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三叫花子死后,方小翠的饭量日渐减少,但一日三晌的下冗地干活儿一次不少,实在干不动了就坐在三叫花子坟堆边歇息,嘴,里不断向他唠叨:庄稼的长势如何,给兰兰上学带的啥干粮……似乎三叫花子就躺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在听着她唠唠家常。三个月之后的一天,她终于病倒在了三叫花子的坟边。三户庄的庄稼人早上下地看见一个人抱着三叫花子的坟趴着,赶过去一看是三叫花子家的方小翠,衣服被秋霜打得湿漉漉的,看样子是在坟边躺了一夜,摸摸鼻口还有一点气,就马上去叫任勿思。任勿思一听就急了,他一边叮嘱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儿摞软床子,一边带人奔向三叫花子的坟头。方小翠伸展了两臂紧紧抱住坟堆,两只手的十个指头深深插进新坟松软的土壤里。任勿思很费劲地拉出她两只已经僵硬的手,按摩了一会儿说:“赶快让他们把软床子抬来送医院一带两套秦萍的衣裳!”方小翠顺利地住进司马井卫生院,两三天吊针挂下来慢慢苏醒了,苏醒了之后口中仍旧念念有词:“你等着俺,俺这就到你那里去。”听的人都明白她这是说给三叫花子的。卫生院按照他们的治疗计划有条不紊地治疗着,任勿思也调整了沙发厂的生产计划,包下旅社的两个房间,调出柳叶儿何樱桃范巧巧等六名女工三班倒服侍病人,工钱加倍计算。他作好了给本家嫂子长期治疗的安排。
这天下午正赶上柳叶儿和何樱桃值班,任二月兰放弃了自习课也来看视母亲。护士起了吊针刚走不久,一男一女走进了病房,他们向小翠儿的病床看了一眼直扑过来,就哭就喊娘。一时之间屋里的人都蒙了不知咋回事儿。柳叶儿从前听说过翠儿姐是老黄河南岸过来的,所以她最先醒过神来,等那一男一女哭了一阵慢声问:“你们是老黄河南来的吧?”那一男一女点头说是,柳叶儿就赶紧对兰兰说:“这是你哥你姐,快来认识认识!”任二月兰好像从娘那儿也听说过这事儿,赶忙叫“哥”,叫“姐”。那哥那姐被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惊呆了。他们听说娘在这边有一个妹妹,可没有想到这位妹妹长得如此漂亮。他们手拉着手都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娘。
三双眼睛流下六行哀痛的泪水。柳叶儿说:“翠儿姐病得不轻,除了昏迷就是说胡话。你们那边咋知道翠儿姐病了哩?”那位姐说:“俺不断打听着娘的情况哩!”那位哥听了这话拿眼使劲剜了她一回,说:“碰巧了遇上三省庄上的朋友才听说娘病了。”
那一男一女走了之后的第三天,司马井的大小旅社就一下子住满了人,都是老黄河南口音,一个个都带着家伙,不是铁锨抓钩就是斧头镢头。柳叶儿住的旅社里也住了好几位,问他们是干啥的,他们说:“在家没事出来找点活儿干。”兰兰的那两位哥姐一天来这儿一次,看看小翠儿的情况就回。有一天他们竟要求由他们服侍母亲。柳叶儿想人家要求服侍自己的母亲没理由不答应,于是就答应了,可她和樱桃就是寸步不离病房。熬了一夜柳叶儿想了一夜:他们这是干啥?换了班柳叶儿刚睡下补觉又忽地跳下床来,一个念头儿窜进她的心头:莫不是老黄河南人想等翠姐一咽气就把尸体抢走跟前夫合葬?她把司马井的情况和她的想法托熟人捎给了任勿思。任勿思听了这信下令停工,带着全厂人员各持器械来到司马井。司马井卫生院里里外外站满了手持家伙的各色人等。任勿思逐家察看了各旅社的住宿登记簿,果然是方小翠前夫所在村庄上的人员,总共五十余人。任勿思把这情况通报给每个工人,让他们昼夜提高警惕以防万一。双方刀光剑影虎视眈眈对峙了三天三夜。这时方小翠一旦咽气,双方就会发生一场血拼,司马井就会因为发生和平时期的战争而闻名中原大地。可是第四天清早双方人员突然发现:他们所保卫所争夺的对象一一方小翠不翼而飞。同时不见了的还有柳叶儿和何櫻桃。
一月之后,方小翠儿由柳叶儿和何樱桃陪着回来了。大城市的大医院不但安全保卫工作做得好,而且医疗技术高超,方小翠红光满面,人也精神许多。任王氏再不让她回她那庄头上的孤雩零的茅屋,让她与自己住在一起,她爱干点啥就干点啥,不爱干就陪自己说话。方小翠出院后很是勤快,不但能给任奶奶替手垫脚,拿东拿西,成了年迈力衰的任王氏身体的一部分,有时还帮缝纫组拉扯人造革和那各种颜色的条绒布匹,以便柳叶儿、何櫻桃她们量、剪、裁、缝。柳叶儿她们与方小翠相处得越来越亲密。任王氏看了打心眼里高兴。
这天,老黄河南的那一男一女,也就是方小翠原来那个丈夫的一对儿女来看她。娘仨在屋子里说了半天话。他们临走时,方小翠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傍晚的暮霭中。当天夜里,她忽然说起话来:“你们使劲扯呀,俺情愿让你们一人扯了一半去,扯呀使劲扯呀!”同时牙齿咬得咯咯响。任王氏睡眠浅被她的话语和咬牙声从梦中聒醒,听见方小翠的大声咋呼:“老三你使劲扯呀,你不使劲,扯了小半去你吃亏!甭顾惜俺疼,俺不怕疼!”任王氏心想是方小翠的两个死鬼男人来争她了。她拉着了电灯穿起衣服,拿起堂屋供桌上的黄表纸点燃了,在方小翠的床上乱挥乱舞,烧完了一张再点一张,嘴里不断地劝说:“走吧走吧,甭在这里瞎胡捣乱,归你们的穴位去吧!”
方小翠醒了见老人如此行状。问:“奶奶你这是做啥?”任王氏说:“俺觉着这屋里不干净,把它驱一驱。”方小翠回忆着自己刚才的梦境,觉得老人成了精了,她咋知道他们曾来这里了,不由对老人肃然起敬。
一连几夜,夜夜如此,最后一次任王氏挥舞点燃了的黄表纸的时候,大声地警告说:“两个龟孙儿,以后再不许来了,再来俺就不客气了!”清晨起身后她让任勿思派个人给她去擗桃树条子,勿思想奶奶真是个通今博古的学问家,连《牡丹亭》上“要得门无鬼,先教园有桃”的说词都知道。他深深知道古代的医巫不分,在今日的中国还顽强地延续着,犟也没用,只好派了柳叶儿去擗了一把来交给奶奶。果真是有备无患,当天夜里小翠儿又叫唤起来:“扯呀,甭顾惜俺!扯呀!”任奶奶也不拉电灯了,摸着黑拿起枕边的桃树条子惩罚性地乱打乱抽起来,边抽边发狠地嚷嚷:“媳妇迷,媳妇迷,俺单抽你们这两个媳妇迷!抽着头烂头、抽着脚烂脚、抽着当间烂肚肠!”抽打了一阵小翠儿安静下来,打着轻轻的鼾声香甜踏实地睡了过去。可是,到了五更头上,方小翠又叫起来:“快回去吧,鸡叫了!往后不要再来,俺自己把自己劈两半儿给你们送去!”
任王氏刚要起身挥舞桃树条子再打,庄上谁家的公鸡响亮地啼叫了一声,方小翠顿时安静下来呼呼睡去。一连多少天地折腾使方小翠疲惫不堪,每天起身之后懒懒散散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也不知道任奶奶啥时候用啥、啥时候喜欢啥了。给她把饭盛好送到她手里还要说一声:“这是饭,吃吧!”这才知道吃,不给她说“这是饭”,她端在手里看一阵就连饭带碗一下子扔了。她不再到缝纫组去帮忙,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任家大院里蹓跶,口里不断地自言自语:“俺知道你们日子难过,白天三顿饭谁给你们做?晚上天那么冷谁给你们暖脚?你们也别急躁,俺这就陪你们去。”整个沙发厂的工人都为方小翠的急剧变化感到吃惊,一个多么精明强悍的女人,三叫花子一死怎么立即变成这样?真是人强命不强。柳叶儿上班碰上她总要邀请她到缝纫车间去玩去帮忙。方小翠只拿呆滞的眼神看看她,然后继续在院子里转悠,仿佛她根本不认识柳叶儿。柳叶儿毛骨悚然赶紧离去。
这天她转悠到厨房里,发现案板上有一把菜刀,两眼刷地一亮,立马抓在手里跑到院子当中口里叫着她两个男人的名字:“你们来吧,来把你们各人的一半拿走!”炊事员发现赶上来夺已经来不及了,方小翠双手握着菜刀柄全力向自己胸脯砍去,随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大家听到炊事员的呼救停下手里的活儿纷纷跑来,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她的床上,任王氏一边哭着“我的儿”,一边解开方小翠的夹衣。还算万幸,一因这夹衣阻隔,二因小翠儿体力衰弱,锋利的刀刃砍透了两层布和一层衬衣,到了肌肤便成了强弩之末,利刃只在她两乳间砍了一道长而直的血印,鲜红的血珠子一颗颗聚起来流向腹部。赤脚医生姑娘用酒精棉球清洗创口。方小翠激灵醒了,发现自己没死大哭起来。
打了针數药包扎之后,任奶奶和勿思把赤脚医生姑娘请到堂屋当门坐下。任王氏把小翠儿近来的情形说了一遍。赤脚医生姑娘不容置疑地说:“典型的精神病,强烈剌激引起的并有很强的自妝倾向。”任勿思问:“依你看该咋办呢?”姑娘说:“最好送往精神病院治疗,在家治疗十分危险。”任勿思送走了赤脚医生姑娘,当即决定送小翠儿到大城市的大精神病医院治疗。他把柳叶儿和何櫻桃叫到面前,说:“两位嫂子,还是得辛苦你们陪小翠儿去治病。”柳叶儿和何櫻桃说:“中!”任勿思打抽屉里拿出两捆用纸条子束了腰的百元大钞递给柳叶儿说:“贼钱带上,不够写信再跟我要。”
方小翠这次又在城里住了一个多月,回来后,大伙发现她与去时判若两人,红润的脸胖了许多,走起路又咚咚有声了,任王氏全家甚至全厂都为这个不幸的女人获得新生喜笑颜开。但人们仔细观察之后发现方小翠的目光仍有些呆滞,也比三叫花子死前寡言少语了。大家认为这是治疗精神病的药物的副作用所致,或者是她还没有从三叫花子突然故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不过大家都充满了信心: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那个带着微笑与命运抗争的方小翠还会回到他们的身边。柳叶儿和何樱桃除了带回一个恢复健康的方小翠,还带回了一个大大的纸包。柳叶儿拿着它吆喝:“俊老板娘,我们交盘子!”“俊老板娘”是缝纫车间的女工们对秦萍的戏称。秦萍走出房门笑说:“从前说我俊我不跟你们抬杠,自打让你兄弟打肚里鼓捣出一个小孩谏就不俊了!”柳叶儿说:“秦萍你放心,俺兄弟给你鼓捣出十八个小孩儿来,你仍是咱三户庄最俊的小媳妇”!
秦萍接过她手里的纸包打开一看,里头除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就是医院开的各式发票,还有七八张写满歪歪斜斜字迹的打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方格纸。秦萍吃惊地说:“还剩钱?”柳叶儿说:“两万块钱花不完俺还能嫌带着它沉扔给人家医院?”第二天任勿思把柳叶儿和何樱桃叫到了办公室兼会计室,一见面劈头就问:“谁叫你们给我省钱?我让你们吃个烧饼喝碗粥都记账了吗?亏了人家不知道你们是三环沙发厂的职工,要是知道见你们这么寒酸这不等于砸我的牌子”?柳叶儿和何樱桃被任勿思一阵斥责都愣了,半天才说:“俺不能鱼啦肉啦地海吃海喝别人的钱,也不能回来向你们交一笔花狗驴脸的糊涂账。”这时秦萍拿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任勿思。任勿思说:“冬天快到了,拿去一人买件羽绒服过冬一算是辛苦费吧!”柳叶儿说:“这钱俺俩不能要。要是俺多干了活儿,按规定算,你发多少俺都收,要是为给翠儿姐看病拿啥辛苦费,这坏了俺姐妹的情谊。只要翠儿姐的病打这会儿慢慢好了,俺情愿夏穿棉冬穿单!”说罢回了车间。任勿思的眼睛潮湿了。
这天方小翠转悠出大门,在沙发厂的各个角落蹓跶,她看到电锯锯原木笑了。这是一个多好的家伙!合抱粗的大木头被它那一个挨一个的尖牙利齿切西瓜似的一片一片给切下来,切得又干净整齐又快当利索。方小翠定定地看着电锯两眼放出熠熠的光彩。两位小木工师傅见小翠儿笑着参观越发干得带劲,乡镇县里来的人只参观成品并赞不绝口,还没人参观过他们用电锯锯原木。现在好不容易得着一个观众,他们要出把子力气显耀一番,让人们弄明白:整个沙发厂离了他们这第一道工序行还是不行!就在他们锯完一段原木,又拿起粗大的螺纹钢筋做成的撬棍搬弄另一段原木时,方小翠高声呼喊着向飞转的电锯扑去,眨眼之间腥风血雨从天而降!两位木工师傅感到温热的雨点扑打在脸上时,抬头一看一齐吓得呆了,眼前一片血肉!几秒钟之后他们才去拉下电闸才狼似的吼叫:“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全厂百十号人一齐跑来,女工们一见这场面又捂着脸尖叫着往回跑。
方小翠的身子连同棉衣几乎全被锯开,锯开了的身子被电锯带着甩向半空,又从半空摔到地下;五脏六腑淋淋漓漓挂在锯齿上,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电锯周围十几米远近洒满血星子,两位小木工的脸上身上更是鲜血点点。任勿思拣几个老成大胆的工人留下,其余的都被他赶离现场。柳叶儿和何櫻桃吓得面色煞白,接着就嚎啕大哭。几位工人先把小翠儿的两半躯体理顺凑合在一起,再把大块小块的内脏捡拾起来放进躯体里。秦萍拿来半匹条绒布,在柳叶儿和何櫻桃的帮助下把尸体裹了。任勿思一边派人看守一边下令几位师傅动手连夜打造棺材。第二天天没亮一副親新的棺材就打造出来了。几位老师傅把方小翠的尸体放人棺内箅是人了棺盛了殓。
死者已无法穿衣,任勿思还是派柳叶儿和何樱桃去司马井买了几件冬夏衣装和单棉鞋袜打成一个包揪放进棺内。木工师傅问:“任老板,封棺还是不封棺?”任勿思不敢做主,进屋去问奶奶。任王氏已哭了一阵又一阵,现已无力再哭,躺在床上歇息。她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封棺!不光封棺还要赶紧下葬。”任勿思犯难说:“要是兰兰回来要见她娘一面,咱咋跟她交待?”任王氏说:“这由不得她!该当的家就得当。老三猛的死亡才引得小翠儿得了这瞎病,俺不能让兰兰看了她娘的样子再毁了这孩子!你们都把这事推到俺身上来,就说这事是俺糊涂老妈子当的家,俺看兰兰她能咋了俺!”三户庄的老少爷们听从了任王氏的决断,把方小翠体体面面葬了。方小翠的棺材刚下地,突然落了当年头一场雪,三户庄的人不由议论起来:小翠儿的死惊动了上天,上天都给她挂孝了。他们想想这话也对,假若没有那个饥馑年头儿,她也沦落不到咱庄上来,也不会发生眼下这场矿古未闻的悲剧。
埋葬方小翠回来,任勿思就开了一个车间负责人的会,村民小组组长吴黄豆也来了。中心议题只有一个:怎么看好方小翠的坟。任勿思说:“前几个月在司马井,老黄河南的人要抢尸首,现在小翠儿不在了他们肯定要来盗棺,以便去给那边合葬。这事要真发生了,丢的不光是任家的人,连整个三户庄的人都丢了。”会议当场决定:由村民小组出人,两人一组,一组两个小时,每晚从八点开始看到第二天四点。每人每晚补助十元,钱由厂里出。厂里除缝纽车间外,每个车间轮流抽一个人负责监督检查,坟地或坟地周围查不到人,扣除当夜所有人的工钱。从今夜开始严格执行。秦萍让炊事员治了些酒菜让大家喝了吃了才回去歇息。
兰兰星期六下午回来了。她那修长婀娜的身影刚走近庄头,就看见自家的小屋上了锁的两块门板上,各贴着一个用黄表纸组成的大大的“X”字,便疯地往庄里跑。中原父母亡故三年内不贴红色对联,只在门上斜斜地贴黄表纸条。黄表纸条宽两寸长尺余。父母单亡贴一条,双亡贴两条,组成大大的一个“X”字。兰兰一阵风跑到勿思家堂屋,双膝扑通跪在任王氏床前问:“老奶奶,俺娘呢?”还没等任王氏说话,秦萍拿了一条白色条绒布闪身进来,不由分说给兰兰扎在额前,两端结于脑后。任王氏用衰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娘急病去了。”说罢看一眼兰兰叫一声:“俺的可怜的孩子!”又哽哽咽咽哭起来。听说娘“去了”,任二月兰厉声叫一声“娘”扭转身向娘睡的床跌撞过去,秦萍和缝纫车间的女工们急忙把她抱起来却早已不省人事了,于是死劲掐兰兰的人中。
任二月兰醒来又哭得昏死过去三次,一腔怒火仍旧不得消除,大声尖叫:“俺娘得的哈病?为啥不叫俺回来见娘一面?”任王氏一边啼哭一边叙说:“这都是你这个老奶奶俺作的主,你有怒怨就怒怨俺吧,与旁人没啥相干。孩子,老奶奶不让你见娘最后一面,自有不叫你见的道理,等你长大成人了懂事了,老奶奶要是还活着俺就亲口给你说,老奶奶要是死了你叔你婶对你说。”待兰兰情绪安定了一些,秦萍已收拾了一篮子供品和许多叠成元宝状的锡箔,陪兰兰到父母坟前烧化。兰兰在父母坟前又哭得死去活来,幸亏柳叶儿、何櫻桃赶来,才把几乎挪不动脚步的兰兰架了回来。那扎在额前的条绒布鼓起一个包,解开一看那青紫的包有鸡蛋大,那是在她娘睡的床帮上碰撞的。还好,没有皮开肉绽不会落下伤疤。柳叶儿说:“亏你用条绒布给她当孝布,不然就破了相了!”秦萍说:“我想到了这一层,条绒布厚又有弹性。女人破了相就废了一半了。”
为方小翠看护坟墓的规定执行得极其认真。三户庄的年轻人两两结合轮流值班,每组守护两个钟点分秒不差。沙发厂各车间轮流抽出的一位工人,每夜总要起身两三次去小翠儿坟上察看值更情巧况,他们每次不是看到庄上的两位值更人员坐在坟地抽烟,就是看赛到他们在坟边烤火。一个月后忽然落了一场大雪,值更人员和监督人员都没有去护坟。这么大的雪老黄河南岸的人是不敢来盗棺的,大雪使他们不辨路径不说,还会给三户庄人留下路引子,让他们跟踪追来。因此都放心大胆地在家睡觉。雪化冰消之后天气越发的冷了。有钱难买热被窝,半夜三更寒风刺骨冷气逼人,在无遮无挡的漫野地里清蹲两个钟点实在不是易事。再说守坟两个月一点屁事没有,估计老黄河南岸的人松了心劲不会在这滴水成冰的夜里来盗棺了。于是乎每天的补助费照领,守护的严格性却慢慢松懈下来。他们把守护时间来了一番变通:从天黑守到十点多钟,第二天三四点钟再去转悠一趟,一夜的中间部分也就从略不再去了。
这天凌晨,两位村民猛地号叫起来:“小翠儿的棺木让南边的人盗走了!”
这呼号一声连着一声从三户庄东头响到西头,又从南头响到北头。呼喊很像几天几夜没捕猎到任何猎物的狼在嗥叫,又像向全庄报告瞬间就要到来的灭种绝后的灾难,声音里饱和着焦躁急迫甚至垂死前无望挣扎的疯狂。当他们第一声呼喊出口之后,全庄青壮男女都从自己的床上一跃而起,穿上衣服掂起家伙就蹿出大门。任勿思率领着全厂百十号男女向小翠儿的坟茔奔去。任二月兰正放寒假在家,随着众人撕肝裂肺般哭喊着“娘”向父母的坟墓狂奔。三叫花子和方小翠的合葬墓是一个大大的坟堆,眼下只剩下了半边,而且这半边又被挖成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的内侧露出三叫花子鲜亮的棺木的边缘。方小翠的棺衣被撕扯成几片散乱地扔在墓坑旁边,原放在棺材头前的衣饭罐子被踏烂,在手电筒的光亮里可以看到散落满地的五谷杂粮。在离合葬墓三四米的地方,摆放着数样供品,焚烧过的纸锭在夜风里飘散着白色的冰冷的灰烬。可以看出对方在盗棺之前对逝者作了充分的祝祷和安抚。即便如此也不能使人稍得慰藉。自己庄上的女棺竟被盗去跟别人合葬!这是什么事情?这是关乎三户庄人世世代代脸面的事情,激起了三户庄人的极大愤怒。数百条嗓子喊出的一个“追”字,在卑寂的冬夜里声震四野。
任勿思这个文弱的书生这时表现出无比的刚毅,数千年的文化传承在他胸中咆哮鼓荡着。他几步登上三叫花子只剩了半边的坟堆,高声叫道:“全体妇女除了兰兰一人全部给我回去,现在就走,我看着你们离开!”说着用手电扫描人群。他认为械斗是男人的事情,出动女人是三户庄全体男人的耻辱。他见女人们纷纷离去,振臂一呼:“老黄河口,出发!”二百多条精壮汉子犹如一阵疾风呼啸着向正南方向刮去。村人们不知道小翠儿的前夫具体住哪个庄子,但他们知道从老黄河北去老黄河南,非打老黄河口走不行。
心急嫌路远。三十里路在这群为三户庄的声誉去拼命的汉子脚下似乎没有尽头。东天烧起如火的朝霞,他们才在冬季里无遮无挡的平原的边缘隐约看到了老黄河口。那是一八五五年中秋黄河掉头北去留下的巍哦大堤的缺口,经过一个半世纪的风雨剥蚀和坍塌,当年万里长城般的黄河大堤仍不减雄浑威武的气势,但这黄河古渡却演变成如今这条通南贯北的车马大道了。老黄河南北数十里内村庄的人们,要大车小辆地通过老黄河到对岸去,即便绕道二十里三十里也要打这里经过。朝霞更盛,与三户庄的汉子们准备泼出去的热血一样鲜红。就在这时,他们发现一大群人簇拥着进了老黄河口。“就是他们!”大家不由加快了追赶的步伐。老黄河口上的人群大概发现了追赶者,干脆停住不走了。朝霞把他们染成了红色,这种红色似乎告诉追赶者:俺们也有鲜血,为了俺们的脸面也准备把它泼给你们!他们各各搛紧了手中的家伙等待厮拼。三户庄的汉子们见对方只有四五十个人个个都打心里笑了:只这么几个屌人也敢作这么大的俑,不怕把你们生吃活剥了!
任勿思在离对方十米处止住了自己的队伍,向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说:“你们要是懂点人情世故,把棺木丢下,一天风雨就都烟消云散了。不然的话……”他的话还没落音对方站出一男一女,他们对三叫花子无亲无故的身世了解得十分清楚,手指任勿思大声斥责:“娘是俺的娘,俺拉了俺娘给俺大合葬,你管什么闲事?你戴了孝帽子往林上跑充哪里的相近的?”一句话把任勿思堵了个哑口无言。沙发厂里的工人和三户庄的汉子吼出一条声:“甭给他穷啰噪一打了吧!”就在这时老黄河南岸冲出一百多人的队伍。老黄河南人安排得十分周密,一小部分人去盗棺(人多了容易暴露),大部分人躲在黄河大堤背后接应。这批呼叫着猛扑过来的就是接应他们的队伍。就在战火旋即即起之时,三户庄队伍里三个女人冲阵而出,为首的兰兰啼哭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对方一男一女面前,说:“哥,姐,你们不该这么做呀!”
那一男一女在司马井卫生院见过这个漂亮的妹妹,见她这么可怜地跪地哀求,心中升每一丝愧意和不忍,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他们都扭过脸去。陪兰兰同来的柳叶儿和何櫻桃也双膝跪在地上。柳叶儿说:“翠儿姐已人土为安,你们这么折腾翠儿姐地下有灵,也会痛恨你们这些不孝子女!”原来三位女子在急奔中落在男人后边,这时才赶上前来。那一对男女面对兰兰也双膝跪地,男的说:“棺材里装的是一辈子疼咱爱咱的亲娘,眼下咱们争棺也是各为己父。这事已不是咱兄妹、姐妹之间的事了,拼就拼了吧,谁拼赢了咱娘就归谁,杀头枪毙俺一人顶了!”说罢从地上爬起来去拉兰兰说:“妹妹,你们离这里远点儿甭进身上血喽!”见兰兰她们长跪不起,“嗖”地蹿起,把手向自己的队伍一挥高声叫道:“乡亲们,为了俺姐弟俩,为了咱全庄老少的脸面,跟河北人拼了吧!”老黄河南人扬起手中的镢头铁锨抓钩呼啸着向老黄河北人扑去。任勿思见兄妹三人谈判破裂,也向自己的队伍高喊一声:“上!”老黄河北人高举着与老黄河南人同样的武器潮水般地迎击过去。
两支愤怒的庄稼人的队伍,像大海里的两条滔天巨浪撞击在一起,立即发出金属的脆响,闪出耀眼的火星。这些平日无冤无仇的庄稼汉子,现在各怀满腔怒火杀在一起绕在一起搅在一起,广阔的老黄河河道像一只巨大的铁锅,铁锅里熬着满满的黏稠的粥,已经分不清豆子和米。平日用来土里刨食的各式农具丁丁当当响起不久,黄河故道空旷的上空便飞溅起鲜红的血花。没有人思考这仇恨的源头在哪里,更没有人思考耕凿相安千百年的他们为什么会凶器相向,抵死相杀。古装戏中有一句戏文唱得对极了:“蛮子见血不敢打,侉子见血打得欢。”蛮子指得是南方人,而中原地处北方正是侉子范围。所以,看见一个人流了血,其他人不是恐慌,不是畏惧,也不是退缩,而是更加勇往直前,更加奋不顾身。任二月兰看着这样的场面,又急又气不知所措。一向以男人自居的柳叶儿见两下里打成一块、滚成一团,捞起身边一把农民出猪圈的三股钢叉,说一句“櫻桃,看好兰兰!”男子汉般奋身冲向对方的阵营。
械斗正酣,黄河故道的空中忽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断喝:“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居高临下不容辩驳的极具权威性的断喝,使全体械斗者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之后一齐收住了手中的家伙。任勿思一看,在初升的朝阳衬托下,一辆吉普车旁站着徐大头徐书记的身影,赶紧跑过去喊了一声“徐书记”。徐大头一看是他,声色俱厉地吼道:“你这个知识分子咋领着干这事儿!”任勿思把方小翠的死况和老黄河南人盗棺的事说了一遍。徐大头说:“方小翠的情况我知道,魏天霖队长从前跟我说过。”接着又问:“死人没有?”任勿思说:“没有死人,有几个受伤的。”徐大头对撂下家伙的人们吼道:“双方赶快把伤员抬了就近治疗!医疗费用各自负责互不找补。剩下的人跟我来!”老黄河南北岸除了抬伤员走了的,大约还剩三百余人,纷纷向徐大头书记靠拢。徐大头转着他那硕大的头颅向老黄河四周观看,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沙丘,说:“孝子们,跟我来!”兰兰由柳叶儿何樱桃架着与她那两位同母异父的哥姐随徐大头向大沙丘走去。当老黄河南人从吉普车驾驶员口中得知这个长着一颗大头的人是平原县县委书记,是他们老黄河南人的嫡亲老乡时,也纷纷尾随而去。
这是一个圆形的巨大沙滩,黄河夺淮入海时它也许是黄河急流中的一个小小的沙堆,经过近七百年的淤积成了一个河心的岛屿。1黄河北去之后河水干了,它突兀地遗留在这里。徐大头带领众人登上沙滩,又转悠着硕大的头颅瞄瞅哪儿是这个沙滩的最高处,当他发现自己脚下就是这个巨大的沙滩最高处时,用右脚在原地点了三点说:“就这儿,就葬在这儿!”当兰兰和她的两个哥姐明白这个长着一颗巨大头颅的人把他们领到这儿来就是为母亲寻找重新人土的穴位时,都异口同声地叫起来:“不行,这儿不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漫野地里!”徐大头坚定不移地又用脚在原地点了三点说:“就这里,二处没有!”兰兰与她的两位哥姐见这人作出了如此不容挪移的决定,一齐跪在地上咚咚地磕着响头说:“这里不行,这里真不行呀!”徐大头见他们如此坚决地反对,心中怒火突起,两只铜铃般的眼睛都要窜出火苗来,说:“方小翠同志生前一颗心分成两半,日日夜夜牵挂着老黄河南北的你们,一年几次不辞劳苦河南河北的奔波!临死又用电锯把自己的身子锯成两半,意欲一家一半分给你们!她死了,难道还让她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全程奔波吗!葬在这里离你们都近,两跑着看望你们一一方便!”徐大头徐书记话刚说完,哥、姐、妹三人已相拥相抱哭作一团,他们至此方才明白母亲含辛茹苦度过一生,母亲至死疼着爱着自己;至此他们方才明白母亲如此死法是想把自己的心身分给父亲和子女。无边的悲哀使他们痛不欲生。任二月兰也在这时才明白任老奶奶为什么做主不让她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一面实在是无法相见啊!
徐大头见三位孝子不再反对,让众人把棺材拖上沙滩。可是在破土的时候却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土地冻得如同石头,铁锨铲下去只留一道白印,抓钩刨下去只落三个白点。徐书记大声叫道:“割芦苇,烧!”三百余人的队伍立即在广阔的老黄河里散开,用锋利的铁锨铲那冬季枯干的芦苇与蒲草,转眼之间在徐大头所点的安葬穴位上燃起熊熊大火。兰兰的两位哥姐抬起拖过母亲棺木的平车架子猛地撂进火中,烈火立刻腾起更大的火焰。芦華和蒲草仍不断被铲下运来,腾腾的烈焰不断舔着黄河故道的天空。浓烟烈火在无根的漫空里聚作一片乌云。茫茫人海中一个草芥般的乡村女人,用一生的坚忍和爱在天空里制造了一片属于她自己的云。
一个巨大的坟堆在黄河故道的中心筑起来了。兰兰和两位哥姐匍匐在坟前与母亲作着最后的泣别。徐大头绕着坟堆转了一周然后单膝跪在坟前,三位孝子和众人见他如此行状,立即拥上去拉,一条声说:“徐书记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徐大头坚定地说:“死者为尊。不要拉我。”众人见书记如此也都纷纷环跪坟前。长辈单膝,晚辈双膝。徐书记面对黄土说:“方小翠同志,你一生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你爱别人也得到了别人的爱。你是一代良母。现在我很荣幸地向你保证,正如你看到的那样,你经历的那个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你的后代再也不会经历你所经历的那些苦难了!小翠儿同志,你安息吧!”祝祷之后站起身对众人说:“乡亲们,从今天开始,我不叫徐大头书记了,只剩下‘徐大头’三个字一我已办了退休手续,今天回老家路过这里。从今以后咱们一块往‘万元户’上奔吧!”说罢登车绝尘而去。
就在方小翠改葬黄河故道的当年夏天,任二月兰考上了大学,并且是全国的一所重点大学。她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一个人独自来到母亲的坟地,双膝跪在坟前,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妈啊您老人家看到女儿的大学录取书了吗?女儿相信您看到了,一定看到了。”她刚说完,突然一滴水珠落在手中的通知书上。后来,她在一篇怀念母亲的散文中记下了这个细节。她说她当时就想到那是母亲高兴的泪珠。要不然晴空万里怎么会落下水珠,而且是一珠硕大的水珠。她说:“从此我相信了‘在天之灵’这个说法。这个‘灵’就是爱,大爱无边,大爱永恒,唯有爱的灵魂永远……”而在当时,她连连给母亲磕了几十个响头,痛哭失声地说:“妈啊,女儿求您来世还做我的妈……”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老黄河两岸的民间议论不断。有的说为葬方小翠烘烤土地时形成的那片云,三个月都没有散去,走在那块云下的人还闻到一股异香;有的说黄河故道是条龙,方小翠是骑上龙身了,不然在家耽搁了两年的兰兰咋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总之是说徐大头徐书记为小翠儿点的穴位好。有一天晚上任王氏问任勿思夫妇:“都说兰兰考的大学好,到底是啥大学?”秦萍说:“是国防大学!”“出来能做啥?”“听说是研究什么弹。”任王氏听了一愣怔说:“人家三省庄的蒯老五也没上过啥大学,不也照样割羊蛋、劁猪蛋。赶快写封信让她改改行,一个大闺女家成天摆弄这蛋那蛋的,多不好!”秦萍听了奶奶的话笑得直不起腰来。任勿思说:“不是割猪蛋羊蛋是研究导弹!”任王氏说:“那更不行!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学捣蛋那不学坏了?咱任家老辈儿都老实巴交,从来不给人家捣蛋一公家咋还办这样的大学?”任勿思和秦萍对导弹这类东西知之甚少,给奶奶解释清楚感到力不从心,只好打浅近的比方,说:“你老见过日本鬼子的炮弹吧?就是那类东西。”任王氏说:“俺见过日本鬼子的飞机撂炸弹,那可是厉害!一个炸弹撂下来几家人家的屋子就炸平了!”“兰兰弄的这导弹可比当年日本鬼子的炸弹厉害多了,一颗导弹、原子弹过去小半拉城市就完了!”任王氏听了大惊失色,说:“那更不能捣这蛋。咱们不能像当年日本鬼子似的往人家国家去乱捣蛋,咱过好咱的安稳日子就中!”任勿思说:“咱研究这东西是为了防御,咱不先导人家!”任王氏听了抚掌大笑道:“对对对!人家不捣咱的蛋,咱安安生生地过咱的日子,有人捣咱的蛋,咱就狠狠地捣他的蛋!”任勿思和秦萍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让老太太扭过这导弹和捣蛋来,只是哧哧地笑。任王氏说:“写封信给兰兰,叫她使劲学习捣蛋,将来有一天哪个国家先捣咱的蛋,咱就狠狠地给他捣过去,叫它永世不敢再捣咱中国的蛋!”任勿思和秦萍只好擦着笑出的眼泪点头应着。任王氏又问了魏天霖家孩子的近况。秦萍说:“奶奶的话俺都记着呢!魏队长媳妇生病住院的花销,他儿女上学读书用的钱,勿思一分没少给。他的大儿子没考上大学,勿思让他到城里当了咱沙发厂的销售员。”任王氏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许老国日夜忙碌了半个月,终于把三间门面房装潢完毕,只等市书法家协会主席景小文把“三环沙发厂直销部”的题字牌子做好挂上,就可以进货营业了。他一个个给工人开了工资锁上门,就走进了一家饭店,要了四样小菜,一瓶白酒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三叫花子等人无罪释放不久,他也就飘飘然进了三户庄。“抢粮事件”发生之后,公安人员满世界找他只是不见他的踪影。他那位表孙女被传讯了几次,她不但一口咬定不知许老国的下落,还反问公安人员“三户庄那么多人为哈单传我?你们有什么根据说我知道他的下落?”公安人员又不好直说他们的暧昧关系,只有哑口无言。可三叫花子他们前脚无罪释放,许老国后脚就到了家。他们到底是怎么暗中联系的谁也弄不清楚。许老国一到家里就被任勿思请了去。
三环沙发厂蒸蒸日上,产量节节上升,任勿思和秦萍急于把产品打入城市,否则产品档次无法提升,只依靠农村市场早晚会被淘汰出局。可三户庄地处偏僻,人们世代以种地为生,排遍全庄的人头找不到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来。许老国的回家无异于天上给三环掉下一个宝来。任勿思让他跑外水,采购销售一把抓。许老国也没辜负任老板的厚望,在附近各县给三环建立了直销部,而且不断到广州、上海购买新式沙发样品供任勿思秦萍研究改进。魏天霖的儿子就跟着他干。现今,他又把直销部开进了这个中等城市里,准备领导全市沙发的新潮流。许老国三杯酒落肚面红耳热起来,自己不由劝自己:慢慢喝,没当紧的事了!
就在他放慢进酒速度满客堂瞄瞅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老头儿,衣衫褴褛、蓬头污面,正在逐桌拣食残菜剩饭。许老国瞅了许久,抬手投足一举一动,怎么瞅怎么像鞠贯一。但那披散的头发,凌乱而扎煞的胡子,特别是畏葸卑琐的神态,又让许老国产生了怀疑,这模样怎么也与当年八面威风、颐指气使的做派大不相容。他想试一试到底是不是他。正在这时,饭店服务员向那老头儿大声吆喝:“滚!滚!天天来缠!”那老头儿听到“滚”声立马慌手慌脚往门外溜,许老国大喊一声:“鞠主任!”那老头儿听到这久违的称呼立刻转过头来满客堂乱瞅,许老国知道是鞠贯一无疑了,立刻离开座位迎上前去,并指着鞠贯一对服务员说:“这是我的一位旧时朋友碰巧在这儿遇上了,让他来这儿坐会儿吧?”服务员看看西装革履的许老国又看看脏兮兮的老头儿,两道细长的眉毛惊疑成两个大大的问号,没吭声走了。没吭声就是默许。鞠贯一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许老国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想溜走。
许老国一把拉住说:“都是老熟人了,又多年没见,过来坐坐吧!”鞠贯一见他并无恶意,也就战战兢兢随许老国重进客堂,自愧形秽地猥猥琐琐地坐上许老国对面的椅子。鞠贯一大约多少年没正正规规坐过这样的椅子了,今天坐上显得局促不安。许老国见他扭扭捏捏坐了,怪可怜的,知道他这几年吃上受屈想让他解解馋,于是高声喊道:“红烧肉,大件!”服务员应声而答:“请稍等,马上就到!”在他们等菜的光景,许老国说:“鞠主任,你派的那些个杀手不管用。他们在食品站杀猪还可以,杀人就不中了一太讲义气!他们不但没杀了俺仨填进井里,还跟俺仨交了朋友。”鞠贯一听了许老国的话脸面蜡黄,哆哆嗦嗦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国,就甭说了。要说过去的事枪祷我八回也算是优待。”
说话间一大件肥抖抖热腾腾的红烧肉上来了,又上了一双筷子一只酒杯。鞠贯一见了红烧肉一双眼睛闪耀出绿色的光芒,从党校被隔离再到正式被捕至如今哪里见过这东西!许老国给他斟满酒杯,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站起身说:“为咱弟兄俩的大难不死干杯!”说罢一仰脸喝了。鞠贯一也跟着干了。许老国又把两只酒杯斟满说:“鞠主任吃菜!这天道一会儿就凉。凉了就差一吃了。”鞠贯一刚开始竭力把持住自己,防止在自己过去的下属面前失态,当他夹了一块红烧肉丢进嘴里,就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肉烧得真好呀,人口即化,满口异香!从此就眼睛像打闪,筷子如雨点了。两三次对饮之后,一大件红烧肉竟被他一扫而光。许老国见肉已吃完知道他身体亏空太大,于是又高声喊了一句:“红烧肉,大件!”服务员第二次送肉时惊异地看了一眼经常被她拿扫帚赶到门外雪地里的叫花子,悄声嘟哝了一句:“吃死你!”不过除了她自己谁也没有听见。许老国说:“鞠主任,打里头出来之后咋不回家?”鞠贯一本想说出王半仙从小给他算卦是个大官才的话,到了唇边又打发了回去,只说:“混到这步田地还有啥脸回家?”许老国真诚地说:“这终究不是长法儿,还是回家吧。人家被咱们赶到台湾去的国民党官兵,还讲究落叶归根,这两年回来了不少,还在乎你这样的?”鞠贯一“唉”地长叹一声,两眼又盯住大件里的红烧肉。
两人吃饱喝足跟柜上结了饭菜钱。许老国又把鞠贯一领到一个理发铺,递给理发师傅一张五十元大票说:“麻烦你把我这位朋友的头脸给拾掇拾掇,扣下你的工钱把找零给我这朋友就行了。”又对鞠贯一说:“我先走一步,去催那块招牌。你也回家去吧!”理发师傅认真负责,把鞠贯一那乱草堆似的头脸按到水盆里又是烫又是洗,接着便是理发、修面、捏肩、捶背,外带掏耳朵、拔闷子、扯酸筋,足足费了两个钟点才拍拍鞠贯一的肩膀(这是理发完毕的信号)。鞠贯一从转椅上站起身觉得肩膀以上没了任何东西。人是怪物。如果觉得身上的某个器官时时存在,那准是这个器官出了毛病;如果不觉得这个器官存在了,那准是这个器官健康地正常地工作着。鞠贯一觉得自己的头不存在了,心中非常奇怪不由伸手去摸,一摸一颗头颅还完好无损地像模像样地长在肩膀上,只是虱虮造成的搔痒一丝儿也感觉不到了。
鞠贯一拿着理发师傅找回的钱走出理发铺不久,就觉得肚里咕咕地乱响,有时竟如打雷一般;同时感到下腹一阵接一阵地下推。他凭着地理环境的熟悉赶紧往厕所跑。这么一跑内急更加紧迫,到了厕所刚褪下裤子未及瞄准茅坑,哧啦一声一股稀屎斜刺里泼在厕所墙上。解除了内急鞠贯一觉得一阵无比的轻松。鞠贯一也是一位满肚皮文采的人,一位打油诗业余爱好者,刚刚实实在在饱餐了一顿红烧肉,舒舒服服理了发净了面,接着又痛痛快快排解了内急之搅扰,不由诗兴大发:一阵一阵一阵推,腹中无天暗打雷;忽听一声霹雳响,东墙斜插一支梅。
鞠贯一走出厕所还没来得及品味这首得意之作,就又开始体验诗中一阵一阵推的味道了,那一阵一阵的刺疼实在难忍,就如撕肠扯肚一般,咕噜(大约这就是雷)一声之后,觉得肚子里有一股热辣的激流蛇一般向下蹿去。他顾不得品诗拔腿向厕所跑去。可是晚了,离厕所还有老远一段路程那条激流就夺门而出接着顺流而下,从两条裤腿脚口强弩之末地慢慢流了出来,在寒冷的北风里结晶成白色的猪油。他不奔厕所了,蹒跚着双脚来到垃圾堆边,也不管有人没人就褪下了裤子用人家丢弃的卫生纸擦抹。他这条棉裤有年岁了,里面棉絮滚成了蛋,许多地方只剩了两层布,这两层布有些地方也磨蹭透了,一刮风下半截身子像开了许多窗户。擦抹了一阵严寒又逼得他穿了起来。他再不敢远离厕所以免重演刚才的一幕。“好汉搁不住三泡稀屎”。一天拉了十几次之后,几乎无力站起,无力再去厕所,当然无心再去体验“忽听一声霹雳响,东墙斜插一支梅”的诗意和快意,只要一感到肚子里“一阵一阵一阵推”,感到“腹中无天暗打雷”,他就急忙褪下裤子就地解决。
夜里落了今年头一场小雪,一条棉裤被冻成了两只铁桶,一动身子就嚓啦嚓啦地响。他明确地感到凭着这副身子和行头,再也无法度过这个可怕的冬天了。每拉一次肚他就感到身子虚弱一分,甚至感到死神就向自己迈近一步。当初自己怀着一副歹心没杀了许老国三人,今天许老国怀着一副好心倒把自己杀了,天底下的理到哪里讲去!一想到死,鞠贯一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巴望着改革开放形势的逆转,不然死不还乡!中国的政治形势不说别的,光是一个“文革”就翻来覆去地折腾过多少次?不信这一次就铁定了就翻不过来了!不信王半仙的卦在我身上就算错了!许老国的话是对的,回家之后也可以等待么,也可以东山再起嘛!为啥要把这百十斤(身子)撂在这个大城市里?在这个大城市死一个叫花子就像死一条狗!鞠贯一凭着对家的强烈渴望挣扎着向附近的车站走去。
理发剩下的十元钱刚好够购买到平原县城的车票。鞠贯一一坐上开往平原县城的汽车就低下了头,一颗心就怦怦地直跳。他怕遇见熟人更怕遇见过去的部属。碰上他们该是多么的尴尬。说什么呢?无话可说。对于以成败论英雄的无知小民无话可说。他偷偷向车厢里扫了一眼,还好,没有他认识的人。同舟共济同车共挤。这车上的人对他不但不挤反而十分客气,老远地就避开了他,有的情愿站着也不跟他争座位。车到半途坏了事了:鞠贯一肚里打起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不少人就喊叫起来:“谁?谁屙到车厢里了?一股子鲜屎味!”鞠贯一裤裆里黏糊糊的也只好强装镇静,没事人儿似的低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平原县城到了,一到车站乘客如逢大赦蜂拥逃出车厢,两三个喉咙浅的姑娘媳妇走出车门蹲身就地干呕起来。鞠贯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下车之后,向着自己的故乡一一城北三十五里的鞠庄顶着尖厉的北风慢慢蹭去。
鞠贯一一步四指地往家乡挪移着,蹿了三天的稀屎使他实在没有力气走路,如果没有家的吸引,他时时都可能倒毙路边永不站起。当他费尽全力走了三五里之后,有了一个意外地发现,看到路边摆着一辆胶皮轱辘平车,车上装着一口巨大的白茬棺材,棺材头上挂着一块红布。这红布告诉人们这是一口“喜材”。喜材就是里面没有死人的棺材。鞠贯一看看平板车的车把和棺材头寧是朝自己家乡的方向摆着,估计拉车人正在路边小饭铺用餐,并没人看管。
于是一个念头忽然蹿上心头:何不搭他们的车让他们拉我一程?他使尽力气双手托开棺材盖板,悄悄钻了进去,进入棺材之后,他弓起身丰用脊梁把棺材盖板磨正,使它盖得严丝合缝。这一切手脚做完之后他面朝上躺在棺材里,立时没了刺骨的寒风和碰上熟人的顾虑,感到舒坦舒心极了,可以说从拘留所劳改农场到流浪街头,他还没过过一刻这样的日子。鞠贯一疲惫至极,得了如此美好的处所不多会儿就昏昏欲睡了。
拉棺材的是两位壮汉,吃饱喝足身子也暖和透了,从小饭铺出来一个架车把一个拉梢,拖了胶皮轴辘平车立马赶路。一口气拉了三十余里刚进了一个不小的村庄,就有几条大汉前来接应说:“快快,老太太已经咽气正等着用哪!”他们把平板车拉到村支书门口,立即又上来一群汉子一齐喝着号子从平板车上往下抬棺材。棺材落到预先放好的两根圆木上,他们这才腾出工夫仔细瞄瞅它。中原大地的人们最忌讳一个“死”字。人死了不能做官了,舰人的这个巨大的木头匣子偏偏叫做棺材一棺者官也;人死了已经没“寿”了,又偏偏把棺材叫做“寿材”。还有为了禁忌睁着大眼扯谎的,把装死人的这个东西叫“活”。为村支书帮忙或帮闲的人们纷纷夸起棺材:“这棺真大,比平常百姓用的整整大出半尺长宽!”“一色杉木,搁得住沤,能撑三四百年,人占了这寿材一辈子值了。”
“这口活,做工也好,接茬的地方一根头发丝的缝儿也没有!”人们还赞不绝口夸起漆匠来了。这是从平原县城特请的两位南方漆匠。他们拿来许许多多的瓶瓶罐罐和各式各样的专用工具。两位漆匠绕棺材一周之后,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商量了几句什么,就开始行动起来。先打泥子。打好泥子用细砂纸搓平,接着就是桐油、清漆左一遍右一遍地抹,七八十来遍之后又上了一道珍贵的大漆(生漆),直把一口棺材刷得漆黑放光,四面都能当镜子照人。油漆装修完毕,众人把棺材抬到堂屋正中,揭开棺材盖子准备给死者入殓。不揭盖子尤可,一揭棺材盖子一屋人都目瞪口呆了,棺材里直挺挺躺着一个死人。
众人一阵惊愕诧异之后,这才仔细看棺中的死者,其中一人首先惊叫起来:“这不是鞠庄的鞠贯一吗!”大家从那走了形的脸上认出确凿无疑是鞠贯一。重孝子村支书气得直打哆嗦,吼道:“把他给我拉出去扔了!”众人刚要动手,几位老者说不可,这棺材已有人占了不能再用,不然两位死者会在阴间为争夺住处大战不休。村支书自知母亲不是这个造反派头头的对手,更加重要的是自己只管辖阳间一方土地,无法去阴曹地府为母亲助战。让鞠家赔一口棺材?鞠庄离他们这儿四五里路,鞠贯一的家境人人清清楚楚:老母愁苦去世,老婆愤而再嫁,闺女出嫁,儿子跟人去深圳打工走了,家无一人,找谁赔一口这么高级的棺材?村支书别无他法,只好另购一口棺材把母亲葬了。
鞠贯一躺在这口全杉木的加宽加长的油漆得铮明瓦亮的棺材里,由鞠庄的老少爷们抬了去也悄没声息地葬了。第二天清早下地干活儿的村人见坟上摆着一个巨大的花圈,花圈上有一副挽联,字迹潇洒而飘逸,其文曰:时兮命今青史无情当非当是?荣欤辱欤高天有目厚死厚生?
自打鞠贯一死后王半仙名声大噪,全平原县的人一传十、十传百,都说人家王半仙算卦就是准,早算出鞠贯一是个大棺材,结果他就占了一口大棺材!王半仙的子女得了这个信息预感到这里头有着无限的商机,立马在平原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租下了三间敞亮的门面,装潢得金碧辉煌。他们感到“算卦”这词儿太落后,在高人指点下,请县里最出名的书法家写了“预测学馆”四个大字,做成一只大匾挂于门面正中,择吉日喇叭号旗地开业。开业之后,农工商各行各业人士前来预测的络绎不绝。半年之后就从预测学馆里传来种种预测灵验的佳话,其中最典型的一例是:一位微山湖里的渔翁。汽车、火车地来请王半仙给他预测,自己是死在水里还是死在陆上。王半仙根据老渔翁报上来的生辰八字,眯着眼掐指头算了一阵说:“陆地上。”老渔翁不相信,自己玩了一辈子船今后还要玩下去,怎么会死在陆地上?疑疑惑惑地去了。一天他下了网具之后把渔船划到一座桥边歇息,一辆载重汽车飞驰而来。驾驶员酒后驾车手下失了分寸,车头没对准桥头,一头冲下河去。七八吨重的货车猛地砸在小渔船上,小渔船成了一只跷跷板,把坐于船头的老渔翁翘上了半空,老渔翁没长翅膀不会飞翔,最后落在桥边的地面上摔死了一准准定定地死在了陆地上。这些佳话一经传出,“预测学馆”的顾客更是摩肩接踵,就连附近县城的官员白天不方便,夜里也开着轿车请王半仙给他预测一回,不预测就心意玄玄好似失去了努力方向。尽管报上连连刊登串案窝案首要分子被判刑枪毙的消息,弄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纭,大家请王半仙预测的仍不离“妻财子禄”四字。
王半仙能够为一个人预测吉凶,能为一个团体一个民族预测未来吗?可惜的是至今还没有人向他提出这一卦题。不要说是王半仙,任何人都不能预测到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未来。
白云苍狗,时光荏苒。一晃十年过去,中原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地承包到了户,粮食可以可着劲吃,只要你不怕撑破肚皮;政府号召发家致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你有能耐就能发财。有不少人是靠着养猪养鸡发了家。村村又呈现出人欢马叫、鸡鸣狗叫的景象。各个村里砖瓦房一天天多起来,三户庄有的人家还盖起了小楼,乡间土路上黑白红蓝五颜六色的各式各样的小轿车、大货车一天天多起来,忙忙碌碌,络绎不绝。可惜这时王半仙已驾鹤西去,看不到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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