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塆纪事-1957:“好公仆”潘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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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述者:梅松;时间:2009年9月3日;地点:汉口花桥】

    1

    松塆历史上有过不少驻队干部,大家常常念起的是潘组长。

    土改刚刚开始,老潘领导一个工作组负责古岗这一片。他驻松塆,其他组员分别驻附近的村子。那天,是我带着他在祠堂西面废弃的仓库里找的住房。我打了一下扬尘,扫了扫地板,又找来几块旧木板给他拼了一张床。他只带了一个藤条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还有几本书。我从戏台后面给他找出一张神案,他往上面铺一张报纸,再摆上墨水瓶、笔记本,很高兴地说:“办公桌也有了。”

    起初,老潘轮流到各家吃派饭,每天付1500元,相当于后来的1角5分钱(作者注:当时使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1948年在河北省石家庄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这套人民币到1955年5月才停用),再加半斤粮票。那时,松塆人虽刚填饱肚子,但是待客的礼数一点儿不含糊。家家都把他当贵客招待,派饭时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饭食,就去别家借来白面、菜油,给他炸馃子(油条)吃。吃饭的时候都是单独给他做一份,等他吃完了,一家人才上桌子。大多数时候,派饭的人家只收粮票,钱是坚决不收的。为了付钱,老潘和主人家经常相互推让,搞得像打架,最后,他只好扔下钱就跑。他的腿有点瘸,跑的时候两手得举起来平衡身体,就像鸭子想飞又飞不起来,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时间长了,老潘觉得这样一家一家吃派饭不仅加重了村民的负担,还给自己增加了不少麻烦。他找我商量,干脆定点在一家吃。我想到汉明的妈生得灵醒,做饭手艺不错,家里卫生做得干净,就把老潘安排到他家长期搭伙。最重要的是,汉明的伯伯早年跟着魏文伯闹革命,参加红军后在湘江战役中牺牲了。解放后,他伯伯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像这样的红色家庭,当然是最可靠的。

    老潘一进门就和汉明妈约法三章:一、与他们家人同桌吃饭,每餐做什么就吃什么;二、每月结一次账,按规定付给钱和粮票;三、不许搞特殊化。

    汉明家有三个劳动力,却有六个人吃饭,家大口阔,粮食总是不够吃,平常自然要用瓜菜补充口粮。老潘第一天去吃晚饭,汉明妈拿出留着准备过节做包面的面粉,单独给他做了一碗手擀面。没想到,老潘端起面条闷头走进灶屋,揭开锅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把面条倒了进去。他拿起锅铲搅了搅,自己添了一碗菜糊糊,用责怪的语气说:“嫂子,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

    老潘对汉明那刚上一年级的小妹妹菊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经常出去开会,在你们家吃饭要给我记好账哦!我每吃一餐,你就在墙上画一条道道,不能出错啊,这也是考你的算术水平呢。”说着,他捡起一块黄土疙瘩,在灶房熏黑的墙壁上画了一道线。

    汉明家在改革开放后重新做了三层楼房,原来的老房子没有拆除,那间灶房也保留了下来。这灶房最早是地主旺财家的,四壁都是青砖砌成,经历了几十年风雨也没倒塌。你们昨天去参观过的,黑乎乎的墙上还清晰地看得见一道道划过的痕迹,那就是老潘当年留下的。这算不算文物呢?至少是共产党干部的活教材吧!

    老百姓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这话一点不假。老潘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开会上,除了片里的会、区里的会、县里的会,还隔三岔五召集松塆的村民和干部开会。干部开会一般都到他的住处,他拿出烟叶和报纸条让大家自己卷了抽。传达上级指示、研究各项工作,会议经常从晚饭后开到鸡叫时刻,大家已经哈欠连天了,他还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响若洪钟。不开会的日子,他就随社员下地干活。

    老潘身材高大,脸膛黧黑,胡子拉碴,总爱蹲在墙旮旯里抽卷烟,如果不是披着件军大衣,腰里挂着盒子枪,看上去比农民更像农民。收工后,他爱四处串门,不是帮东家起牛栏,就是帮西家搭瓜架子。他认识塆里的所有人,喜欢和老老少少谈天说地;他的笔记本上记着每一家的情况,细到养了几只鸡、自留地有几分。有的人家婆媳吵架了,去找他投诉;还有的人家抱了小猪娃,也乐颠颠跑去报喜。他爱和村里人聊农事,对于四季作物、墒情、耕作,他说得头头是道;下种、育苗、犁田、薅草、割谷、扬场,他样样精通;修理各样农具,他更是手到擒来。

    塆里也有人在背后传他和汉明妈的闲话。汉明妈是松塆公认的美人哦!——你出生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农活样样拿得起,家里也收拾得亮堂堂。虽然养了四个伢,身材不走形,性格也温柔,在松塆的媳妇中挂头牌……老潘在他家搭伙前前后后三四年,这里面的事到底如何,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老潘非常喜欢汉明,重点培养他,介绍他入了党,还让他当了队长。

    2

    1956年腊月,老潘和塆里人一起打年鱼。

    春天时往池塘里放的鱼苗,这时候长得又肥又大,正好捞起来过年。塆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塘堰上,兴奋地等着池塘里的水抽干。随着水位下降,鱼儿渐渐现了出来,有的哗啦哗啦往深水里躲藏,有的噼噼啪啪在淤泥中挣扎。我一声吆喝:“捞鱼啰!”那些男劳力就甩掉棉袄,卷起裤腿,直接跳进淤泥里,捧的捧,捉的捉,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装满一个箩筐就抬上岸过秤,然后用草绳穿起来分成一堆一堆。会计拿着账本,一家一家念名字,念到的就上前领鱼。大人小孩都喜气洋洋,寒风吹过的脸上像擦了胭脂一般。像这样热闹红火的景象,分田到户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分鱼的时候,老潘告诉大家,他已经接到上级通知,年后就不来松塆驻队了。

    这时已近年关。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储备柴火,舂米、磨面、杀年猪、磨豆腐、做鱼面、出牛栏、起粪凼,还要抽空去古岗或者邾城打年货,妇女们则昼夜赶做新衣新鞋。每年这个时候,老潘都会帮助缺硬劳力的那几家起了粪、舂了米、打完糍粑才离开。最后这一年,他还是这样做的。

    汉明当时还是个大孩子,不过十七八岁,每年最怕过年。他爹是个“吼包”(哮喘),一入冬就咳得下不来床;三个弟妹年纪小,很多活还干不了。他当着队长,要花精力操心队里的事,而家里的很多事又必须男人做,他甩也甩不脱。光是把正月里吃的米舂好,都够他忙活四五天。那时没有电动机器碾米,舂米工序烦琐,十分费力。松塆有一句土话,说的是“稻米好吃难得整”。

    加工稻米要用一种叫“砺子”的磨形工具。砺子形状近似石磨,用竹子、木头和黄泥做成,分为上下两扇,如今已经看不到了。上扇的侧面安装着一根木拐,正面挖一个喇叭状漏斗;下扇固定在支架上,正中心露出一根上下贯通的木轴。两扇合拢之后,两手一前一后推拉木拐,砺子就转动起来,木齿错动时就“嗑掉”了谷粒的外壳。砺下的稻米,用风斗吹去谷糠。“风”过的稻米仍然带着壳,非常糙,还得用石碓舂。石碓由两部分构成,底部为一个大约半米深的圆形石窝,上部是一个安有长长木把的长方形石锥头。人扶着埋插在地上的木扶手,脚踩碓尾,碓头扬起,脚一松,碓头便舂入碓窝。像这样不停反复,碓窝里渐渐出现粉尘,米粒就变白了。舂过的米用小眼隔筛筛去糠粉,剩下的就是可以吃的米粒了。老潘白天在别人家帮忙,晚上回到汉明家接着干活,天天忙到鸡叫第一遍才上床睡觉。

    松塆由初级社过渡到中级社之后,各种生产资料统一调配,社员的生产热情很高,这一年的稻谷、麦子、油菜、棉花全部获得大丰收。年景好,社里多种了一些糯米,过年时分给大家打糍粑。过去没什么好东西,糍粑好吃经饿,男女老少都喜欢,也是过年待客的美食。新女婿到岳父家拜年,必会带一大块圆形糍粑,讨的就是圆满香甜的意思。那时,家境好的人家,过年一般都能打两三斗糯米的糍粑。打糍粑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必须硬劳力上场才拿得下来。

    记得汉明家打糍粑那天,天空飘起了雪花,我也被请过去帮忙。在松塆有个习俗,被请去帮助捣糍粑的一定是那家敬重的人,所以大家都以被邀请为荣。我去时,看见老潘穿着单衣,正和汉明一人握着一根糍粑棍在石碓窝里捣着。两人一捣一提,此起彼伏,配合默契。糯米饭被捣烂后黏性很大,捣下时要用力,提起时更要用力。老潘做事肯动脑筋,很多活计比塆里人做得还要好。他每次捣下时都将棍子旋转一下,这样糍粑熟得更快。捣熟的糍粑挑到门板上,由我一一按压成形。捣完一石碓窝糯米后,我上去替换下老潘。

    老潘坐在旁边休息,给我们一人卷了一支喇叭烟,又帮我们点上火。他抽着烟,突然说:“松塆人讲感情,知道我要走了,天天有人往我屋里送东西,有鸡蛋、鱼面、糍粑,还有腊鱼、腊肉……”汉明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说道:“我明天用麻袋装好,帮您送到车站去。”“汉明同志,老潘我受之有愧呀!”老潘剜了他一眼,提高声调道:“乡亲们的情我不能不领,但是这些东西我不能收。谁家送了什么,我都写了字条。等我走后,你们要帮我一个忙,把这些东西一一退回去,并替我感谢他们。”听他这样一说,我本想劝说的话全梗在了喉咙里……

    第二天一大早,老潘拎着他的藤条箱子悄悄离开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汉明叫上我一同去打开了老潘住的那间屋子。推门进去,我们大吃了一惊:将近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土特产……那些东西装了满满四箩筐。按照老潘写的字条,汉明挑着箩筐挨家挨户退礼物,花了差不多一天时间。

    3

    这年正月刚过完,汉明收到了从汉口寄来的一个小纸箱。箱子里放着四瓶治疗哮喘的药,还有一双新胶鞋。东西是老潘寄来的,里面附了一封信,说那胶鞋是送给小妹的,还引用了毛主席的一段话“年轻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勉励汉明好好干革命,并祝他“前途无量”。

    以后,老潘还给汉明父亲寄过几次药,但是再也没有回过松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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