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不能马虎的早餐和讲关西腔的日本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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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下应该怎么办才好?想来虽许久未见,但断没有捉弄我的理由才是。也许是来的路上遇到事故?或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说弄错了时间?可能早已经走了,以为被我放了鸽子。毕竟因为行李的交涉我耽误了不少时间,告知对方的是飞机10点多便应该抵达。而现在已经将近中午。如果是这样,我是应该直接去奈良吗?我扬起头看看四周。该怎么去?是问问工作人员还是去书店找找看地图呢?需要花费多少钱?身上的钱还够吗?似乎还没有将美元兑换日币,等下要赶紧解决才是,不然做什么都很麻烦。各种各样,我想了许多。甚至想到直树现在可能正在做的事情。兴许同十几年前母亲生病住院后的早晨一样——代替从家里跑掉的继父(后来得知是去京都赌马去了,丝毫没有责任感,但就像无法责怪黑夜的黑一样无可奈何)——直树要先去水果市场帮人家卸货,然后匆匆赶回家给我和浩矢做早餐。早餐也许是昨晚剩下的酱汤泡饭和自家腌制的酱菜,也许是晚上打工便利店剩下的面包。但牛奶一定是有的。不管喜不喜欢,直树都要确认我和浩矢一滴不剩地喝下去,然后三人一道上学去。俨然一家之长,利利索索地干起父母两人的工作。现在想必也是,不过没有我同浩矢就是了,我想的话。

    我惴惴不安地抖动着左脚,脚尖点地时的拍子杂乱无章,像冬日雪地上动物交错的脚印。我现在身处于与我以往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中。其中差别之大不是我出发前仅仅想象的那样。如硬要说的话,类似于在电视购物中一时冲动买下的产品寄来后才发觉不论质地还是外观都与自己头脑中的形象完全不符的感觉。此时的日本也是,不论我先前怎样将我幼时的回忆连同后日在课堂及其他媒介上了解到的形象拼接在一起,此刻当我真切地坐在这里,依旧为它所保留的微妙偏差和陌生气息所威胁。

    这不同于自幼时起我已习惯的迁移。尽管常常被迫从一地前往另一地,甚至跨过广阔的大洋。但一方面念及那时年纪尚小,适应能力不是已经被成长折腾得疲惫不堪的大人能够相比;另一方面几次迁移的时间跨度并不算大,往往还未完全融入一地便又开始了新的适应过程。此种滋味如同正餐前的开胃小菜,不具填饱肚子的功能,囫囵吞下,也尝不出好坏。

    但这次不同。我已在美国生活超过十年,其中同东方世界断开的连接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弥补的。或是说我已习惯主菜的味道。

    这里广播是用日文和英文轮流播报的。商店招牌上的汉字的复杂程度也让我折服——断不是简洁的英文字母能比拟的。甚至空气的味道也添进了特有的东方的佐料,无时无刻不与来自西方的旅人拉开距离。虽然在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国际机场设施都大同小异,服务的质量也是密度相同。但先前所处地域分布不均的各色人种到了这里落得满目清一色的亚洲人,同我一样的肤色、头发、体型和外貌。虽仍有其余各色的人群交相辉映,点缀其中,但在此时此刻却更似无端被人从某本杂志上胡乱剪下又随意粘贴在此处的毫无质感的残片。连带有毛刺的边缘和胶水满溢的痕迹都毫发毕现。

    一个身着不合时宜的粗纺花呢黑色西装的男人夹着卷成圆筒形的杂志悠闲地走到我这排座位前。一头黑黝黝的头发虽然看起来被用心思地朝后梳理过,但依旧有一丝乱糟糟的意味。头发绝不算短,若要同我在军营时的同伴比起来。两鬓的发尖触到耳廓边缘,脑后发尾也似达到肩膀长度。他斜着眼睛扫视了一遍这排座位,目光骄傲得如同清点战利品的雄狮。然后他一屁股坐在离我三个位置的地方,顺势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上,翻开带来的杂志。银色的英纳格腕表从袖口弹出。白色衬衣的衣袖似乎略略长于西服外套,露出的一小截白边同外套对照起来像刚拆封的奥利奥饼干。

    男人身下的座椅就像长满倒刺一样。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他不停变化自己的坐姿,腿拿下来又放上去。手中杂志翻得沙沙作响。内容是看不到,但封面上一个袒胸露乳的女郎就能说明一切问题。确实不像特别正派的人,从我这个角度看的话。衣装也好,面容也好,包括手上的表也很难让我觉得他是个地道的人。他的嘴角微微提起,同拧成一团重重塌下的眉毛隔着起皱的皮肉相连,非常不耐烦的样子。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书的一角不停揉搓,纸张变得同洗过多次的牛仔裤一样皱皱巴巴。看样子他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很明显的,他的目光同那些看袖珍本的人没有差别。可是这件事就是不打算立时现身。偏偏想尽办法同他玩起捉迷藏。

    我把目光从男人身上收回。不管怎么说同我都没有太大关系。我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西装外套还老老实实夹在手臂和胸口之间。嗯,想点什么好呢?我试探性地问自己。一定得想点什么。眼下突然得来的大把时间——至少在我决定出路前是这样的——让我不知如何打发。一旦大脑里沉寂下来心就会变得空空荡荡。而空空荡荡让我坐立不安。说不定会变得同旁边的男人一样。这么想着想着,女孩——同猫一跃而下飞机的女孩——便从我大脑间黑色的地带溜了出来。她在一片虚无中坐在我的身旁。是不是坐也不清楚,毕竟没看见任何类似凳子的东西。可是这种虚无也仅仅存在一瞬。时间像是随着时钟的指针逐格向前,黎明时分疏忽出现在眼前。眼前是一片堆放各类建材的黄沙土地。女孩坐在我旁边的一块预制板上,脖子上还挂着突击步枪。我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完全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仿佛这里一切都于己无关。

    “可是偶尔也会想一想要是世界上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无限制压缩时间,可以立刻从今年跳到明年,跟立定跳远差不多,双脚一蹬就飞过去了。然后我就回家了,说不定连籍也入了。”女孩说。

    “错过很多好事也不要紧吗?我是说,也许会有好事也不一定。”声音从我站的角度响起。分明是自己在说话,却毫无实感。女孩转过头对着我的方向笑起来,笑中不全是愉悦。倒不如说如同止咳的糖浆。尽管味道美妙无比,但毕竟是药,是苦,是吃下去心情舒畅却神志不清。女孩的脸在飞起的风沙里模糊。

    “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呢?”另一个声音响起。是母亲。对,是母亲没错。即使同母亲最后一次谈话已离现今十几年之遥,但母亲的声音是从出生起便被我标上记号的。我猛然睁眼。凳上依然坐着我同不地道的男人。男人正在西装胸口的口袋处摸摸索索什么。我没有理会他。

    “妈妈。”我在心里默念。不地道男人在自己的座位扭来扭去。我感觉他正处于某个跷跷板正中心的位置,跷跷板两头各绑缚两枚核弹。他不能让这个制约失衡——制约就是他。他在努力维持平衡,因此不得不抖抖索索不得安宁。我用余光瞟他。不能让他注意到我。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拓也,在这儿呢。”母亲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不地道男人也好,座椅也好,我同他们一道如在突然被镂空的餐桌上铺展的桌布般陷落下去。地面变成柔软的泥沙,把头顶的光线收缩成针尖大小。

    抬起头来看见母亲站在东大寺的南大门内,与我之间大概六、七步的距离。她冲我招手,示意我随她进去。那天天气晴好——是母亲去世前几周的事情——但树荫掩映下的大门阴影中母亲的模样如同时断时续的广播节目般意义不明。母亲急切地招呼我过去。她一定不知道此刻在她面前的,这具小小躯壳中的我,是已经度过漫长岁月的成年的我。我就这样打量着母亲,看她已然消瘦的身子,看她凹陷的眼窝和青绿的眼袋。她的面相早已不存在任何血色。尽管穿着亮色系的衣装——浅米色的针织外套配上浅褐色的棉布衫,卡其色休闲裤下是一双有微微坡跟的白色女式凉鞋——看得出她是刻意打扮的。一天也好,一天不被病痛左右。她早已没有接受化疗,头发多多少少长了回来。她将它们挽在脑后,如同她刚到日本时一样。她想笑来着,也确实在笑,但眼神里的疲惫却是遮盖不住的强烈。

    我几步跑上前去,用我相隔十几年的心握住她无力的手。我同她就这么慢慢地走在通往大佛殿的石板路上。脚步踢踢踏踏。她时而回过头看我,疲惫,却坚持笑着,如同夏天竭力鸣叫的七日的蝉。周围游人虽多,人声嘈杂,但不觉拥挤。想起来那时候我丝毫不觉得会同母亲走失。不觉得有一日会同母亲诀别。心中想着说不定某天又会再度同母亲回到这儿来。看她如今日般站在大佛殿前迟迟不肯进去。双手合十,就这么站在外边,心底虔诚地许愿。我望着东大寺主殿的塔顶,脊瓦在阳光下发出由黑至白的光。这仿造隋唐寺院造法的建筑竟有武士的味道。此刻我与她已暴露在同大佛殿同样的无遮掩的阳光中。我以为树影再渗不进幽暗于母亲。但母亲双眸却毫无光彩。

    随后我同母亲坐上电车,换乘巴士,最后沿着奈良午后慵懒自由的小街巷道自由穿行。店家摆在店外促销的兰花极其的便宜,电线杆上落着几只乌鸦。那天好像正好是丢弃可燃垃圾的日子,大大小小的垃圾堆放处都放着些奇怪的东西。

    那天下午母亲牵着我走过的路面一定留下我沉沉的脚印,不论这若干年来怎样的事态变迁或风吹日晒。它们目送我同母亲慢慢消失在街角闲散空气里的背影,记住我的气味和年龄,在那一刻里的我,是谁,又将到哪儿去。似乎以这样的方法存下我尚未完成的游戏。好像某一日还会有人拿起游戏机的手柄,按下继续键后画面转过街角,我同母亲就这么无休止地走在云淡风轻的午后。一切有条不紊,纹理清晰,规整得像是听话孩子的房间。我们一同去吃过快餐店的炸鸡汉堡,母亲买了一套我已渴望许久的漫画书,甚至难得地允许我进了游戏厅。两人拿起模拟电子枪打僵尸——多数时候母亲只是转过头看着我,可那时的我毫无知觉——连游戏厅老板也对这样的搭档侧目。但没有多问。兴许心底说服自己我们不是母子。也许是某个老家来的宠孩子的阿姨,丝毫不体会当家父母不让孩子进游戏厅的良苦用心。

    “我想完全地宠爱你,想把所有最好的留给你,想同你体验天下所有普通母亲和儿子该有的生活。但有时是没有办法,毕竟不能事事顺意。达成一件事的前提往往会牺牲另一件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不会哪一天突然想改变就改变。”母亲用手揩去我嘴角的番茄酱,我右手抓着一把薯条。躯壳的我以为母亲只是又觉心下戚然,不以为意;而躯壳外的我却深知母亲在那时已暗示出我们将开始的命运。

    “啊!该死!”一阵突如其来的咆哮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旁边不地道的男人正慌忙弯下腰捡起某样东西。我疑惑地看着他。地上摊开的色情杂志里还夹着一本小开本的手册,上面密密麻麻映着类似英文单词的东西。男人左手正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般抬头。我慌慌张张想收回目光,但为时已晚。

    “喂,小哥,你看什么看?”男人开口,讲着流畅却音调奇怪的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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