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酋长的水槽和存在一日的密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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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间的气温开始下降。我紧了紧白日里穿着的薄薄的棉布衬衣。领口处的塑料扣子已被我拽得松了,摇摇欲坠如中年男人头顶岌岌可危的几根毛发。后面黑板上贴着的遗留的学生的毛笔字帖已看不清楚——虽不甚清楚字所含意味,但在此之前其在夕阳下分明的轮廓也让我心中顿生安定之感——并具渲染作用般将周遭的桌椅也连带进委实模糊不堪的阴影中。

    窗外竟还下起了雨。雨声由细如蚊蝇的嗡嗡之声便做后来欲没城池的喧鸣之声。气势磅礴到有些不合这春末夏初平稳缓和的初衷。我用手蒙住短短的耳朵。脚朝胸前又缩了缩。整个人更像一个被玩了两三次便扔到角落的孤零零的皮球了。

    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窗外雨声像是被人有意降低音量般沉了下去。我稍稍放松自己一直如箭在弦般紧张的姿势,借着窗外像是被白昼遗留下的暗淡的光线环顾起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以外。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呢?这点完全没有线索。没有手表。没有钟。连可以询问的人都没有。

    时间一旦失去度量,竟成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于我于这个世界都再无意义可言,如果我就这么一个人被遗弃在这本就是被放弃的教学楼内的话。因为不论怎样等待下去——那刻心里唯独这事十分明白——都不会再有人来寻找我。而不被人需要的我在这世上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所以时间、光照、雨水、食物——肚子饿着,空无一物地咕咕叫唤,但我毫不在意,就像忽略应用题后以小字附上的额外条件——于我都同这黑暗没有分别。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没有轮廓,没有质量,没有感情,也无知生死。

    这么想来倒觉心中一阵畅快起来。我更加放松地将蜷起的双腿伸直。然后离开墙角,平平地躺倒在铺满灰尘的木制地板上,像一张绣着奇妙花纹的地毯。手指感觉得到地板接缝处松动开的豁口。它在欢迎着我。能够感到这强烈的好意。来自另一个我所看不见的世界的好意。像是专程出来迎接我这无家可归的小废物般好意的世界。

    但我没有回应。像是空余着电话机在午夜孜孜不倦地响着。无意接听,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意接听。没有这样的精神同他组织什么会话,也没有打算礼貌挂断的态度。

    胧车便是在此时不疾不徐地扭动着婀娜的身姿(若那算是身姿的话)朝我步步逼来。还能记起沙石地面接触木制车轮时不情愿的嚓嚓声。还能记得心脏在这车轮声中竟保持着难得的平静。我侧过身,半面身子贴着地面。衣服下端在翻动过程中撩起,右边肚子的一小块碰到了夜里凉飕飕的地板然后下意识地往回收缩。

    我整个人就像是在安克雷奇以北小镇的某幢木屋二楼的小房间的床底下般卷成了大虾的姿势——若那时我晓得日后竟有那般境遇不知会作何感想——等着那车轮从我身上碾压而过。不仅仅是车轮。任何有这意愿的事物都可轻易从我身上碾过。比如继父,比如浩矢,比如母亲,或者直树。

    直树应该已经温习完当天的功课,下楼去帮母亲准备晚餐了吧?浩矢呢?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四仰八叉地待在起居室里看晚上7点的动画吗?还有继父,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醉醺醺地从不知名的某处乘上巴士往家的方向摇摇晃晃地归来。手中说不定还拿着当天的体育版的报纸。报纸用来包过中午街边买来的油炸三明治,星星点点的油光浸过头版上挥着球棒的选手直接同第二页的某个辞职的教练的额头粘在了一块儿。

    母亲。我叹了口气。母亲呢?也如他们一般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缺席吗?没有察觉到那个喜欢在她煮晚饭时捧着书坐在她身后的桌子上慢慢阅读的小儿子今天没有出现吗?或说她只是单纯以为我身体不舒服在楼上房间睡觉?还是这个老是缠着她的讨厌鬼今天难得地在外边玩得忘了回家?总之一切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小孩子这种生物,只要肚子饿了就一定能乖乖回家。

    我想着母亲取下隔热手套,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的样子。旁边的大锅里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菜肴。今天晚上会吃什么呢?我用手摸了摸肚子。肚子有气无力地“咕噜”一声算是回应。

    “对不起啊,跟着我这样的主人,连你也没有立足之地了。”我对肚子说道。

    但眼下没有回去的方法。或说不被人希望回去。所以才会在这个傍晚被丢弃在这同我本身一致般无用的大楼里。只有就这么等着拆迁队到来了。我心想着。只有等着同这幢楼一道破除旧的形式然后重新被组合到新的样态里去了。

    想到这里嘴里便无来由地漫上一阵芝麻的香味。那似乎是新年过后大概一个多月的某天早晨。具体是哪天早晨忘了。但记得母亲神秘兮兮地将我拉到厨房里,然后对我说——“接下来要同妈妈一起做的事情一定得对爸爸保密哟”——然后打开某扇橱柜的门,从里面拿出元旦前做御节料理剩下的糯米粉——那是新年前夕我同她一道去百货商场买来的,那天她心情格外的好——和一团团黑黑的东西。黑黑的东西闻起来十分香甜,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用芝麻调和而成的馅料,是她平日里偷偷准备好的。

    “在妈妈的家乡,每到元宵节的时候——阿拓还不知道什么叫‘元宵节’对吧——就是中国春节的——中国春节也不清楚吧?没有关系,以后会好好说明——第十五天,我们都会吃汤圆来庆祝。”接着她还如倒豆般噼里啪啦说了好些话,像是为什么要吃名为“汤圆”的料理,像是为什么要有“元宵节”,像是为什么是第十五天。但眼下已忘得干干净净。唯一记得的便是吃汤圆这件事。

    “尽管生活在这里,阿拓,但始终要记得自己脚下的根。”

    “根?像是小草和树那样的根?人也有根?”

    “对,阿拓,人也有根。失去根的人便会被世界排挤,便再无可归之处。所以阿拓,无论今后在做着什么,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唯独脚下的根要牢牢守护。你是有根的人,同妈妈一样,走得多远也好,多疲劳也好,都是有可以回去,可以接纳下你的地方的。”她边说着,边用手和起了面。

    “可以回去的地方?”

    “无论怎样都可以回去的地方。妈妈的家乡就是阿拓的家乡。阿拓,妈妈不会让你失去在这世间立足的根基的。”

    “而作为交换,阿拓,无论是绽放还是枯萎,都要在妈妈身边喔。我们一直,一直都不分开,好吗?”母亲带着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她蹲下身——像转身走进鸟羽的海里时那样——双手搭在我的肩膀,笑容温和如风吹过时檐廊上风铃的声响。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出现早期肺癌的症状——急剧地消瘦下去,偶尔还会出现呼吸困难的情况——我从背后看见的她一直佝偻着背脊喘息,仿佛人生的重量已至极限,且再无翻身的可能。

    “嗯。”我坚定地回答着她。像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去承诺。母亲的手指用力按住我的肩膀。那天刚换上的栗色毛衣上立竿见影地出现了母亲沾着白色面团粉的指印。

    便是根的谈话。脚下盘绕着的不见天日的根的谈话。那时我是真的相信着母亲的话的。相信着在今后的几十年间我都将依赖着这盘根错节的地下根茎汲取着生命的养分——由我那隔海相望的故乡而来的,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力量。

    那个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早早出门的早晨,我同母亲二人坐在厨房的餐桌前一边对着满满一碗从未见过的小巧香甜的白色团子(但不似团子那般大)吹着气,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母亲对家乡的记忆。团子,或汤圆,吃进口中带有一股转瞬即逝的陈旧味道。或许是糯米粉已在柜中放了太久时间了罢,我想。

    我竟又想起这无关紧要的事来。我将手垫在耳朵下面。母亲过年时在厨房中忙忙碌碌的身影又出现在我面前。努力学习日本料理的母亲。努力说着日本话的母亲。努力想将我一面融进这格格不入的环境又努力一面想帮我找回根基的母亲。

    她将味增汤味的加了圆麻糬和萝卜的杂煮端到桌上。继父已在喝着新年的第一杯清酒。喝完这杯酒,若是起了兴致,兴许还会携上我们几人同去神社参拜。母亲会难得地打扮一番——那时妆容尚可遮掩母亲的病痛——父亲也会一时兴起地允许我牵着母亲的手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

    似乎还抽中过“小吉”的签,但只有一次。而那新年首日的阳光斑驳进入神社的姿影竟同夏日无异。越过树木阴影得以保存下来的不规则的日光舔舐过我耳后的皮肤,继而又漫上我的手腕。那同母亲握住的手便在那一刻感到越发温暖起来。光是有着力量的,我想。所以那时母亲才又焕发生机般地拉着我拨开层层人群前行。

    可是还是失败了,母亲的话。她一意孤行地离开家乡的做法似乎触怒了家乡的神明。我同她两人的根茎,自那一天起便被连根拔起。所以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吧。母亲也好,我也好。所以才无法再在另一处的某地重新生出根茎。无论怎样长久地生活于某地,无论姓名、习惯、性格已多多少少同化成当地的风俗,但怎么也生不出根茎来。最后只能作为插入花瓶中弃之也绝不可惜的装饰用的花束,在某一天里便自然而然地枯萎掉了。而后便立刻换上新的花束——作为美的饰物哪里都不缺——而像是真正同一方土地同生共死的、将根茎嵌入深厚土层的植物却不是轻易能成为的事。我一直不具备打从心底里装扮某处的作用。像是山川,像是河流,像是秋日里落叶缤纷的梧桐树。

    轱辘轱辘轱辘轱辘。

    车轮声更加近了。

    我又翻转一次身体,这次仰面朝天地呈大字型般躺着。手心若有似无地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风,但每每都只差一寸便能将其收入囊中。眼睛干得作痛。眼中液体似在极短的几秒钟内全数化作气温回升中的积雪般消融。我机械地转动眼球,想象它们是小巧而灵活的摄影设备,而我作为画面的接收者在顺平移动的运动镜头中欢呼雀跃。像是每一处发现都值得庆祝,像是每一点细节都值得称道奇迹。

    可惜照不见窗外此刻淅淅沥沥的细雨。还有那轻手轻脚而来的车轮。但又有何意义呢?光是这样思考着的我不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存在吗?我闭上眼睛。紧绷的光滑的面部开始出现一如天花板上奇怪裂缝般的裂纹。

    我拿手自耳根后向前摸来。目前还客气地维持着整体的模样。但要不了多久——或几分钟或几小时,但眼下时间对我全无意义——便会如中生代时自发分裂的大陆般四分五裂。这张出生至今便强制戴上的、无喜无忧的面具,将在这唯我存在的世界里消失掉了。像镜面碎开的穿衣镜般,无数个形态各异的我正于镜后无声地窥视着我,正从碎片边界不同的镜面里跃跃欲试着夺走我对身体的控制。

    我的身体在那一霎那间同时涌现出数不尽的百味杂陈的感情。像是愤怒竭力撕扯开整幅皮囊呼之欲出,又似悲伤在脊背关节处隐隐作痛。我便木然地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一动不动。身体放松如敞开的大门,欢迎任何一物或进或出。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窗外雨声已经小得不再清楚。我在一阵颠簸中迟疑地睁开眼睛——速度慢得像是小心翼翼避开来来往往的车流——生怕那死水般沉寂的黑暗让我失去光明。但眼前是明亮的。不是太阳光或起居室里为了适宜看报而大开的灯般明亮,但亮度足以将周围事物一一呈现清晰。

    那是夜间并列在行道树边稀稀落落的路灯的灯光。我使劲眨了眨眼。我在移动着。但并非出自自身意愿地移动。两脚均离开地面,此刻像是软绵绵的面条般在半空中甩来甩去。莫不是已经到了天堂?可以不用双脚而浮在空中行走?但感觉不太地道。身上疼得厉害,且觉察衣衫也湿了大半。我稍稍立起蔫耷耷的脑袋,一只黄铜色的车铃铛映入我的眼帘。

    雨似乎还在一点一点被从天上挤出,像是为了制作蛋糕花纹而一点一点挤出裱花嘴的奶油。我的双手正环在某个东西上面,且两手交叠处被什么狠狠地压住,丝毫动弹不得。我扭了扭身体。前面被我双手环住的东西似乎注意到般,稍稍放松了按压在我手背上的力道。这是个湿乎乎的东西。像是打湿了的面粉袋般又厚又沉。我动了动眉毛,想将额前几缕过长的头发挪开,但并没成功。努力徒劳如偏偏要用橡皮擦去消除笔记本上圆珠笔的字迹。

    “你醒了?”“面粉袋”瓮声瓮气地用似乎是人的声音同我对话。

    “唔。”

    然后“面粉袋”转过头来,我这才看清那是光头少年浩矢的脸。他粗粗的眉毛揪到一块儿,还耸了耸鼻头。脚下踩踏着的自行车发出不大情愿的声响。

    “我说阿拓,”他第一次像直树那样叫我的名字,不是“胆小鬼”也不是“爱哭鬼”:“你当真是个笨蛋吧?”

    我没有回答。脑袋依然昏昏沉沉。或许刚才真的被有着巨大人脸的牛车碾了脑袋瓜。

    “哪有人对别人这样言听计从的呢?喂,莫不说叫你做什么都会做的?叫你在那儿待着便一动不动、稳如磐石地等着?任凭又刮风又下雨都不想想那个给你下达指令的人指不定单单图个乐趣呢?完全没想过要回来找你的可能也是有的。那样的话——若再无人知道你所在之处——不得在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待上一辈子了?这样也不打算逃跑吗?或许就这么随着大楼被拆迁队给砸得稀巴烂也未可知哟。”

    然后浩矢又恢复到不声不响蹬着脚踏车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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