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父亲已有很长时间了,迟迟下不了笔是因为对父亲的形象总是把握不准。手头上写父亲的文章成沓成摞,人家的父亲是山,是峰,是岳,挺拔得都要雄伟了。我也想让父亲有无限风光,多少给自己添点光彩,即使自己不是龙种,好歹也挂搭上个龙的传人。然而,思考来,想象去,那山,那峰,那岳,哪一种意象也和父亲相去甚远。我要写的父亲,当然是我的父亲,不能像小青年过圣诞节,硬对着老外的牌位祭祀狂欢。我挖空心思给父亲找到了一种极为相近的意象,然而,不仅不高不大,甚至渺小得有些气人,因为我觉得父亲是一棵刺。
刺是乡间的野物,田脚沟边多的是茹茹刺、酸枣刺,还有我们曾经在歌声中要披荆斩棘的那种棘棵刺。刺是植物护卫自身的武器,以保自己的春花变成秋果。这是植物的精明,人却将植物的精明变成了自己的精明,将野刺割了回来,栽成围栏,叫做篱笆。这样的篱笆,不仅野兽不敢侵扰,就是鸟儿也畏避不近。因而,有人用刺扎墙,就有人用刺扎门。古诗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其实,那柴门就是刺门,乡村人习惯叫刺扎门。我将父亲视作一棵那门上、墙上的利刺,实在有些欠妥。显然,这样作比与国人光门耀祖的传统落差太大。但是,不这样我又觉得有负父亲要我诚实做人的家训,因此只好冒着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风险如实道来。
生成
之一:
父亲成为刺,绝不是我的臆想和杜撰,追根溯源,由来很久了,久远到了还没有我的年头。那年头,他也就十七八岁吧!十七八岁的年龄被村人视为毛头后生。毛头后生是说办事没谱,毛手毛脚。恰如,我要说的这件事足以论证村人成规的正确。这一天,父亲叫上他的拜把子弟兄长英,干啥?卖豆腐。那段时光他俩就是操持此业维持生计的。刚到豆腐坊前,就听见有人嚷叫:
“叫你去,就得去,你还敢和老子犟嘴!”声音挺横,是村警社保在吵。
接下来是豆腐三的求告:“好叔哩!我不是不去,你看我家小花妈刚坐下月子,我这豆腐汁刚上到包里,她不能照看,我漏完这包就去……”
豆腐三是外乡人,逃难来的,住在庙前的破庵里。初来时每天讨饭,后来扎了根,做起了豆腐。因为排行老三,人唤豆腐三。外来人在村警眼里是个软柿子,派公差当然捏到豆腐三的头上。
他求告未了,社保就吼叫开了:“你小子还有理?立马去!”
“我过半个时辰走行吗?”豆腐三似乎要哭了。豆腐上包不漏完,就废了,那可是养家的本钱呀!
“不行,再不走,老子出你的窑!”
出窑是砸东西的代名词,话音一落,就听庵里有了响动,是豆腐三挨了巴掌。
父亲和长英就在这时窜了进去,社保抡起的胳膊被掐住了。他回身看了父亲一眼,不在意地说:“别拦我,看我收拾这小子!”
他持的理是,官为官,民为民,和尚为的寺里人。父亲和他是一个村的人,且是邻居,胳膊肘不会往外弯吧!哪里知道,父亲这胳膊肘就是往外弯,拽得他无法再撒野,还数落说:
“你太不通人性了!人家老婆坐月子,里外要忙,阎王爷还可怜鬼瘦,你就不能另找个人?”
社保是何等人?是村警。村警说话就是理,还能受这毛头小子的拆洗?他蹦跳着甩开父亲,吼叫:“老子偏要他去,碍你的事!”
嚷着又要耍野,父亲一叉腰横在了他和豆腐三中间。社保正要抡臂,长英已拿起了烧火棍。见势不妙,社保灰头灰脑地溜了。溜到门口,撂下一句:“等着瞧!”
瞧不瞧那是后事,今儿格却救了豆腐三的燃眉之急,父亲和长英笑了。
之二:
这事儿父亲管到了家门口。门口住着王福。王福老头的女儿荷花和小伙水生搞上了对象。荷花和水生,听名字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可那年头搞对象还是个稀罕事,他俩就不敢像现在的小青年在光天化日下明搞,悄悄趁天光暗淡的黄昏钻进了芦苇湾幽会。选定这样的时辰和这样的地方,还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减少口舌上的是非?偏偏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办体面事想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下,可没有一个人待见。而不想让人看见的事儿,东躲西藏却钻了头脑露了腚。
那天,荷花和水生幽会就碰上了个老头。这老头不偏不倚还就是荷花叫爸的王福。王福在田里锄草,眼看日头落了,撂下活儿就要回村,眼前跑过只兔子。兔子跑得快,往常过也就过去了,用他的话来说:那日真是惹上了鬼,不知为啥跳起来就追。三追两追,兔子钻进了芦苇湾。芦苇湾草盛叶茂,兔子进去哪里找得见影子?王福本该停步了,可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紧步窜了进去。
接下来的事儿你肯定猜着了,王福没有逮着兔子,却逮着了比兔子还惊慌的荷花和水生。
接下来的事儿,你无论如何也猜不着了,因为主导王福做派的绝不是我们现在的思想。他认为荷花丢尽了他的脸,门一关,荷花再也走不出屋去了。水生没了招,又不敢上门找荷花,忽闪着眼睛找到了我父亲。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哥儿们的事哪能不管?他一拍胸脯去找王福。
王福把头摇得像是风中的麦穗,一晃三摆的,不用说父亲碰了钉子。碰钉子也罢,王福竟出语伤人,说什么:“你小子吃饱撑的!”
说什么难听话都可以,惟有这吃饱撑的不实事求是。那年头别看村上移风易俗搞得蛮有劲头,可这吃饭多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王福这话噎得父亲够呛。那一天,父亲准是憋红脸走进农会的。往常走进就走进了,脸红就脸红吧,不料这回却被包村的乡长看了个正着。乡长拉着村长来找王福,当然也没落下父亲。王福这人真是不识火色,说父亲吃饱撑的也罢,竟然说人家乡长也是吃饱撑的。乡长可能就是吃饱撑的,而且还要撑出点颜色给王福看。他一拍胸脯主了婚,把荷花嫁给了水生。
王福没了招,气胀了肚子,憋红了脸,也不敢把乡长怎么样。可这一肚子气总得放呀,接亲的人马一走,乡长当然也走了,王福张口就骂上了,不骂村长,更不骂乡长,句句冲着我家的门。骂得那个难听呀,让听到的人都说王福老汉咋不说人话?
父亲这棵刺扎了王福,可也被王福这刺扎了个够呛。
之三:
记得父亲替豆腐三打抱不平时,社保说他是胳膊肘往外弯,不向着本村人,而护外乡人。这一回,父亲的胳膊肘弯得更厉害,连本家人也不为了,卫护的是外姓人。
说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可父亲说做人咋能不讲是非,他挺身而出弄得侄媳无言以对。事情的起因是老二家的房基。老二曾是个戴帽的管制分子,几十年里被折腾得只能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世道变了,帽子摘了,心思大了,想钻出低窝小厦住大瓦房,先垒起了个房基。还未及往上盖,房基就成了儿童乐园,猴崽们攀上爬下玩得欢快。玩就玩吧,老二没吱一声,千不该,万不该是侄儿家那毛孩竟然往下搬基墙上的砖块,这不等于拆墙吗?忍气吞声惯了的老二不得不开口了,他要那娃停手,那娃不理睬。老二总算发了一次火,声音一高,把娃镇住了,还镇出了哭声。
在哭声中登场的是侄媳。侄媳是蹦跳着出场的,见心肝儿子哭了,不由分说就指骂老二是个老不死的狗东西。老二瞪她一眼,圪蹴在地上不吱声了,多年的批斗就被拿捏成了这种熊样子!侄媳还不依不饶,继续拍着屁股叫骂。
父亲便在这当口出了场。说出场不算准确,应该说是亮相。父亲已在吵嚷声初起时就出场了,出场的人很多,左邻右舍都被这吵嚷声惊来了。来的人很多,都瞅着侄媳发浑没人吱声。父亲却大喝一声,站在了侄媳面前,厉声说:
“你犯哪门子浑?明明是你娃的错,吵人家老二什么?房基坏了能重修,你惯坏了娃能重来吗?”
侄媳降住了老二,好不得意,吵嚷得嘴中飞沫乱溅。父亲突然横打一炮,她着实懵住了,当下闭了口舌。正午的大太阳下猛然静寂得像是没有一个人了,可是那一双双闪亮的眼睛都盯着撒泼叫骂的侄媳,看她怎么表演下去?侄媳环视一周,从那些眼光中读出了孤立,顿时愣住了,愣得简直不知该怎么收这场了。时光就这么静寂着,侄媳可能觉得如芒在背了,“哇”——大嚎一声就向屋里钻去。
众人哄然一笑,散了。
之四:
那一天,父亲的职责是陪同爷爷散步。八十岁的爷爷从台湾回来了,还带回了他久有的散步习惯。此时全家已住进城里,城里的街道平直,散步很为便利。城里的车辆众多,又影响随意的行走。因而,爷爷选了个闲静的时辰散步,每日黎明即出。此时人车均少,爷爷踽踽在晨曦之中。如果你留意,就会发现爷爷身后拖着个影子,那就是他六十多岁的儿子——我的父亲。
爷爷视物昏花,耳朵很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有跌倒的可能。若不为什么要父亲如影随形呢?那天,走着走着,爷爷丢了影子,依然如故地摇晃着前行。此时,他的影子已拽住了大檐帽的袖子。大檐帽在街边收钱,钱不多,只一元,可那个卖菜的女孩拿不出来,哀求说:
“我刚来,没卖下钱,一会儿交,行吗?”
“不行!”一个大檐帽厉声高喝,早有人上来抢夺女孩的车子,扣留她的白菜。
父亲就是这时挺身而出的,许是出其不意的缘故,一把夺过了大檐帽手中的票本。见这边事紧,夺车的人松了手全围过来。已有人挽起袖子要下手了,父亲若是稍软,很可能被撂倒在地,踏上一只脚也是可能的。所幸,他不软,指了指胸脯说:
“有种的往这儿来!可惜你那小命换这条老命不合算!”
大檐帽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硬骨头,都愣住了。父亲说:“人家不是不交,卖下钱就交,你们撒什么野?”
回头看时,卖菜的女孩骑着车走脱了。大檐帽起哄地喊:
“放跑了她,你替她交!”
父亲仍不示弱,说:“交就交,只要该交,我就交!”
一伙儿大檐帽簇拥了父亲向办公楼走去。那楼不远,转弯即到。刚进楼门就有人恭敬地问:
“乔老师,你怎么来了?”
问话的是父亲的一个学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的老师。别看学生对老师好不温和,对手下却挺横的。得知情由,把那伙儿大檐帽收拾了个红鼻青眼。转身给老师让座,岂不知老师早就窜了。
老师想起了摇晃的父亲,慌忙去追了。
锁定
以上事例可见,被父亲扎了手的人确实不少,村里有,城里也有。限于篇幅,我无法全部如实照搬实录,只能择要选取。然而,就这几例也可认定父亲是棵刺了。
可是,就在我要锁定这个意象时,又搜索到了这么一件事。
街头,一位老者缓慢行走。突然,从另一条巷中飞出一辆自行车。飞车直撞老者,老者栽倒在地。顿时,鲜血从嘴里流出。车上跳下来的是个学生,扶起老者说:
“对不起,对不起,大爷,我去高考,怕迟了,骑得太快了!”
说着,转身要走。一旁里已围上来好多人,都说:“别走,看老人摔坏了没有。”
老者吐一口血水,居然蹦出两颗碎牙,却说:“让他去吧,别误了娃的考试!”
学生不走了,惊慌地说:“大爷,你的牙摔掉了,我领你去看。”
老者说:“没事,那是假牙,你快走吧!”
学生走了,周围的人都说:“好人,好人,难得的好人。”
这位众人眼中的好人,也是我的父亲。父亲嘴肿脸胀,一连数日只能以流食充饥,却喃喃念叨:“不知那孩子考得咋样?千万别受了惊吓,影响临场发挥……”
这件事中的父亲动摇了我给他的形象定位,此时他不扎手了,我还能以刺为喻吗?
不过,我忽然想到了刺扎墙、刺扎门,那物所以扎手是为了呵护内中的物什。进而想到,冷厉和温情恰是利刺的两面,迎恶而刺,遇善而温,岂不正是刺的品格?我不再犹豫了,锁定了本文的意象:
父亲是棵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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