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塆纪事-1999:超生“游击队”与混混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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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述者:汉明;时间:2009年10月13日;地点: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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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代最初那几年,塆里人都盼着吃饱肚子,然后盼着顿顿有鱼有肉,觉得这就是幸福生活。没过多久,这样的“幸福日子”就来到了。大家又梦想着推倒土砖茅草房,盖起砖瓦房。没用多长时间,这个梦想也实现了。很多人家盖起了两层或三层的小楼,家里的电器不比城里人少,像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录音机等等,后来又有了电冰箱、空调、洗衣机、手机、电脑、摩托车……生活的确是越过越好,可是,大家却觉得日子不是那么舒心了。

    究竟是什么让人感觉不舒心呢?

    2

    先从村里的干部说起吧,我总骂他们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过去我们受毛主席的教育,觉悟还真不一样。我们听上面的话,瞎指挥,胡乱搞,的确做过一些错事。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出发点是好的,总想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总想早日实现毛主席说的共产主义。那个时候的人有理想,有集体主义,总是批斗“私字一闪念”,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后来的干部哪还有理想?他们只认得钱。古人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些干部啊,心里早忘了老百姓。建国他们一帮人坐稳“江山”之后,无法无天,哪像共产党的干部哦!

    包产到户之后,村干部其实比过去好当,“中心工作”就是四件事——计划生育、农业税费、国土管理、殡葬改革,其中计划生育是重中之重。

    计划生育被他们简称为“安引刮扎查”,也就是安环、引产、刮宫、结扎和普查(查环、查孕)。每个季度都有检查,4月和10月是重点。乡里先把“安引刮扎”的指标数分配到村里,村干部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村里的育龄妇女和该“安引刮扎”的人员带到乡计生服务站接受检查和手术。有“基本国策”在那里撑腰,每完成一个指标,村干部都会得到奖励,积极性很高。80年代出去打工的人员比较少,计划生育抓起来容易。那些想“偷生”的,多半往亲戚朋友家里躲。村干部容易找到线索,马上报告给乡里。一帮人马浩浩荡荡开过去,撵得鸡飞狗跳,抓住人就往计生站送,像阉鸡阉猪一样就解决了。到了90年代,塆里年轻一点的媳妇都到武汉或者沿海一带打工去了,谁也不会为了接受计生检查而回来;而那些已经怀上二胎、三胎的,更是躲得远远的,自然不会自投罗网。乡里对这个事盯得紧,村干部就挖空心思想对策。首先,村里规定,凡是该普查的育龄妇女不去检查的,一律罚款;在外打工的可以在打工地计生服务站检查后把检查单寄回来,不然也罚款。其次,造假。他们有时会暗示外出人员伪造检查单,反正谁也鉴别不出来;他们还会找另外的人去冒名顶替接受检查,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这样,指标完成,就把乡里的奖金哄到手了。罚款当然雁过拔毛,村里可以捞一部分到手上。普查还好对付,“安引刮扎”就不好忽悠了。怎么办?采取强制措施。

    必胜家里有三个女娃,就想生个儿子。他们家三代单传,老母亲临死前不闭眼,拉着必胜媳妇流眼泪,就盼有个带把儿的孙子。交过二胎、三胎罚款,必胜家和杨白劳差不多了。二胎超生费的标准是男女双方年收入的三至七倍,算下来将近五千元,三胎差不多就要翻一倍了。这对在田地里刨食,年收入不过两三千元的农民来说,真是天文数字,只有倾家荡产。眼看着种几亩薄田没有活路,必胜就带着媳妇到武昌收破烂。他在省肿瘤医院旁边的一栋烂尾楼里打扫出两间空房,一间住人,一间堆破烂。白天,他拉着板车在附近收废书废纸、旧家电、旧家具;晚上,他和媳妇点着煤油灯,把半新不旧、还有用处的东西挑出来,高价卖给旧货市场,其他的破烂则交给回收公司。顺带着,他也偷一些电缆线、铸铁井盖当废品卖,一年下来的收入超过种田五六倍。赚了钱,他们就下力气造人。终于,他媳妇又怀上了。村里的干部当然也惦记着他们,可就是找不到他们在武汉的住处。有一次,建国从他们家女儿口里套出了他们住的大致位置,就报告给了乡政府。一个副乡长带队,开着一辆面包车来到武昌区的省肿瘤医院蹲守。建国在医院附近转悠了一上午,终于发现拉着板车哼着歌往家里走的必胜。一路跟踪到烂尾楼,果然看见他媳妇正坐在门口晒太阳,肚子耸得像座小山。必胜看到工作组来了,赶紧让媳妇躲进屋,自己操起菜刀拦在门口耍横。副乡长一挥手,三个戴着墨镜、穿着开衩黑西装的混混走上前去,一个抬脚踢倒了必胜,另两个一人抱一只胳膊,硬生生将必胜媳妇架上了面包车。面包车直接开到县卫生院,必胜媳妇被架进手术室引产……为了这事,塆里人都骂建国为了得奖金,丧尽天良。

    鸿文家也是超生户,夫妻俩常年不在家,据说是到广东打工去了。建国带着工作组找到他父亲厚善,要他交罚款。厚善犟了一句:“哪个超生哪个交钱,我又没超生!”带队的乡干部非常恼火,拿起靠在门口的一根扬叉,往屋顶上一戳,哗啦啦一行瓦片掉了下来。厚善捡起地上的棒槌,冲上去要打那干部,一个戴墨镜的混混从后面扯住他的衣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最后,他们逼着厚善打开儿子的房门。屋里摆着一台电视机和一架缝纫机,几个混混搬起就走,最后还从厢房里扛走了十麻袋稻谷。然后对厚善说,天黑之前送五千元到村委会,否则这些东西就折价五百元处理,而且不能抵罚款,只是作为今天的工作经费。临走之前,一个混混从屋里拿了个塑料洗脸盆倒扣在门口,跳起脚将它踩得稀巴烂……天黑之前,厚善拿着五千元交给了村委会的会计。建国给他递了支烟,笑眯眯地说:“厚善伯,政策摆在那里,你何苦对着杠呢?”

    当然,抓计划生育确实不容易,但不能这样胡搞啊!干部做事,也要有“人味”吧!

    顺便说几句混混。这些年轻人平常不务正业,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在派出所是挂了号的。他们整天在乡里晃来晃去,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见了干部却像孙子见了爷爷。有时,政府遇到难缠的农民搞不定,就会暗地指示他们去“冲锋陷阵”。这些混混白天登门,半夜揭瓦,牵牛赶猪,农民不敢不服。所以,有句话说的是“混混怕干部,干部怕农民,农民怕混混”。

    干部搞工作,靠混混“冲锋陷阵”,岂不成了黑社会?

    除了抓计划生育,那时的村干部还有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收农业税费。农民承包土地要缴纳三部分钱:交给国家的叫农业税,交给乡镇政府的叫统筹款,交给村社集体的叫提留款。按每个承包人口来算,农业税平均四十元,提留款、统筹款大概在五六十元,加起来每人每年要交一百多元。还有各种名目的集资款项,像村级公路集资、乡镇柏油路集资、高速公路集资等等,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家里只种几亩田地,一年的收成扣除种子、机耕、化肥、农药等开支,最后的收入可能还抵不上要缴纳的税费。中央年年说减轻农民负担,落实到基层还是外甥提灯笼——照旧(照舅)。前些年,听到广播里介绍一本叫《中国农民问题调查》的书,写得还是蛮真实的。——当然,这是隔年的老皇历了。中央在2006年全面取消了农业税,还给农民发补贴,钱虽然不多,但是得民心,是英明之举。

    建国当了十多年村支书和“村长”,自家的三层楼房建起来了,还在邾城给儿子买了一套商品房。你要问他为村里做了什么事?修路算是一桩,但包工头是他的姨老表……原来蛮红火的村办企业,在他的手上垮的垮、卖的卖,还美其名曰“顺应市场经济发展”……因为他在上面有人,所以“龙椅”坐得固若金汤。

    你说村干部是经过投票选举的?那不过是走个过场。改选时他给每家送一壶油,百般许诺,吹得天花乱坠,很多人磨不开面子,还是投他的票……农民如果没有觉悟,基层民主说得再好,也没法真正实行。我又想起毛主席说过的话,农民最大的问题是教育问题!

    不过,建国没有落到好下场。前些年他出车祸死了,听说半边脸被压成了肉饼。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

    3

    更窝心的是,偌大个村子,现在变空了。你在塆里走一圈看看,除了村委会的干部,剩下的都是“3861”部队了。

    我们这些老家伙现在都怕死,因为死了没有人埋。1998年冬天下大雪,塆子里接连走了五个老人。出殡时满村找人,竟然凑不齐抬棺的“八大金刚”,只好去隔壁塆子里借人来帮忙。隔壁陈家塆一个六十岁的婆婆得了慢性病,本来一时半刻死不了。就在正月初六那天,她喝农药自杀了。为什么选这个时候自杀?因为儿孙都还没有出门打工,正好可以给她办丧事。

    从90年代开始,大家觉得在土地上没有奔头了,出去打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有手艺的,没手艺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只要是在外面混,都比种田强。哪怕在外面混得像狗,也不愿意回来。青壮年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家伙在家种田。抛荒的田地越来越多,长满了荒草,就像癞痢头,看上去让人心里难过。

    古话讲:故土难离。过去有人离开家乡,会撮一捧土放在包里。在外面水土不服,用这土煎水喝马上就好了。现在的人都像汤圆糊了心,死命地往外头跑。背井离乡在外头打工的日子好过吗?

    我的大孙子博慧中专毕业后去深圳打工,一年到头也落不下几个钱,至今还没谈女朋友。每年春节回来,他们同学都要搞聚会。这个问:“你在北京混得怎么样?”那个答:“呵呵,还过得去。”这个又问:“一年搞个十几万不是问题吧?比在黄冈这种小城市混要强多了。”那个答:“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长见识。听说你也混得蛮好……”这个说:“工资不能和你比,不过福利还行,老板有时还请我们吃饭。”那个说:“我们公司提供住房……总之,比待在家里强多了!”其实呢,两个人说的都有水分。北京的那个一个月工资拿到手才两千多元,住的是公司提供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黄冈的这个公司老板经常拖欠工资,也就是中秋节加班请他们吃过一次大排档。我问博慧怎么对同学说自己,他告诉我:“瞎吹呗!我说女朋友家有钱啊,她爸爸是煤老板……反正大家都在讲鬼话,也没有谁当真。”老五,你刚才说这叫“春节叙事”现象,其实就是大家都在编瞎话嘛……是啊,打工生活有那样好么?他们都在故事里做梦啊……

    六十岁以上的人大都还守着老传统,以土地为命根,往往精通农活;四五十岁的人基本都在外面打过工,有一些见识,多半留恋故土,年纪大了还是愿意回来种点田地糊口。八〇后、九〇后就完全变了,从学校毕业后,肩不能扛、背不能驮,又怕吃苦,没有人愿意学习干农活。再说,辛苦干一年,一亩地的收成不过一千多元,不如到街上擦皮鞋,一个月也能赚一两千……你看塆子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会耕田打耙?“农民”快要绝种了。

    他们不往远处跑,不往城市里跑,又能怎么办呢?

    4

    你们一个是70年代出生的,一个是80年代出生的,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松塆的样子。那是多漂亮的一个村庄啊!每次从外面开会回来,我都要站在古岗上往这边看:青山绿水,黑瓦白墙;春天田野里种着一望无际的红花草,就像画儿一样;秋天稻谷成熟了,风吹过就像波浪一般翻滚。这是我的家乡啊,看着就觉得心里美!

    现在,玉带一样的秀溪干枯了,河床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袋、瓶子、罐子,就像一条又脏又皱的抹布。池塘里的水发绿了,别说喝,就连涮衣服都有一股臭味。沟渠垮塌了,为抗旱引过来的水在路上要漏掉一半。尾子山机站无人管理,机房被钻了一个大洞,电机被人偷去卖了——这还是我当年从县里争取来的工程,引来的水保了松塆二十多年丰收。

    不知道怎么搞的,野狗也越来越多了。它们在田野里转来转去,舌头拖得老长,眼睛看上去像狼一样。……还看得到喜鹊吗?都被农药杀死了。还看得到萤火虫吗?也差不多被农药杀绝迹了。

    更可怕的是,人心慢慢变坏了。城里人总认为自己聪明,把一些假冒伪劣的东西销到农村骗钱,什么水货肥皂、牙膏、方便面、奶粉,什么假种子、假农药……你以为农民真傻吗?其实农民精明得很。过去庄稼长虫了,队里会组织老弱妇孺去手工捉虫,即使打药也用量很少;现在则死命喷敌敌畏、磷铵、乐果,反正这些粮食都是交公粮,给城里人吃;那两块留作口粮的田是绝对不打农药的。为了让猪长得快,喂化肥;为了瘦肉多,喂瘦肉精;为了让鳝鱼长得肥,喂避孕药;为了让鱼不生病,喂抗生素……结果吃猪肉没有肉味,吃鳝鱼生不出孩子,吃了鱼会过敏……松塆人以前哪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呢?无论什么社会也要讲个诚信嘛。到底是被城里人带坏了,还是自己变质了?——城里人和农村人现在是互相杀对方,然后自杀。

    村里的风气也完全变了。春节台上唱戏,台下赌博。一堆一堆的人围着炸金花,一天可以输光一年挣的钱。厚泽的女婿成立了一个赌博公司,有的负责放哨,有的负责坐庄,还有的负责放债,一条龙服务,最后就是要把你搞得倾家荡产。包工头九伢的爹汉敏走了,他竟然请了一帮脸上涂得像猴屁股的女人来哭丧。儿女不哭自己的爹,却让别人来帮忙哭,这是孝顺还是好笑?到了半夜,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在门口搭的台子上跳脱衣舞。汉敏要是没死,怕是要羞死哟……

    小伢们也不得了,你听我那刚上小学的小孙子唱的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如今,村中最有钱的人在武汉买了别墅,开着路虎;最穷的人住着四壁空空的房子,生了病没钱上医院。过去是贫农的,他们的儿女现在还是穷人;过去是中农的,那些儿女混得不错,有的当干部,有的在城里做小买卖;过去是地主、富农的,后代多半不是包工头,就是黑社会……古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难道真有遗传么?

    我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备忘录

    像我这一代人,少年时代阅读过大量红色经典,譬如《暴风骤雨》《李家庄的变迁》《艳阳天》《创业史》等等,它们按照“革命”逻辑叙述历史,为我提供了一种乡村记忆;新时期之后,像《白鹿原》《丰乳肥臀》等等按照新历史主义的逻辑,竭力去“革命”,为我呈现了另一种乡村记忆。而我在松塆的采访调查,获得的材料又呈现出另外的历史景观。因此在写作此文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歧路丛生,充满疑惑。为此,我与远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求学的老五有过多次探讨,以下截取的是我们QQ聊天的部分记录。

    碧云天(笔者):我感到非常困惑的一个问题就是松塆的“革命”,它的发生竟然充满戏剧性……

    英伦过客(老五):几十年来,松塆人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秩序。尽管穷困,但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们一方面慨叹命运不公,一方面又默默忍受。“革命”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只是在外来力量的推动下,松塆人意识到了自身的处境,意识到了还可能有新的生活。于是,他们才开始“革命”。

    碧云天:你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具体到梅松这个人,情况会更复杂一些。为什么是他首先起来“革命”?他为什么选择许耀辉作为“革命”对象?按常理说,许耀辉在松塆并无民愤,而且当着族长,在村里很有威望;最关键的是,他还帮助过梅松。他不仅让梅松住在牛棚里,还把自己穿旧的棉衣棉裤送给了梅松。这大概还不能简单地用一个阶级与另一个阶级的尖锐对立来解释……

    英伦过客:你是说有私人恩怨吗?这在过去的革命叙事中倒是常常被故意遮蔽。

    碧云天:我们无法了解更多的历史细节,当然也不能低估一个人的阶级觉悟。但我凭直觉认为,苦孩子出身的梅松本能地讨厌甚至痛恨许耀辉。许耀辉更像某个象征,好日子的象征,尊严的象征,权力的象征,只有打倒了许耀辉,他才有可能站起来……

    英伦过客:革命的动因往往非常复杂,自然也不能排除私欲。

    碧云天:在潘组长的革命思想启蒙之下,梅松进步很快,成了一个有觉悟的新农民。只是,这种启蒙直接指向政治化的“革命”,显得十分单一……因此,梅松虽是一个新农民,但也有天然缺陷。

    英伦过客:他当然不是理想的新农民……所以,毛泽东说,农民最大的问题是教育问题。

    碧云天:从松塆的实践来看,我对一个问题存有疑惑——当社会主义改造宣布完成以后,作为工农联盟重要基石的农民的精神改造是否完成了?这个重塑文化与灵魂的工程,显然比制度、经济、法律层面的重建更为复杂。贫穷者、劳动者不仅成为统治阶级,而且突然成了精神高贵的代名词,“肉食者鄙”……人们常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历史给予农民觉悟、成长、进步的时间是不是太仓促?

    英伦过客:你不要忽略共产党对于新社会的整体设计,与土改差不多同时进行的不是还有扫盲运动吗?扫盲的同时也伴随着集体主义和共产主义教育,这都是在进行精神再造的工作。

    碧云天:你说的“再造”这个词是否隐含着一层意思,历史在这里出现了“断裂”?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许瀚儒、许耀辉们为什么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尽管人们关于历史细节的某些叙述常有相互牴牾之处,但是他们的基本立场惊人相似——那些地主并非恶霸,而是松塆的精英。松塆人似乎更愿意为我讲述一个业已消失的阶层——乡绅的“传奇”。

    英伦过客:按照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作为地主阶级,他们被消灭具有正义性。可是具体到个人,就比较复杂了……以许瀚儒、许耀辉为代表的乡绅显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维系力量。毋庸置疑,他们深受儒家文化教诲,知书达礼;同时又热心于乡村公益事务,尽职尽力,造福乡梓,在一定程度上维系着乡村的稳定与和谐。他们被革命暴力消灭,使得乡村传统文化突然出现了“断裂”……现在有些学者认为,对中华文化打击最大的不是“反右”,也不是“文革”,而是土改。土改一下子把地主和乡绅消灭了,相当于掐断了民族文化命脉……

    碧云天:我知道,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有一个著名的中国社会“双轨政治理论”,他认为,“一方面是自上而下的皇权,另一方面是自下而上的绅权和族权,二者平行运作,互相作用,形成了‘皇帝无为而天下治’的乡村治理模式”。秦晖在《传统中华帝国的乡村基础控制》中也说过:“国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造乡绅。”从松塆的社会实践来看,与上述理论大体是可以印证的。

    英伦过客:我相信你也读过美国学者韩丁(William Hinton)在1966年写的《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这本书以翔实的数据和典型的事例告诉我们,到了近代以后,“乡绅”作为一个阶层,已经整体性地劣质化了,蜕变为土豪劣绅。“乡绅自治”这种治理模式也使得社会固化,失去活力。“耕者有其田”,不仅是变革中国、推翻旧社会的一个必要步骤,也是建立独立的现代工业社会的关键。因此,就历史的发展趋势而言,由乡绅主导的基层治理机制成了农村发展的枷锁。所以,居住在美国宾西法尼亚州的韩丁才庄重地写下:“土地改革已经提到人类的议事日程上来了。”革命一旦发生,就像一个孩子无论是否发育成熟,必得彻底地割掉与母体相连的脐带。

    碧云天:松塆的具体情况与韩丁所写的李庄大不相同……

    英伦过客:20世纪50年代初的土地改革,的确将一大批乡绅镇压了,幸存的一部分则成为被批判的对象。随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深入展开,他们逐渐失去了对乡村文化的影响力。在这个过程中,暴力最便捷地发挥了作用。在后来者的反思中,革命暴力成为道德批判的主要矛头所指。可是,批判者常常忘记了历史的具体语境。在特定的历史阶段,运用革命暴力有时是无奈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否则,土改就无法获得成功。正如历史学家黄仁宇所言,这是20世纪人类的一个道德困境。如果继续纠缠于这一困境,中国不知会倒退到哪里去。

    碧云天:我同意你的分析。从道德层面而言,瀚儒、耀辉都不是坏人。年轻的时候,他们追求进步思想。在内心深处,他们笃信儒家文化。作为乡村知识分子,他们都曾努力地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之中。令人感喟的是,他们却被当作历史前进的绊脚石而被清除。历史的复杂性就在这里,个人和社会并非总是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有时反而存在着巨大的黑洞。个人,往往会被这黑洞吞噬,这就是悲剧。

    英伦过客:你的书稿记录了一些特殊年代的人物和故事,你的叙述视角给了我不少启发……我曾经针对松塆六十五岁以上的十位老人做过一个调查问卷,主题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乡村生活状况,涉及整体印象、干部评价、社会治安、医疗、教育等方面……

    碧云天:我阅读过这份调查报告,并且感到有些困惑。作为一个70年代中期出生的青年,我对于那个特殊年代几乎没有直观的记忆,我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教科书和文学作品的叙述。松塆的这些老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的认知为什么与知识分子存在一定差异呢?

    英伦过客:我认为可以从两个角度来分析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一是角色差异:农民在“文革”中并不是最大的受害者,过去的最卑贱者成了最高贵者,他们的政治地位空前提高,其心态自然与作为“受害者”的知识分子完全不同。二是环境差异:除了“文革”初始阶段的政治运动对农村生产生活冲击较大,后来的“运动”常态化了,对农民的生活反而没有太大影响了;而知识分子的处境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天堂跌入地狱,由人变成了“鬼”,自然会对那段历史做出截然不同的评价。

    碧云天:这些乡亲是否是“不觉悟者”?……

    英伦过客:到底谁才是“不觉悟者”?!在我看来,单极化的思维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病……历史的复杂性总是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一直认为,新时期之初重新出场的知识分子是精神不健全的一代人,因为带有太多肉体和精神创伤,他们的“理性”具有预设性,因而对于历史的叙述、反思、批判,缺乏整体性视野,而且常常故意漠视或遮蔽一些复杂的东西……除开立场问题,他们还有一个突出毛病就是过于自信,自我膨胀,总是自认为“真理在握”,总是以有限的视野去框定历史,将复杂的事物简单化、概念化,然后将自己的个人遭遇放大为社会共同经历,将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给所有的人,而无视身处社会底层的大多数人的命运和心灵……他们越来越像单向度的人!而社会的真正进步,恰恰需要多维参照和反思,而不是在“去政治化”的口号之下行另一种政治,使得应有的理性批判陷入新的意识形态怪圈……在当下,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警惕和反思。

    碧云天:其实从采访开始,我就一再提醒自己要对流行的历史观念、文学观念保持警觉,希望用一种客观、理性的目光去发现沉淀在村庄历史深处的东西……

    英伦过客:对于当今知识界而言,迫切需要的是一种返回到历史现场、返回到社会大众、返回到社会底层之中去深入批判的精神和态度。记得法国作家阿隆说过,知识分子往往具有理想型人格,依靠某种“观念鸦片”来生活。他们容易把解释现实问题的方法,等同于与经验世界无关的“第一原理”或者不证自明的“公理”,在情感上则陷入浪漫主义,对历史进行审美化的理解,而不关心历史本身到底如何……面对松塆这个鲜活的存在,你其实已经感到了深深的困惑,甚至陷入矛盾之中,因为你不能完全用过去熟悉的那套价值观念去整合斑斓的历史碎片。我觉得,你书写的意义恰恰就在这里,你怀着一颗真诚的心返回吧,去勇敢质疑……你其实无力给出,也不需给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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