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撅着屁股的鸵鸟和偷自行车的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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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没有紧随他回到家中。我骑上车又去了剧院。除了几个还在组接布景的工人外工作人员都已下班。那晚没有演出。我便一个人坐在幕后堆满杂物和道具的狭小空间里听着幕外乒乓作响的敲击声。这时便深切感受到作为与这个社会迥然不同之人的孤独感。就像是某个画家结束作画时不小心滴落在画布上的那么两三点颜料般,不论怎么我怎么对自己解释——‘不打紧的,都是同一个人的同一支画笔遗留下的痕迹,对于画作来说,即使是我们也存在自身的意义’——以及后来对大辅这么解释着也没有办法。”

    “因为已经是干涸掉的痕迹了。再无任何新鲜湿润的活力、无任何画家深刻的用意、也无任何可能性有一日能将画布所及染成自身的颜色,而由我们覆盖住的那两三点原有的意义也常常怨声载道。我们是孤独的,生活在那里的话。而我竟以为这种孤独,只要我不讲明,大辅便察觉不到。就像那个晚上我以为的那样。如果能晚一点、再晚一点,晚到所有工人都离开,晚到喝到醉死的酒鬼瘫倒在小巷深处再回到家里,就能让大辅更迟的看到我脸上的失落与懦弱。”

    “那天回去时已近半夜。大辅自然早已入睡。他妈妈跟我讲着大辅白天在学校里跌倒时受的伤。我撇了撇嘴巴终究没说出实情。第二天大辅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又坐在我自行车的车杠上去到学校。一路如往常般沉默着。下午时由于担心便从剧院溜出来跑到学校门口偷偷地等着他放学。这次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再遇到那样的情况,不管是小孩还是什么都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但什么也没发生。那天放学后大辅没有走往常回家的路。他绕到第二个街角处左边的模型店后。似乎特别在意什么似地翻找起模型店后的垃圾箱。而后又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回收大型纸箱或纸板的垃圾箱。他将一大叠纸板——他中意的,因为花了不少时间挑选,没有折损,也没有太多油污——全部折好捧在手中。接着才朝家的方向走去。”

    “好几日的下午都是这样。那段时间我跟着他大街小巷的走着才发觉这个城市竟有那么多被人丢弃的纸板!虽然是很奇怪的事,但我也不是太在意。只要不被别人欺负就好。就这么想着便停止了跟着他的行为。或许再这么下去会被发现也说不定。就在一个月后的一天。对,是一个月后。周末的一天。他妈妈去菜市买晚饭的材料。那孩子同我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走时手中捧着个什么东西。东西挺大,他的双手与之对比显得很小。我折好正在看的报纸,带着一丝好奇又跟在他后边出门去了。”

    “这次他径直去到了小孩子们常常去野餐的小河边。正值酷暑的午后很少有小孩子会选择这个时间出门。所以整片河流仿佛成了他私有的场所。我蹲在河边高高而起的草丛中看着他。他弯下腰将手中的东西放进了湖里。接着他轻轻一推那个东西,又退开两步,随着那东西沿着河边慢慢走着。”

    “这时我才看清那个大大的东西竟是用纸板糊起的船只模型。是照着模型店外被人丢弃的拼装说明书,在纸板上画好样图裁剪后拼斗而成的。似乎表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蜡,船得以在水中漂流而不沉没。那孩子竟自己给自己创作了一艘小船!”

    “我那时便想站起来然后跑向他。将他高高举起,然后大声叫嚷着‘不愧是我的儿子啊!’但没有那么做。理智不允许我那么做。这么一来我便必须承认许多他或许不想知道的事情。但是阿拓,”他又一次将目光从那个遥远的时间里收回:“理智却不见得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倒不如说,有些时候忘记理智就那么痛痛快快循着本能做事——什么教条规矩也好、什么身份地位也好、什么忠义礼信也好,都抛到脑后吧——就拉扯着悬崖边上那么唯一的一根绳子般前进,管它什么跌入深谷还是使用滑翔翼逃离都无所谓了。或许迎头冲破对自己的约束以后,会去给大辅买来模型,会把那群欺负他的孩子提起来挂在树上,会在那个下午同他一道跟着小船沿着河边散步。”

    “大辅也是。如果能多撒点娇就好了。能够多依赖父母,即使做错什么也明明白白告诉我们就好了。或许我一点也不能让他信任也说不定。毕竟有太多东西没有给他。也剥夺走太多属于他的东西。说起来我还真是个失败的父亲。大辅不愿依赖我。而未来,出身后不久便不能依赖我。”直树叹气。桌面上撒下的麦茶的痕迹已经干了。

    我将手中已握至温热的葡萄果汁的拉环拉开。

    大辅所想着的事情——作为小学生的大辅,被人将书本纸张从头灌到脚的大辅——我或许是能够理解的。因为我本身也同他一样,用黑色的头发和黄色的皮肤说着本该是别人专属的语言,在别人生存的区域中硬是强行闯入。

    我本身——还有大辅——同弗兰肯斯坦一样是被人用余料拼接而成的。只是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眼睛还是那个眼睛。所谓拼接不过是更内里的东西。不,也许不是这样。也许我们的长相早已搭配错我们血管里泊泊流动的血液。又或是我们血管里泊泊流动的血液注定了我们无法扭转自己命里带来的身份。不论我们说着多么流利的外语。不论我们多么适应着生存环境中的文化。

    我们就像不配套的碗碟玷污了主人待客的心意。

    但这番话并没对直树说出口。能够说出的永远是无足轻重的理由。

    “或许没有办法体会。我是说大辅的话。没有办法认真体会到作为父母的心愿。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这种好意也说不一定。比如只是固执地认为父母想借此窥探自己的秘密。大辅君的心里一定也有这样的秘密吧。”我任凭拉环套在食指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果汁。

    “小孩子就算犯错也没有关系。”养父爽朗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那是刚到养父母家不久后的一天。正是学期中的日子。我因为被校方认定为同人酒后闹事而遭到那学期余下的每天都需留堂的处罚。养父母被学校叫去以后回到家来便这么对我说着。

    “要知道我可是着实地担心着呢,小孩儿。”养父拿出放在冰箱里的现成的食物,将它们统统搁到了橱柜上:“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要是不惹出什么像模像样的麻烦来可是不能好好长大的。自从你到家里来以后一直这么规规矩矩的,我还担心会不会被我们给吓到了。现在好了。能和你一起承担麻烦的后果,这才是一家人。老是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开户外烧烤会什么的,顶多算个好邻居。”他将沾满酱汁的手放进嘴里吸了吸。粗犷的脸上是恶作剧般的笑容。

    而那以后的每一天。正如养父所说。要同我一起承担麻烦的后果般。不论多晚,不论那天的工作有多么辛苦。他们都会早早地准备好晚餐然后等着我回家后再一起吃饭。

    “不论多晚都想等到你回来一起吃饭。今天也是,明天也是,后天也是。如有需要的话一直等下去也没关系。”养母这么对我说。

    “也许我们就是那种老套又古板的父母。就是想要好好听你讲白天发生在学校的事情。无关紧要的也不打紧。总之,一家人一定要——至少在我们都没有派遣的时候——像像样样地坐在一起吃饭才行。”养父说完抓起一把生菜叶子:“那么,谁想要点新鲜蔬菜?”

    我想我是笑了的。那个晚上面对养父抓起的生菜叶子举起盘子来毫无余力地尽情笑着的。尽管直到养父母过世前也没有对他们说出多少白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但却努力传达过心下是多么欢喜能与他们短暂地相聚。

    “每每有想说的话,总是还没到喉头就全部咽下。各种酸苦唯独自己体会。大辅君,说不定没办法很好地表达一些事情,感情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得体,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不会让人难堪。明明迫不及待地想脱口而出,明明想不被责罚地任性。”这句话如手中无法紧握的打湿的肥皂般脱口而出。嗓音中还存有未来得及抚平的关乎于养父母的留恋。

    或许是期望着能说出口的。对谁都好。能把这从未赶上的、并心中期望中至今仍能被听到的话语和谁和盘托出。好像这么做着便能得到养父母的赦免——“直到最后也无法向你们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意,真是十分抱歉”。

    “即使那样也没有关系的。”直树对着我爽朗的一笑,那笑容竟同记忆中养父的笑容紧密贴合:“天底下没有责怪孩子的父母。”

    “倒是我自己,”直树望向将才未被我关实的厨房拉门的缝隙,讲话的对象似乎已不是我,而是那缝隙中挤进挤出的扁扁的、细长的窄人:“有时候感觉就像被放在炉灶上即将烧开的水壶,肚内所存之物正竞相于窄小的壶口冲出。倘若就这么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将自身也融进火中。可是没有办法,自己和别人都阻止不了这势如破竹的毁灭。”

    “抱歉让你听我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讲了诸多事情。”直树脸上浮现出带有歉意的笑容,他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支架准备起身。我连忙过去将他扶住。

    “往下我想在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晚上待浩矢回来以后,我们三人再一起出去吃饭。也算给你正式接风,这样可好?”我同他进入他的房间。

    这是一间并不太大的和室卧房。矮矮的书桌前的带有靠背的无腿椅稍微同桌子拉开了距离。书桌上还摊开放着几张未收捡的画纸。其中一张上画着一个脑袋很大的小孩子。男孩女孩分不出来,但看起来十分愉快的样子。几只笔摆放在画纸上方。整个房间看来比我同浩矢住的房间要整洁许多。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窗户面向着屋子右侧的小巷。小巷十分狭窄,从屋里看便能得知最多能同时通过两个并行的人。偶然间转过弯来的阳光,至多一天中几分钟的时间会停留在小巷中。现在便是这样。阳光从窗口钻入屋内,越过地面榻榻米的接缝,像舞台上的聚光般凝固在无腿椅上。

    “今天起,这里便是你的房间了。”养母推开二楼中间的一扇房门。一个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出现在我的面前。

    床单是刚刚换上的,红蓝绿四色格子相间的式样。这点同枕头套十分一致。四面墙刷着浅淡的草绿色室内漆。木地板被人好好擦拭、打蜡,竟像镜面般能映出站立在上的人一二。书桌上已经事先放有一些书籍和地球仪。还有一个小型的录音机或是什么看似录音机的设备。还有一台崭新的电脑。电脑旁一个深蓝色的马克杯上用白色字体写着我的名字(Drew Evans)。床旁边有一个五层架子的大书柜。书柜中存有好些种类的书。墙上贴有行星和宇宙战舰的海报。还有一张已经过时的乐队的海报。主唱带着牛仔帽子将麦克风像左轮手枪一样握着。甚至一个幽浮的玩具模型也被放在床头柜上。棒球手套和棒球棒也有准备,斜靠在衣柜门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的感觉。

    我迈步进去,抬起眼四处打量起从今往后将要生活的空间。突然脚下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原来不小心踩到了拼接好的火车轨道模型。

    “嗯,我们从来没有和孩子相处过。不管是几岁、十几岁的,都没有。所以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东西。只好每一样都放进来一点点。”养母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抵了抵鼻尖。这是她感到无所适从时的动作。在那以后的生活里我常常见到。

    “男孩子一定都会喜欢宇宙飞船啊,火车啊,棒球什么的!”养父大着嗓子把头从走廊里伸进房间:“还有这个。”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杆打猎用的猎枪。

    “过来,孩子。来拿一拿试试看。”养父冲我招手,那样子似乎是在诱捕他中意的什么小动物。

    “肖恩,我记得我们商量过不会一开始就让德鲁接触这么危险的东西吧?”养母皱起眉头,将手交叉抱在胸前。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该不该贸然走过去。

    “让他碰一碰有什么关系呢?迟早有一天,父子两个是要一起去结伴打猎的啊。我爸爸就是这么把我养大的。他的爸爸也是这么培养他的。这是我们埃文斯家的传统!再说,枪可是男人的玩具。就像你们女人的皮包一样。”养父歪着脑袋,带着点插科打诨的意味向养母解释着。养母依然皱着眉头看着他,但没再说什么。

    “喂,小老弟,不会是怕这个铁家伙了吧?”养父冲我挤挤眼。我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那柄猎枪。铁制枪管冰凉沉重的质感贴着我的皮肤从我的手腕处漫延上来。

    木质枪托上的木纹似乎正由中心朝四下散开不规则地延续。它们的动作迟缓而漫长,一如安克雷奇市暗无天日的冬季。但色彩更为纷呈。且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如林间穿梭而过的野兔。纵使被冬季毫不留情地追逐且戏弄着,却向着更为理想的春季而奔跑。

    但不宜于奔跑过快。因为四季永远以完美的圆形而往复着。倘若未把握好其中天机而过于突进,或许会再度落入冬季的圈套也不一定。而这其中所有卯足的气力、所有奔跑的距离、所有付出的努力,不过是加速使其投入寸草不生的死亡。

    “德鲁,想要怎么布置房间都随你喜欢好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什么想要的东西大可告诉我和丹尼斯。即使把现在房间里所有东西全部扔出来沉到北冰洋去都没问题。这是你的家。当然要你住得舒服才行。”养父蹲下来稍稍扬起头看着个子依然矮矮的我:“但是床单和被套都不能扔。因为那是丹尼斯专门在商店里帮你挑选的。”

    那个时候的我,正是那只自以为费尽心机瞒过冬季追捕的野兔。殊不知停下脚步的冬季不过是将自身由起点置为终点。在世界尽头一边磨着指甲一边冷冰冰地期待我欢天喜地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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