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塆纪事-1956:老祖宗造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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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初期,松塆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人。据区公所1952年的统计,塆里的文盲人数占89%。当时有个标准,不识字或识字数不超过500的算文盲,能认识500字但不超过1500字的则是半文盲。“疯爷”说,这89%的人里面,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占90%。

    农业合作化运动展开之后,松塆的扫盲运动也拉开了序幕。潘组长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扫盲。他对梅松说:“你要带头学识字!”梅松皱起眉头:“叫我挑五百斤担子,我眉头都不皱一下;要我认这些像蚯蚓一样拱的字,可比登天还难啰!”潘组长瞪他一眼:“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学文化?”梅松不敢吭声了,因为他刚刚被批准为预备党员。

    此时全国到处都在扫盲,教师严重不足。上级发出号召,提倡“十字先生”“百字先生”。老师自己识字不多没有关系,识字多的可以教不识字的,总之要掀起全民识字高潮。潘组长亲自搭梯子,提着石灰桶在祠堂的墙壁上写下了他创作的一首诗:“读书声声响,到处是课堂,互教又互学,师生大家当。”

    区公所要选扫盲教师,村里推荐致远去参加考试。在应试的人里面,高小毕业已经算是高学历了,像他这样上过高中的凤毛麟角。考试只有一道题:你对推广“速成识字法”的意义有什么认识?当时,西南军区文化教员祁建华发明了“速成识字法”,正在全国推广。祁建华因此被解放军总政治部授予特等功,刘少奇称他是仓颉第二。那道题自然难不倒致远,他考了最高分——95分,一下子轰动了全区。那时只要考过50分的人都可以留下来参加培训,学习“速成识字法”后下到农村去扫盲。

    致远一回到松塆,潘组长就对他说:“状元郎回来了,好!我现在任命你当夜校校长,负责全村的扫盲工作!”因为父亲的缘故,致远这几年走路都是低头勾腰,就像失去了阳气。潘组长的信任,一下子鼓起了他的热情,他的腰杆也挺了起来。

    夜校开课了,第一天来的人非常多,祠堂北厢房坐得满满当当,叽叽喳喳一片。致远站在讲台上望着大家,有点儿不知所措。梅松站起来拍了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现在请老师讲课!”

    厢房里安静下来,致远按照在区里学的内容,先给大家讲了一通扫盲的意义。毛主席怎么说,周总理怎么说,他一一学说了一遍。村民开始都还扬着脖子听,渐渐地就失去了耐心。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不停地咳嗽、吐痰。突然,老黑站了起来,冲着致远大声道:“我说先生哥,大道理你就别讲了,讲多了我们记不住。既然毛主席说要扫盲,那我们就扫!你当校长,我想考考你合格不合格!”

    老黑爱出风头在塆里是出了名的,致远并不感到意外,就说:“你考吧!”

    老黑挖了挖鼻孔,嘿嘿一阵笑,斜眼在那些姑娘媳妇堆里梭了一圈,大声道:“那我问你,男人的那个家伙怎么写?女人的那个东西又怎么写?”老黑的话音还没落,厢房里就轰地笑开了。几个愣头青兴奋地敲起了桌子,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则红了脸,掩着嘴偷偷笑。老黑十分得意,笑得前俯后仰。梅松站起来,用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狗日的……”

    致远没有笑,沉默片刻,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屌”“屄”两个字,然后严肃地说:“既然老祖宗造了这两个字,你们也该认识,没什么好笑的。”顿一顿,他眼珠一转,说道:“字先搁在这里,至于怎么念,等你们将来考试都合格了,我再告诉你们。”

    致远这一手还真把大家给镇住了,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这天晚上,他教大家认了六个字:共产党、毛主席。厢房里传出的认读声逐渐变得整齐,渐渐压住了窗外北风的呼啸声。

    下课了,村民陆续散去。梅松落在后面,他忍不住问致远:“那两个字到底怎么念?”致远狡猾地一笑:“你平常都会念的么!”梅松大笑,一拳头朝他捅过去:“好你个狗日的,捉弄人啊!”

    致远教学非常用心,针对本塆文盲的特点,运用象形、谐音等方法帮助大家记忆,还借助实物进行教学。他先教大家认自己的姓名、本村人的姓名、地名、合作社名、工具名、农活名、庄稼名、数词、量词以及与农业合作社有关的语词;接着再教本县、本区常见的事物,然后加上一些常用语词等等。

    梅松每天按时到夜校,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认认真真听课。当他照着葫芦画瓢,用铅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出自己的名字后,不由激动得猛拍一下大腿,站起来咧嘴大笑道:“他娘的,写字没有什么难的嘛!”

    2

    针对塆里有些人识字的积极性不高,潘组长和梅松想了一个点子。每逢去古岗赶集的日子,他们就把在村小上学的孩子召集起来,三五个人编成一组,守住出村的五条主要路口。凡是有人经过,就写几个字让他们认。都会认的就放行,不会认的现场教,学会了才能通过。

    有一次,安财背着一捆柴去古岗赶集,正好经过他孙子富贵和三个学生设的“哨卡”。

    富贵拦住他,说:“爷爷,要认字过关呢!”

    安财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自恃识得字、会算账,从来不去上夜校。

    一个学生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共产党、毛主席、社会主义、合作社”,安财轻蔑地扫了一眼,毫不费力地一一读出来。

    “还要认一个才能过关!”富贵是个淘气包,有些卖弄地在地上写了“翩跹”两个字。这是语文老师刚刚教过的、毛主席的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的两个字,他存心要考考爷爷。

    安财瞅了半天这两个不太常见的字,真还不认识。他有些恼火,扬手作势要打富贵:“你个臭小子,老子回去叫你爹打断你的狗腿。”

    富贵一吐舌头,抱头躲到一边去了。另一个学生却不依不饶,拿着红缨枪冲安财一晃,大喝道:“老地主,不许翻天!”

    安财顿时像被浇了一瓢冰水,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那小学生继续说:“你要老老实实学习,我现在告诉你,这是‘百年魔怪舞翩跹’的‘翩跹’。”

    安财盯着脚下,面无表情地跟着那学生念了好几遍“翩跹”。

    这事传到了潘组长耳朵里,他在社员大会上把富贵狠狠表扬了一通。散会之后,他把手枪从套子里取出来,递给富贵说:“你这个伢讲原则,六亲不认,好!今天奖励你玩玩手枪!”对于松塆的孩子而言,能摸一摸潘组长的手枪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富贵接过手枪,兴奋得小脸发红。他双手握着枪,嘴里“砰砰”开起了火,羡慕死了旁边的孩子。这事发生之后,那帮小学生设卡认字更加严格认真了。

    赶集得认字,一些村民觉得既麻烦又耽误时间,有的人干脆天没亮就起床,趁着学生还没设卡,早早赶去古岗;还有的人干脆绕道走后山的丛林,避开那些“哨卡”;有些年龄大的人过不了关,常和设卡的学生发生争吵。大家不敢骂潘组长,只好把怨气都吐到梅松身上:“狗日的梅松,造孽哦!”但是,夜校扫盲班的人明显增多了。平常在地里干活,有人还交流识字心得。

    1954年,梅松在夜校领了一张盖着红色大印的毕业证,上面写着:“许梅松同志:已经识字918个,考试合格,准予毕业。”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梅松特地把毕业证拿出来展示,大声武气地说:“我梅松现在不是睁眼瞎了!跟着共产党走,越走心眼越亮堂!”据梅松的儿子说,他父亲非常珍惜这个毕业证,一直用塑料纸裹着保存了二十多年。后来拆老屋建新房,这个毕业证不知怎么就找不到了。

    经过两年扫盲,松塆基本扫除了“睁眼瞎”,很多人都领到了盖着大印的小本本。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绝大多数社员都识得常用字,也会记简单的账了。

    3

    我告诉老五,有一幅著名的国画叫《婆媳上冬学》,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画家汤文选当时在华中师范学院工作,经常下乡去体验生活,也给扫盲班当过教员。1954年,他创作了一幅人物画,描绘婆媳二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相互搀扶着赶去上课。这幅画1955年参加第二届全国美展获得一等奖,后来被印成单幅向全国发行,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扫盲宣传画。1957年,邮电部首次发行29枚一套的美术邮资信封,《婆媳上冬学》被列为第一号。

    老五感慨地说:“我妈就给我说过,她曾和我奶奶一起学识字。她比奶奶记性好,回家还给奶奶当老师呢!”

    松塆的老人说起梅松,常常是毁誉参半。但是说起他带头扫盲这件事,没有不称赞的。当年,耀辉、瀚儒在家乡办学、办英语补习班,教授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后人会在松塆当上夜校校长,教起全村的男男女女学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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