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瘦骨嶙峋的事物和井底的毛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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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刚一离开那片树荫未来又恢复到了不说不笑的样子。或许同我之间没有什么能说的吧。又或许——仅仅作为假设——未来已经察觉到如今出现在这里的我不过是具毫无交流价值的空壳罢了。内里填充的或称为灵魂也好,或所谓过去也罢,均被我切分开来留在我以为正确的地方。我所携同而来的,寄予这奈良的不过是掏空挖尽的疲软的躯壳,同直树、浩矢、未来、大辅以及所有行走在这天空底下忙忙碌碌的人们所处的有着固定而坚硬的实体形状有着天差地别。无法确认前方有无光亮,无法正确地期待第二天到来。我只是等待着确实明了的一定会到来的某一天,已经不能再完好地、也不再期待融入进生活里。我就像是不合时宜的逆流回到淡水湖中的海草般同周围格格不入。

    但现在还不能被人看穿。还必须打起精神模仿周围人们正常的社交礼仪。对正确的好奇心感兴趣。同人交谈时面带微笑。听人说话时耳朵竖起。不时附和两句。谈话中多用问句,一个话题要接洽下一个话题。最好找到两人都熟识的话题。即使谈话结束也要如同河边芦苇丛中饮水的斑马般警觉。不知道哪里会开始新一轮的谈话。要充分感知身边人讲话前空气震动频率的微微改变。

    “刚才的老人是?”我主动挑起话题。

    “每年主持广播体操的老爷爷。”未来简短地答道。她的手插在裤袋里。

    “现在也有孩子参加广播体操吗?”小时候还待在日本的时候,每年暑假早晨六点半都会被直树用自行车搭着我和浩矢去离家有一段距离的神社空地上跟着儿童会选出来的当年的干部妈妈一起做体操。做完体操会排着队拿着一张卡片让干部妈妈盖章。要是能凑齐一整张卡片的印章,暑假结束的时候就能收到奖品。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烤好的小饼干。浩矢和我每年都能拿到。这都是直树的功劳。

    “虽然很少有人能整个暑假都坚持下来,但大家隔三差五都会去的。”

    “我和浩哥原来经常拿到全勤奖呢。”我对她笑了笑。她瞟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回到家时,直树正坐在矮桌前将托盘里分好类的个人用的餐具拿出来在桌上摆放整齐。厨房里已飘出看得见美味形状的食物的香味。我把新鞋子同脱下来的鞋子一道整齐摆好,直起身时看见听见动静的浩矢拉开厨房的推拉门探出头来。

    “喂,懒人拓,快来帮忙把东西端出去!”他挥着炒菜用的木制锅铲神气活现地对我说道。胸前的深棕色的围裙上有新溅起的油渍。我急忙踏上木地板向他走去。因为走得太快而不小心被木板翘起的边缘绊住了脚,浩矢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抿着嘴把我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用小指挠了挠鼻翼,浩矢让开一块地方让我把做好的料理端了出去。

    白熊在吃饭期间醒来。当我将一大块肉排放进嘴里的时候,白熊眨着它映在整张脸上如西瓜子大小的眼睛说道:“终于能心安理得的吃饭了吗?因为做了什么能够等价交换的事。”我又喝下一口装在陶制小碗里的味增汤,决心不去理会白熊的话。

    寺里的和尚先生是在下午两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在起居室的灵位前的。只有一个人。他身着深褐色粗布僧衣,外围黑色袈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40岁的样子,看起来斯斯文文,全无想象中在通常葬礼仪式氛围中会沾染的悲戚的色味。

    浩矢、直树以及未来已经换好仪式所需的黑色礼服,在和尚先生身后端正地坐好。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也在他们身后找了块地方坐下。他的身旁还放着个大大的口袋,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似乎是唯一一个来参加继父葬礼的陌生人。或许是继父生前的朋友也说不定,年龄看来比较符合。皱巴巴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尽显老态。似乎是不太注重外表的男人。

    我重新整理了一番已经有些松散的领带,仿佛寄希望于西装内贴有一面宽阔的直尺板般神经质地扯平了衣服的下摆。就像飞机上的老人。随即我在浩矢身边坐下,学他的样子把双腿叠起来,感觉全身气力似乎片刻间便会将脚背压碎。

    和尚先生已开始念诵起经文。无法得知出自他口中的具体是什么样的东西。口吻平板如一眼望不到头的龟裂开的泥土路面。除去间歇的风声自边缘翻卷过境,一路便再无任一肉眼能分辨的光景。而那幅似乎已被遗忘的彼安·蒙德里安的《红、黄、蓝的构成》竟像从低声的经文中苏醒过来。画中平行之线攀附着房间中密密麻麻的符文朝我缓慢地爬动而来。

    我感到血液在血管中被急剧冷却。必须摆脱它们。经文也好,平行线也好。但双脚无法动弹。仿佛与地面交接的脚背表面已同榻榻米之间缔结出共生的根茎,稍一拉扯便传来撕心裂肺之痛。

    “你没有关系吧?若身体不适大可回去休息。毕竟不是什么若不参与便会带来不幸的场合。老实说,今天你能来到这里我已觉得是奇迹。”身旁一位棕色长发的有着典型西方人五官轮廓的漂亮女郎说道。她的头发盘至脑后,一身笔挺整洁的美军军官礼服。她对着正前方举起右手行着标准的军礼。

    我耳边开始陆续传来响亮的枪鸣声。一声。两声。枪声持续如连年大旱后突降的震耳欲聋的雷雨。我想用手堵住耳朵,想将这在我脑中如弹力球般四处跃动的焦虑彻底赶出。但无法做到。此时右手正放在胸口处一动不动。仿佛稍一施力便能从手腕处生生剥离手掌。眼睛干得发痛,痛得想流下泪来滋养干涸的眼眶。但没有眼泪流下来。或许已忘了眼泪的质感和形状。而不被记忆的东西像是抽去了公式的数学题——大脑无法给出正确解答——眼泪不具有流出途径。

    这是养父母的葬礼。在姨母一家遭遇事故以后我曾被寄养在安克雷奇市的市立孤儿院里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原本来说年龄大一些的孩子在孤儿院里很难再有被收养的机会——被一对美国军人夫妇领回了家,并被彻底换上了西方的姓氏。

    “你叫德鲁,对吗?真是个好名字呢。”第一次见面时养父这么说来着:“我叫肖恩。肖恩·埃文斯。欢迎来到埃文斯家。”他坐在真皮沙发上,两手垂在双腿间,身体前倾,对着我满脸笑意。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着一个已步入中年却风韵犹存的身材高挑的养母。虽然穿着一身随意的休闲装却依然得以窥见身为战士的矫健与敏捷。

    “她是丹妮斯。”养父继续说道,养母对着我温柔地笑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同我握手。我看着那只粗壮结实的大手却久久不动弹。他的手在半空中坚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尴尬地放下来。养母从沙发上起身来到我的面前蹲下身。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绕过我的耳廓,轻轻摩沙我没来得及修剪的头发。

    “不必感到害怕或紧张。不必因为我们为你增添的新的身份而感到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的负担。我知道的,德鲁,不是简单说一句‘我们是家人了’就能亲密无间的,这没有关系。想怎么称呼我们都可以。喜欢吃的东西和讨厌的东西也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之间或许还欠缺着熟悉的了解,但没有关系的,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让我们来慢慢适应彼此的存在。你看,”她撩起我一缕头发:“就像你我都有着黑色的头发一般——尽管在你看来,作为我们的孩子,你与我们有着太多的不同——但一旦找准相似的一点——哪怕只有一点,就像是习惯白昼的明亮与火焰的温暖,此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轻易地唤出由衷亲切般的存在——都一定能让我们更快地习惯彼此。我们之间,是被联系起来的。”

    阳光从窗外倾斜地射入室内,将我同养父母分别划分在光的左侧与右侧,看起来那么远。养母穿过阳光抚摸我耳廓的手指尖像被阳光加热了温度,竟让我如扑火的飞蛾般甘愿走进这光形成的甬道里去。甘愿不加任何猜疑地期冀在他们身边留下。现在想来,或许正是那时养母渡过光中的手,那将我同他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绳索,让我恍惚间以为我们之间,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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