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瘦骨嶙峋的事物和井底的毛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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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阿拓,”直树开口道:“上午的话,没什么事情吧?”

    未来站起身开始收拾我们吃剩的杯盘。我伸手想要帮忙,她却对我摇摇头,径自端着托盘走向厨房。大人说话时她总是会找准时机避开,我想。或许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她早已过速地成长了。

    “仪式是在午饭过后。到时候会有寺里请来的师父帮忙超度。”他顿了顿:“在此之前可不可以麻烦你带未来去趟医院?虽然她说没事,但我想还是检查下好。如果我带她去一定会拒绝吧。平时还是她陪我去医院拿药、做复健呢。”

    “嗯。明白了。顺便也想买双合适的鞋子。老实说不想穿西装出去,但如果皮鞋配上这样的T恤也太不合适了。”我低头看了看T 恤衫:“本来也有便服用的鞋子,不过在机场同其他行李一起弄丢了。”

    “医院旁边似乎有家专门卖鞋的小店。老板是个韩国人——虽然不太能说日语,但对人很亲切的,鞋子价格也不贵——你可以去看看。能找到去医院的路吗?”

    “这片区域还是第一次来,不太清楚。以前住家那的医院倒还记得。是个体经营的吧?父亲和医大毕业的女儿一起。玄关摆有好多客人用的拖鞋,简直像开聚会一样热闹。不过不是自愿参加的聚会就是了。”

    “真让人怀念啊。”直树仰起头,似乎在想象旧时画面,然后他示意我为他拿来电话旁的便签纸和圆珠笔。

    “我把路线给你画下来好了。”直树说。

    “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直树埋着头,开始画起图来。

    直树确有画图的天分。尽管当年大学考上的是金融专业,但自从到了比利时以后他便自作主张将专业改成了艺术学专业,还系统地在当地一间小小的美术教室里学习了绘画技巧。毕业后他便留在比利时做与绘画设计有关的工作。

    我拿着他给我画的地图边走边想着。医院方位正确无误。一分钟的冤枉路也没走。我望向医院外围墙上钉着的金属名牌,未来站在我旁边有点不耐烦的用右手理着刘海。我收起地图,示意未来朝医院里走去。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里等我就行。”刚一跨进医院候诊大厅时未来便这么对我说。

    “但是你爸爸让我带你过来——”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脑袋歪向一旁,微微上扬地看着我:“虽然这样讲不太好,不过,拓也叔继续跟着我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毕竟我对这家医院——无论是就诊还是取药,甚至哪能买到便宜又好吃的猪排套餐——都是一清二楚的。倒是同拓也叔你一起行动的话反而会拖慢我的速度,反过来便成了我还要顾忌到你,对吧?现在爸爸一个人在家里,若不快点回去的话,出了什么事可是拓也叔你负不起责任。”

    我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的观点。若不是因为她正站在我眼前,用8岁的、略显稚嫩的眼神看着我,我真的以为说出这样话的至少会是个到了反叛期的高中少女。就像来往医院途中她始终不肯牵我手一样。这孩子说不定真有什么被弄错了的地方。不管是生长方式或是年龄范围。像是盒中之物已满满溢于盒子般的存在。

    “嗯。那就在这里等着好了,既然未来这么说的话。”我不知不觉便顺着她的意思败下阵来。她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朝医院内部走去。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四下环顾起整间医院。

    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路滴淌的血迹,也没乱扔的绷带或纸巾。喝完咖啡的纸杯也稳稳当当坐落在垃圾桶中。四周的座椅也好,柜台、瓷砖、花盆或廊柱都是一尘不染。

    真是个好地方呀。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相较起我曾执行任务过的乌烟瘴气的用胶合板与帆布搭起的,外围被防爆墙包裹的战地医院,这里更像是能救活病人的地方。而且听未来刚才的口吻,似乎也有还不错的食物。我的精神多少恍惚起来,这种什么也无需担心的闲适感——或许还被癌症困扰着,但自从打定主意不去管它后似乎也安分了不少,至少短时间内我想它不会有什么变化——让我有了些许困意。

    不会是睡眠不足的原因。看来多少身体也有些到了极限,不过没关系,应该能够赶得上再次去到鸟羽的海边。再沿着那条没什么人通过的碎石小径走一次。这次走到天黑也没有关系。因为已经不打算再回到哪里了。不会因为让人长久地等着而心存愧疚了。等到好好与直树和浩矢道别以后,我就去找消失在海边的母亲。正是因为想象着与母亲再次相见的样子,我才能坚持走到这里。

    猫从我放在膝上的两手间向上一跃,我感觉肩膀处重量陡增。猫热乎乎的气息通过领口呼到我的胸口。我赶忙睁开眼。没有猫。或说意识中已同女孩一齐跃下飞机的猫不见了。只剩下未来站在不远的地方同穿白衣服的护士说着什么。我站起来走了过去。

    “已经看完医生了吗?怎么样呢,手?”我问未来。

    她转过头,似乎对我打断她同别人的谈话而不满:“已经没事了。医生开了些药。不过是软组织有些挫伤。不用来医院也不要紧的。”言下之意,似乎责怪直树有些大惊小怪。

    “未来,这位是?”护士小姐抱着记录病情的附有纸夹的笔记板抬头看着我,露出好奇的神色:“我还以为未来一个人来的呢。”

    “应该不会让小孩子一个人跑到医院来的吧?”我对护士小姐报以一笑。但说起来一个人跑到医院的事自己也做过。那时年龄尚小。跑到医院做怎样的事也记不清了。

    “这是昨天从美国回来的拓也叔。”未来淡淡地说道:“来参加爷爷的葬礼。”

    “喔,”护士小姐说:“刚才我不是这个意思啦。因为未来也会偶尔一个人跑来帮她爸爸拿药,所以还以为这次也是一个人呢。未来跟其他孩子不同,可是很了不起的哟!”

    未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尽管十分短暂,但那一秒我也却实感觉到她身上孩子样的东西像夏夜明亮的北极星般闪烁了一下。发现我在看她的未来又匆忙恢复了平日老成的模样:“那我们先走了,太田小姐。”护士小姐同我们微微鞠躬,我赶忙也笨拙地还礼。

    “其实想再聊会儿也没问题的。我可以等你。”我感觉未来似乎没怎么尽兴。也难怪。她生活在一个全是男人的家里,很缺乏能同女性交流的机会吧。即使直树再怎么温柔也没有办法,这种同母亲的温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就像玻璃和钻石一般,有着不同的透明价值。或说父亲的温柔更类似于绵细的沙,即使再怎么不拘泥于一格也无法向母亲水般的温柔同小孩的成长合为一体。

    “太田小姐的工作是十分忙碌的。”她说:“再说爸爸还在家等着呢。赶紧买完鞋子回去吧。”她说完上下打量起我。我这才想起自己因为缺乏合适的鞋子而不得不在这炎热的早晨穿着闷热的正装出门。我同她快步走向医院转角处小巷里的韩国人开的鞋店。虽然已经开店,但并没有什么客人。或许是我们来得过早?我为自己挑选了一双湖水蓝的帆布鞋。确实如直树所说,价格十分地道。离开小店时韩国人老板还站出店外用他不甚熟练的日本语同我们道别。是个热情的人,这点也没错。

    “拓也叔。”走在回去路上时,未来突然开口。本来两人间一直沉默着如毫无生机的提线木偶。但未来就这么切断了提着她的那根透明的线,完完全全忽视掉背后操纵者本来决定的剧目般,同我搭话。我稍稍有些吃惊,随即转过头望向她。

    “如果先前我说了什么让你介意的话,我愿意向你道歉。”她没有看我,依然以大人的口吻对我说话。

    “但是有件事不得不在这里提出来——最好能一开始便提出来,如果不清不楚地就那么放在那里今后说不定会变成什么麻烦也不一定——总之,拓也叔,你也看到了现在家里的情况,爸爸需要人照顾,除去他,我、浩叔和哥哥每天每人都有规定好的值日表。谁在什么时间留在家里,谁在什么时间做什么家事,谁应该哪天送爸爸去医院——即使哥哥老是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也是一一遵守的。”

    “这个十分明白。”

    “那么现在突然多出一个拓也叔来。这么说吧,拓也叔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原先计划好的平衡。食物需要多准备一份,这点采购时必须考虑进去;因为浴室、厕所会多一个人使用,打扫清洁的日程必须缩短,人手之间的调换也必须考虑进去;更不用说洗衣日多余衣服的负担等等诸如此类新增加的麻烦。况且如果拓也叔疏忽大意而不小心将水洒到地上或错误时间打开了窗户给爸爸造成不适,也是十分严肃的问题。”

    我仅仅只到达了一天,没想到已经给未来带来如此繁多而细致的烦恼。她一定在我来以前就想过这些了。做算术时某个问题这么提醒着她。放学回家时某块商店的看板这么提醒着她。同直树去医院时某只经过她面前的猫儿这么提醒着她。就连电线杆上无所事事窥伺着街道的乌鸦或许都提醒着她。有一天会有一个麻烦的人来到自己家里。麻烦的人出现或多或少要为现在的生活造成什么障碍。

    “没有空出来的一部分来放自己喜欢的东西吗?我是说,很多孩子在你这个年纪脑袋里不都应该是新放映的动画片、刚上市的巧克力奶油糖球或限量发售的模型娃娃、纪念卡片这一类的东西吗?”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就是这么想的来着。就连我在她的这个年纪多少也会想一些自由自在的事情。

    好像脑袋里是一片广阔的草坪。或许不如其余的孩子们那样肥沃,倒也养育着一些瘦骨嶙峋的想象中的事物。例如在树枝间同浩矢用望远镜看到的徜徉在大片林叶中绿色的鱼。例如同夏日午后的海边被一群孩子欺负的巨大海龟。例如变成一只可以缩成树叶大小、让普罗透斯7都叹为观止的八爪鱼,静静地伏在海底的岩礁上等待已变成灵魂的母亲再度回来。

    “那样的东西是没有用的。人生来便应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不能每分每秒都紧紧抓住真正与你共同生长在同一空间的东西,如果忘记了现实时间的速度,那么在未来的很长时间里都一定会为当初花费了时间去抱有贪婪的幻想而感到羞愧不已。我们每一天都在死去。有时很慢。有时很快。我只想要抓住多一秒那些消失的东西。”

    “我倒是觉得,像未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对长大更加渴望才是。长大了就不必再受大人的束缚,可以自己打工存钱买喜欢的东西,或许还能搬到漂亮的公寓里再不用为必须承担的家务事烦恼。”

    “并不觉得烦恼!”她声音突然提高:“你什么都不懂罢了!”

    我一愣。

    “对不起。并不是有意要发脾气。那么,在拓也叔待在这里的时间里,请尽可能帮忙承担相应的家务事吧。想说的就是这个。也不会是特别困难的事情。采购什么的都不用你来做。只需吃完饭后帮忙刷碗、平日帮忙开窗换气就行——这点需特别注意,良好的通风换气会减少爸爸生病的几率。剩下的就都交给我们来做。这样增加的一个人的负担就能被缓解开了。”

    “嗯,我知道了。会努力刷碗。”我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但未来并没再看。或许还有什么困扰着她的事也不说不定。没有说出来的事。仔细听的话能够听见在未来体内哐啷哐啷作响的满溢的水声,仿佛世界上所有9岁孩子的烦恼都被她一个人吸收储存了般。

    我感觉背上被太阳炙烤的地方渗出熬煮的粥般黏糊糊的汗意。这一截住宅区的人们似乎不喜欢在院子里栽种树木。没有伸出院墙的能够稍稍提供荫凉的树枝。但是蝉依然在某处竭尽全力地鸣叫着,像是将盛夏的高温吸食进体内般,又通过起伏不断的鸣叫释放在听见的人身上。我埋下头,边走边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它黑乎乎的一片横躺在水泥路面上,感觉已经疲惫不堪。

    “喔!这不是未来吗?”一个沙哑却精神饱满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不远处一片林荫下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穿着白色棉布衬衫和铅灰色帆布短裤的老人正一只手扶在提供那片林荫的一株看起来已有千年历史的巨大古木上同我们的方向打着招呼。

    “老爷爷!”未来答应了一声,语调里再次浮现出我在医院时曾感受到孩子气。

    “今天没有上学吗?喂喂,可要振作起来啊!虽然离暑假已经很近了,也不能松懈喔!”老人声音洪亮,十分健康的样子。

    “今天是我家爷爷的葬礼,所以爸爸向学校请了假。”未来说。

    “是吗是吗?那还真是辛苦啊。”

    “老爷爷这么早就来看场地了吗?”

    “是啊。要确保是块干净又凉快的地方才行啊。不然把小孩子们得罪了,可再没有人来你这下面玩了!就算这里被地产商改建成新的公寓楼也无话可说了哟!”老人转过脸仰头看着参天的古木,用手使劲拍了拍树干,似乎在对树叮嘱着。

    “今年也要争取全勤喔,未来!”老人伸出手拍了拍未来的头。未来对他灿烂地一笑。

    “那我先回家了。”未来对老人家挥手道别:“暑假一定会来的!老爷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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