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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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愈语: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题记

    二十多年了。

    那时,我在故乡的学校里当民办教师。那一段日子,无波,无澜,宛若一条潺潺的小溪。

    似乎是暴雨泼洒的缘故,小溪里时常浑浑浊浊。

    趁着青春时光,舀几瓢储进头颅,不意年届不惑,那浑浊的溪水竟成为闪亮的明镜。

    镜中映出几多人生……

    死者

    木子比我大几岁,眼睛不甚好使。

    可能是祖传的缘故,他的父母亲都是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因为不同的原因都瞎了。这是个悲剧,可木子的父亲却演成了喜剧。

    那一年,村上来了县剧团,戏唱得热闹着哩!天擦黑,锣鼓家伙一响,村里人赶集似的往戏场里涌。木子的父亲、母亲一人搂一个小凳也顺人流入场。到了门口,父亲掏出一张票递了过去,携着母亲要进。把门人伸手拦住,问:

    怎么才一张票呢?

    边里堵着的人也急着嚷叫:“想吃混食哇?”

    父亲却不慌不忙地反问:“你看我两人几个眼窝?”

    把门人瞅一瞅,脱口答:“两么!”

    父亲说:“这不就对了!我两人只有一人的眼窝,买一张票不正好么?”

    众人大笑。把门人也笑了,抬抬手,木子的父亲和母亲乐颠颠地进去了。

    木子是两只眼睛,却不甚亮豁,医生说过,是弱视,天生的。离了眼镜他无法走路办事。他站在讲台上,无法提问,看不清下面的学生。为这,木子动了好一会儿脑子,将学生排好座位,又让班长画了一张座位表,表上写清姓名。他周周正正将这表贴在教科书的封面,想提问哪个座位的,就对准封面的框内喊名字,学生听了站起来回答问题。这一招蛮灵。

    木子是很有些灵性的。所以叫木子,是因为他同辈的叔伯哥们已占全了金、土、水、火,他只能以木相称了。

    木子上学时,有同学欺他父母一只眼,对着他喊叫:“拉弓射箭,木子来看。”

    喊叫时,做射箭的比划,一只眼睛是闭住的。显然,这是戏耍木子父母一只眼。木子恼火,却无可奈何,法还不治众呢,何况你个小崽?

    木子瞅准了喊叫得最凶的那个家伙,放了学,跟着到他家去。进门抽了裤带,往门脑上一搭,就要上吊。那娃的爸妈早慌了,急手忙脚救下来不说,自然要打那惹事精的屁股,闹腾得鸡飞狗嚷,老老小小都出来看这稀奇。

    木子胜了,自此,哪个猴崽也怕惹事,不再叫唤了。

    木子教学是从生产队长的位上来的。木子是个好队长,公社开大会表扬过。木子所在的生产队是个乱摊子,人马分几伙伙,谁也不尿谁。先前的那几个队长都把人马收拾不到一堆,败下了阵去。木子的前任敲过钟好久了,没有个人影影出来,眼看到手的麦子要烂在地里了,队长急得在街上蹦跳:

    “你们不出来,在家里接客呀!背你妈日的!”

    队长嚷喊得正欢,突然,从院里、门里飞出了好多的西瓜皮、倭瓜瓤,打到他身上、脸上。队长一气,病倒了。

    这时候,正巧木子从城里武斗回来,闻讯,就找到大队拍胸脯子,说:“这摊子,我拾掇。”

    大队的头儿们正熬煎三队的事,突然掉下颗救星,哪有不允的?木子上任了。

    头天打钟,木子也碰了钉子。钟好敲好敲,就是没人上工。木子有点气,按住火,揎开老六家的门,说:

    “叔,上工吧!”

    老六吃了枪药般地嚷:“你猴崽才穿上裤子几天,就狗仗人势?就捡软柿子吃?我明对你说,老子谁都不尿!”

    木子不躁,嘻嘻地笑着,说:“叔,你尿毛主席么?”

    老六嘴快:“不尿!”

    木子翻了脸:“好家伙,你老六竟敢侮辱伟大领袖毛主席,罪该万死!”

    赶下午,来了警车,抓走了老六。

    抓了老六,还是没人上工。众人都骂木子心毒,编好圈圈套老六。老六说尿是骂人,说不尿也是骂人呀!木子去了哪家,你说,你嚷,你骂千人万人,都没人吱声。暗里都笑,木子没招了。

    后来,却都出来了,而且,活儿做得蛮漂亮。麦割得快,秋田锄得也快。一直到秋里,快得在公社拔了尖。

    其中的谜,村里人传了个遍,全凭裤带上那家伙。说是,木子回村时带了几颗手榴弹,往腰窝里别了一颗,到谁家不听话,就骂,妈的,老子和你们一起燕儿飞了天!说着就要拉火线。人们慌了,赶快抓家具出门,跑得兔子般的。

    秋收了,天凉了,木子盯上了学校的差事,坐在暖屋里挣工分,领活钱,美着哩!于是,生产队长摇身一变,成为民办教师。

    木子上了讲台,黑板上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歪歪斜斜,却挺扎眼窝:

    “欢迎高老师继续在我班任教!”

    木子明白,这是逐客令。厉声问:“谁写的?”

    没人言语。

    木子又问:“哪个龟孙写的?”

    还没人言语。

    木子拍拍讲桌,再问:“妈的,哪个龟孙写的?”

    前排的小个子班长哭了。

    木子往跟前蹦去,要来个下马威了。未待下手,后排站起一位大个子,说:“老师,别欺负那娃!嘻嘻!”

    木子快步向后座走去,往外揪大个子。见势不妙,大个子早揽住了桌子腿。木子使一下劲,大个子和桌子动一下。

    这时候,木子又听见背后有人说:“老——老师,要——要爱护——护公共财物!”

    是个嗑嗑子。木子回头,那厮脸憋得通红,教室里笑成了一团。

    木子恼了,转身走了。再来时,学生娃都安静了。腰里那家伙又用上了。

    木子昼里教学,总觉日子平庸,味道不够。夜里便去赌钱,常闹得通宵达旦,打着呵欠上课。有一回,还出了娄子。被民兵掏了窝,一锅子端了出去。

    事情闹大了,公社要撸木子的民办教师。木子阴着脸去了公社,回来时,脸晴了。他站稳讲台,一直到我离开学校,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其中的奥妙,还是腰里那家伙的功劳。

    得知木子死的音讯,是前些日子。

    木子死在汾河滩里。那个河湾挺僻的,没人多去。死好几天了,才被割草人瞧见。木子早已不教学了,自个儿辞了的,嫌这差事没油水,专门给人要账。那时光,学校早被铁厂、焦厂包围了。铁和焦出手,赖账的不少。可木子一去,那死账就活了。因而,木子成了红人,众人都聘了木子当厂长、老板的助理。木子发了,骑着个大摩托,风风火火的。

    木子要账的手法很简单,还是那家伙撑腰。

    见到木子的尸首时,眉眼早认不出来了,只认出腰里那硬邦邦的家伙。初时,怯怯的,没人敢动,怕扯了线,冒了火,把自个儿崩了。细看时,都他妈笑了,原来那家伙是假的,练投弹用的。

    众人笑着殓了木子。

    尘泥村人添足:打死会拳的,淹死会水的,这话正是“利害相连”一词的通俗注释。得之于什么,失之于什么,木子亦然。

    患者

    患者人称贩子。贩子曾是我们学校的乐趣和光荣。

    贩子有名有姓,姓樊名娃。贩子是他的外号。皆因为那一年他上讲台就讲了个贩子的故事。故事讲得声泪俱下,听得猴崽们哽哽咽咽的,才有了贩子的称号。

    他讲得富有声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在一个小山村里。这天起来,就不见太阳,天阴阴的。西北风吹着,不大,可也挺冷的。

    山妮一早出门,冻了一个哆嗦,慌忙又闪回窑洞里。她还穿着单衣,怎能不冷?窑里躺着爹,横在炕上,咳嗽个不停,喘着粗气。娘赶她出去:不识眼色,还不快去讨口吃的!

    山妮咬紧牙出来,在山里转呀转呀,转昏了头,才讨了半碗剩饭。赶回家去,窑炕上有位戴烂棉帽的男人喜喜地瞅着她。爹、娘见她却忧忧的。娘说,山妮,咱遇上好人啦!快跟你叔给咱拿吃的去!

    山妮挺喜,跟着烂棉帽出了门。烂棉帽不赖,和气地扯这问那,还解下条围巾绕在山妮脖子上,山妮跟他走着,走了好远,还走。山妮问:“叔,咱这是去哪儿?”

    烂棉帽答:“去了,你就清格了。”

    天黑了,到了一个土窑洞,烂棉帽领着山妮进去,扯下肩头的褡子吃干馍。

    山妮害怕,浑身抖着,不吃。

    烂棉帽劝她:“吃吧,别怕!我给你说实话,你爹娘把你卖了。我是贩人的,往山下卖去,可见你模样挺好,不忍心倒卖你了,你就跟我过吧!”

    烂棉帽没说完,山妮就哭了,哭成了一个泪人。

    烂棉帽把山妮揽在怀里哄她,毛茬茬的胡子扎得她难受。山妮不依,却挣不开。

    这天夜里,那深山土窑成了烂棉帽和山妮的洞房。完了事,山妮气恨得睡不着,烂棉帽却睡了个死沉。

    不知哪来的胆子,山妮背起褡子偷偷溜了。转下山来遇上了我爸,他那时年轻力壮,山妮投奔了他,成了他的人。这山妮就是我妈呀!

    “同学们,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同学们齐声回答:“坏!”

    他则继续说,让我们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响声震天:

    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

    这么精彩的演讲,在那年头是大受欢迎的。他一到学校就成了红人,各班都请他去讲,为的是突出政治,培养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也乐意去,有请就到,上台就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恐怕樊娃就是那人贩子的。

    哈哈,说不定。

    不知谁斗胆称樊娃贩子,他不明其义,还以为称他樊子,和老子、孙子齐名哩,因而喜喜地让这名声流行开去。

    贩子的市场看好。各村的学校都有忆苦思甜的任务,又都难找到现身说法的角色,所以,贩子就挨校去讲:

    那是万恶的旧社会……山妮跟着烂棉帽出了门……那深山土窑成了洞房……这山妮就是我妈呀……你们说,人贩子坏不坏?

    教室里气氛肃穆。背下里,老师们则张嘴取笑逗乐……

    贩子在各村的学校周游时,县上突然来了转正指标。不知为什么要的是有教学经验的,还点名要那位教龄长的瘦子老师。可能因为瘦子教学满有一套,会管理学生,往台上一站,教室里抿死蝇子般的,静悄悄的。他课也讲得有味,猴崽们呆看着他,听神了。他还会写个教学经验,地区领导下来检查,他给县上装了人。

    指标捏在管校代表手里。代表没有给瘦子,却揣在怀里出了村,找到了贩子。

    贩子正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刚讲到深山上土窑的洞房,正在兴头上,被唤出来,挺不乐意,绷着脸问:

    “咋,有啥事?”

    代表说:“看你那球势,脸阴的,我把你家的娃撺到井里啦?”

    贩子说:“别罗嗦,有话说,有屁放!”

    代表说:“唔,你忙,你忙,我不敢打扰贵人了。我走,我走,误了好事别怨老子不抬举你。”

    贩子一听有好事,忙笑出颜色:“嘿嘿,看说的,我是和你逗哩,不识淘气!你说——啥事?”

    代表说:“啥事?舔你的屁眼哩,想转正么?”

    贩子一蹦好高,说:“转,你说咋转?”

    代表说:“咋转?你先说舍得点破费么?”

    贩子忙答:“舍得!”

    代表说:“这就好说,那你每月给人家点烟钱。”

    贩子划算,烟钱能有多少?一般烟一盒也就一毛多钱。每天一盒,月月不过三四块钱。工资里支了这钱,剩下的也比民办教师每月领的那四块钱要多。当下就答应了。

    代表这才告他有个难点,指标是给瘦子的,要和公社商量,如何如何困难。

    代表走后,贩子再无心讲课,将山妮放在窑洞里不管了,匆匆追回村。代表还没回来。等了一会儿,代表进了门,悄悄对贩子说:“和公社说好了,每月就那个数。”

    贩子点头,代表召集会议宣布:

    县上给咱学校一个转正名额,瘦子老师教学时间长,可是因为他是中农,成分太高。最近,贩子表现很好,又是贫农,苦大仇深,根正苗红,所以应该先让贩子转正。这才是正确的阶级路线!

    众人不语,瘦子也不语。贩子填了表,转正了,领上了公办教师的工资。每月给代表烟钱,由他转交给上头的人。一切照旧,只是见了瘦子怪怪的。

    一日贩子路过教室,听见瘦子在讲:

    驴子有什么本事,一声大叫还把老虎吓了一跳,可后来,老虎摸透了驴子的能耐,把它吃了!

    教室里哄堂大笑。

    贩子怒起,踢开门,冲进去,指着瘦子大骂:

    “你个龟孙才是驴子,你还攻击老子!老子占了你的指标,有什么了不起,龟孙!”

    瘦子说:“我,我是讲《黔之驴》哩!”

    贩子骂:“你这个睡在我身边的赫鲁晓夫,我操你娘!”

    上来要打瘦子,瘦子躲,贩子追,教室里大乱。亏得学生拦住,瘦子才溜了。

    瘦子无法到校上课,贩子扬言,要打落他满嘴的牙。

    瘦子辞了民办教师,种地,贩子才安然了。

    贩子得病,是后来的事了,据说是因为瘦子当了教育局长。恢复高考,瘦子上了大学。分配后正赶上提拔有文凭的,一步登天。

    贩子闻讯,夜里再睡不稳觉,耳风里有人在闹,睁眼却不见个影。日里没了精神,瞌睡打盹,熬到夜里,还是睡不稳。去诊病,大小医院都跑了,看不出有啥毛病。人却如霜打了的倭瓜,一天天蔫软下去……

    尘泥村人添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打门心不虚。此语同做贼心虚可以互为两面。贩子命硬,不知能否硬过此理?

    生者

    袋子在前面出过场,就是那位代表。

    代表因烟钱的事走漏了风,落了这么个倒灶鬼名声。俗话说没有三十年不透风的瓦房。贩子月月交烟钱,交着交着心疼了,托人去公社打听,没人承认烟钱的事情。才知道每月的破费都到了代表的口袋里。众人说,代表是个装不满的袋子。

    有人问袋子,这称呼是啥意思?

    袋子则说:“胡开玩笑哩!我是上门招亲的,咱姓老婆家的姓,儿女也姓人家的姓,人家就好比一条布袋,把咱装在里面。”

    听得人都笑了,袋子不笑,接着说:“其实这个理不对!布袋实际上是补代。补代是咋?是补充后代的意思。传说,从前有个皇帝没有儿子,不能立太子,就招驸马,给他生了孙子。这一下传位有后代了,所以,皇帝把招亲封为补代。这么贵相的事,传来传去,传变了味,补代成了布袋、袋子,和你们这些土包子说不清楚。”

    袋子一副满腹经纶的学者派头。

    袋子的学问不止这一点,高论多着呢!斯年,9·13事件,林彪葬身温都尔汗,小学校里也要传达。袋子是代表,去公社听的,有资格传达的是他。

    袋子走上讲台,咳一声,提高嗓门说:“林彪叛党叛国,死有余辜。哦,什么是死有余辜呢?这个问题要搞清楚,要不就成了修正主义么!要搞清死有余辜,先要搞清楚什么是辜?辜是这里的重点,关键,那么,咳,这个的重点,关键是啥?说透了其实很简单,要不懂你就得懵半天。所以说,不管你是学生,还是老师,都不要不懂装懂。话说回来,那么到底什么是死有余辜?咳,辜就是骨头么,死有余辜就是林秃子虽然摔死了,还余下那么几块骨头!哪几块骨头?这更简单,咳,就是在现场拾到的那几个牙么!”

    猴崽们听得眨巴眼睛,挺有味。“臭老九”慌忙背转身去,捂嘴憋住笑。

    袋子的精彩演讲传得极快,猴崽们也知道袋子肚子里没有籽颗,都是秕谷,瞎嚷嚷哩!背后里笑话他。有相好的给袋子提了个醒,袋子说:“那有啥?大方向正确么,纠缠那些枝节问题干啥?”

    袋子的口舌就是灵巧。

    烟钱露馅后,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问到了袋子的眉眼上。袋子回答得挺痛快,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度,反问:

    “是,钱是我花了。这有啥?人常说,杀人放火一圪窝,积福行善独自个。我不杀人,不放火,弄点烟钱,还能有啥挂碍?”

    贩子脸色铁青,却无话可说。据说,日后大小事都躲着袋子。

    袋子却不以为然,月头上又去贩子屋里取烟钱。

    贩子说:“你还有脸来?”

    袋子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白不要。”

    贩子说:“你有狗屁道理。”

    袋子说:“人前一句话,神前一炷香,说了就要算数。”

    贩子嚷:“歪理,歪理!”

    袋子说:“当然是歪理。若要是正理,君子不夺人之美,转正能轮着你?该瘦子哩!我作孽,你发财,这合情理?”

    贩子缠不过袋子,扔了两钱打发他走了。

    瘦子辞职后,学校缺了教员。袋子定了西子。西子实际是希子。她上头两个姐姐,父母亲希望有个儿子,叫她希子。结果父母连得二子,她整天看娃,没上几天学,识不了几个字。西比希好写,就把希子写成西子,活像是什么西施似的!

    袋子让西子教半年级。这是照顾她,可西子也有难处,比如,猴崽入学那日,挨个地报名。

    西子问:“你唤啥?”

    答:“文革。”

    西子记下,又问一个女娃:“你唤啥?”

    答:“红霞。”

    西子记了红字,却不会写霞字,念念叨叨:“霞,霞,霞狗屁呀,气死木匠,难死画匠!”

    女娃脸皮薄,哭了,跑回家去。

    紧跟着,红霞她娘找来了,吵得学校里乱哄哄的:“你不会写霞字,怪你学问浅,你才说我女娃的名不好!你的名好?西子,戏子,好脱裤子!”

    袋子听了,出来,院里的猴崽们围满了,乐得蹦高高。他慌忙把红霞娘拦挡到屋里,劝说:

    “她嫂子别生气。西子文化浅,可是咱们的苗子。你想,她是军属,爷当红军光荣了,爸在朝鲜挂过彩,有功人的后代,咱不使唤,使唤谁?使唤那头上戴帽的给咱下黑崽哇?你不怕把女娃也糊弄上个黑帽子?你还说啥脱裤子哩,你上过头,脸厚,人家女娃脸皮薄,要是寻思不过,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得顶命呀!还不安静点,快走!”

    那婆娘怕了,抿紧嘴,溜了。

    西子就当学前班的老师,没人再敢招惹是非。

    袋子培养西子的事迹还被介绍开去,县上号召各校学习。学习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怎么占领学校的阵地。

    袋子和西子都晕晕乎乎的。

    晕乎久了,有了收成。西子的肚子大了,无法遮盖了。

    袋子领西子去刮,医生说迟了,太大了。

    西子哭了,寻死觅活,要当袋子的人。

    袋子无法,和老婆商量。老婆蹦跳到学校,还抓破了西子的脸,指着她数落:

    “人家红霞娘骂你,西子,戏子,好脱裤子,真是这呀!”

    西子哭得昏天黑地,没法收拾。袋子无奈,只得和老婆离了,在村里那个破碾坊和西子过到了一搭里。

    背后人们指指点点。袋子却不在乎,对人说:“狗日的,咱也解放了,不再给人家顶门当布袋了。伙计,咱也娶来了老婆,改日别吆喝袋子了。”

    可是,叫惯了,众人改不了口,仍唤他袋子。

    袋子的光景不如先前好过了。不光他解放了,学校也解放了,不再要代表去管。袋子只有扛起锄头下地,到田里的禾苗中显摆去了。袋子走了,西子没了靠山。隔几日,一测试,净错字,也被撵了。

    西子下田,受不了那份苦,骂袋子没本事。袋子肚量大,不生气,背过身去不言语。西子独个生闷气,恨袋子毁了她的青春。她有过个看上眼的,山子,可迟了步,让袋子占了先。西子泼上了,暗里和山子好上了。

    袋子下田,山子就来。两人晕晕乎乎的。

    这日,袋子到了地里,有烟没火,发瘾了,没奈。回来取火,碰到了个正着。

    西子慌了,揽住袋子的腿不放。那贼趁空儿窜了。

    西子说:“袋子,我不对,你说咋吧!”

    袋子不语,点着火,抽了好几口烟,才说:“只要不碍我的事就行。”

    袋子的故事本应卑微地了结了。突然,袋子却又红了起来。村乡里也解放了,收粮好难,头儿们跑短了腿,也收不了几颗。思谋了个法儿,弄几个嘴甜的人下村催粮。袋子入选了,成了乡政府的人。我动笔时,正听见窗外的高音喇叭里有人叫喊:

    “哪个皇帝不纳粮?俗话说么,咳,纳了粮,自在王。你不交粮,睡觉能贴稳?还有人鬼打得胡说哩,说今年粮要得多,太吃亏,咳,啥吃亏?咱连瓮都吃了,再吃这么个小盔子,你还有啥不情愿的?……”

    袋子在讲,讲得满有兴味。听口音,活得挺有心劲,用个词说,生机勃勃的。

    尘泥村人添足:脸厚心宽舌头活,这是小人的形象。世人厌恶小人,岂不知小人有小人的好处。大鱼因大而落网,小鱼因小而漏网。存者且偷生,正合小人的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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