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稍有记性的时候,祖母就很老了。很老的祖母用她那尖尖的小脚在生命的晚景蹒跚着。要简练地刻画这晚景,我想可以提纯为两种声音,一种是呻吟声,另一种是叹息声。呻吟和叹息交织成两个词语:风烛残年和心力交瘁。风烛残年,是她外貌的写照,而心力交瘁则揭秘了她的精神世界。
对祖母的这种形象定位,其实是我愚鲁的浅解,祖母走到生命的终点,也不过就是66岁。66岁对今天的人来说,只是刚和老沾了点儿边,何况,推算起来,在我稍有记忆的年头,她也就是40来岁,40来岁就说很老显然是大大的失误。剖析这失误的根源,一是我太小,少不更事;二是祖母跨越了她的实际年龄,或许在我还没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锁定在晚年了。在这两个根源里头,我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后者有着更多的话题。
这话题就从那两种声音展开吧!呻吟声,那是祖母患病的表现。祖母的病最初不算严重,主要是关节疼痛,用陈胡墼烤热了暖,用虎骨酒点燃了洗,都没能治好,后来就变形了。仅从手指看,五个骨节都变大了,大得挨挤在了一起。现在想来,这算什么难治之症?可在当时的条件下,就是控制不了。祖母只好在疼痛中眼睁睁看着骨节变形。骨节变形不会让祖母很快走到生命的端点,让她很快告别她生命的关键因素是心力交瘁。导致祖母心力交瘁的关键因素是时局,时局背后的根源则是祖父。
一说祖父,我已经为祖母在流泪了,而且是在心里不断地流淌,流淌得紧咬牙齿也难以止住!
祖父去了台湾,把祖母甩在了家里。不,不是将祖母甩在了家里,而是将这个家扔给了一生都未曾离开故土的祖母。当时的台湾,可不是时下人们眼光中的台湾。时下的人们都翘盼两岸一统,已经来去自由。
我记得那些时日,过不了几天祖母就要交待一回问题,有时在小队,有时在大队,有时则要去公社。还有时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径直闯进家门,板着面孔,凶神恶煞的。我常常在这些面孔前发怵,便悄悄溜下炕,躲到外头去。祖母自然不能躲,也无法躲,她必须在凶神恶煞前端坐,坐得还要规规矩矩。我不清楚她此时心中的滋味,只记得凶神恶煞走后她那痛彻心肝的一声叹息。这叹息远远压倒了她关节疼痛的呻吟声,让我的童年战战兢兢。
我的童年尚且战战兢兢,祖母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便在那战战兢兢里叹息复叹息。
那一回,祖母的叹息变成了一声哭嚎。时过50年了,那声哭嚎仍然在我的记忆里惊天动地。哭嚎的原因是祖母遭受了人生莫大的羞辱,她被剥夺了吃饭的权利。羞辱是从病痛开始的,病痛是从劳作开始的。开始时是个星期日。这天我不上学,祖母携了我去汾河滩里摘棉花。需要说明的是,其时我和祖母在村里度日,我不上学时祖母中午可以不领我去队里的食堂吃饭,因为汾河滩离村很远,又因为祖母的尖尖脚行走不便,下地时就带了干粮,随便啃几口算是午饭,省了一趟来回的时间。这样,我和她就在地里忙碌了整整一天。说是我和她忙,其实是祖母一个人忙着摘棉花。秋后一伏热死人,大太阳仍然烈烈地烤着人,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满面了,流到眼里,涩得难受。一难受,我便躲了,躲进树荫歇凉。祖母不能歇,她要抢摘那一地划归她管理的棉花。我喊祖母歇凉,她不去,说不热。我跑来叫她,看见她的衣服湿透了,脸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落。我当然不会知道,这滴答的汗珠会滚落成晚上祖母的吼闹,若是知道我拽也要把她拽到阴凉处。深夜,我被祖母的吼闹声音惊醒了,她在呕吐,吐得喊天呛地,我吓得哆哆嗦嗦。我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场景,以为祖母要死了,吓哭了。祖母告我说,死不了,别怕,让我起来给她倒了点醋。她喝了,我落枕又睡了。睡醒时,我便接近了祖母那一声哭嚎,那一场终生难忘的羞辱。
我跟着祖母去食堂吃饭,食堂就在我家的院子里。队里办食堂,要占我家的院子,我和祖母被撵到了一个棚门小屋里去住。我紧依着祖母挨近了我家的南厦,就要将饭碗递进窗口了,传来一声喊叫:
“别给她打饭!”
喊叫声清脆而响亮,我哆嗦着一看,是工作队长老毋。老毋是个不老的女人,白净的脸皮,乌黑的秀发,应该说长得挺不错的。她的身后不时会跟着几个女孩,是闻她身上的味道,说是那味好香。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用了点被乡下人叫做香胰子的香皂。她看见身后的女孩们就笑,脸笑成了一朵白白的花儿。而此刻,她的激动扭曲了她的脸,我看到了和闯进家门的那些人没有两样的凶神恶煞。她凶神恶煞地指责祖母:
“打早为啥不扫村路?还想吃饭!”
说着,夺走了祖母手中的饭碗。
我抢着替祖母辩解:“她病了。”
老毋凶我一眼,看得出那凶煞里多了一丝轻蔑,是嫌我多嘴。祖母没说话,拉着我就往院外走。我看着在我家院里狼吞虎咽的人流出了泪,祖母咬咬牙,低沉地说:
“不要哭!”
我抬起头看她,祖母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在抖动,却不见有泪。我用袄袖抹一把泪,咬咬牙跟着祖母走出了扎在我家院里的食堂,走出了众人如芒的目光。
那一天,祖母还是哭了。我将她的哭声判定为哭嚎,是哭嚎,我成年后无数次地咀嚼过那哭声,没有一次不确认为是哭嚎的。她回到家,关住门,她一声长哭,哭得我眼前天旋地转,哭得我的情感世界抖动了50余年。此刻,写到那哭声,盈眶的泪水又滴湿了笔底的纸页,我就是铁石心肠想起那撕肝裂胆的哭声也不能不潸然泪下啊!
二
我在记忆的网络上搜索,有关祖母的全是悲剧。祖母的悲剧却不是始自我记忆的起点,而是自从她和乔家结亲,就注定难有舒心的日子。
祖母叫周凤丹,小名欢女。娘家是与我们城居村隔河相望的伊村。伊村是尧的故乡。尧是上古时贤明仁爱的帝王,他的生命之光穿透岁月的风尘一直投射到今天。这个村庄过去有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高高的门楼,门楼上镌刻着“伊祁故里”几个大字。如今,围墙、门楼以及那伊祁故里的文字都荡然无存了,然而,尧的遗迹仍难被剥蚀干净,村子南端有个土垣,垣上高高耸立着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碑石,石上刻着“帝尧茅茨土阶”几个大字。茅茨土阶曾被视为帝尧屋舍朴实无华的象征,梁思成先生写《中国建筑史》还将这“尧堂高三尺”的土阶引为中华建筑的发端。我说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因为这一切有形的东西和祖母的生命几乎无大的关系。我所以提及这些,在于由此生发出的无形东西。这些无形的东西却永远遮蔽着我的祖母以及和祖母同辈的那些人。
起初,这种遮蔽是没人注意的,祖母的童年过得很好,好得就像她那个小名——欢女,一个欢欢喜喜的女孩,多美呀!冬夜,在漫长的冬夜躺在火炕上那暖烘烘的被窝里,祖母在呻吟和叹息的空隙不止一次回味她那快乐的童年。她的童年锁定在我的脑际,红红的太阳、暖暖的被窝、甜甜的点心,还有热烘烘的油茶。这一切连缀成祖母儿时的幸福,红红的太阳从窗户上照到炕头了,祖母还躺在暖暖的被窝里,待到睁开眼睛时看见了枕头边甜滋滋的点心和热烘烘的油茶。点心是早就预置下的,油茶却是刚从村胡同里的挑担郎那儿打来的。为祖母打来这份幸福的是祖母的母亲,我的老外祖母。祖母睁开眼除了看见这香甜的幸福外,还有老外祖母那比点心还甜、比油茶还香的笑容。跨过时空,我从老外祖母的笑容里看到了春温,也看到了冬寒。可惜,祖母只享受了春温,却忽略了冬寒。她不知道冬寒会在那一次一次呈现的点心和油茶之后蓦然出现。
在点心和油茶的春温中,祖母长大了,长成了个大姑娘。女大当嫁,祖母也一样,祖母的悲剧便由此启幕了。此剧的作者和导演老外祖母一肩挑了,她赐予女儿的春温结束了,接下来该是冬寒了。让女儿的生命深陷悲剧,毫无疑问她是缔造者。但是,老外祖母绝不是这般用意,而且悲剧的发展也是她始料不及的。
按照老外祖母的构思,她是要为女儿找个两全其美的夫家。这两全其美中还掺杂了她的个人愿望。这是因为老外祖母在掰着指头谋划的时候,既谋划了女儿的前程,还考虑了自己的私心。在此应该插叙的是,老外祖母堪称乡村谋划家。她的多谋善断是伊村,乃至周边村庄人人称道的。她嫁给周家生下了一女一男,女儿刚刚在被窝里学会了吃点心、喝油茶,儿子又呱呱落地了。这是她人生最繁忙,最需要帮扶,也最需要人疼爱的日子。偏在此时,如天塌地陷,老外祖母的物质、精神依靠轰然崩塌——老外祖父去世了。伊村的人都说,这个高门大户要垮了,孤儿寡母不踢蹬了这份家业才怪。从后来的事实看,这样预料显然落入了俗套,关键是忽略了我老外祖母的能耐,而她的能耐全在于谋划。
村乡人常说,吃不穷,穿不穷,谋划不到要受穷。老祖母的行为又一次证实了这乡村哲学的正确。她的谋划很简单,就是用好一个管家,让他的智慧和力量成为自家的财富。他需要成家时,她给他钱;他需要家业时,她给他地。周家成为管家发财的摇钱树,管家离不开周家,不得不为周家尽心尽力。当然不管他从这棵摇钱树上得到多少元宝,都只能是一小部分。用前些年曾经流行的话说,是周家得大头,管家得小头。这样,老外祖母不费吹灰之力,就确保了祖母的点心和油茶。
老外祖母为女儿谋划夫家时和我前面提到的隔河相望的河有了关系。那条河在地图上名为汾河,村里人习惯叫它浑河。说浑河是比较的结果,我们村的周边溪水交叉,条条都是清流。惟有这汾河挟裹泥沙,波浪滔滔,而且不论哪条清水都要流进去,进去了立即黄颜涂面,也成了浑流。因之,称它是浑河完全名副其实。若是现在看这河,也就稀松得像条蚯蚓。当年,可不是蚯蚓,是条龙,是条活蹦乱跳的龙。每年农历二月二一过,龙抬头了,河水顿时猛涨,能卷走木头浮桥,能掀翻浪中木船,来往于两岸实在不方便。我童年时跟随祖母渡河,什么样的惊怕都见识过了。船到河心,浪大流急,木桨扳得再快也稳不住船了。水手们只得扒掉衣服,扑通扑通跳了下去,边凫水,边扛着船吃力地前行,往往漂游下去好几里路才能到了对岸。这还是侥幸的,时常还会翻了船,死人的事屡见不鲜。老外祖母谋划女儿的婚事时,这河水肯定在她胸中惊心动魄。她是从我们村嫁到河对岸去的,来回于婆家、娘家,饱受了过汾河的磨难。祖母不止一次引用她老人家的话,隔山不算远,隔河不算近。隔山虽远,多走几天就到了。隔河虽近,两岸可以对着脸说话,可是大浪滔天,干着急就是过不去。汾河这么难过,少过,不过,不就行了?别的还行,有一件事那是不办不行的——上坟祭祖。时常,汾河的波澜将老外祖母阻隔在沙滩,沙滩上的老外祖母便想到了女儿,要是把女儿嫁回娘家村里,即使自己过不去,不也有人代为祭祀了?这想法又一次显示了老外祖母的精明。
精明的老外祖母如愿以偿了,祖母和我的祖父换过生辰八字,订了婚事。公道地说,老外祖母没有为了她的私心而降低了给祖母选婿的标准。我们家在村里的光景是数得上的,老祖父在村上是个很有脸面的头头。祖父呢,还是个在城里读书的学生。别看现今在城里读书是件平常事,那会儿可是千里挑一的大难事。难在一要孩子是个读书的材料,二要家里光景好,供得起。我们家两头全占了,祖父那时风华正茂,前途无量,这还不是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吗?
然而,就是这称心如意的亲事,让我那祖母还没过门就泪流满面了!
三
祖母在流过第一次泪水后是可以中断她这人生悲剧的。
前面的定亲,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是没有决定权的。不光是她,那个年头的女子都是如此。这种风俗可以追溯到很远,远到了娥皇、女英。她俩同时嫁给了舜还不是她们那老爸的一句话呀!她俩的老爸不就是出生在伊村的尧么?从那以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逐渐成为女子嫁夫的规矩,这规矩笼罩了远近的天地。距离伊村遥远的人还深陷于尧划定的囹圄,与尧同村的祖母岂能挣脱这历史的跑道?前头的流泪不怪祖母,而后头的落泪祖母便脱不掉干系了。
祖母流泪的原因是祖父有了恋人。谁叫祖父是个青年学生呢?正当青春年华的学生,最易接受新事物,不站在潮头才怪呢!祖父便抢在自由恋爱的潮头了,和她共同弄潮的是个知识女性,读完女子师范已在我们村里的小学任教。他俩有无人约黄昏后,不得而知。只知道我们村的溪边是个杨柳依依,风光怡人的好地方。几番月前花下,他们即山盟海誓。祖父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让祖母“山重水复疑无路”了,这便是祖母流泪的原因,也是她中止悲剧的机遇。
祖父的机密泄漏了,老祖父当机立断,硬要在疑无路处辟开一条路来。他下令祖父和祖母成亲。祖父不从,闻讯后赖在学校不回来,成亲当天才被架回村里。祖父不去接亲,老祖父好说歹说不顶用,无奈拿起把菜刀当众就要抹脖子。若不是众人拦挡得快,一场喜事眨眼就要变成丧事了,祖父不得不屈从了。祖父去接亲了,太阳搁在西山梁了,他才到了伊村。这么接亲在当时是特别罕见的,人家都是一早出发,赶太阳照在头顶就娶回新人拜了天地拜高堂,然后,新郎新娘高高高兴兴入洞房。我的祖父却在别人家早已婚成礼就、人散席终的时分才进了新娘家,一时间村里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祖母无心去听这议论,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她的脂粉。这是她当机立断的时候,我敢说倘若就在祖母第一次流泪时,决心了断这门亲事,那么听到此讯的祖父肯定会心花怒放,老祖父也不必为此寻死觅活了。这虽然有伤风雅,可是既解放了周家,也解脱了乔家。
遗憾的是,祖母在那无形的遮蔽中钻了牛角尖。老外祖母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动了心,对祖母说:“要不,咱退亲。”
她不会想到女儿却铁了心,对她说:“我活是乔家的人,死是乔家的鬼,是沟,是崖都跳了。”
祖母的话让老外祖母活络了的心又沉死了。她应该明白,女儿不光吃过点心,喝过油茶,还读过《三字经》《弟子规》《女儿经》。她的肌体和她的头脑都没闲着,都填塞着东西。这时候,导演悲剧的老外祖母已失去了掌控能力,只能任由女儿头脑里充塞的那些东西主导以后的情节发展。老外祖母沦为看客。
祖母被祖父娶进了乔家。她的登场就出手不凡,还有点一鸣惊人的效应。原来,在娘家她不光是泪水洗面,洗过了再脂粉饰脸,还谋划了两个手段。头一手是在拜堂前用的。她移步进入大院时抛出一把纸条,上面写着:“张元女不要脸,抢不到花堂羞死你。”
张元女是祖父的那位恋人,是祖母的情敌。祖母与她虽然素未谋面,但精神的搏斗厮杀已为时不短了。走向花堂的祖母转败为胜了,胜利者没有宽恕她的对手,向对手那滴血的伤口狠狠捅了一刀。张元女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娶了别人,变成了负心人,还受到了莫大的羞辱,那种伤情可想而知。后来,她伤心地嫁了人,嫁人没多久就伤心地死了。毋庸置疑,张元女的死祖母有着无法逃脱的责任,她那比刀子还锋利的话语是给对手的致命一击。是祖母杀死了张元女?祖母就这么恶毒和残忍?我不这么认为,跨越时空去看,祖母和张元女都成了一个符号,祖母坚守的是传统,张元女冠领的是新潮,在传统和新潮的搏杀中,显然是传统杀死了新潮。传统真会杀死新潮么?要真是这样祖母就幸运了。可惜,冠领新潮的张元女会死,而新潮不会死,祖母还潜藏着危机。
当然,祖母在打击对手的时候不会这么去想,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想的是如何巩固自己的胜利成果。她没有忘乎所以,清楚地想到自己很可能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那境地是什么样的状态,我猜想该是鲁迅和他的原配夫人朱安那样吧!如果真成了那样,那她就前功尽弃了。为此,祖母一定进行了深思熟虑,她这后一手够烈的。就在她和祖父拜完天地要入洞房的时候,娘家慌慌张张跑来了人,对总管说了什么,总管就慌慌张张叫来媒人,媒人就慌慌张张跑到祖母身边,一搜,掏出了一把剪刀。这把锋利的剪刀让在场人的毛骨悚然,很明白,若是受了慢待,新娘就要血溅鸳鸯枕!
天哪,喜事还有办成丧事的危险!
惊惧,在场的人都很惊惧,老祖父也不例外。老祖父和众人的惊惧最后都归结为祖父的惊惧。惊惧的祖父在一连串的摇头后认命了,无奈地入了洞房。
祖母和祖父的婚事成功了,然而,她也就深深陷入悲剧难以自拔了!
四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一个周家的女人,被一顶花轿抬进乔家,怎么就成了乔家的人?为乔家生儿育女,为乔家操持家务,还要为乔家撑顶光景?而且,在履行这一切时是那么的死心塌地,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和虚浮,这到底为什么?
祖母过门后为乔家生下了一男两女。一男是我的父亲,两女是我的姑姑。在父亲和姑姑这一辈里,我称为大爸和爹的人都有。也就是说,父亲的出生是没有独到意义的。偏偏上天为祖母收藏并赐予了她独到的意义。祖父兄弟三人,他排行最小。他娶亲时两个兄长皆已完婚,而且分别得子获女。得子的是祖父的大哥,大哥却是老祖父收养的。二哥是亲生的却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女儿是要嫁出门的,即使是顶光景的材料,也像祖母一样不顶自家的门户,要去扑揽夫家的光景。尽管我有了爹,但那是祖父的二哥领养回来的儿子,所以在老祖父眼里我父亲的到来还是有特别的意义,因为这个孙子身上流淌着他家族的血液。这或许是祖母的骄傲,也是祖母在水深火热中能将女儿身演绎为男子汉的精神支柱。
起初,祖母只是女人,包括日军的狼烟燃烧到我们的村里时,那时的祖母都没有改变女人的角色。日军的狼烟先烧进北面的太原,祖父便从大学中断学业回到家乡。家乡距太原有500余里,似乎离那狼烟很远很远。但是,回到家里喘息未定的祖父就将喘息传播给了家人和乡邻。小鬼子赶到了临汾,平川的屋舍不敢住了,乡邻们扶老携幼往西面的山窝窝里逃窜。我童年时代,家乡的父老经常提起那惊魂未定的逃难,因而,常常感叹时下的社会真好,因为那10年前的惊悸仍如昨日,对他们来说安居就是天大的幸福。
祖母曾在这荒唐中回味往昔逃难的风险,哦,对于他人来说如果逃难是风险,那么我祖母的经历就是凶险了。那凶险我是在祖母上山砸矿的前夜得知的。全民大炼钢铁,村里的青壮年都被派到吕梁山中扑腾小高炉,还嫌人太少,所以便将祖母这样的小脚女人也扩展进去了。祖母的尖尖脚一走三摇,在平路上还摇晃不稳,走山上那羊肠小路就更加艰难。家里人都为她提心吊胆,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她叹息。哪知,祖母却坚定地说:
“能去,比起逃难这好多了,还有人管吃喝哩,咋不去!”
在祖母坚定的话语里,我了解到她逃难的凶险。那一天,祖母因为那摇晃的小脚享受着最优惠的待遇,她和我的大姑骑在一头骡子上。祖父则抱着我的小姑跟在后头,我的父亲或许是因为年龄稍大的缘故,只能用双脚去感受山径上的坎坷。转过一道山崖,祖父猛然看到前面的沟坡腾起一股烟尘,还有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双眼一瞪,啊,小径上的骡子滚沟了!祖父腿一软跌在地上。后来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哭声会连带出两个人的哭声,大姑在哭,祖母也哭!哦,她们都还活着,甩在沟坡里被荆棘挂住了。可怜的骡子却死了,摔到沟底,头破血流,当下毙命。
祖母和大姑死里逃生,成为远近闻名的奇迹。一向知识新潮的祖父,也在惊魂落定后跪拜神灵的保佑。祖父拜过就过了,而祖母从此每逢初一、十五是必须敬神上香的,若是庙里有神祀,她必然摇晃着尖尖脚前去。这是后话。当时的祖母虽然历经了一生中最大的凶险,却不能算最大的痛苦。这时候,她还是个女人,是个有男人爱怜的女人。有个男人相依为命,再大的痛苦摊在她身上都不足一半。她不会知道,她的男人替她分担过这次痛苦后就再也不会为她分忧。非但不会,他把作为男人的那一副担子,也撂给了这个尖尖脚上的女人去挑。
祖父走了。祖父走得大义凛然,是去打鬼子了。可惜他走得太近,没有走远,要是跨过黄河到了延安,那我们家就是另一番风光。不过,那里也没什么鬼子可打,祖父就在陈长捷手下干开了。带着一团人黑夜下山,在洪洞一带挖铁道,炸碉堡。打得有点偷偷摸摸,可祖父觉得轰轰烈烈,四十年后说起那时,他仍然是轰轰烈烈的感觉。正是这种轰轰烈烈使他得到长官的赏识,那一年,鬼子投降,陈长捷在天津一站稳脚跟,立即就致电要他前往。他一到,便担当起城市防卫的重任,为战事失败后他逃往台湾预设下伏笔。
在祖父轰轰烈烈的日子里,祖母则过得凄凄惨惨,人比黄花瘦。祖母这人比黄花瘦可不是李清照那种瘦法。人家是衣食无忧的瘦,祖母是衣食无着的瘦。一家数口的衣食来源全靠土地。土地收取了力气才奉献衣食,可这一家数口缺少的就是力气。祖母不得不把自己那点力气全使在土地上,她干,她没黑没明地干。最艰难的是下稻田插秧,祖母每每说到此事就流一回泪。这泪水的辛酸,我在农村务植水稻时才得到体验。稻田泥土稀软,双腿一下地就陷进很深,逼得人不得不很快移动脚步,力求站稳。这时候不禁想,祖母那三寸金莲楔入软泥,该是什么样的惨状呀!她如何站得稳?如何走得动?如何把那遍地的秧苗一撮一撮插入泥中再收回籽实?二十出头时,我在稻田劳作一日,腰酸背疼,双腿浮肿,晚上躺在床上少不了暗暗流泪。我不是为我流泪,是为我那可怜的祖母而泪水湿枕。
多少年后,我从历史的缝隙了窥得了三寸金莲的始创者是南唐宫廷的窅娘。她将一双天足改制成三寸金莲是为了跳出奇特的舞蹈,博得皇帝的欢欣,进而投进他的怀抱,得到宠幸。窅娘的自我残害让她获得了涅槃,她成功了,在无数的宫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后主李煜的掌上明珠。我的祖母踏着她的后尘来了,一双稳实可靠的天足被删削为枯瘦的尖尖脚,她是为了什么?难道她是为了让人生的苦难舞动得更为艰涩,更为深重?
五
相对于精神层面上的痛苦,祖母在肢体上承受的苦难几乎算不上什么了。
祖父从台湾回来后向我追忆走向轰轰烈烈的端点,我注意到他离30还差好几岁,即使比他大3岁的祖母也未及30。我在趋近花甲时回眸往事,深深理解了而立之年是人生的黄金岁月。人在黄金岁月对物质和精神都有饱满的欲求,而且这两种欲求还应该大致平衡。祖母对物质的欲求是超水平发挥的,为了觅求一家人的温饱,她已经超过了作为一个女人的能量,达到了一般男人的劳作强度。要不,我怎么会说她变作了男人?
其实,变作男人只是对祖母客套的礼颂。这礼颂的调门再高,对于祖母来说还不如画饼充饥。祖母不会变作男人,还是女人,还有对男人的欲求和依赖。童年的点心和油茶滋养出的祖母一定欲求过人。她曾给我披露过一双天足变作三寸金莲的磨难,她疼痛,她震颤,她晕厥,但是,她都咬着牙挺了过来。挺过那场摧折的精神力量就是对男人的欲求,这欲求用乡村语言诠释出来就是:找个喜欢自己、疼爱自己的男人。反之,若得不到男人的疼爱,那就是女人无边无际的磨难。我敢说,祖母抗击变足磨难成功的动力概源于此。可悲的是,变足的磨难她承受了,却还得承受那种无边无际的磨难。
和小鬼子撕斗得你死我活的阶段,祖父在村里闲居过不多的时日。那些日子看似逍遥,却是祖父将脑袋提在手里的时光。多少年后他才公开吐露心迹,他是特务,奉命来搜取鬼子在临汾城里的情报。他能够逍遥,是由于一位本家弟兄钻进牛魔王的肚子里去卧底。那位本家骑洋马,挎洋刀,当上了鬼子的宪兵队长。由此,祖父对鬼子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进吕梁,过黄河,将情报送往陕西的宜川就完成了任务。但他的数载无踪和突然归里,都可能让魔鬼的眼睛看出疑义。祖父说他那看似逍遥的日子是在刀子刃上过的,我想这话不假。可是,在这样严酷的日子里祖父也没有缺少床笫之欢。不过,和他合欢的对象不再是祖母,而是祖父从外头带回来的另外一个女人,祖母像看待张元女一样看待她,说她是小婆子。祖母说这话时明显带着鄙视和轻蔑,她觉得一个甘愿给男人当小老婆,又不明媒正娶的女人怎么说都是下贱的。她是用《女儿经》的尺度来丈量生命,惟有其短,才见己长。比较的结果改变不了祖母的境遇,那个在她眼中下贱的女人颇得男人爱怜,而爱怜那个下贱女人的竟是明媒正娶自己的男人。祖母肯定大为困惑,为什么天下最正经的女人却倍受冷落?她不会想到,这个下贱的女人接过了张元女手中的接力棒,继续了和她的较量,并夺取了她的领地,而这一回她很难反败为胜。
若是上帝给我一把审判之剑来明辨祖父和祖母的黑白是非,无疑,这把剑应刺穿祖父的胸膛。只是在那个年头,像祖父这样有奔头的人,妻妾成群的并不鲜见,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庄他也不是头例。就说那个被他操作成宪兵队长的本家吧,走进城里便娶了一位花容月貌的小娘子,不用说他的糟糠之妻和我祖母一样被冷落在乡村。那位本家的小娘子长得太娇艳了,不光本家怜爱,太君也想爱怜。本家干这样的皇差不是出于本心,又要遭受这般羞辱,自然怒火中烧。不过,他那怒火不敢明目张胆去烧太君,却含着泪烧死了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小娘子死了,死于男人的妒火。一个男人的女人是不能为他人占有的,更不能让小鬼子占有,用这样的尺度推己及人,那么,一个女人的男人岂能让别的女人占有?如此推理,祖母和那位本家婆婆都应该处死自己的男人。可惜,尘世没给她们这样的公道,她们只能忍气吞声,在忍气吞声中煎熬自己的孤苦长夜。在煎熬中祖母或许还有一丝庆幸,那位本家婆婆不光要孤守长夜,还得拖带一个孩子,而那孩子竟是小娘子和自己的男人合欢的成果。相形之下,祖母没有这样的劳顿,她应该十分庆幸。不过,即使万分庆幸也无法替代那长夜的孤苦。
一个肌体和精神欲求都很饱满的女人怎样打发孤苦的长夜?我无法想象,更无法还原。我只能根据和祖母的接触去推断。祖母总是在半夜独语,这是我童年的印象。自从有了大妹,我多在祖母的炕上成长,时常就听到了她的独语。尽管我的睡眠亘古如一,质量极高,落枕即眠,从未断裂。可是,免不了夜半小解,这时我便听到了祖母的夜语。夜语的话题范围很广,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但更多的则是对祖父的不满,那声音如土地改革时苦大仇深的贫农控诉地主,又如“文化大革命”中敢于造反的红卫兵声讨走资派,一句话,祖父是个大逆不道的坏人。当时,无论祖母的夜语是高是低,是钝是锐,都不曾影响我深沉的睡眠。然而,时过境迁,当我人生的阅历日渐深厚,那夜语就更变得锥心刺骨,我为我祖母饱受的精神折磨而痛彻心肝……
六
祖父在家乡住过一段日子,带着小婆子走了。这一次走得和祖母几近永别!不只是和祖母,不久他也要和那个小婆子几近永别了。天津城被攻破后,祖父狼狈逃窜,慌不择路,自然顾不上怜花惜玉,诚可谓枕前发过千般誓,大难临头各自飞。祖父沦落到孤岛上去了。
这一切,祖母丝毫不知,知道的仅是祖父杳无音信。而这杳无音信的状态将会一直持续到祖母瞑目。祖父走后的日子,祖母过得更为艰难。这艰难不仅是物质的,精神的,还要加上人为的。人为的来自两方面,即外头和里头。外头是受人歧视。祖母常念叨:“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是男子汉。”祖母依凭的男子汉消失了,兵荒马乱,烽火狼烟,家里得不到祖父的消息,外人就猜测祖父被乱军打死了。往常,祖母独自以女人之躯操持男人活计,虽然孤苦,却没人敢歧视,还有人翘指赞誉她能干。如今这个能干的女人没了男人的支撑,众人就数落她克夫,克死了男人。流言蜚语不足往心里拾,拾起来就是一肚子气。祖母自我宽慰,背后还骂朝廷呢,何况咱这草木凡人。
外头的气祖母没当回事,里头的气不当事不行了。里头就是家事。前文说过,祖父弟兄三人,老祖父过世前分了光景。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三个兄弟各搭各的锅了。谁也不拖累谁,日子应该平安无事。坏就坏在这世上有这样的先例,当一个男人不存于世后,常有妇人拖着儿女别嫁他人。这是这家的不幸,却是本家的大幸,其家产便可由别的兄弟瓜分。祖母若是在痛骂祖父大逆不道后,与乔家决裂,另走他门,即使当下会有些风言风语,过些时就会被其他的新闻所替代。可是,祖母却认定那是伤风败俗,宁可选择孤独,决不走那条路。这样,祖父分到手的那几间房子就不能为他人所得,是非也就由此而起。我的老祖母被告上了法庭,原因是分家不公,我家的财产多。这时距分家几乎快二十年了,主持分家的老祖父谢世多年,老祖母年逾古稀,食不自养,在三家轮流住宿、吃饭。告她,岂不是给老人家难堪?祖母没让老祖母经受这种难堪,她挺身而出,走上法庭,一番陈述,令法官风向大变。看财产不能重新划分,两家都提出不再赡养老祖母,祖母出言令法官刮目相看:我养。法庭宣判的结果虽然都没如愿,祖母未能独自赡养老祖母,但是,她的举止却让四乡八村的人们大惑不解,一个被男人遗弃的女人为什么却要孝敬这个男人的老母亲?
祖母不光孝敬男人的老母亲,还要撑持男人的光景。风言风语一吹,利益的侵吞接踵而至。我清楚地记得两件事,那两件事中的祖母活脱像一个女中豪杰的形象。一次是为田土之争。我家的地无故被邻家削去一绺,又削去一绺。那天搭垄,祖母看着垄线又往自家这头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那尖尖脚三摇两颠,手指头便戳到了那个男人的鼻子尖。种地的人都围拢过来,那男人当然不承认,祖母弯下腰去,用手在土中一刨,又一刨,一块青砖露了出来。祖母说,这是她埋下的界线,大家看得清楚,这界砖已偏在男人那边了。男人不再嘴硬,那一绺土地归还到乔家属下。
另一回是公社化后了。要平祖坟,挖土肥田,规定三代以上不留土堆。可邻家居然挖到了我老祖父的坟头。那一日,我在地里剜野菜,突然听见祖母喊我,我马上跑了过去。只见祖母怒冲冲指着一个新坟头说:
“别剜菜了,咱挖西生爸的坟!”
此时西生娘正在我家坟上挖土,听见祖母的喊声蹦跳过来说:“你怎么能挖我家的新坟?”
祖母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反问她,问的却比回答要犀利得多:“我家那坟未出三代,你为啥要挖?”
那女人脸红了,自知理屈,不再言语,嗫嗫地罢了手。
祖母在紧要关头又一次为乔家挺身而出,捍卫了乔家的祖坟。后来,她躺进了那祖坟;再后来,祖父也躺进了那祖坟。祖坟收养了他们,荫庇了他们。应该说,是祖母荫庇了祖坟,祖坟才能荫庇他们。祖母躺进祖坟是无愧的,只是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祖母即使不躺在乔家祖坟,身上也会覆盖一抔黄土。那么,祖母是为祖父捍卫这一抔黄土么?她又为什么要对这个负心的男人,至少是花心的男人忠贞不贰,甘于献身?
我所以要用献身这个词,是因为祖母每一次挺身而出,都是在捍卫乔家的利益,这捍卫自然阻碍了侵吞者的利益,一而再、再而三地挺身而出,在我眼里豪杰般的祖母早已被人视为恶煞。其实,那侵吞者才是真正的恶煞,用恶煞将善良逼为恶煞,是最为恶煞的恶煞。可惜有人指责恶煞,却无人指责恶煞的恶煞,这是哪家王法?世道俗流就是这样,你到何处去讨个公道?
在这样的浊世,祖母何必要为花心的男人败坏自己大家闺秀、贤惠善良的形象?
七
文章写到这里,已是夜晚,我搁笔入睡了。
这夜我作了一个梦。梦中大浪滔天,在浪尖上颠簸着一叶小舟。上头有个身影模糊的撑船人,那似乎就是我的祖母。梦醒时,脑中萦绕着古老的诗句:“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蓦然悟得这梦境是一种喻示,是说我的祖母以女人的瘦弱之体将乔家的小船撑过了激流险滩。
母亲的过门,可以说是祖母苦撑成功的标志,至少也应该说是阶段性成功的标志。此事的含义是,我的父亲长大成人了,可以顶门立户了。乔家这一门,这正根正苗的一门不会湮灭绝户了。何况,时隔不久我便降临到这个世上,成为新一代人的开端,有幸又是个男孩,真是家门的大喜。在我们那一带,一听说谁家添了人口,乡邻们会问:生的啥?是女,还是嗣?嗣就是男孩,男孩是可以承续家庭烟火的子嗣。因此,我降生在这个尘世上还有那么点儿意义。我不是在这里炫耀自己,是想说母亲为乔门,实际在此时是为祖母生下了有追求意义的孩子。这么说来,母亲应该有点家庭地位吧?没有,事实和逻辑总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不知缘何,祖母对母亲总是过多地挑剔苛责,母亲在祖母面前常常手足无措。
母亲命苦,十多岁没了亲娘。她的父亲不错,是个极为和善的人,却不能常守在她的身边。他在权力机关任职,干成了个七品县官。若是现今的七品县官,女儿不福如东海才怪。可惜,那时不是现今,兵荒马乱,随时要和小鬼子开火,根本无法将我幼小的母亲带在身边。母亲跟着继母度日,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进了我家的门,她曾有过轻松舒适的设想,不料这只是她自个儿的一厢情愿,祖母对她的苛责不亚于继母。这便让她继续战战兢兢在薄冰之上。冰面还常常塌陷,她湿鞋挨冻就是常事。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跟着刚刚执教的父亲在伊村住过,我七八岁时母亲的外祖父病故,便住到小榆村去照料她独身的外祖母。婆媳关系的紧张可见一斑。
我不会把责任全归罪于祖母,但祖母的苛责在村上是无人不知的。母亲的饭做早了,她说不会干点别的再做,误了活儿;饭做迟了,她说民以食为天,啥都不干也不能塌了天;饭做稀了,她说清汤寡水糊弄肚子呀;饭做稠了,她说这么吃下去还不是踢蹬光景?母亲不知所措,所以住到伊村和小榆村都带有逃离成分。
祖母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母亲?成年后有了思考能力的我,对此作过推断,其原因无外乎两方面。首要的一点是祖母恪守封建礼教,用三从四德的尺度时时规正母亲的言行。她不知道,母亲生活的年代已不是先前,从母亲的天足没有变成三寸金莲就可以感知社会正在发生变迁。说形象点,祖母和母亲的冲突是三寸金莲和天足的必然碰撞。回眸这一点时,我眼前的祖母又成了一个符号,一个代表封建礼教的符号。形象地再现这个符号,我以为可以将祖母比作《西游记》中的唐僧,她给母亲戴上了紧箍咒,随口一念,母亲就会头疼难忍。母亲被这紧箍咒折磨得仍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再一点是祖母的性格所致。祖母独断专行已成惯性,家人必须按照她的思维惯性运动。父亲和姑姑在她跟前长大,都适应了她的惯性,惟有这后进门的母亲需要尽快适应。适应有个过程,这个过程现在叫磨合,磨合实际是摩擦,摩擦尚可生电,因而她们之间迸溅火花就在所难免。
说到祖母的性格,我想起祖母和小姑的一段对话。那是我上初中时,有一次周日回家,祖母一个人坐在院里生气,见我回来便诉说生气的原因。前几日祖母感冒了,凑巧出了嫁的小姑回娘家知道了。可小姑回婆家后事忙,过了几天才来探望,见母亲坐在院里晒太阳,就高兴地说:“妈,你好了?”
祖母不冷不热地答道:“好了,不好的还能死了!没眼窝的麻雀天照顾哩!”
这话噎得姑姑够呛。姑姑受过中等教育,装进过不少词汇,可是搜肠刮肚还真翻捡不出能对应她这老母亲的语句。理屈词穷的小姑又不愿意忍受这般责难,一转身走了,撂下我那唇枪舌剑的祖母一个人生闷气。我觉得祖母是在生小姑的气,也是在生自己的气。生自己的什么气?还不是脾气太大,得理不饶人么?既然明白了,那就改改吧,偏偏江山易移,生性难改,祖母只能一个牛角尖钻到底了。
祖母就是这样,和女儿的别扭经常不断,和媳妇就可想而知。和女儿闹别扭,闹过了,日子一长就淡了。人常说亲生的有化骨丹。骨头都能融化了,这点小气当然不会永远搁在心里。媳妇则不同了,非亲生的,彼此间的鸿沟不仅难以逾越,而且还会越磕碰越深。这便让我纳闷,祖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同舟摆渡的人,可以在风波里一起撑划颠簸的小船,为啥就不能和衷共济呢?
我有些像祖母苛责母亲那样苛责祖母了,祖母不是神人,怎么能苛求她毫无过错?
八
接下来该说祖母和我了。
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和祖母关系至殷,虽然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她就离别了这个世界。但祖母是我的启蒙老师,她的行为模式浇铸了我的童年,塑造了我的雏形。在我的操行还是一张白纸时,她的投影就活画在其上,不知不觉就成为我效仿的楷模。她的一招一式在我的心灵中发芽生根了。20年后,我到了找对象的青春时期,女方用审视的目光挑剔着我,说我走路的姿势不好,摇摇晃晃的。我不以为然,母亲却说:
“都是小时候跟着你奶奶走成这样的。”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的确,小时候我是祖母的尾巴。祖母摇晃到哪儿,我跟着摇晃到哪儿。我乐意跟着祖母,是因为跟着她我便少了一个人的孤独。母亲常忙,不能和我时时相伴。我出去玩耍,因为是长子的原由,没有哥哥、姐姐的呵护,就少不了受大孩子的欺负。和祖母待在一起,就少了受欺负的忧虑。祖母当然也乐意让我跟着,说我是她的尾巴,其实是她将我看成了她生命的延续。有生人问到我时,她会灵动着眼睛说:“孙子!”说话时那眼睛中闪动的喜色,让我理解了几十年。那喜气里有得意,有自豪,更多的则是把我看成门第里的一缕生机,祖坟里的一炷香。亲孙子,命根子嘛!
祖母对我的塑造从我牙牙学语就开始了。《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从她的口中移植到我的口中,我稀里糊涂地复读,稀里糊涂地背诵。不光是这些,还有她那些关于生辰八字的歌谣,滔滔不绝地向我灌输。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我也就是三四岁吧,屁颠在祖母身后去五里外的兰村看戏。时逢农历二月,麦苗返青,田野嫩绿,地垄上一溜儿油菜放出了灿灿的黄花,我蹦跳着吟诵:
正蛇二鼠三月牛,
四猴五兔六月狗,
七猪八马九羊头,
十月里虎沿山游,
……
我吟诵得兴致正高,有个戴眼镜的老翁回头看一眼,夸奖:“好,是个小神童!”
我不懂神童是啥,不理会得意,只觉得他那笑意是在夸我,便羞涩地搂住了祖母的腿不再吱声。祖母替我应声,应的什么不记得了,但她那笑脸上布满了少见的喜悦。现在回想,祖母对我的第一阶段塑造的确是将神童作为目标的。其实,所谓的神童只是能熟读一些歌谣,哪是神童呀,不过是应声虫而已。但也可以看出,祖母是将我朝着知识目标推进的。
这个目标的最高成就,是我成为当时百里挑一的初中生,进入城市读书。可就在此时,祖母对我塑造的目标动摇了,迷惑了,到底我该成为个什么样的角色,恐怕她也说不清楚了。那一年暑假,她对我说:
“识些字,不当睁眼瞎算了。今后别干公家的事,那碗饭不好吃。”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直盯着她。我这么看她,是觉得这话出自她的口有些怪异,和她过去那些“书中自有黄金屋”的训导背道而驰。我以为她是随意玩笑,试探我的反应,看我有没有懈怠了读书。其实不然,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为什么会在深思熟虑后得出这种结论?我破译她这想法是以后了,是我涉世更深时。
“四清”运动的时候,父亲两个多月没能回家,回家时眼睛深陷,瘦骨嶙峋。他被看管起来交待问题,交待他父亲的去向和自己的过失。他怎么能弄清父亲的去向?天津城破,他的父亲狼狈逃窜,逃得连小老婆都丢了,怎么还能顾上千里之外的儿女?父亲受着他父亲的政治牵累,时时小心,能有什么过失呢?他交待不清,得不到宽大,就被一次次逼供。还算侥幸,他活着回来了,虽然校长的头衔被撸了,却还留了个教导主任名分,还让他端公家的饭碗,不错了。在此之前,我的小姑已被剥夺了辛辛苦苦求学得来的那个公家饭碗。祖母一口一口省下粮,一分一分攒下钱,供小姑读书识字,她上了中专,被分到专署气象科。可阶级斗争的弦一绷,她被清除出了机关,到了下头的站上。阶级斗争的弦再一绷,她只能回村种田了。接连的打击,让小姑沮丧而又灰心。祖母鼓励她说:
“种地就种地,只要过得安然就行。”
那时,安然无事成为她的最高理想。她这最高理想令我想起一个电影画面,小鬼子祸害的年头打更人敲着梆子高喊的就是平安无事。父亲被撸了校长,祖母还是这个说法:
“干啥也行,千万别想不开,种地也能过活,还安然哩!”
祖母给我设立第二个目标时,既有父亲和小姑的遭遇,还有其他人的警示。就在父亲回不了家的日子里,我的一位小学老师跳河死了,且死在我们村边的母子河里。祖母目睹了他泡胀的尸体,怎么能不忧心自己的儿女?莫非那时她的光景也在刀刃上划过?
对儿女的忧心进而转化为对我的忧虑,我要是将书一直读下去,岂不是又要步父亲和小姑的后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那又何必呢!祖母为我远虑了。她不会想到这远虑纯属多余,不用辞学,我就被打发回农村了。祖母说过这话一个年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学业中断,而且,再也没有接续的机缘。只能和祖母一起厮守土地,厮守饥饿,厮守歧视。
祖母这话是在完成对我塑造的最后定型,我却辜负了她老人家。七扭八拐,我端起了公家的饭碗,还走进了政府机关。这是从表象看,若是从本质上讲,我的一生都将运行在祖母为我设定的精神跑道。这条跑道的标识我是在《周易》中读懂的,不就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吗?我在这条跑道上施展的能量是祖母引领我进入的中国文字。写公文是这样,写文学作品更是这样。尤其是后者,祖母可以说是我的文学导师。都怪在下不才,若是戴上顶博士的桂冠,那祖母不就是位名副其实的博导吗?
这样说,绝不是奉承抬高自己的祖母,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前面我讲过,还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祖母就领着我去看戏。不光看戏,还领着我听书。不光领着我看戏、听书,她还给我说戏、讲书。她给我说得最多的是《三娘教子》《舍饭》,在这些戏中她一次又一次展示了她的精神状态,或许她就是借戏说己,倾诉自己的情感,然而,就在她的倾诉中一颗文学的种子已植入我的心田。祖母将我引领进文学的天地,还丰满了我的文学羽翼。现在我使用的语言,无论是口头的,还是书面的,只要是能给我添彩的,那准是祖母传导给我的。祖母口里,有对时令的把握:春分秋分昼夜平分,冬至当日回;有对节令的操持: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头伏萝卜末伏菜;有对身体的理解:无火不迎风,剃头洗脚胜过吃药;有对家事的运筹: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有对处事的识见: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祖母似乎就是一部百科语言大典,而且这大典经过无数年、无数代检验,真正堪称颠扑不破的真理。著名作家李凖的小说《黄河东流去》获茅盾文学奖后,别人问他的语言为什么那么生动有趣,他告诉人家,不管到了哪个村里,只要听到有个会说话的精明人,他一定要把人家的话掏光。听得我心头豁亮,当时便想,我不必这样费力,因为我有祖母这个语言宝典,尽管其时她老人家早已溘然长逝,可是只要我打开过去的记忆,需要什么门类、什么花色,轻轻一点击,那灵光的语言就会闪亮在眼前,任由我整合调遣。如此,我写下了一本又一本著作,尤其是那本《尧都土话》,里头全是祖母的智慧、经验。我动用了她的知识产权,我知道她不会怪罪,若是九泉有知,还会欣慰地微笑!
九
1974年,祖母走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家也穷困到了极点。祖母去世后,和左邻右舍一样,随死随埋,当日入土。我家大门贴的是那时最流行的一副挽联:“岂敢云葬之以礼,不过曰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是众人的心愿。祖母入土了,安宁了,我的心却一天都没有安宁过。只要想起她老人家,我感情的巨澜就会从眼眶迸溅出来。
祖母去世的前两个月,我走进了人民公社。家里的经济状况也逐渐改善。换过几本日历后,举家迁入城市了。每每家境升华一个台阶,我的心就难免一颤。我不止一次问苍天,问大地,你们为什么就不容我祖母多在尘世待上几年?让她看看家景的兴旺,让她过过童年的那种日子,早晨的点心和油茶不再是难事啊!为什么你们不能宽容她?要在一个关节点上收走她?她不算老啊,去世时不过66岁呀!我问苍天,问大地,没有听到一丝回应,只好回味祖母故世时那双目闭合的安详面容。她瞑目了,而且是安闲地瞑目了,莫非她已有了预感,从我的行迹里看到了家业兴旺的未来?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我担心的是她老人家继续忧心,因为我最终背离了她给我设就的人生定位,端起了公家的饭碗。好在她是安闲瞑目的,我才有些宽慰。
三年后,祖父有了音讯,他还活着!活在台湾!政治的坚冰打破了,他斗胆往家里寄信。再过十年,祖父回到了家里,头一件事就是祭祖,跪过父母,他哭的就是您,祖母!他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我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说出来的都有些简单,写出来的都有些轻浅。祖父这一生有过轰轰烈烈,有过沦落消沉,但无论是轰烈,还是沉沦,他身边都不缺女人,然而归来时却孑然一身,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留下乔家的骨血。给他留下骨血的是那个他早辜负了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没有辜负他,还撑起了他那濒危的门第,如今家业兴旺,子孙满堂,他当有何感?
祖父曾在台湾吟诗表达他的这种感受:
清明时节面西北,
烧香焚纸吊双亲。
哀妻悲女肠寸断,
年年月月夜夜心。
这是他心情的抒发,我却觉得难以写出他那悲痛的心情。我以为,最能表达他心境的是他满头的白发和掉光的牙齿。在台岛,祖父曾身陷囹圄,毛人凤手谕密裁,一个暗乌的斗室关了他整整七天。虽然他侥幸逃过一死,但在那漫长的七天里,他一头黑发全白了,满嘴的牙齿脱落得没有留下一个。那七天让他发白齿脱的原因不只是死,还有死背后的事体。我以为死背后的事体比死更可怕。他浪迹漂泊时,轰烈和沉沦都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回到故乡,行孝床前,为老母亲养老送终。他哪能想到死会猝然而至,行孝床前已成烟云。他一定想到了他的老母亲,他一死了之,那老母亲谁来养老送终?他这样想是担心那个他辜负了的女人会离家而去,那么他家的烟火谁来传续?难道乔家的门庭就要毁在他这个踌躇满志的人手中?他想,他冥思苦想,他绝望地冥思苦想,想白了头发,想落了牙齿!他绝不会想到就在同时,我的祖母挺身而出了,出现在法庭上,出现在祖坟里,出现在田地边,为他苦苦支撑这岌岌可危的门庭。如今,这位死里逃生的老人,这位侥幸从台湾回到故乡的老人,得知了过去的一切当作何感想,他愧疚吗?后悔吗?
愧疚、后悔是不言而喻的,只是这些言辞要活画他的情感世界实在太简单、太浮浅了。恐怕最深刻、最生动的表达只有行动了。1995年,祖父果断结束了在台湾的生涯,毅然回归故里。此时,在他老人家身边绕膝而转的是他重孙的孩子,他兴奋得热泪盈眶。然而,见了村人,他没有炫耀五世同堂的荣光,第一句话就是:
“不走了,回死来了!”
祖父年近九旬时谢世了,心甘情愿地和祖母同居一穴,叶落归根了。这或许比祖父那泪水,比那愧疚后悔之类的言词要深刻得多吧!
十
我将祖母的人生浓缩为这么些文字,固然是要表达我对她的缅怀,但是也不尽然。
明年,就是她老人家诞辰100周年了,今年她的生日之际,我彻夜难眠,一遍又一遍回溯往事。我总觉得祖母是一部厚重的大著,我终其一生未必能悟透其中的玄机。祖母是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在她身上却体现了中国妇女勤劳善良的本质;祖母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在她身上却闪耀着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民族品格。当然,祖母并不高尚,她是个囿于家庭的女人,一生一世的努力都围绕着自家的小圈子,这明显有些自私,却是这自私支撑了我的家庭。这么看来,祖母就成了一个复杂的载体。
祖母的复杂宽泛了我的视野,我扫描广阔的天地,就发现像祖母这样支撑家庭的绝非她一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由此领悟到,就是像她这样的女人延续了一个又一个家庭,就是这一个一个的家庭延续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这让我想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端点,那时候的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史称母系社会。即使尧这样的名人其父亲是谁也扑朔迷离,说是其母与赤龙交合生下了他。这扑朔迷离的传说何止尧王一人,炎帝、黄帝何尝不是这样?由于父亲的扑朔迷离,人们在选择先祖时就毫不犹豫地选定了母亲的代表——女娲。
女娲抟土造人,造出了天下的男人、女人。
女娲不仅造人,女娲还要补天。补天不就是要挽救面临危机的人们吗?我的祖母,还有那一个个我并不认识的祖母,她们所承担的不正是女娲的使命?正是这些祖母传承了家庭的炊烟,民族的薪火。
这些祖母不伟大,也不高尚;不尽善,更不尽美,她们身上甚至明显有很多缺点,却本真地写照了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文化和传统。因之,我礼敬的祖母,不仅是我的祖母,也包括了和我祖母那样生活的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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