病逝,他成了孤儿。他姐姐是松塆的媳妇,他就投奔了过来。因为性子很烈,他经常同村里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欺负他是外来的,经常三五成群拥上去,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安财家的老大把他的头打破了,血流下来糊住了半边脸。他没有哭一声,跑回家在灶间抓了把炭灰掩住伤口,然后点了一个火把,就去把安财家的牛棚点燃了。火光冲天而起,要不是梅松正好挑水经过,一桶水浇灭了火头,安财家的牛棚、柴房都会遭殃。姐夫为这事教训了他一顿,他就闹着要回老家,再也不愿意和姐夫住在一屋。他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傍着自家后山头用茅草给他盖了一间偏厦,又给他起了新锅灶。那年他才十五岁,就自己当家过起了日子。他的手很巧,编的箩筐、筛子又细密又漂亮,每次拿到古岗集上,一下子就卖光了;农忙时给大户人家割麦插禾,农闲时去湖里摸鱼捞虾,加上姐姐时不时周济,日子也能磕磕绊绊过下来。瀚儒组建保安队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招了去,他从此算是餐餐能吃饱肚子了。他心眼灵光,在保安队的时候经常缠着文书学识字,一年下来竟然看得懂《湖北新报》了。
邾城解放后,保安队被解散。解放军看他出身穷苦,人长得抠(聪明),识得字,就动员他参军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个月整训后调往丹东,改番号为中国人民志愿军。1951年元旦那天,他跟随部队跨过了鸭绿江。随后参加了第四次、第五次战役。第五次战役打得十分惨烈,部队回撤的时候,他左手的小指头被炮弹片齐根削掉了。但是,他轻伤不下火线,一直坚持战斗。到了这年的国庆节,他才随部队撤回国内。据他说,因为作战勇敢,他被志愿军司令部选为代表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庆功会。本来,毛主席要在会上接见他们的,但临时有别的国家大事要处理,他最终没有去成。
这年腊月,老魏背着被窝卷儿回到了松塆。因为我们过去关系不错,他一回来我就去看他。他拿出几个弹壳送给我,还拿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纪念章给我看。纪念章正面写着“抗美援朝纪念”,反面写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赠,1951”。
土改时,老魏的户籍不在松塆,而且已经参了军,村里就没有给他分田地。现在他作为抗美援朝功臣回来了,农民协会专门向上级申请,给他调配了三亩田地。
老魏并不擅长干农活,心思也没用在土地上。大多数时候,他要么窝在家里编箩筐,要么四处闲逛,属于他的几亩田地种得稀稀拉拉。开始搞互助组的时候,没有人愿意要他。最后,村里剩下几户落了单——两个孤老头,一个瘸腿的,还有寡妇爱香。爱香的男人头一年病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分田之后庄稼种得没起色,转过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男人弟兄四个,本来应该合起来拉扯她一把的,但是本家的几个嫂子和她半两猪肝不割(过)——合不来,所以互助搞不到一起去。上级反复做工作,老魏就和这几家互助到一起了。谁也没料到,这老魏当上组长之后,立马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土地上,带着几户人家干得热火朝天。梅松看了十分高兴,大会小会上总是表扬他们。
老魏虽说脸上有几颗麻子,人却长得高大壮实,穿着的军装总是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赶集时,一些姑娘媳妇总扭头把他瞅了又瞅。虽说他穷得叮当响,但是没有家口拖累,按说找个媳妇并不是什么难事。姐姐给他张罗过几回亲事,可他高低看不中那些大姑娘。后来听说,他已经和爱香悄悄好上了。
这个爱香做姑娘时就是一枝花,眼睛大大,颧骨高高,皮肤白白,水灵得很。刚嫁到松塆时,她天天上夜校。别的媳妇姑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听课时哈欠连天,写的字像蚯蚓拱,她却是风雨无阻,上课腰板坐得挺直,写字有鼻子有眼,总被我表扬。可是她命不好,丈夫总是病病歪歪,一年四季熬药罐子,还是没有挺过来……按村上老人的说法,她克夫——“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有一次,住塆子西头的光棍老黑对我说:“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变的,下面有张吃不饱的嘴,长了肉牙齿……他男人只晓得天天夜里快活,不晓得会精尽而亡……”这个说法后来在村里流传开来,男人们再看爱香的眼神就有了变化。大家纷纷猜测那“肉牙齿”是什么东西,还逼着老黑问是不是被“肉牙齿”咬过。老黑这时就得意地说:“上烟……”马上有人卷了一支烟,用舌头舔一舔裹紧了递过去。老黑叼着烟,眯着眼睛继续道:“点火!”有人给他点上火,他美美地吸一口,缓缓从鼻孔喷出两柱烟。等大家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开口时,他突然拨开人群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道:“咬没咬过?哈哈,你们去找她问吧……”这个老黑长得像个泥鳅,又脏又懒,爱香要是看得中他才怪!果然,不久村里又传开了,老黑半夜去扒爱香家的门,第一回被她骂走,第二回被她用尿泼了一身。
至于老魏和爱香的事,则是割麦子时节在村里流传开的。第一个告诉我消息的正是老黑。他愤愤地说:“你说还有没有王法?一个外来人搞我们塆里的寡妇……他们在麦地里干那事,像公狗趴在母狗身上……”我回家把这事说给我媳妇听,她白了我一眼:“爱香也蛮可怜,老魏单身一个,两人凑一家过日子倒也不错,只是亏了老魏的童子身!”
转眼过完了春节,要准备秧种了。社里派我和老魏去黄冈买稻种。这事其实也是因老魏而起。他虽不是种田的好把式,但是脑瓜子灵醒,喜欢听广播、看报纸,知道外面的各种信息。他从报纸上看到黄冈农科所研制的一种水稻能增产,就给社长梅松建议换稻种。社里的干部一合计,派我和他一起去买稻种。
那天晚上,我和老魏挤在旅社的一个铺上睡。闲聊时不知怎么聊到了爱香。我问他:“村里都在说,你和爱香好?”他倒不回避:“是的。”我突然想起那个传说,就笑着问:“听说她有‘肉牙齿’?”“哈哈,兄弟啊,你也信他们瞎嚼舌头!”老魏捅了我一拳头,“和她……是好,每次就像抓了痒痒一样舒服。你吃过头榨的麻油么?又香又润,就是那个味道,吃了还想吃……”说这话时,他倒在床上,脸上的几颗麻子在煤油灯下泛起了亮光。“哪天把喜事办了?”“她屋里的几个哥不同意,说伢们还小……我还不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伢养!”我安慰他:“《婚姻法》都颁布了么,谁还敢阻拦?!慢慢做工作……”他没有再接话,只是轻轻地叹气。
第四天,我们扛着稻种兴冲冲地回到了松塆。谁料到,等待老魏的竟是一个天大的噩耗——爱香死了。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早晨。一群媳妇在秀溪边洗衣服。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出众,也可能是性格太要强,爱香平常在村里就不大合群。那几个媳妇凑在一起,自然是嘀嘀咕咕、家长里短,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含沙射影都对着爱香去了。爱香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当场就跳脚骂起来。这下子引发了战火。她本家的一个嫂子平常最看她不顺眼,张口就来了一句:“你男人死了才多久,就夹不住×了?让外来的野男人捅死你……”另一个媳妇也跟着起哄:“就你的×好日啊,满塆子勾引男人……”最后的结果是,爱香号啕大哭而逃。当天夜里,她就上吊自杀了。
弄清了事情的经过,老魏的眼睛烧得通红,拿起一根冲担就要去找人拼命。他先是往爱香本家嫂子屋里闯,被人拉住了;掉头往老黑家里冲,被人扯了回来;他想进爱香家的门,又被人拦住了。爱香男人的三个哥哥和七个侄儿都拥了出来,吼叫着要揍老魏,说是他害了爱香。他家的大哥说:“松塆是出贞妇的地方,乾隆皇帝当年都颁过匾的。你这外来的野汉子,坏了村风……”举起扁担要打他。这时,梅松赶了过来。他当了几年干部,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派头,学着潘组长的样子总把褂子披在肩头。他双肩一抖,褂子掉在地上也不顾了,用手指着爱香大哥的鼻子说:“老魏是复员军人、战斗英雄,毛主席要接见的人!哪个敢打他,哪个就是阶级敌人!”梅松的话震住了一圈人。他们仍是横眉瞪眼,可是没有人敢往前冲了。老魏顿足狂吼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爱香出殡那天,村里要为她举行追悼会,悼词由我执笔撰写。梅松等几个社领导商量到半夜才定稿,稿子中有几句盖棺定论的话我至今还记得:“王爱香同志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她努力学习,勤俭持家,孝顺公婆,爱护儿女,积极参加合作化运动……她的不幸去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社员,使孩子们失去了一位好母亲。当前,我村的合作化运动正在轰轰烈烈进行之中,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我们永远怀念王爱香同志,愿她安息!”这是我第一次给塆里去世的人写悼词。悼词现在看起来有些好笑,但在那时却一点儿也不夸张。爱香是死于非命,如何措辞让我煞费苦心,总不能人死了还叫别人吐唾沫吧。出殡那天,梅松主持追悼会,全村人几乎都到场了。老魏默默站在人群中,面如死灰,一声不吭……此后,他就变得有些呆呆的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老魏决定离开松塆,去投奔新疆的一个远房亲戚。临行前一天,他来和我道别。我陪他去后山爱香的坟上看了看。爱香的坟和她丈夫的紧紧挨着,不过一年时间,坟堆竟然塌了。我们先除了杂草,又给坟堆培了新土。老魏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用火柴点燃焚化在坟头。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他小声念叨:“一直说给你买条新毛巾也没有兑现,现在送给你吧……你爱干净,在那边也好每天洗脸……”因为引进新稻种增产有功,塆里将他评为“五好社员”报到区里。上级给他颁发了一张奖状,还奖励了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他把香皂送给了我,毛巾则送给了爱香。临走前,他在地埂边挖了一个小坑,栽下一株柏树苗。栽完树,他对我说:“如果毛主席保佑,这棵树长大了,就替我给她遮风挡雨吧!”爱香的坟挨着地埂,这树离坟很近却不在坟上,任何人看了也不会在意。我不由暗暗佩服老魏的苦心,唉,真是一个重情义的汉子……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帮他挑起一对箩筐,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我们一路步行到了邾城汽车站,他赶上了第一班去汉口的汽车。车子开动的时候,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哽咽地说:“兄弟,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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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说话不算数,一走四十年没有回来。开始那几年,他每隔几个月就给我写一封信说说近况。他参加了建设兵团,后来当上了副连长。“文革”开始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1995年夏天,我突然收到老魏从新疆写来的一封长信。他说自己早就从建设兵团退休了,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担心去日不多,想在有生之年回松塆看一看;他还问,爱香的坟是否还在,柏树是否还在……我赶紧给他回信,说盼着他回来。可是,他终于没有回到松塆,也没有再来信。他没能兑现诺言,是身体状况不允许,还是一直不肯原谅松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或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哪里知道,松塆早就物是人非啦。那个总不正经的老黑喝酒贪杯醉死了,那个嘴巴恶毒的本家嫂子也得子宫癌疼死了……
我把老魏最后写来的那封信给你们看看吧。……这是信笺题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师办公室”,估计是他工作过的单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可以想得出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了,写字的手肯定是哆哆嗦嗦的。你们注意看——信中有两处提到爱香的名字,这个“爱”字是繁体的呢。我们现在都写简化字,繁体的“爱”字中间有个“心”啊……
老魏这个人啊,在新疆待了大半辈子,一直没有结婚。他是到死都没有原谅自己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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