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路易斯市念大学的时候似乎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应该是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住在学校北角的学生宿舍里。室友似乎因为某门课程的原因去了临镇的实验室,预计几天后才会返回。趁此机会我便将交往不久的女孩带回宿舍过夜——往日他留在宿舍时从未这样做过(当然这样做是没有问题的,双方也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一些规定)。
第二天早晨在女孩慢条斯理地将衣物一件又一件重新穿上的过程中我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的厕所里。站在厕所的小小气窗前仰头看着常春藤蔓过红色砖瓦的墙壁伸出一小截进到屋里。女孩在外边同我聊着些什么话题。还有不到十分钟早晨的课程就要开始了。那一学期不巧正好选择了那天的第一节课。待到女孩完全穿戴整齐离开宿舍时我才走出门去。结果自然是迟到了大约20分钟。教授只是抬眼漫不经心地从我身上扫过。本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关,结果寒假时查到该门课竟然只得了个B-。
其实现在想来也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女孩要怎么穿衣就随她好了。是光着身子还是只穿着内衣裤在刚刚敞亮的清早房间里走来走去说起来同我都没有关系。但就是这么奇怪的人。心下便觉得在刚醒过来的清晨看着女孩的裸体会是件羞耻的事。
因为已经完全脱离前一晚上亢奋的性欲和暧昧的灯光,又回归成平日里谨小慎微的个性了。在没有性欲修饰下所见的肉体,在天光大亮中赤裸裸暴露的淫色让我多少有些不适应。或者说感到尴尬。而每当我感到尴尬的时候便会将自己同让自己尴尬的东西完全地隔离开。
或许现在的这种尴尬同那时怕见到交往不久的女孩的裸体的尴尬截然不同,但想从那里逃离开的心情是同样的。倘若坚持让自己留在原地怕是会手脚心出汗、面红耳赤、说话条理不清,或者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摸不透开始和结束的线索,实实在在的局外人——但又不能就这么沉默下去。
所以不管是躲进厕所装作拉肚子的样子还是跑进厨房将倒好的凉茶茶杯捏在手中直到凉意散尽都是有必要的。有时候甚至在不知如何作答或接话的时候侧着耳朵听着周遭环境中走来走去的脚步——根据脚步轻重急缓判断它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高矮胖瘦,男人女人,郁郁寡欢或神采飞扬,是有急事还是随便走走)——似乎这样做的话就显得自己有事可做,即使现在无法答话也不要紧。
很多时候人做出一些掩饰的行为是并不是为了说服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让自己信以为真自己正在忙碌着——因为忙碌着才无暇顾及已经塞满此刻时间的尴尬。这同鸵鸟遇见危险时将脑袋整个埋进沙里露个大屁股在外面是一样的。想来鸵鸟也是觉得只要自己两眼一黑哪管外人眼前是如何灯火通明——哪怕顷刻间这撅着的屁股四周降下一个师的空降伞兵也好,坦克轰隆隆从边境碾到此处也好,盛装的游行队伍踩着独轮车牵着大象经过也好——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
我举起杯子将原本倒给直树的麦茶一口气喝完,然后将杯子里里外外清洗一番。接着我再次打开冰箱重又倒上麦茶。我长长呼出一口气,端上杯子、拿着葡萄汁走出了厨房。
我把麦茶放到直树面前的矮桌上,然后准备回到浩矢的房间。
“稍微坐一下的话,没关系吧?”身后传来直树的声音。我停住脚步,转过头,有些惊讶。
“嗯,可以的。接下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在直树对面的位置上盘腿而坐。直树伸手取过桌上盛有麦茶的杯子,递到嘴边小口地啜饮着。接着他又将杯子放回桌面。准确说来,是一点一点推回到桌沿以内的。像是极其费力般打开一道一人半高的石凿大门。脚步同石门边缘共同陷进脚下半坚固的泥土。门里闪烁着隐隐绰绰的光。有什么东西猫着腰藏在里面。门开的瞬间就能卯足力气、蹬着石壁夺门而出。
“刚搬家到布鲁日的时候,我从家附近的二手店的老板那里买到一辆落了漆的老式自行车。”直树开口道。并无我想象中那个从门里蹿出的家伙那样凶神恶煞的样子。老实说,莫若说是一只温顺且懂得礼遇的猫儿般平淡的话题。既无指责某人的意思,也不似懊恼、悔恨或自怨自艾。仿佛期待于一场枪林弹雨后的沉寂与血腥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主人公拿着当日报纸,端着咖啡杯,坐在壁炉前悠闲自得地翘起脚所取代。我不动声色,维持着捏住饮料罐的姿势坐在那里,等着直树接下来要说的话。
“就像里奇和布鲁诺寻遍罗马的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的那架车一样的自行车。”他说:“1948年的意大利电影8,可看过?”
我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啊。”他笑了笑,手指在桌上无规律地敲打着,速度不快。
“可真是个宝贝。旧是旧了些。后面也没有能够搭人的后座。听老板说车子到店里的时候就没了。看样子是被强行掰下来的。同车身连接的断口处十分规则。出了什么事故而丢失也不一定。但前杠可结实着呢。我将车身重新涂上油漆后看起来同新的别无二样。当然车胎也换上新的。打足气以后还能从地上蹦起来。我就这么坐在家门外的石砖路上不紧不慢地侍弄了一下午。大辅也在。开始时不声不响地站在面朝我这边的窗户后边。后来又移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两手撑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坐着,他妈妈给他梳理好的头发又乱七八糟地拱了起来。这点倒是同浩矢很像。”
“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我这里来。他也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像是心中的企图被别人猜中而觉得无所适从。我递给他我手中的抹布,让他同我一道把自行车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过程中他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无论他还是我。那天下午的阳光是入春以来最好的。偶尔有经过小巷的行人向我们匆匆投来一瞥,还有人热情地同大辅打招呼。”
“‘你怎么样?觉得累吗?’我问他。他摇摇头。‘好,那我们就去兜兜风,好吗?’我扔下抹布,用衣袖擦了把脸。没想到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用昨天刚换上的干净衣服擦着已经脏兮兮的脸颊。他妈妈在窗口对着我们叽里呱啦地叫嚷着什么。但我们都决定不去理会。我把车子的脚架蹬开,两手扶着车把手,大辅站在我面前抬着头望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这辆车子并没有后座。但没有关系。没有什么能破坏这天下午阳光里将会发生的事情。像是这样的阳光都是经过精准算计的,是知道不会落在会被浪费的情况里的。我弯下腰,一手扶着车子,一手抱起等待的大辅,将他就那么安置在车杠上侧着身做好。他妈妈自然有些紧张,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但大辅不肯下来。双手死死扯着我的衣袖。我对他妈妈说不要紧的,然后跨上车子,带着大辅绕着小城兜起了圈子。”
“街边那些上了年纪的一排排房屋就这么游刃有余地被我们抛在身后。偶尔穿过垂下巨大树荫的古木身旁时,大辅便伸出手去触摸枝桠顶端新发的绿芽。阳光像是揉碎了调入进早餐麦片中的黄橙橙的饼干碎屑,我们俩张开嘴大口大口地把它全部吞进了肚里。”
“后来我们把车停在市中心的市场广场的南侧,面前就是标志性的钟楼。我将大辅从车上抱下,钟声响起时大辅仰起头凝望着高高的塔顶。我将双手搭在大辅的肩上同他一道聆听那道钟声。尽管是每隔15分钟便会响起的、毫无特征的声音罢了,但大辅脸上的神情却是极其崇敬和严肃的。站姿笔直如打好刻度的小钢尺。我想那座钟楼和那道钟声或许在那刻已被我好好地采摘进上衣的口袋——就这么用手指轻轻一掐便摘得了那新鲜的回忆——它们同大辅一同在我心脏的位置跳动着,至今仍是。那便是我记忆里同大辅唯一一起单独度过的下午。自那以后好像再也没有机会能同他像那般亲近。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吧。心中不准还责怪着我迫使他离开了母亲。但我没办法。他的小手紧紧抓住我衣袖的触感永远无法去除。被一个小小生命依赖着的幸福的感觉不是随随便便扔进洗衣机里就能彻底清洗干净的事。”
“至少对我来说,无论现今怎样,无论从哪儿听来对于那孩子的抱怨或责备,却一直希望如同面对幼年的他一般尽可能的原谅他。或说偏爱着那股小小的温和与倔强也未可知。他总有他的道理——在计划着什么事时不得不暂且掩人耳目——心里便是这样认为。”直树抬眼望见我疑惑的神情:“当然,不会是什么坏事。那孩子不会这么做的。我一直相信着。自幼年时代起便是个懂得不为大人增添麻烦的孩子。”
“刚念小学的时候——是在布鲁日城中的一所普通的小学校,学校用荷兰语教课,偶尔也有用德语讲欧洲文学的老师,大辅的荷兰语说得非常棒,或许是继承了他妈妈的语言天赋也不一定——大辅怎样也无法同当地的孩子玩到一起。因为孩子们惯常用的语言同学校教课时并不一致,我记得是法语还是什么语,而大辅不会那种语言。加之他的肤色发色,从小孩充满想象力的眼睛看来可谓是个奇怪的人。所以无论是学校里组织的课外教学也好,放学后三三两两地逗留在公园里踢球也好,都没有人愿意邀请大辅成为其中一员。”
“但他什么也没跟我们说。早晨我去剧院时——我为当地的剧院设计舞台背景和道具——用自行车把他搭到学校门口,下午他再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家。更别说中午的午餐和课外活动。现在想来那时要是有所察觉就好了。可惜我也正是心怀抱负的年龄,每天往返于剧院与家之间忙得不亦乐乎。”
“后来事情升级是在一次手工课之后。正巧那天提早收工后便决定到学校去看看大辅。但去的时候已经放学了。我便推着车子沿着小路走到了街心的小公园。那里有几个手上拿着塑料模型船的孩子,大辅就在那群孩子的正中间。开始我以为那群孩子是在同大辅打闹,便站在一旁尽可能不引起注意地观看着孩子们之间天真的行为。或许还带着笑意也不一定。觉得特别有作为父亲的感觉。”
“可是后来事情就不对了。不知哪个孩子带头推了大辅一把,大辅往后一个踉跄。我赶忙推着车子又靠近了些。这时便听见那群孩子用荷兰语说着什么。似乎是特意为了让大辅明白他们说的话。老实说,是些十分恶毒的话。即使从孩子嘴里说出来也让人感到十分锐利的恶意。他们指责着大辅的外貌,嘲笑他讲荷兰话的样子。一个孩子拿模型船的一角敲打着大辅的额头——他比大辅整整高了一个头——嘴里不依不饶地叫着‘小穷鬼’、‘东洋佬’。仔细一听才明白,原来学校让购买手工课时要用的船体模型——这种模型即使作为玩具也是有些昂贵的,以我和他妈妈当时的收入,如果买下的话,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有啃着面包皮过日子,”直树自嘲地笑笑,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放下时茶水从杯口漾出了一小部分:“——大辅或许正是考虑到这样的事情而没有向我们开口。所以上课时,当所有孩子拿出自己的模型时,大辅就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坐在那里。自然被老师教训了一通。而孩子们也拿着这件事取笑他。”
“我将车架好,摆在路边准备过去。那些孩子们还在不依不饶地拿他逗乐着。其中一个似乎将矛头挑向了我们——我和他妈妈——说着我们都是蠢笨的驴,应该回到吃米饭的地方去犁田耕地才能养活他这头小驴。本来默不作声的大辅就在那时突然发起火来。行动之快如天气晴朗时一跃而上的海中飞鱼,接连几下快速而狠命地将拳头挥在了说这话的孩子脸上。”
“面对这毫无征兆的变故我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大辅嘴里用日语说着‘不许你们胡说我爸妈’。但那伙孩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况且还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回过神来便开始反击。很快大辅就被他们推搡到地上。其中一个孩子打开大辅装书的皮包,将书和资料从他头顶上倒下去。那些纷飞的书页如逆行的雨般朝着天空和远方四散飘去。大辅在这攻击中如被水浇透的小狗般狼狈不堪。少顷那些孩子们便嬉笑着离开了公园。留下大辅一个人默默地起身将能捡到的书页全部整理好,又放回了书包里。”
“那个傍晚是入夏后的第二夜。温度并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正适宜于晚饭后散步的人群。大辅便那么安安静静地将书包夹在胳膊下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一路上竟是冲他,或我们——我推着自行车跟在他后面不远的位置,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或者我认为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知怎么没有挺身而出,现在便也觉得尴尬而不便再出面——迎面走来的人群。他的姿态如涨潮时却仍奋力向着大海中心划动双鳍的幼鱼。而我竟得他恩惠般,顺着他业已劈开的道路朝着深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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