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瘦骨嶙峋的事物和井底的毛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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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如今现实却毫无怜悯之心地嘲笑我天真的妄想。穿着礼服的军人递给我折好的美国国旗。这是刚从养父母的棺木上取下的。我这个从未叫过他们一声“爸妈”的养子,用同他们完全不同肤色的双手接过从未细心感受过重量与价值的、毫无任何具体概念可言的、现在对我来说仅仅象征着他们死亡与忠诚的国旗。

    即使只用余光也能感觉到站在身边的棕色长发的女军官——也是养父母出征前将我托付于的他们生前最好的朋友,贝克特少尉——正在无声哭泣。她依然没有放下举起的右手。保持着肃穆的姿态面对着养父母入土的棺錞,似乎以为悲伤同遗憾能随同她站立时间的增加而减少。那一刻我并未在脑中形成想说出的话语。甚至连表情都维持着尚未定夺的麻木。但我确实将脚尖转换了方向。想向着贝克特上尉所在的地方再靠近一点。

    突然有人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大拇指和食指微微发力将我整个人重又扯回原本固定好的位置。我小幅度地侧过头才发觉浩矢正对着我轻轻摇头。这里不是什么美军肃穆的军队葬礼。这里没有无声哭泣的上尉。我怀中并未抱有国旗。一切不过是同白熊般我自身臆造出的某种奇妙的场景。

    和尚先生还在连贯而低沉地念着往生的佛经。不能明白所念之词有何意义,但能明白这正是在向着父亲一生所筑的枯井中噼里啪啦填充着物体。要我说来人的一生便是穷尽力气挖下了一口深井。若要论因果报应,便是自停止那天起能否由井底自下而上涌出甘甜的水来。父亲的井显然选择了某个错误的地方。如同戈壁,如同大漠。井底除去风起之时卷进的污浊尘气便是不甚跌入其中如我、如直树、如浩矢般的个体。因无水让我们拾级而上便被丢弃在这一方圆形的天空下永世无法获得自由。并随着挖井之人不间断地劳作而越陷越深。

    但如今挖井之人——尽管如此说来尽显残酷,但确实是犹如久旱过后连绵的大雨般让人松了一口气——终于过世。这井便停了下来。留在某个深度上,提示着我们——“深度已不会再增加了,所以想个办法逃命去吧。”

    便是那时打定主意从这里逃离。再无任何犹豫、仿佛从长久的昏睡状态中醒来。眼前是致命的陷阱,倘若留下便会化为无人能识别的一堆白骨。所以伸出手去攀援井壁中参差不齐的石头缝口。所以扯着嗓子对着并不知晓的井口求救。而这和尚先生便是旅途中路过此处的救世者。他口中念念有词,词句化为实物,如落于井底毛驴身上的泥土。我们便向驴般抖落背后的实物,将它铺垫成底,一步又一步朝着逐渐鼎沸的井口的人声靠近。

    浩矢就在这连绵不绝的诵经声中协同我和未来一道站起。我学着他的样子站在灵前,手指贴于裤缝,两脚并拢。但无法得知视线应当看齐的方位。因为浩矢的眼睛并未盯视着正前方继父的灵位。未来站在我们身前。

    “再见吧,爸爸。”直树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似乎有点轻描淡写地便同继父道别。他说完这话时浩矢同未来都深深地对着灵位鞠了一躬。直树也深深埋下了头,似乎为这简陋得有些草率的道别式有了那么一瞬的歉意。

    唯独我依然直立着。直立在井口突变的风云中。大漠之上的云层像突然意识到这不同寻常的干燥般大颗大颗落下雨珠。我仰头观望头顶电闪雷鸣,忘了如浩矢他们般在神灵的力量前谦卑地匍匐于地,祈求躲过浩劫迎来新生。

    但雨水一滴也没落在我的身上。养父母正探出大半个身子出现在井口之上。雨水偶尔从他们两人隔开的间隙里滚落。但只是同我擦肩而过,并未染湿我的布衫。然后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来,将我整个人从井中拉起。他们同我一道跪在井外湿润的土地上。养母将双手绕过我的脖颈将我紧紧抱住。养父在一旁将一只手搭过养母肩膀。

    我依旧仰头查看这鬼斧神工般的自然杰作——看甘霖在久旱的土地上滋长。这次它们将我从头到脚填得满满当当。脸上一道道水痕将水珠运送至下巴处扑朔掉下。我正需要着水。需要它们洗尽我一身的尘土。需要它们抚平我陈旧的伤疤。

    我把右手举起置于胸口处放好。就这么站立着——同屋中人迥然不同的身姿——默默注视着继父照片中年轻的样子。我的生命正是曾一度在他手中成为泥泞跑道上的循环的圈,掌握在他手中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无生,亦无死,恰似绑缚在悬岩峭壁上的普罗米修斯般不得进退。白天被秃鹫蚕食内脏,晚上再重新生出躯体。但普罗米修斯好歹盗得火种,我反倒还赔上母亲。而现在这压破于胸口的重负全然不复存在,我的手仅仅感受到作为自身的心脏的轻微跳动。于是我将手从胸口移开——毕竟这一举动不比养父母葬礼,我心中毫无缅怀之意。口中突然就漫出前一天吃过的牛奶糖的味道。我用舌头挨个顶过牙齿。哪里都没有糖的踪影。但香甜如故。

    晚饭吃的是那个陌生男人带来的纸口袋中的包好食物用保鲜膜的料理。有鱼和奇怪样式的牛肉排。鱼做成前菜的沙拉。牛肉排里加入了山椒同姜末,口感同西式的牛排差异极大。还热心准备了蔬菜,辣味的芦笋配上烤茄子和蒸好的西兰花、胡萝卜及四季豆,说起来营养十分均衡,菜色样式也极讨人喜爱。陌生男人交代好浩矢哪些食物该怎样加热才能保持口感后便离开了,看起来十分匆忙,或许家里有小孩在学校里等着他去接回也说不定。

    但我没什么胃口。盘中所盛餐点几乎未动。稍稍喝了两口中午剩下的味增汤,但味增汤本来咸鲜的口感被我口中先前一直有的香甜感综合后变得又苦又涩。吃完饭后便洗了个澡。然后换好衣服待在浩矢的房间里看他放在桌上的漫画书。

    浩矢因为工作尚未完成的原因,晚饭后便又匆匆出门。大辅是在接近9点时回家的。他的脚步从玄关走向厨房,再从厨房回到起居室里。未来似乎从楼上下来同他说了两三句话。内容听不太清楚,两人都压着声音。直树应该已经休息了。晚饭后他便同我道了晚安在未来的搀扶下回到了他的房间。我丢开漫画书整个人摊开了平躺在干燥的床褥上。天花板的细纹在我持续地注视下竟渐渐放大。不知不觉中竟觉那细纹与幼年时老宅中自己房间望上去的天花板上的污渍有些相似。

    那时也如现在一般像烙开的搅拌均匀的鸡蛋液般正面朝着天顶在铺在地上的褥子上无法入睡。无论尝试过多少种不同的姿势,无论怎么翻来覆去疲惫感都无法如期而至。便这样精神抖擞地睁着眼睛又回到最初的仰面朝上的样子。大脑中明明应该松懈下来,放下戒备的某个部分却勒令身体近乎僵硬地保持住这样的姿势,仿佛再这样僵硬下去便能进入无意识的国度,便能不再为灵敏得近乎能听见类似于老鼠般小巧的生物在老宅中窸窸窣窣穿梭不止的响动声的感官而犯愁。

    现在想来那时的心境怕是半数掺杂着畏惧半数掺杂着委屈的。在此之前从未睡过地板。无论是三岁以前留在重庆时还是同母亲一道来到奈良时。总是有那么一张床。有时尽管所居之处十分狭窄,母亲也一定是要有那样一张床才能入睡的。

    具体缘由母亲并未告知,或许只是个人癖好,或许有什么健康原因。但从小便习惯于离地而眠的我突然间被人喝令就这么展开被子卷蜷在地上,或多或少有种被人小看的感觉。况且睡在隔壁房间的两个哥哥好歹也有一张驾着木头梯子的双层的单人小床。

    虽经母亲事先教诲过今后既有求于人照顾便不得不在一些事情上加以忍耐——不论是不知好歹、不念恩情的抱怨亦或是同别人格格不入的生活习惯,都是要全数舍弃的——但年龄尚小的我却依然在心中小小地埋怨开来。在那间原本作为仓库、后来在我同母亲到来以后又暂且稍稍拾掇供我当做房间使用的窄小的房间中,每当夜晚降临,我却感觉怎么也触不到这块空间的边界。

    我像是作为一个平面平躺于那黑暗的空间里,随意任人翻转,心很慌,慌得要蹦出来。周围堆放的纸箱也好,不要的卷轴画作也好,还有些废旧报纸和拆掉的自行车零件,正以肉眼难以预料的速度后退。我身旁的空间越发扩大开来,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人,如同宇宙中发出一点亮光的人造卫星。耳朵里听见潮汐前行的声音。海浪时常卷来清脆的叮铃声。我想是拆掉自行车丢失的车铃。我从没见过,但就知道是黄铜色的。那些夜半便越发活跃的生灵们便在此时出现。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步步朝我紧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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