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姥姥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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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般人来说,姥姥是一位亲人,或者是亲人之一。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特定环境造就了特别思维,在我的眼里姥姥似乎是一座舞台。在这座舞台上出现过三位扮演姥姥的女人,不管她们动机如何,演技如何,都完成了自己角色的塑造。

    第一位姥姥是我的亲姥姥。她登场最早,正是由于她的登场,这个世界上才有我存在的可能,也可以说,姥姥的舞台本来是由她营造建构的。遗憾的是在她建构的舞台上却没有留下她作为姥姥的形象,因为在我母亲12岁时,她就辞世而去,把年少的女儿和4岁的幼子撇在这个舞台的一个寒冷的角落。如果在现今,姥姥不会过早谢世,她患的病不过是肺结核,哪是什么绝症呀!可在当时,那就是死症,村里人说,“疝痨鼓症咽,阎王爷请下的客。”痨就是肺结核。阎王爷的客不是活人,是死鬼。那会儿的医疗条件尚救不了比姥姥尊贵的林妹妹,自然姥姥也就无法在她建构的舞台上施展才能了。或许正是由于她没有登场表演的机遇,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才给了我们想象中一位完美的姥姥形象。据说姥姥生性文静,且读过女子师范,在我们那方土地上实属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也因为如此,她才会嫁给我的姥爷这位大学毕业的富家子弟。那时候,大学生比沙滩上的金子还要闪光发亮,而姥姥又如大海上的珍珠一样贵相,这珠联璧合的姻缘自然美而无瑕。只可惜一对情侣还没有演绎完他们的恩爱,就突然中止了难了的情结。姥姥闭目的时候,母亲和她的弟弟抑制不住悲天呼地的痛哭,这种生离死别更具有悲剧的气氛。

    不管我怎么怀恋我的亲姥姥,不管我怎么把她想象成完美的化身,她毕竟没有成为姥姥舞台上真实的角色。作为姥姥,也只能是我对她的一种永远的追思。她的早逝为真实的姥姥登场提供了先决条件。

    在这样的时刻,名副其实的姥姥登场也就理所当然了。我的亲姥姥去世以后,姥爷成了孤身。人常说,一辈光棍好当,半辈光棍难熬。话虽通俗,却有着对人的深切同情和理解,其中蕴含着颇为丰富的内涵。这里,我们不必要过多探究其中的奥妙,只注意到这样一个情节就行了,我的姥爷肯定是要续弦的,这就是后姥姥登场的机遇。或许是后姥姥的父母看中了姥爷家殷实的光景,便托媒人将黄花闺女许配给了这位中年鳏夫,黄花闺女虽然不乐意,却违拗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而只得从命;或许是另一种情形,中年亡妻固然是人生之大不幸,可姥爷那时候已经成为一位县太爷了,县太爷在乡村有着超人的荣耀,那是一种荣华富贵的代称!据古代、现代以及当代的情况分析,县太爷续弦黄花闺女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倒是哪一位黄花闺女能被县太爷赏识?我的后姥姥得到姥爷的允可已算是福分不浅了,她应该荣幸。然而,她却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县太爷还有两个伶仃的孩童。本该自在逍遥的金枝玉叶,却要成为拖家携口的后母,这种突然的转折把她推到了人生的困境!

    对待困境,历来有两种态度,一种是认命屈从,一种则是奋斗抗争。我的后姥姥毅然选择了后者,并且为之挣扎一生。古往今来,奋斗抗争者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我的后姥姥至少也要算个女强人了。她的抗争目标坚定不移,即摧毁我的亲姥姥建构起的现成舞台。

    先摧毁的是那个4岁的小生命。至于如何摧毁,因为日久年深,更加上母亲那时也尚年少,对一切都记忆模糊,所以,再现昔日的生动已不可能。凭她的记忆拼贴起来的画面只有这么一幅:寒冬,半夜,哭吵声,惊醒。小弟要屙,后娘拖出被窝,小弟在门外大哭。这模糊的画面不完整,不清晰,但也可以看出我那舅舅的夭折实属必然了。其时,姥爷可能尚在县太爷的座椅上批阅文卷,或者正审办什么案子,噩耗传来,确实令他惊诧,不过一时的悲愤过后,他自会认命的。我的姥爷就是这样一位饱学儒家经典、每日三省吾身的谦谦君子。姥爷的平静更增添了那位女强人的凶悍,良好的自我感觉使她对摧毁那座舞台充满了希望。显然,我的母亲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也许凡是舞台都少不了风波曲折的情节,姥姥的舞台上也一波三折。后姥姥的良好感觉和操作,居然引出了我的第三位姥姥,为了有别于前面两位姥姥,暂按乡村的叫法,称之为干姥姥。这位干姥姥是个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普通女人,这在后面的情节中可以看出。她的外观形象在我姥姥的行列中是最次的,个头小,眼睛小,而且眼睛像常年有病一样,红肿得不能圆睁。行动迟缓,给人拖泥带水的印象。手脚不停,屋里却难见干净。这与我的后姥姥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她人样俊,五官正,体格壮,做活利落,屋里屋外收拾得纤尘不染。这似乎和二位姥姥的出身教养有关。干姥姥祖籍陕西,什么县,什么村,连她也说不清。少时被人贩子卖来,和我的干姥爷,一位精明干练的长工成亲,贫寒的家境使她的目标仅限于只求着温饱,顾不上什么卫生整洁的。后姥姥是大家闺秀,从没有为衣食犯愁,她除了描龙绣凤,就是整理屋舍,也就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奇怪的是有一日,我的母亲碰到我的干姥姥便寸步不离了,而且竟赖在那草屋低舍,不再回那整洁卫生的四合大院。

    戏演到这里,需要补充一个唱段,或由我年少的母亲去唱,或由我的干姥姥去唱。由谁唱并不重要,精明的导演会根据演员素质合理安排。重要的是必须通过唱段搞清楚,这位干姥姥曾经是我母亲的奶妈。我的亲姥姥很善良,善良的奶汁却不足以养育亲生儿女。我的干姥姥很憨厚,憨厚的奶水一日数次输送给她人的女儿,母亲吃奶妈的奶一天天长大,断奶后才少了和奶妈的接触。所以,当那么一个午后,也许是那么一个傍晚,我的母亲哭喊着跑出屋时,一遇到奶妈就如遇到救命菩萨一样,赖在那小土屋里不走了。

    后姥姥当然没有把我母亲的偶然巧遇看作她摧毁姥姥舞台的最大障碍,很可能为眼前的放松和清闲所陶醉。姥姥舞台上的演出成功正在这里,没有因为后姥姥是女强人就把她塑造成为高大全的形象,合理地保留了她目光短浅、不能洞察世事的弱点。正是这种弱点给了母亲喘息之机,使母亲在奶妈的小土屋里长成了大闺女。忽有一日,后姥姥醒悟过来了,但是悔之晚矣,由于我的出生,她不得不成为真正的姥姥。

    这时候,时代背景发生了极大改变。我的亲姥爷一夜之间成了历史罪人,随着他追随的王朝的覆灭,他被关进了牢狱,等待人民的审判。当姥爷被押到大庭广众面前去公审时,多少亲人揪着心,捏着汗,忐忑不安!四乡八村不断有奇闻传来,谁谁谁被拔光了胡子,谁谁谁被吊死高空,谁谁谁被开了砖头会,砸成肉酱了。而我的亲姥爷竟安然返回故乡,被公众宽赦了!说他是青天,没罪恶!这或许是他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结果,却也是他另一种磨难的开始。

    细心的观众不会忽略这么一个细节,后姥姥用黄花闺女献身所寻求的是荣耀,而姥爷很快结束了他的荣耀,却带回了少有的磨难。追求者的失望顿时化为怨愤。所以,姥爷的日子在后姥姥的利齿下过得倍加艰难。艰难中维持了那么数年,维持出了我的三个舅舅。不必让姥爷在别人的舞台上占用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让他早点收场似乎更符合女强人的愿望,因而姥爷很快就结束了他的人生历程。在他退出舞台时,留下了几句发人深思的话:“我真不如坐监狱,回家图啥哩!”可以想象这是他的大彻大悟,他在牢狱里一定渴望回家里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当他领受了家庭的滋味,将二者放在天平上一比较,才猛然醒悟,从牢狱回家是人生的一大失误!

    之后的戏是在一段饥饿艰辛的日子里演进的。后姥姥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与日月的抗争上。村里人常说,一父两母亲兄弟!母亲为了她的弟弟动了真情。那时吃饱肚子不是一件容易事,吃饱肚子还有零花钱,那就更难了。我家的境况也不算好,只是由于父亲还干着教员的差事,每月手头里有几个现钱,就显得比别人家活泛些。母亲也常把这几个活钱悄悄往弟弟的衣袋里塞两个。到了大舅成婚的年龄,日子仍没好转,家里一没住房,二没彩礼钱,谁家的女子愿意嫁过来活受罪?大舅只好打破长子不出门的惯例,出去招亲。招亲也要花钱,只是少些,明的暗的,母亲倾其所有,接济周全了这桩婚事。在这些日子里,我频频来往于后姥姥家,后姥姥没有丝毫暴烈和苛刻。似乎是沧桑岁月磨平了她的棱角。万没料到,突然旋起的一个高潮令我对她刮目相看。

    时光飞逝,我也到了成家的日子。办事这天,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却不见大舅的踪影。这使我惶恐不安,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派人去打听,一切平安。事后方晓大舅没来的原因,是由于我没有去大舅家通知具体日子,只是路上相遇打了个招呼。据说这很失礼!需要说明的是,人忙没智,我的通知确实有疏忽的地方,干姥姥那儿也没去,她不知听谁说了,立即打发干舅过来帮忙,直到大事办完。这么一比较,我很寒心,倘若长辈舅舅发现我的疏漏,当面训骂我,我也心悦诚服。如此算计人,我难以接受。其时,大舅也不好受,他无意中向村人道出了真情,这是后姥姥唆使所致。印刻在我心头的伤痛好久难以痊愈。但我竭力平息自己的感情,用平和去对待不公。

    或许我的公允感动了上苍,其间我的身份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由一位民办教师变为公社机关的一名人员。这种微小的变化本来不足挂齿,偏偏那特殊时代给了这微小变化不小的意义。我可以办好些他人办不了的事,比方说,二舅要领结婚证,若没有我办不了;比方说三舅要干临时工,没有公社的印章去不了;更小的说,后姥姥那里买1斤碱面、1盒火柴的事我都尽力办过。我没有讨好的意思,却不愿意他人去嘲笑姥爷家后人的贫寒。日子渐渐好转,后姥姥家要盖新房,木料还是紧俏货,我托人情批了5方木材,大瓦房盖了起来。

    在同恶劣处境的拼搏中,后姥姥似乎忘记了她最初要废弃那座舞台的使命。这不怪她,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顾此失彼并不罕见。随着处境逐渐好转,沉落在心底的使命感又飘浮起来,她重新实施当初的诺言,有一回公然将我和母亲撵出门外。也怪母亲,本是去给姥爷、姥姥上坟,不知怎么会给二舅、干舅的孩子买身衣服,要表示当姑姑的一点爱心。然而,母亲错打了算盘。后姥姥把东西摔出门外,痛斥:“这烧纸的时候给我娃送东西,安的啥心!你们爬的走,别再上我的门!”我们灰溜溜地出来,“砰”的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我明白那一声巨响标志着她那舞台的一角坍塌了。

    姥姥的舞台上的戏仍在上演。我和母亲相随着走出屈辱,走过凄楚,走向温馨。我们挨近了那个仍旧不显高大的屋舍,干姥姥知道我娘儿们今日会来,已是几番在门口张望了。一见我们,她几乎笑眯了眼睛,见了母亲给干舅的孩子带的衣服更是心花怒放。在干姥姥的暖屋里,我思谋着往事,越发敬慕起这位瘦弱的老人。她从没和我们计较过什么,啥时来,她都像春风一样和暖。你忙了顾不上过来,她不介意,便去你的门上。后来,她有了孙子,我有了儿子,每每来,就领着孙子,给我的孩子带点吃的。夏天时,带几个甜瓜、桃子;冬天里,带几把爆米花、几根芝麻糖。我的孩子见了,欢呼雀跃地欢迎老奶奶的到来。母亲趁手头的方便给她一点零钱,虽不多,她也看重,那是晚辈的一点心意呀!她很知足,很和善,总让人惦念着她。每年除夕,我都去她那里,将预置好的肉呀、菜呀、果呀、各种吃食都给她一些,年纪毕竟大了,很难把钱变换成东西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她很喜欢年画,我必然送上好几张,贴得屋里鲜亮些,再写上一幅艳红艳红的春联,她看上一气,咧嘴笑了,笑着过了一个个年头!

    她在姥姥的舞台上演完了一个温和可爱的角色,留下了永恒的美感!本来在她谢幕之日,我是应该好好哭她几声的,用这样的方式回报她的爱心。孰料阴差阳错,我出差千里之外没能回来!那一日拂晓,我踏进家门,便被这消息击倒在地,顿时肝胆俱裂,泪如泉涌。我匆匆叫了车,奔往那新垒的坟丘。我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将倒海翻江的悲痛洒向无边的凄风。哭够了,才觉得好受一些。

    没过多久,我的后姥姥也死了,这次她如愿以偿,永远拆除了姥姥的舞台。尽管我冷静地比较,不得不认为这位姥姥是一位充满抗争精神的强者,她为既定的目标奋斗不渝,令人钦敬。若是她要走一条与政治有缘的路子,说不定会有石破天惊的成就。作为晚辈理应哭她几声,然而,我却难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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