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学会的呢?我是说关西方言。”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一般来说这门课教导的是标准日本语。就算老师是关西地方来的也一样。”
“从来这么说来着。哥哥们,老师们,蔬菜屋小贩,书店老板,周围人都这么说。”我说:“我住在奈良。从大阪搬过去的。”末了,我又补充道。
“怪不得,怪不得。”教授的白色胡子随着嘴唇上下抖动:“但是先前去学生处找过你的资料。上面明明说的你是美国公民啊。名字也好,背景资料也好,还考上过西点4对吧?请你理解,要打成绩的缘故——说老实话,语言用法与课堂所教大有不同。虽然也考虑过你是亚裔,但资料着实暧昧。”
“是被人领养的。先前在阿拉斯加州安克雷奇市的孤儿院。再往前寄住在美国的亲戚家里。但资料只从高中时算起,所以很难看出前因后果也情有可原。”
“这样就好办了。不用担心,”教授说:“不会因为语言习惯而乱给等级的。请稍稍注意就是。本来语言学习也仅仅是东亚研究这项科目的辅助手段罢了。”
我点头。那是我第一次明白自三岁起所习得的语言实际上同真正标准的日本国语还存在千沟万壑的差别。毕竟没有在日本小学待上足够时间,没有机会接触到国语教育。
“小哥,我和你说话呢!你这人真容易不在状况!”
我回过神来。不地道的男子依旧不依不饶地用地道的关西方言朝我搭话。该怎么说才好。该说些什么。一定得说些什么。如果不说的话可能会更麻烦。也许被他认为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尽管自己并未察觉。也许是黑帮走私的什么,夹在书里的。这么说来,这样的两本书套在一起本身也很奇观。为什么非得把英语手册藏在色情杂志后面呢?我不得其解,就像我实在毫无头绪应该同他说些什么。我感觉脚底似乎伸出个什么湿乎乎的东西,像是常年隐伏于水底溺水而死的水鬼。
“不好意思。”我开口道。声音出奇的沙哑,真的完全不在状况。
“你都看见了吧?”他的声音里陡然窜出一股威胁的意味。我稍稍抬起垂下的眼睛瞥视了一眼。他正气势汹汹地注视着我。像随时对准机会便会冲羚羊扑将过去的猎豹。
“什么都没注意到。一直想自己的事来着。”
“但是转过来了吧?刚才明明听见响声而朝这边看了!”
“但什么都没看到。”既然如此,势必只有一路否认到底。他不相信地朝我靠近——准确说来只有上半身靠近——脖子前伸,左眼微闭,右眼睁大,眉毛一高一低,总觉得耳朵也将忽闪开来。他缓缓地将手伸进西装外套,像是在摸索什么东西。我心下一紧,喉咙里似被什么硬块堵住,并且硬块还在往上,似乎希求我将它从口中吐出。不应该会在这里动手,怎么说也不应该。我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虽然现在人算不上多,但留下目击证人——干这种行当的人想必都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不想成为聚光灯下的众矢之的——是于他大不利的。我到现在为止连奈良都还没抵达,所以万不能以这样的方式——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在机场干掉。我开始在头脑里迅速思考逃生的路线。先前的青年人团体已经走了,但有很多辫子的黑人还在。黑人看起来经常锻炼,肌肉结实。对抗眼前的不地道男人怕是不成问题。此时脚下的水鬼已漫延到膝头的位置,随时准备将我拖入暗无天日的水底。我打了个寒颤。
塑料纸被撕开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我把已经快眯成窄缝的眼睛睁开。不地道的男人正在撕开一个条状物体。看起来不像是刃具一类的。枪也不是。枪没有这么窄小,也不可能是条形。
咔擦。
清脆的、什么被折断的声音。我眼睛再睁大一些,大到正常程度。不地道的男人正眉头紧皱地大嚼着巧克力威化棒。
“刚才想拿巧克力棒来着。结果一只手拿不住书,便掉下去了。”不地道男人嘴角沾着巧克力沫。捡起来的书正端端正正地放在我同他之间的座位上。他又一次把手伸进西装内袋。
“不来一根?”他递过一只巧克力棒给我。我摆摆手。心下长舒一口气。他收回巧克力棒,长长叹了口气。尾音如同傍晚小学操场上刮过的风。
“一定觉得奇怪对吧?我这样的人。”不地道男人转回正朝前的方向。咬掉一半的巧克力棒握在手里。
“老实说,你认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不地道的人。走私毒品的人。杀了人浇上水泥再把对方沉进海底的人。但这是万万不能说的。就像不能在秃脑袋面前提起“光亮”、“灯泡”或“假发”一样。
“收拾得很整洁的人。”我想了想。
“这不是陈述事实吗?喂喂,小哥,所谓‘认为’怎样,就是要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想象力,懂吗?就是要天马行空地想,要从擦拭干净的窗玻璃想到吹弹可破的凤梨味果冻!”
“那,很有气势的人好了。”
“气势吗?老实说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也不清楚啊。自己是常被人这么说。到头来最迷惑的还是自己。喂,我说你,不会是在敷衍吧?”
“怎么会?”我心虚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总之你心里想的肯定是‘这家伙很危险吧’,或者‘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派人物’之类的。哎呀,没有关系,已经被误解很多次了。”他转过脸,巧克力棒叼在嘴里。
“我呢,实际上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个蛮地道的人。”
“……”
“我是说真的!如果你是觉得我打扮得不像好人的话,那,那我真没有办法了。对啊,没办法的。生来就是这样的爱好,就喜欢这么整,头发也是,衣服也是。但良心白白的,比这衬衣还白。”
“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样打扮的话。”
“其实以前也考虑过。比如,要不要换上更正面的衣服呢?就是那种一穿出去人家就会觉得我面对人生很积极的衣服。像是颜色很亮的V型领羊毛背心啦,熨烫整齐的粗布裤啦,限量发行的网球鞋啦,最好再来个金丝边框的无度数眼镜。然后去减个精神的短发,剃成寸头也没关系。啊,不行,这样的话更像流氓了吧?”
“……”
“我这么觉得啊——如果说错了你也不要嘲笑——人要摸清自己的门道。门道你懂吧?”
“是像品位一类的东西吗?或者兴趣爱好什么的。”
“不不,说来像,又有点不像。总之自己要了解自己。做事也要自己满足自己。而且说老实话,我清楚自己的位置,比旁观者还清楚——就适合这么着。定位就定在这里,打扮也好,性格也好。嫌麻烦的事儿不做,每天符合自己就成。”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两本杂志。他尴尬地把英文手册拿过藏在背后。
“所以!所以不要再盯着这个看了啊!”
“你是……在不好意思吗?”我的手放在双膝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这种书的话,看多少本都不会不好意思吧!喂,小哥!再怎么说,再怎么说这也是很好的征兆嘛!看英文手册什么的,说明我、我很努力!努力学英文!”
“当然当然。我并没说学英文有什么不好。只是为什么要放在色情杂志后面呢?”
“这、这个!这个当然是那个啦!就是那个!”
“那个?”
“就是那个啊!刚刚不是说了吗!就是,就是做事的话,要符合自己的嘛。符合门道的。门道!对就是门道!我堂堂一个黑社会打扮的人,”他捋了捋本身就翘在额上的头发:“怎么能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像中学生一样看英文手册呢!又不是要考试什么的。说起来,像我这样的人,不是更适合看色情杂志的吗!我是说,你看,我本来就像流氓一样啊。”
“……”
“哎呀,跟你说不清楚。总之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位小哥,看你的样子就是那种富贵人家出来的教养很好的公子哥吧。可能都没在书店白看过色情杂志的吧?说起来的话,小哥你倒是长得挺像大明星的,嗯,仔细一看的话,像那个什么什么事务所最近走红的明星。你该不会就是吧?!”
“怎么可能。出生以来就没做过惊人的事。不引人注目,做人也老老实实。没出生过什么富贵家庭。但家教十分严格就是了。”
“你看你看,我就说啊!所以如果今天是你坐在这里看英文手册,那一点问题也没有。但换成我的话,如果不拿本色情杂志在手上就会像日本的传统早餐没有纳豆一样的不协调。偶尔也要注意周围的气氛啊。所以!所以还是拿色情杂志挡住的好!对!没错!”
“我倒不觉得。拿英文手册也好,色情杂志也好。都很适合你的。不像什么不学无术的人,你。所以看看英文手册也不奇怪。”
“虽然是像流氓。但品位,不,你说的是‘门道’对吧?看起来不坏。”
“果然觉得我像流氓吗!”他用手掐断了剩下的半截巧克力棒,眼睛又挤成一大一小的模样。
“算了算了。”他冲我摆摆手。这个人一旦说起话来——虽然有些粗鲁——但感觉十分随和。像是浴缸里持续放着的温吞吞的热水,即使渐渐从浴缸里溢出来也不会觉得特别困扰。
“小哥也是来接人的吗?”他问我。
“啊?”
“我是说,你什么行李也没有,不像来赶飞机的。也不像刚下飞机的。”他把小指钻进左耳,使劲转了转又抽出来。
“实际上在等人。”
“是吗!我也是啊!等一个小鬼子!一个只会说英文、麻烦得要死的小鬼子!”他高兴得扬起一只手猛拍向大腿。
“所以才在看英文手册?”
“是啊是啊。临出门的时候被硬塞来的。说是无论怎样主人都要有主人的样子。至少要让客人觉得不那么别扭。本来我是只打算带本色情杂志的。”
“你家客人一定会高兴的。这么体贴的话。”我说。
“麻烦死了!这本手册也是!不论怎么看——横着看、竖着看、倒过来看——都不明白在说些什么。要我说,堂堂日本人,学什么外国语言!这不是分明怪罪老祖宗传下来的语言没用吗!小哥你呢?会说什么外国话吗?”
“嗯,会一些。”
“真好啊。真羡慕你啊。曾经考英文的时候也背过什么单词啦,语法啦,动词变形啦,时态啦,但是考完那天就决心忘光光了!别看我这样子,也是念过大学的喔!”
“真厉害啊。”
“那是当然!”
“等的人一直没来吗?”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按理说早该到了才是。打手机也没有反应。小混蛋!等他来了看我怎么对付他!”
“感觉上你和他关系很好啊。”
“才不会!嘁!都是因为这小子才不得不学什么英文的!”他别过脸去,手插在胸前朝椅背重重跌下去。
“早知道的话,”他的头微微低了下去,像在自己观察大拇指的关节:“早知道的话,当年怎么都不能让他离开日本。早知道今天还要学英文的话,当年就应该拎着他的领子,好好威胁他——‘要是敢踏出国境线一步的话,就当场剥了他的皮’——那小子胆子小着呢,一定会哭着求饶。那时要是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就算扛也该把他扛回家的。明明只是个小鬼,有什么做决定的权利!”阳光从斜后方穿插而过,他以背示光,正面沉入捉摸不定的剪影里。
“真好啊。”
“是吧?小哥也认为应该剥了他的皮吧?”
“不,我是说,哪怕现在想一想要把他坚持留下来的想法。”要是有人愿意不论怎样都要我留下来。要是女孩,或者猫,或者母亲,或者任何一个我见过的、我熟悉的、哪怕不熟悉的人要我留下来。一定会死守在那个地方。就算皮肉同地面粘贴在一起也不动一丝一毫。
“少罗嗦!我这个人,可真是地道着呢!叫老实等着,就老实等着。连上厕所都一路小跑过去,又一路小跑回来。比做料理用的计时器都可靠。”他声音里多少听起来有点骄傲的意味。是个毫不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表情像一本书一样的丰富。我对他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不和你说了。”他再次拿出手机:“我再去打个电话试试。”他朝我扬扬手,站起来朝旁边走去。杂志和手册整齐地摆在椅面上,上面被撒上了些巧克力碎渣。碎渣同花花绿绿的图画组合起来,像极了用料丰富的纸杯蛋糕。
不地道男人,或许现在该称他为“或许地道的男人”并没有走多远。他站在一处空旷的通道上拿出手机拨号。接着他将手机拿到耳旁,空出来的手又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摸出一支巧克力棒。他顺着过道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像一只等候饲养员喂食的笼中老虎。不一会儿, 他突然停下,突然得差点刹不住脚。他转过身,面对我的方向兴奋地用巧克力棒指着自己的手机,同我示意对方电话终于通了。我不好扫他的兴,便配合着点点头。或许我也该再试着播个电话给直树。我拿出放在裤袋中的手机。
呜。呜。呜。
手机在我手中震动如一场微观的地震。来电显示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串陌生的号码。也许是直树打来的,百分之五十这么确定。不然想象不出还会有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会打电话给我。说不定他的手机没电了,或是出了什么问题而不得不用别人的。这样想来事情多少能说得通了。手机还在持续响着。我打开翻盖,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哈罗!哈罗,阿拓!”手机那边传来近在咫尺的爆炸式的人声。我顺着空气中不地道的英文线索朝前望去。地道男人正以侧面面对着我,嘴巴还保持谈话尾音的状态。
“喂!喂!阿拓!”见对方没有应答,地道男人又一次对着手机叫嚷起来。也许是因为着急,这次是未加修饰的日语。
“你听得见吧!你是阿拓对不对!再不出声的话真就这么认为了!喂,阿拓,听好了,我是浩哥啊!艾-挨-姆-浩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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