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成啊!男子汉要都像你那样爱哭鼻子,那些暴力录影带的老板可是会悲痛欲绝的!说不定这么一头撞死在我的自行车前也不一定!”他见没有作用,只好叹一口气,又接着说:“喂喂喂!这次就算我不对好了!说来也只想开个玩笑罢了——正常人的话,断不会在那地方等上这般长的时间吧!差不多就自己回家了嘛!我说,下次带上你同我们一道去后山怎么样?那里可有个只给英雄开放的秘密基地哟!”
“你、你说话算话?”我依然抽噎着,但应着他的话。
“当然了!男子汉一言九鼎,说谎的人可会被阎王爷拉长舌头的!”他说。
“但是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愿做的事情,就算对方是长着獠牙的青鬼红鬼,都要果断地拒绝掉!要我说的话,男子汉就算放弃一切都不能放弃自身意志的!”
末了,在能看见老宅院中透出的隐约灯光中——那时竟还未过晚上9点,家中人也只是以为我贪玩晚归(尽管委实不算寻常);但只身一人置于楼中的我却以为自身已度过长久的孤独——浩矢低声说道,声音小得像先天不足的雏鸟。
“对不起。”
而我佯装丝毫未察觉这般低语的道歉般——或许他也并无意让我听见——只是往环住他腰间的手臂上施加了些许力道。
我想起了母亲藏于柜中那如蚁群般集结一处的黑芝麻馅料。那馅料混进浩矢被雨水湿透的衣衫中,染得我满手香甜。车轮声嘎吱嘎吱。轱辘轱辘。恰似先前听见过的胧车渐渐靠近的轻响。或许就是浩矢——原本就没有什么胧车,即使有也断不会在这雨势浩大的深夜出行——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向瓢泼雨中那幢阴影般的大楼。
不知道怎么向我解释,道歉的话也说不出口,以他的性格的话。所以犹豫着,或还等待着,像是第一天在小学门口同母亲分别的孩童般。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来。还是硬凭直觉找出了我藏匿的地方。但我并不怎么吃惊。虽然讲不出适当的理由,但我是十分明白的。浩矢他一定能够找到我,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陷入多繁茂的黑暗。且他一定会来找我。
浩矢把自行车停下来。院门就在眼前。但他并未放下我让我进去。那个圆碌碌的和尚头脑袋在一瞬间又生出了头发,头发乱七八糟地翘起。一切都无法更改也再无可能重新体验——院门里现已熄掉的灯光也好,浩矢毛茸茸的脑袋也罢——都不再是单凭意愿便能够击退的假想敌。
“果真是在军营里当着剃了脑袋的大头兵?所有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在太阳底下站着训话?每天还要体能训练什么的,旁边还跟着个像是随时能举起鞭子来吆喝的奴隶主一样的教官?喂喂,小不点阿拓可是要变成了不起的机甲战士了呀。”毛茸茸的浩矢嚼着冰水杯里剩余的冰块。
“头发倒也不必全部剃光。不过军营里的理发师也没留下多少具体选择。大致就是留着圆圆的一圈头发茬子,比几日没刮的胡须长不了多少。”我喝了口杯中的啤酒,尽可能打起精神同他们聊天。头上套着领带的中年男人似乎将杯中酒洒到了桌面,老板一边拿着抹布慌张地擦拭着,一边用空出来的手拍着中年男人的头。中年男人浑然不知般继续粗着嗓子叫唤着某个年轻女孩子的名字。我放下玻璃杯。杯子没有回到原来的地方。左上方有个淡淡的圆形水印暗示着我正犯着的不伤大雅的错误。
“但教官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老实说——并不是特别要辩解什么——对待我们倒是特别地道。”我挠了挠耳后。尚不论新兵训练时两个同我们年龄相差无几且贪玩好耍的年轻教官,连那个黑人主教官也难得地没有做出曾听说过的有意为难新兵的事来。
或许这同他本身的年龄有着莫大关系——已年近50岁,在军中服役超过20年,去到阿富汗一次,伊拉克三次,连带上先前的海湾战争,派遣次数竟有八次之多——总之在训练新兵的政策上,与其说是想将我们全数磨成利剑,倒不如说不过是他闲暇时的一项趣味活动。他像是戴着老花镜的家庭主妇般,将我们这些散沙一样的糖粒子一点一点细心地装填进瓶罐,最终竟也有模有样地上了超市的柜台,还有了正式的标价。
“但任性的话不能说。不想做的事也必须做——比如顶着烈日在水泥地上做伏地挺身,比如用凉水洗澡,比如吃饭时保持鸦雀无声且速度奇快。若有违反命令的事情发生也会被罚得半死——主要由两个年轻教官责罚——但不会再有其余莫名其妙自创的规矩了。大致说来便是按照军队原有的那一套照做就好了。没有受到歧视也没被其他士兵虐待——风言风语自是有的,这不分人种、体格和纹身图案,哪里都是,谁都会成为目标——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新兵训练,或许被神保佑着吧。”我用一只手托住下巴。
“同我们尽可以随意撒娇——这不同于培养士兵——即使说了什么任性的话或做出什么任性行为也不会为此丧命。”养父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就是希望你毫无负担地长大。即使走点弯路也不要紧,只要最终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就好。”
而现如今坐在日本奈良某个料理店中喝着啤酒、形容枯槁的我不知是不是忤逆着他们的意愿而行?想必是不愿见到这样的我的,他们的话。最终也没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把舌尖抵住牙齿。弯路已不再存在能回到正道的路口。也不再具备充足的时间和力量任我挥动铁锹筑出新的道路。
“这样也不错嘛!”浩矢说:“喂,阿拓,怎么想到要去做什么阿兵哥呢?听说不论是大学还是所学专业,明明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嘛!不必那么劳累,待遇也更高的。你这家伙,从小时候起念书就特别厉害吧!简直能跟大哥并驾齐驱了!哪一天就这么打着转弯灯、耀武扬威地超他而去也不是全无可能嘛!”
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此刻坐在这里的我也好,穿着作训服在堡垒里进行格斗训练的我也好,与同宿舍的战友下着象棋且屡战屡败的我也好,都无法说出问题的答案。脑袋里关于这部分的内容正经由我从未得知的密码牢牢死守。密码只在一日公布。
“密码只在一日公布。”黑人教官手里夹着一支燃到一半的香烟:“这种事情的密码——做某事的原因,未满的遗憾,应有的期待,余下的愿望——在一开始就应该忘掉。我正是这样才从那地狱般的战场上活着回到这里。因为我从未——哪怕一日——沾沾自喜地向别人开诚布公本应由我一人占有的秘密。我们自身自出生起便是设下圈套的潘多拉宝盒。内里之物若如放出便随之迎来毁灭。”
“就像你常看的电影那样,二等兵。若听得哪个警察先生说出将要退休的话来,或是执行任务前掏出家人照片,那不必我说你都当明白的,他们已不久于人世。这是为什么呢,二等兵?”
“因为说出这话的同时他们便把人生的底线暴露给了上帝。于是他们不攻自破,被上帝抽去软肋赎去这出生起便带来的罪孽。这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你可记住了。人在说出来的同时便失去了原有的旺盛的精力和注意力,变得大意起来,一心望上了前边海市蜃楼般的光景。所以,这底线,二等兵,该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带入坟墓。”烟已快燃到他手指的位置。
“有些事情只能讲给死人听的。因为说出来就死了。”迎面走来三两个拿着篮球的16、7岁的少年。其中一个扬起手同黑人教官热情地打着招呼。黑人教官将烟拿下来藏到身后,用另一只手向他挥手致意。脸上挂着丹泽尔·华盛顿的标准笑容。
“还不到时候。”白熊舔着爪子上粘带的冰晶:“说什么都还不到时候。”我小弧度地点头。白熊会意,转过身背朝着我专心致志地清理起毛皮上的污垢。
“不过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三人还能像这样聚到一起。”直树说。浩矢弯下腰去捡掉落 在桌下的一支筷子。
“说起来都是阿拓的错嘛。”浩矢抬起头:“不管是明信片还是大哥结婚的邀请函都无动于衷,简直像尊大佛像一般都快嵌进岩石缝里去了,千呼万唤都出不来!”
“说来十分简单。一旦确定方向、距离、交通状况等诸多因素以后,目的地的到达就变得简单。但偏偏忽略自然界中没有如此定量精确的数值,没有完整的直线和圆圈。于是遵循那样的数值看来又无论怎样也到不了终点。在军队里便是被前辈们这么教导的。心里得明白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事儿。回家的时间无法事先告知,回去的地点也扑朔迷离。甚至连回去时是生是死都无法自己定夺。今天能坐在这里也实属侥幸。”
所以从未回寄过明信片。因为不确定那是否是能到达的地方。这句话没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话到嘴边便如气泡般啪得一声碎掉。
“算了算了。我大人自有大量,再说阿拓从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给我添麻烦了!”浩矢用筷子戳起盘中一块南瓜天妇罗放进嘴里,然后自鼻中发出满足的哼哼。
“那么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呢?”直树问我:“回到美国以后还要继续服役吗?”
“不了。已经退出军队。那封信也是由军队转寄过来的。”我答。
“诶?那就是说,阿拓你现在不就是大闲人一个了?”浩矢吞下天妇罗:“比未来还要早放暑假的大闲人一个!”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不好意思地说。
“喂喂!那可真是太好了!对吧,大哥!这家伙不就可以不着急回去了吗?喂,阿拓,不着急回去也没问题吧?或者说那里有什么人在等着你?”浩矢坏笑着说道。
“不着急回去也没问题。没有人在等着我。但——”
“——那,那,签证还是什么的,还有多久?”
“还有两个多月的样子。不用签证的,”我答道:“我是美国公民,到这里可以自由停留三个月。”
“管他美国公民还是小人国公民的,阿拓,暑假就在这里过了哟!就这么说定了!”
“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况且——”
“——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大哥!你也说说他啊!再说现在你能走到哪里去?行李不是还没找到吗!”浩矢急切地说道:“要我说,你不如安心留下来等你的行李好了!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你也可以顺便帮着料理家事,照顾大哥和未来他们嘛!老实说,把家里全交给他们我还不太放心呢!”
“这——”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便把目光投向直树。
“留下来好了,阿拓。多一个人的话家里会热闹很多的。”直树笑着说:“虽然不像浩矢说的那样夸张,不过有你帮忙照管那两个孩子的话我也会轻松很多。”
“对吧对吧!”浩矢还在敲着碗边嚷嚷着。头上套着领带的喝醉酒的中年人不满地转过头来对着我们这边嘟哝着什么。
“就当作回家过暑假吧。这么多年来,还一次都没回来过呢。”直树说:“我们已经错过很多暑假了。”
“如果只是暑假的话,”我答应道:“或许没问题。”
没错。若单单只是暑假的话,仅凭现在的我的力量也应该能够撑过去。我用左手捏了捏右手胳膊。血管还在泊泊运输着鲜血。脉搏还随着韵律跳动。且行李还未找到。若先于此去到鸟羽海边,想必留下的东西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吧。既然如此还是再等待一段时间为好。身体里现今还剩余的温度或许也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像是机场跑道边闪闪烁烁红色的小灯。光线尽管微弱,但还不到可以舍弃的全然无用的状况。
暂且先留下来等待丢失的行李好了。待拿到行李以后再做迟一步的打算也未尝不可。说不定挑选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带着行李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走亦未可知。实在没办法拒绝热情的两人,自己本来就是不擅长拒绝别人的类型。但私底下背叛这份热情到时候应该能够做到。毕竟到那时候哪里都不打算回去,那么也绝无可能再看见别人责备自己的神情。这么想来便不会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应答而感到大伤脑筋了。
如此谈妥以后,浩矢便像放下心来般胃口大开起来。最后老板送来的一盘切好的西瓜也被他一人风卷残云般收拾得干干净净。中途被浩矢唤作“小不点”的少年过来同我们打过招呼后离开。店中只剩喝得死醉的中年人和一对刚进来的情侣。我们离开时老板刚把料理端到情侣桌上。我稍稍点下头同老板道别。出门时脚下不小心踩到什么东西。我弯下腰将其拾起,是一个足球形状的钥匙扣。
“你拿着好了。就当来这里消费的赠品。”老板无所谓地同我摆摆手。浩矢在门外不停地催促。
我将钥匙扣揣进裤子的口袋里。刚才被踩住的那面似乎蹭掉了一点涂料。我拉开木制门走到街上。跨出第一步时我下意识抬起头仰望夜空。今天没有星星,夜空黑得像是密不透风的监牢。
“明天会下雨吗?”17岁养父母葬礼前夜的我在身后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明天会下雨吧。”我想也没想便这样回答。但第二天哪里都没有下雨的征兆。只我一人举着黑色的雨伞站在熙攘的人群中进退不得。毫无道理的谎言像打在模型苹果上的蜡般虚情假意。或许那时17岁的我也曾这样穿透时间阻碍问过同样的问题,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所以带着伞。所以希求着这小小的黑伞能让俯瞰众生的神明或许怀疑自己无雨的失误。
明天会下雨吗?
明天会下雨吧。
明天,至少在我所在之处,神明会为养父母而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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