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往东的来信-“今日休整”的剧院和追捕野兔的白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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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将自己反锁在养父母和我曾居住的房子里。我就那么端端正正穿着整齐地坐在自己的房间的床上。像是还在期盼着在即刻的开门和行李包重重撞击地面的声音中便能无所停顿地向归来的养父母奔去。窗帘无时无刻都闭合着。仿佛剧院门口贴出的告示写着“今日休整”。但具体再次演出日期不明。说不定就这么一把火把剧院烧掉又盖上新的长途客车站也未尝不可。就是像这样拒绝着再同外界有任何牵连——不愿意听到任何来自外界的消息,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家里的电话线已经拔掉,不开电视也不上网,更是一段时间里不同人交谈和见面(这其中包括向学校请了不短的病假)。因为心里明白,倘若开口的话——不管想说的是什么样的话——声音一定会被突如其来的哽咽打乱。会失去原本想说的话的正确意义。会乱了脚下分寸。会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原本眼泪是完整留在眼眶深处的,而那一刻却明白它们会夺眶而出。

    贝克特上尉依然每天下午下班后来一次家里。她用养父母交给她的钥匙——本来派遣前他们是希望我能去同贝克特上尉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尽管她本身工作繁忙,但无论如何也算有个关照),但我哪里也不想去,最后养母妥协,但家门钥匙复制了一份交给贝克特上尉让她有空时过来看看我过得怎样——将门打开,然后把做好的用保鲜膜包好的饭菜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开始时她还会唤我下来吃饭。但我从未应答。好像我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般,或我已成为房子的一部分,静待木纹攀爬上我的脊梁。但我会将盘中之物尽数吃光——或许也感到饥饿,毕竟早饭和午饭粒米未进,但无法承认这点,就像无法承认内心里竟还盼着某个醒来的早晨再次感到快乐和欲望般。所以便像是同贝克特上尉无声的约定般尽心尽力地履行着。以这样的方式说着——“没事,摄取着每天维持生活的营养量,就这么放着不管也依然活蹦乱跳的”。到后来她便不再呼喊我的名字。就那么将晚饭放下。放下时和着塑料盒碰撞料理台的声响中长长地叹气。她或许明白我心中对自己徒劳的惩罚也说不定。

    而我在二楼的房间里让自己呈大字型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小腿还垂在床边。摊开的双手像是摸准了空气里流通的命理的脉络般狠狠握紧。但连游丝样的灰尘都没有捕捉到。仅仅是残余的安克雷奇冬日短暂白昼的最后一丝亮光。然后这亮光又如顺滑的尾巴般从我手中溜走。长久的黑夜降临了。第一次来到家里时养母为我准备的有着星空投影的台灯自顾自地转动起来,墙壁上出现大小不一的星群——这其中哪一颗将来或许会成为能许下愿望的流星,但那时我尚无任何线索,只是徒然对着每颗星星祷告。而那重重地倒下的我的身形沉入床中,由床垫下沉到地板,由地板跌落至底层,由底层再进入地底。随后跨过经纬度交杂的弯弯曲曲如迷宫般的地下甬道或暗渠流水,昏昏沉沉地落入在2010年奈良某个移民新西兰的人的房中半梦半醒的我身上。

    “喂,阿拓,阿拓。”白熊开水躁动不安起来。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睛似乎迷进风沙般越是妄图睁开越是泪流满面。身边人停下摇晃动作将手放在我的额头。手心暖意盎然的温度从额头传达进我已满溢冰凉泪水的视线。

    “做噩梦了吧。”它问。

    我坐起来,这才发觉眼睛仍在无意识的流泪。一点难过的感觉都没有。但眼泪就是不肯止息地滴下来。

    明天会下雨吗?17岁的少年时的我仿佛还站在我身后不远的位置问着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像疯长的野草般在我荒芜的世界肆意奔跑。我的嗓子渴得厉害。背上的汗粘住衣服,像是刚才在黑暗中想象过的奶油的质感。我站起身来,薄毯落在脚下。我去到浩矢的书桌前,用手摸索白天看见过的盒装纸巾。浩矢仍在呼呼大睡。原本盖在身上的毯子被蹬到了地上。好像从小睡相就稀奇古怪。直树说有一次还从上铺上摔下来过,把鼻子都摔破了,血糊了一脸。浩矢伸手挠了挠脖子,发出不满的哼声,似乎抗议着我回想起的事实。我想着鼻子里堵着纸团止血的浩矢的样子笑了起来。

    “不要紧的,那种事的话。浩哥现在已经长成了不起的大人了。”我心中想着,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上混合着眼泪的汗水,一边打开房间门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必须喝点什么。这么任由嗓子干渴下去说不定剩余时间都无法入睡了。

    房间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正值深夜,若这时出现在这个地方,想必也是在做着什么不地道的事情。我吸了吸鼻子,夜里凉爽下来的空气顺着喉咙浸润到肺部,像用手捧起了溪流中的活水饮下。且不仅仅是空气,就连脚下踏着的榻榻米也有凉飕飕的感觉。我挪动开步子,由起居室凉飕飕的榻榻米走到了厨房凉飕飕的地板上。

    厨房依然是静悄悄的。像是开门前出来帮做家事的小精灵便全部隐藏了踪影。到底有没有小精灵呢?我带上身后的门,走到放着倒扣过来的清洗干净的玻璃杯的橱柜前。我伸手拿过一个杯子打量起来。完美的光泽度。贴合着圆润的弧形杯身,缔造出绝无仅有的透明感。我打开水槽上方的水龙头,将杯子接在下面。水很快灌满一杯,没注意到的时候便从杯口满溢出来,全部滑进了水槽中,像是过山车由最高点直线俯冲而下。耳边似乎还莫名其妙地响起了人们放开双手尖叫、欢呼的声音。以前也曾因为口渴而晚上起来找水喝。但从未想到过小精灵和过山车。我晃晃脑袋,白熊也跟着晃晃脑袋。夜半不得不起床来的不快感逐渐消退。我没有开灯。就这么直直地站在静谧的黑夜的厨房中。窗外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下来。除去偶尔路过的风与猫儿,像是一瞬间飘忽而过的幽灵般于停止的画面里来去自如。我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与白天截然不同的风景,一只手插在睡觉时换上的运动裤的口袋中,一只手举着水杯继续喝着。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寂静如同最有效率的放大镜般聚焦了所有的潜在声响。像是刚才如山洪暴发般的自来水声。像是现在有人坐下的行动声。皮肤贴近皮肤,双腿弯曲、打折,然后以正坐的姿势谨慎地摆好坐姿。

    不。不对。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我停下喝水的动作。真的有什么人坐下了。就在我身后那扇薄薄的纸门之后。有人在起居室里以正坐的姿势坐下了。我捏紧玻璃杯,然后又松开。我将它轻轻放在水槽边的橱柜上。放下时的轻响又一次被放大开来。咯噔。我深吸一口气。先前还清爽可口的空气在此刻却带有一股说不出的呛人味儿。我忍住快要咳出来的冲动,将纸门慢慢地拉开一条缝。

    果然有人正坐在客厅里。没有预想中走来走去翻动钱财的动作。有的话先前就听见了,我想。那个人只是坐在平日吃饭用的小矮桌前,面朝檐廊的方向。身上穿着的有着黄色衣袖的浅灰色帽衫有些过于宽松。他留着不长不短柔软的头发。头发在耳廓处止息,犹如遇见分岔口的河流,自动向着耳后和耳前的方向生长。耳发不长,像是刚刚修理过、整整齐齐的样子。是个年轻男人。我再将门缝拉开得大了些。断不会轻举妄动。若说在军队中学到了什么,这便是其中之一。我咽下口唾沫,转过头审视起厨房中的陈列来。没有算得上称手的武器。菜刀勉勉强强,但在不知道对方来意的情况下断然使用这太具攻击性且一不小心可能造成伤亡的的工具不是很好的选择。要是当时配发的伯莱塔92F手枪还在身边就好了。虽然枪不一定会响——这当然有违契科夫的原则——但至少多少能有些威慑作用。至少不至到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地步。

    “我说,还是大大方方走到这儿来比较好。作为主人的话。”“帽衫”竟率先开口说话。我的背脊一凉。似乎刚才渗出的汗液一瞬便结成了冰晶。

    “想说——‘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这点不必担心’——这样的话。但深更半夜擅自闯进别人家中还恬不知耻地坐在这里的人是没有说服力的。这点十分明白。但即使明白也必须出现在这里,并对你说这样奇怪的话。”“帽衫”说。我没有动作。依然如黑暗中的兽般仔细嗅着看似放下防备的猎物的危险程度。说不定是个陷阱。有什么比我更具攻击性的生物隐藏在这看似掉以轻心的诱饵后面亦未可知。

    “不会加害于你的,我的话。也没有其他可以期待的客人——当然,对你来说,我或许不算什么客人——除我以外,没有人能再这样不声不响地偷溜进来了。”

    我有些犹豫。把住纸门的手上沁出汗来。

    “过来坐下吧。茶也好,招待用的点心也好,都不必在意。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他转过头来注视着门缝中的我。年轻的脸庞。让人看着一丝怀疑都不会有的脸庞。就像为招待皇宫贵族而专门挑选出来的精致水果般没有破绽。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拉开门朝他走去。

    “这就对了嘛。大家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话。”他笑了起来。我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我们中间隔着那张矮桌。矮桌上还扔着一份浩矢带回家的体育版报纸。

    “不必自我介绍了。我认识你。这点毋庸置疑。”他顿了顿,接着说:“但你想必并不认得我。”

    “是的。”我承认道。一点头绪都没有,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连不小心甩在身上的泥点般的痕迹都没在我记忆里留下。

    “我叫马特。‘马’是勤勤恳恳的‘马’,‘特’是‘特立独行’的‘特’。马特。”

    “是个外国名字。”

    “对,是个外国名字。”他说:“在外国出生,在外国长大,如假包换的‘假洋鬼子’。只是有一副亚洲人的面孔罢了。”

    “那么是日本人,原本的国籍的话?日语说得十分地道。”

    “不,不是,不过恰好会说罢了。是中国人哟,”他说:“老家在台湾嘉义。听说父母是在那里长大的。”

    “是吗?”我兴趣不大。没去过那样的地方。虽然十多年来不停奔波迁徙于不同的地方,但那里一次也没去过。莫若说自从离开中国后便再未寻得机会返回。

    “我不曾这样过。我是说表情。想到今日登门造访,于情于理也该摆出讨人喜欢的样子才对,是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随即笑了笑,像是应正他的说法般。

    “若真是想登门造访,倒不如白天来更光明正大不是?”我有点不耐烦起来。

    “那不行的。白天没有办法。天气太热。人太多。我哪也不去。这是我的规矩。”

    “是个让人困扰的规矩。”

    “嗯。或许能那样说吧。但若失去了自己原本安身立命的规矩,我想是很难在这世界上活下去的。就像如果要讨人喜欢的话,必须要见面点头哈腰地打招呼;要想买到最新发售的电子游戏的话,头一天晚上就要带上折叠椅去商店门口排队一样。”

    “即便这规矩不合常理?”

    “但能有效避免疼痛。规矩这东西,不就是以身试险过后得出的一般性结论吗?譬如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做的事一定是先前自己受到过伤害的,不论心理生理都不能忍受的。因此便订下了不得不谨遵的规矩。就像一条没有任何渡河工具的大河。河这边是自己,河那边是到死都不能触碰的危险事物。”

    “那么白天来访便是不能忍受的?这样说来,对于晚上不请自来的客人我也无法忍受。且我并未听见敲门声,想必是偷偷从哪里溜进来的吧。就像小偷。”

    “哪能做出这样的勾当?偷东西是要下地狱的嘛!”他把两只手交叠着放在桌面上:“规矩是这样制定的,还望你多多包涵。”

    “那么,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想见你。就像刚才说的,大家和和气气地说说话。”

    “但我没有能和你说的话。”

    “是吗是吗?”他确认般点起头来:“我想说的倒有一大堆呢。不知道从何说起。理清头绪的线头子从手中溜走,又卷到乱糟糟的线团里去了。”

    “就为了这个而来到这里?先前也说了不是日本人吧?大老远从哪里的国家跑到这里来就为了这样的小事?”

    “不是哪里的国家。我是从美国来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自然而然便能得知你的踪迹。就像追捕野兔的猎狗一样。从美国来的大猎狗。跟着脚印,气味,灌木丛刮下的皮毛,与四周格格不入的颜色来到这里。你不算难寻。你就像掉进浣熊堆里的野兔一样。你同周围的人都不是同一种类嘛。这点能力大猎狗是有的。”

    “啊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叫了一声:“时间不早了,有机会的话我们下次再见吧!”

    “最好别再见了。”我嘟哝着。

    “还有一件事情,”他本已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小心白熊。”

    我一愣。他知道白熊。但是白熊明明并不存在。那么是从哪里的什么渠道知道我这个从未示人的秘密的?

    “什么白熊?”我问他。

    他停下准备开门的动作:“你是野兔嘛。要是遇见白熊,说不定会被吃掉哟!”

    下一秒,当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了。屋子空得像是晚宴上贵妇人同大使先生故作姿态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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