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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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为了燃烧,

    燃烧却很短暂。

    留下的虽然长久,

    长久的却是灰烬。

    ——题记

    记不清是何时了,我突然间就喜欢上了静寂。伺机就挣脱人群,挣脱喧嚣,躲进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时候我面壁而坐,或瞪着眼睛,或闭着眼睛,无端的思绪却早已飞出这直立的四壁,去做那无边无际的漫游。当然,我最喜欢的是走向阔野,走向寂寥,或躺在沙滩上,或伏在草丛中,轻松的四肢荷载起活跃的思绪,任它纵情尽意地舞蹈。漫游也罢,舞蹈也罢,游过舞过,常常又不甘心这种无意劳作行云流水般消失,忽儿来了兴致,这些漫游和舞蹈就成为笔底的文字。

    此刻,当我落笔的时候,是又一次漫游和舞蹈的终结。

    我想到了烧焰。俗话说,烧焰伙食,家缘过事。这看似简单的东西,却与家乡人们的生存和发展紧紧联系在一起。或许,在那洪荒年代,我先祖的先祖,从取暖的温热中发现了火的重要,就与之结下了难解之缘。更别说日后要吃熟食,火也就成为人难舍难分的伙伴。赖以产生火的材料,在我漫游和蹈舞的岁月,还只是柴禾和煤炭。托先祖的洪福,把我遗落在这么一片土地上。西去或者北去,都有高山,那山是石山。石山中有煤炭,所以,我的祖先有着烧煤的福分。我的头脑中没有留下“柴禾迷”一样的典型人物,却留下了关于煤炭的诸多记忆。

    拔步

    回顾拉煤的那段艰难历程,我立即想起了一个词语:拔步。而且,我自认为由于那段阅历使我深切领会了“拔步”的意思。拔步一词,不同的词典有不同的解释,但无论怎样解释,总与词语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一定距离,更不要说是恰如其分或贴切了。《辞源》解释为“抬起腿(跑和走)”。这种解释的要害处在“抬”上,失真处恰恰也就在“抬”上。抬表现的是走路的正常姿势,绝没有拔的意思。既然要拔步,那就必然是深陷泥沼,或者为什么力量所牵绊而难以抽腿,非如此就成了正常地行走,还有什么必要“拔”呢?《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较为圆滑:拔步为拔腿。显然,这种解释保留了“拔”字的深深含义。但是,拔腿又是什么意思呢?往下看数行就有拔腿的解释:“迈步或抽身”。抽身是另一种喻指的意思,这里姑且不论,而迈步的解释岂不和“抬起腿(跑或走)”不谋而合了吗?因而,这迈步的解释仍然停留在表象层面上。

    接下来该谈谈我对拔步的体验了。按常规说,一般需要付出拔步般艰辛的是拉上实车,也就是装上煤的路程。刚起程,车似乎没有多重,轻轻一拽就走了,走不多远,却添了重量,车轮每转一圈,都需要付出相当的力气。人,已经汗淋淋的了。停住步,歇口气,再拉再走,走不多远,就又气喘吁吁。而且如此反复,每一次只能比上一次拉得距离短些。这还只是平路而言,要是上坡,费劲就更大了。从亢村煤矿回返,一路有好几个坡,最大的坡是土门坡。先下到涧河滩底,然后再往高高的坡上爬攀。身后拽着1300斤重的煤车,若非力大如牛,不可能一人拉上坡去。每逢此时,我们只有盘坡,也就是大家都停下车来,每三人一辆平车,一人在前面拉,两人在后头推,往坡上移动,送上去一辆,再回来推另一辆。即使这样,也容不得丝毫懈慢,每个人都拼尽自己的气力,那车轮滚动还是缓慢的,似转非转。这时候若要是有个好心的过路人从旁边搭一把手,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添只蛤蟆还有四两力么!在这个坡前,我就为他人添过力气,那是“文化大革命”大串联的年头,我们一行人戴了红袖章,扛了红旗,徒步长征奔赴革命圣地延安。行至坡前,正遇弯腰弓背的拉车人,汗涔涔、气喘喘地蠕动。我们立即插了红旗,解下行囊,搭手推车。哪知推了一辆又来了一辆,在此我们一直从日影西斜推到日落西山,天已漆黑,才没了车辆,我们直起腰,拖着疲累的腿去村里借宿。看来是上苍由此发现了我和这长坡的缘分,才赐予我在这里蠕动攀爬,加深我对长坡的印象。每过长坡就尝到说不出的艰辛,即使后面有人推车,也不敢有一丝马虎。稍稍松气就可能倒退后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不跌个车毁人亡才怪。拼命用劲车轮转动也不容易,抬脚迈步也就分外艰难,抬头挺胸正常的走路是不行了,那样走非倒栽后去不可。拉车人必须双手握紧车辕,肩上挂紧车襻带,身子用力向地面倾斜,几乎和车辕倾成平行线,车轮才会向前转动,这就是拔步的姿势。

    这种姿势总使我想到那么一幅画,这幅画在小学一年级时就深深印进我的记忆。那场面叫“老公公拔大萝卜”,是说人多力量大,老公公身后是老太太,老太太身后是小姑娘,小姑娘身后是小花狗,小花狗身后是小花猫,小花猫拉着小花狗,小花狗拉着小姑娘,小姑娘拉着老太太,老太太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握紧大萝卜,大家一起用力,身体一律后倾,于是大萝卜拔了出来!那是多么令人欢欣地拔呀!而这拉煤的拔步绝然没有拔萝卜的欢欣,每一步都充满了艰涩和悲苦。有一次,我猛往前一挣,襻带断了,一下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立刻使我意识到什么叫死亡,顿时眼睛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我满脸是血。好在没有伤着要害地方,只是鼻子出血,很快止住了。鼻子出血是因为鼻头高,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他不安于平庸却要高出其他部件?活该!奇怪的是,鼻眼洼里居然擦伤了一块皮,至今尚残留着一个小小的斑点。我不知道这低洼地带为什么不能安全渡险?那一次确实危险,若不是后面有两个人推车,见我摔倒迅速拦死车,在轮下垫了块石头,那煤车要是倒滑下去,定要撞伤人。我清醒过来,将车襻挽结续好,又拽起煤车拔步向前,继续体味拔步的意思。试想,这种拔步是能用“抬腿”或“迈步”而轻松解释的吗?

    这是拉实车的情状,拉空车可以好一些吧?该是这样。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回,我就碰上个刮风的鬼天气。那是个冬日,我们是后半夜起身的。依计划在天亮时赶到窑上,装好煤,天黑前可以返回来。这样紧凑地往返,可以避免路途住宿,省了住店的3毛钱。这店钱委实不高,尤其是用现今的眼光去反观那遥远的店铺,这钱简直微乎其微。外地出差住一宿标准间要出50元,稍豪华些就得上百元或数百元,更别说住香港那上千元的客栈。然而,那会儿的3毛钱却来之不易,劳动1天仅记10分工,工值还不到1毛钱。三天的辛劳被这一宵掏光于心何忍呢!因此,要起早贪黑地赶路。起身的时候,月亮已不见了,只见低低的云絮。许是云层不厚,可以使轻柔的月光滤入人世一些,所以眼前并不漆黑。对着朦胧的夜色,一轮圆月浮上我的脑际。亮亮的圆月周围拥着好些云彩,那云彩犹如厚厚实实的围墙环绕着月亮。细细看,这城墙般的云圈尚留着一道小口。村上人称这现象叫做月亮戴圐圙。圐圙分两种,雨圐圙和风圐圙。有这么一道小口的是风圐圙,没有口的是雨圐圙。据说,这圐圙可以预测天气,围住雨圐圙要下雨,围住风圐圙要刮风。按说预测到风的信息,我们应该改日再来,可是,大伙都做了准备,更主要的是拉煤用的平车都不是自家的工具,是借用别人的,好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得来,不用还回去,岂不可惜?为了避免这种可惜,大家义无反顾地上路了。

    风果然来了,起初不大,只是一丝丝的凉。这凉风鬼精明的,掀起我的棉袄,从腰间直往我的肋骨间灌,浑身的肌肤随着凉风的侵扰而颤抖。我那握紧辕把的手不得不腾出一只来搂住棉袄,这样风掀不动棉袄,身上的寒气便少了。突然间,风大了,大得怕人。带着凶狂之气迎面扑来,那架势活像在囚笼里关闭了许久的猛兽,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要把积蓄在身上心头的全部淫威倾向人寰。地上的尘土,田里的落叶,河滩的沙石,被狂风抛上天去,在空中结队窜流,横行滋扰,不断有撞在我和同伴脸上的,打得麻酥酥地疼。眼睛也迷了,无法睁开认路,只得伸手揉搓,让涩痛唤出泪水,冲洗沙粒。这当儿,每一步都困难极了,弯腰弓背,车轮还似转非转。形容这种情况,我敢说任何词语也没有“拔步”准确。我也就更为叹服“拔步”一词创造者的高明,也就愈发不能苟同解释“拔步”的浅陋。

    由此我想到,每一个词语的诞生,都包含了人们真切的感受。诚如茅盾先生赞赏“麦浪”是作者的妙手偶得一样,“拔步”亦然。离开了对事物的透彻了解和切身体验,就不可能有突如其来的灵感,也就不会有什么妙手偶得。进而可以推出,对每一个词语的解释,也只能是一种情绪上的感知和体味。离开了这种体味和感知,用词语去解释词语,只能是隔靴搔痒,不免失之肤浅。因为,人们丰富的思想化为词语,本身就是一种局限,解释又是一种局限,要用一种局限把另一种局限说得透彻明白,怎么可能?这正如我在这里挑剔他人的解释不尽词意,倘要我解释,我更没有合适的词语。作为人类词汇最精当的词典,不可能把我的这些冗长感受拉杂在其中,若要我去解释拔步,我也不得不承认自愧弗如。

    变迁

    用平车拉煤别看会导致艰辛地拔步,但却是乡村进化的一种标志。

    当然这是站在过去特殊的位置去看,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平车拉煤,那只能是一种落后的象征。自然如此,任何事物在历史和现实两端都难有永恒的价值。

    这还只是宏观而言,若是微观细论,连平车这个名字似乎也难以合乎逻辑。什么平车?既为车,就有车轮、车轴、车厢、车辕,试想这些物件,哪一样有平的特征?车厢似乎平些,可还高高翘着两块耳板,影响了车体的平坦。

    其实,平车之平,是相对推车而言。推车原是木头轮,木头把,木头板,轮不大,把不长,推上百十斤也死沉死沉的。后来的改进在于换了车轮,木轮变为铁轮,且装了橡胶轮胎,轻巧多了。一个人推个五六百斤不算事。车轮也比原先的木轮大多了,高高翘出车厢好多,而且在正中间,为了遮掩这高翘的车轮,车厢正中按了木头盖。这木头盖却破坏了车厢原来那小小的平坦。大概正由于这高翘的木头盖,才使两个轮的车子出现时,人们一下发现了那较之推车平坦的车厢,所以就有了平车的称谓。

    平车比推车好用。推车一个车轮,举起双把,车子就失去了平衡,随时有倾倒的可能。因此,推这车子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让它翻了。怎么掌握为好?民间传播着诀窍:推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咋个扭法?却无定规,完全看临场发挥。若是初看那推车的模样,着实有点骇人,不是偏东,就是歪西,随时都可能翻倒。然而,推车人却满有把握,稳操胜券,平路敢推,山路也敢推,有人上山推炭,一车就能推回一冬天的烧焰,在当时这着实是件了不起的工具。

    要知道,早先人们完全是靠肩膀担煤的。上好的把式,也不过能担个百十斤。路途远了,初时不重,越走越沉,要把百十斤担回来确实不易。父亲就担过120斤,那是头一遭担煤。到了煤窑,看看那堆积如山的煤块,实在喜欢,想想家里烧煤时节俭的模样,不知不觉就装了个满。在窑场上肩,担子并没有多沉,可是越走越重,扁担两头,如两架颤动的大山。赶从山上回到家里,连吃饭的气力也没有了。第二天更为难过,腿肿得好粗,脚肿得好圆,连炕也下不来了!所以,当推车出现时,当祖辈人告别担煤的历史时,心中的高兴劲真和过年喜庆没啥两样!

    当然,担煤的历史结束,并不意味着完全抹去了那段历史中的辉煌人物。乔五斤就是我们家族中一位因担煤而被人称道的汉子。别人担煤用筐子,他担煤却用揽槽。揽槽是人们喂牲口的工具,用来装铡刀铡出的寸寸草。那草短小难装,若用一般的筐子,装不了几斤重,净跑了来回。一只揽槽有五六个筐子那么大,装一回顶好几回,最是出活儿。用这家具装草,满满一筐也就是几十斤,而要装煤,那就是几百斤了,普通扁担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担起的。这当然难不倒这位大力士,他顺手从别人家拆房刚卸下的木头堆里,选了一根较细些的墙檩上了肩。乔五斤挑着揽槽到了煤窑,四周的人都傻了眼,嗨呀,真没想到尘世上还有这般的力气大的人。窑主也在众人的惊诧中走过来,一走到那两只揽槽前,手中的水烟袋就没了“咕咕”声。他瞅瞅揽槽,瞅瞅比揽槽高不了多少的那人,说:“你不用排队了,尽你的装,只要你一肩能担出山口,我连钱也不要!”乔五斤二话不说,捡起泛亮的煤块就装,装满了,挑起就走。窑场的人都扔了活计,簇拥着窑主,追赶着乔五斤看稀奇。哪里知道,这乔五斤力大如牛呢!

    他好抽烟,常常没了烟钱,打场时,就思谋着要偷点麦子换钱。他精,爹更精,白天守在场里,晚上睡在场院,且堵在场厦口,看你咋能把装了毛裢的麦子倒腾出去,一毛裢少说也有上百斤,要搬咋也看得见。乔五斤也算孝顺,连日都披一件长袍和爹一块看场,穿长袍是因为夜露生凉,爹还披着棉袄哩!这夜,爹睡得正香,就见五斤从身上跳过,坐起一看没拿什么,便问:“咋去?”答说:“尿一泡!”爹没再留意又躺了。可是,一泡尿尿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爹心里就开始盘算,点亮马灯一照,却见麦子少了一毛裢。便有些纳闷,也怪,这贼坯子是咋倒腾出去的?正照着,五斤回来了,拿了空毛裢说,我换了些烟钱。爹又气又奇,问他是咋倒腾的?五斤不语,撩起袍子,就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毛裢麦子,轻手轻脚走了几来回。爹说了声“好你个贼娃子”,又躺下了。窑场的人怎能知道这底细,只见揽槽上下颤着,墙檩子咯吱吱叫着,乔五斤却腰不闪,步不乱,走得从容自在。追赶着看热闹的人都赶出汗来了,他仍然走得稳稳当当。很轻松地一肩就挑到了山口口,而这一肩竟然走了高高低低的十里路程!窑主服了,说:“你担走吧!钱,我不要了!”

    乔五斤说:“你还看吗?要看,我再走十里到台头村换肩。”

    窑主说:“不看了,我服你!”

    乔五斤说:“那我就在这儿换肩了。”

    说着,左手扳了扳肩头的墙檩,两只揽槽轻悠悠转到了左肩,趁势一闪,他迈开大步,风一样扑下山去。

    自此,乔五斤担煤从来不用排队,谁见了谁让,他总是随去,随装,随走。

    自此,乔五斤担煤身后总跟着一群人,沾他的光,早点装。

    乔五斤不仅是我们祖上的荣光,也是我们村上的荣光。

    推车的出现隐隐遮掩了这种荣光。往常担筐子的人,也能推回两揽槽重的煤了!然而,流传于众人口舌中的荣耀却一代一代传诵不断。我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平车早已取代了推车,可是,我仍然可以在父辈们那绯红的脸上体味到这种荣光的不凡。

    道路的拓宽很快结束了推车时代,逐渐兴起的平车代替了推车。平车比推车至少有两个优点:一是载重量大,一车可以装上千斤,抵两个推车,跑一趟,顶两趟,上算;二是平稳好拉,只要弯腰用劲就走,不必像推车那样时时担心翻倒,也不需要无休止地扭屁股了。只是一辆平车要花数倍于推车的价钱,村上少数有钱的富裕户才有这样的固定资产,大多数人与之无缘,只能一边羡慕,一边怨叹自己囊中无钱。每回拉煤只得借车,而借车拉煤,这车是要出大力的,非上好的交情绝对借不出来。

    那一回,我的平车是姑父借来的。姑父借的平车是村上一位人物的。他叫石仁,抗美援朝跨过江,和姑父在一个营里。一次偷袭,他和姑父去摸敌人的暗堡。那是一个雪夜,一地的亮豁。他们没有穿素常的军装,披挂着卫生队的白褂白帽摸了上去。还算顺利,直到炸药包的导火索燃起,暗堡里的鬼子才发现了这白色的游魂。枪声划破了雪夜的静谧,子弹飞出来了,石仁翻了个跟头,姑父也翻了个跟头。接着,一声巨响,暗堡飞起好高。后面的战士们呐喊着上来,占领了敌人盘踞了好久的高地。石仁一个跟头跃了起来,抢先扑向高地。姑父却原地没动,他的血染红了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白雪。事后才知道,他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梭子骨。姑父被送往后方治疗,而石仁却因作战勇敢升任为排长,继而当连长,当营长。他回村的时候就要当团长了。

    前方的喜报不时传回村里,石仁成了村人眼中的英雄。提亲说媒的赶趟似的往家里钻,父母二老还是有眼光,花里挑花,也没眼花,选中了桑树湾那漂亮的闺女定了亲。部队回国不久,公公就领着未过门的媳妇到了部队。石仁一见姑娘,满心喜欢,姑娘却一脸的不悦。原先介绍人只说石仁脸上有几个碎麻子,何曾想竟是这么多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当夜石仁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姑娘认命了,她铁了心,准备跟着团副好好当娘子。谁曾想,就为这生米熟饭的过失,团副被撸了,石仁回到村里也不过是个庄稼汉而已!

    石仁一下塌了架子,往日在部队的凛凛威风没了,在家里事事由着老婆。老婆凡事都要掐尖,实在有气了,石仁也不敢对老婆抬手动脚。有人说,那一回收玉米,雷紧吼,风猛刮,老婆躺在炕上就是不挪窝,没人撑布袋,一个人装不起来。石仁吼叫,老婆不理不睬。他恼了,一脚把刚刚扫起的玉米踢得四散乱溅,却没敢弹老婆一指头,一赌气也不管了。老婆只翻了个身,睡得更稳了。还算老天不赖,光响雷,没下雨,刮一阵风,把云掳跑了,玉米没淋湿。眼看日落天黑了,老婆还是老样子。石仁只好有气变没气,拿起扫帚把自己踢散的玉米又搜罗到一起,再慢慢装好。

    石仁生来脸丑,又难有高兴事上心,从来都愁煞煞的。村上的娃儿们都有些怕他,背地里七拼八凑地编排他。日子久了,居然演化为一首歌谣:

    碰见一个人,

    长得还不错,

    就是脸上有些小圪窝。

    大的像海洋,

    小的像笸箩,

    最小最小的也像个烟袋锅。

    若不是那年“四清”,一锅端了原先的村干部,石仁很难有出头之日。石仁一上台,就抖出团副的威风,呼喝出久有的怨气、穷气,呼喝出一村人的惊怕,忙乱。没多时,他的脸上滋润了,还买了平车,拉拉拽拽,光景好多了。试想,这样一位人物的平车岂是好借的?只有姑父才敢登他的门,借他的车。我也才能在借到这先进工具后去躬行艰难地拔步!

    漫画

    70年代初,一家省报刊出过一幅漫画。画面上是两车不同的煤炭。一车块炭,一车碎面。两个车主,两种表情,一个欣喜,一个忧郁。画面下的词是: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这幅漫画立即引起了我们的共鸣,画面虽然在人们的口中无法传诵,而那句传神的配词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甚而,学校里的那些小学生读厌了干巴巴的课文,也会突然亮出一句:“有面子的没面子,没面子的净面子”,这也会增加一点校园里的生动气息。有谁知道,那句久久传诵的词作者是谁呢?不错,漫画自有漫画的作者,可是我敢断定,漫画的作者是一位颇为精明的画家,他是受了这句词的启迪才欣然走笔的,而绝不是先做了画,再配上这句远近闻名的词。因为这词的作者就是在下呀!时隔这么久,我绝没有去和作者争夺版权的意思。况且,时下商品大战潮涨潮落,真假猴王早就难分难解了,“假做真时真亦假”,何必去冒那夺人之好的风险?弄不好既不能为自己正名,还会被指控为恶意侵权,我自不必去纠缠历史的陈账。如果尚有一点知识,还是去创新,创新才会使生命蓬勃,永不枯竭。

    当然,我所以会有那样的传世之作,并非是我有超人的才智。而是拉煤的苦难生活点化了我的愚顽。拉过几回煤后,我发现我的煤没有一次是像样的,所谓像样的是指块炭。我每回都拽回一车稀碎的煤面子。这样的煤不好烧,也不耐烧。不好烧也还能将就,多用柴禾引着煤,一点着也就没什么难的了。要耐烧,却不是面子煤能达到的。块煤到了炉膛,一旦燃着,膨化开来,小小一块能胀满半个炉膛,燃烧好久。面子煤哪有这种优势,没烧咋一会儿,迅速萎缩下去,化为灰尘,被火箸漏下坑道。这不耐烧着实是困扰我的一大问题,实质是个利益问题。花同样的钱,买一车块煤可以抵两车面子煤烧,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买块煤何其容易!

    那时候,一切都在紧缺之中,煤炭也是这样。拉煤的人在煤窑前排了长长的队,缓缓移动,移动到装煤的地方,再眼巴巴盼望和祈祷自己的好运。从煤窑里伸出根铁轨来,铁轨上载出一斗一斗的煤厢。“咣当”一敲,那厢煤就翻倒在你的面前。猛然,你的运气就真真切切展示在你的眼前。多数时候,多数人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失望。也许为了这厢煤,你昨夜曾作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又黑又亮的块煤,闪闪翻倒在你的面前,你笑着装好,笑着拉回去,又收获了老婆娃娃满满一院子笑。可是,偏偏事与愿违,翻在你面前的竟然是一厢碎而又碎的面子煤。你能不失望?失望也不敢怠慢,你得快快装,迟了别人会要装,你就得等下一车,说不定等来的是更大的失望。

    装过几回失望后,人就逐渐变得精明多了,千方百计去寻找各种可以利用的亲朋关系。本来跻身于这种黑污的行当之中,我就卑低三分,再要去死乞活赖地求人,那更难开口了。可是,有一次,我在煤场硬硬厮守了一个夜晚,这种骨子里的清高被挤压出来,逐渐化开,也变得媚俗入世,不惜用浅浮的媚笑去讨得别人的欢欣。那是一个中秋节。选定这一佳节去拉煤,是因为节日学校放假。父亲有一天的假日,可以陪我去煤窑帮把手,推推车。其时,父亲告别担煤生涯已有很久了,这些年中,他成了一位教师,又成了一位校长。校长在他人眼里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学校那帮猴崽眼里还是颇具威严的。可是,一旦混迹于这种煤污的浊流中,不管你是威严,还是尊严,都应和同流们一样自谦和自卑,都应该听那些脸比你黑、衣比你脏的窑人指派。否则,你就会蒙受意想不到的祸害。按说,父亲和煤窑的交往要比我早得多,这种感受和体会应该更深。或许是父亲担煤的时代太早了,那时的窑人还没有研究出时下这一套耍威风的技能;或许时过境迁,父亲早好了伤疤忘了疼,久久不来此处,以为这里和教科书上一样纯洁无瑕;或许是他背了一肚子毛主席语录,以为红太阳的光辉也将这块土地照得灿烂一片呢!反正,他一句话冒犯了那位过秤人的天威!

    我清楚记得那位过秤人脸长得挺长,挺黑,口一张,白牙明晃晃的,还长着一张逗人发笑的滑稽相。他姓马,没有人敢叫他老马,恭称他马师傅。马师傅就用他那一副滑稽相,滑稽着一个个毕恭毕敬的拉煤人。轮到我们过秤时,我也像常人一样躬背弯腰,笑嘻嘻地递上一支香烟。现在看那烟并不值钱,即使一盒,也比不了时下一支红塔山烟的价钱。可是,为递这支烟,我却付出了极大的努力。首先,我要涤净我骨子里素习清高,否则,决不会甘于向这位黑汉媚献殷勤;其次,我得时时惦记这烟的事情,我不抽烟,即使口袋装好了招待人的烟,也常常会忘之脑后。这一次还好,我成功地演完了同流中一个普通的角色。马师傅没有推辞,也没有把我的那支烟像他人的一样放在桌上,而是夹在了耳朵上。我看到我刚从烟盒中掏出的雪白的香烟夹在了耳朵上时,已清楚地印上了黑黑的煤乌。马师傅夹着我的烟卷给我过秤。磅秤显示,我们多装了30斤煤!多装不是错事,如同少装一样,谁也不可能按照开票的斤数正好装满,多退少补这是惯例。问题就出在退煤上。在我前面的那人,卸掉上面的煤块,把车厢的面子煤往外搓了几铣,然后又将块煤装好去了。轮到我时,瞅准先例,前车后辙,照着办就行了。谁知,事情就坏在这照办上。当我搬下块煤,搓面子煤时,马师傅突然大吼一声,毫无思想准备的我,着实吓了一跳。我顿时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是没有把那些块煤退出来,我也明白了我这支烟的努力算是枉费心机。我瞧一眼那支刚刚还洁白无瑕、这会儿却乌迹遍体的烟卷,不仅满腹委屈,却又不敢将这种委屈流露出来,努力扮出满脸笑颜去改过自新。

    偏在这时候,我的父亲发话了,父亲此时已忘却了自己所混迹于乌流中的身份,摆出了小学校里校长的架式,质问马师傅:“你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前面那位怎么退的?”按说,面对指责,马师傅脸上应该红一阵,白一阵,自知理短,怀着歉意改过。然而,这张黑脸没有红和白的任何余地,因此,从他那雪白的牙齿喷出来的竟是这么几个泥污不堪的字眼:“老子就这样,你告去!”父亲大怒,骑着自行车便去矿领导那儿告他。我没敢发怒,一再好言求告,马师傅却不让我过去,把我的煤车拽到一边,再也不理不睬。

    我和我的孤车站在旁边,目视着后来者一个个谦恭而温顺地拉着车过去,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言表。老实说,作为一条汉子,我也不乏热血冲动的时候,我真想狂吼一声,扑向前去,抡起我装煤的钢铣直劈那颗马脑袋。这样,我不费多大力气就会结果了这害群之马。虽然,因为结果他的性命,我会成为刑场上的死刑犯,但是,我敢说那群谦恭的人流会把我尊为一名英雄。我的肉体会在枪声中溅着热血倒下,我的刚正却会在众多的口舌中耸立。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我的懦弱占了上风,我想起临起程时母亲的殷望,妻子的缠绵。倘若我为了一车煤而捐躯,会给她们造成多么大的打击?!这种怀恋阻碍了我的冲动,荡涤了我的鲁莽,我只好在一旁瑟瑟抖动。抖动一阵儿,我便上前陪一回笑脸。每笑一次,我的心就痛哭一阵。我强压住心痛,竭力让这苦笑变得自然柔和,且带有更多的媚俗。越是这样,我的笑就越难自然。无论如何,马师傅都可以看出我是驯服了的,即使铁石心肠也该动一动了。马师傅却立场坚定,毫不动摇,对待我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父亲的告状很快败北了,矿领导正在“斗私批修”,哪里顾得上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辆一辆的煤车过完了,煤场空荡了,马师傅还不给我过秤。日落西山,他把大门一锁,扬长而去,我们被困在空落的煤场,车出不来,人也就走不脱。谁知人不在,平车能否安然可靠?若是平车轮子被人卸走,那就实实可悲了。父亲火冒三丈,却也有苦难言。天黑了,我们不能父子俩都厮守在这里,我请父亲去店里投宿,父亲答应了,从那扇大门的小洞里往外钻,留给我一张永远难忘的背影。那背影既低着头,也弯着腰,然而,要不在煤场厮守暗夜,只有低头、弯腰才能钻进温和的店铺。这背影留给我无穷的思索。

    父亲走了,我啃了几口干馍,用木棍撑好车辕,铺一条麻袋,蜷缩在平车下面躺了。中秋时节,夜寒天凉,地上又是硬邦邦的,可以想象这种睡觉的方式是何等凄楚,何等难以成眠?恰恰相反,我浑身着地却得到一种少有的舒适,疲累一天,确实困了,劳困的身体很幸运能有这种歇息。我睡得沉实,酣畅。

    睡醒一觉,倦意消散,望着朗朗秋月,我一时浮想联翩,心乱如麻,哪里还睡得着呢?我想到苍茫的暮色中,妻子或许正领着我的孩子在村头道口翘望我的踪影,他们失望了!我想到马师傅,他酒足饭饱后早酣然睡去,睡梦中也可能还会有几声胜利的得意!忽而又想到李白的思乡诗,和着音韵吟成一首打油诗:

    车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暗凄伤。

    第二天,在艳艳的红日下,马师傅淫笑着放了我。非常感谢马师傅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面子教育课,使我日后没有面子再也不轻举妄动。我很快找到了一个关系户,她叫秀梅,是我小学的同学。我上学那会儿,年龄参差不齐,比我大好几岁的人不少,女孩尤多。所以,我读完小学,又去城里上初中的时候,我的那些同学有不少就当了丈夫、妻子,继而又晋升为爸爸、妈妈。

    秀梅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不知托了哪一门的洪福,会嫁到矿上来,成为国家正式人员的家属,这在我们村上,没有不青睐的。秀梅是一位美丽而又聪明的姑娘,她一直是我们的班长。她那高挑个儿来去如风,回答问题,完成作业,干脆利落。同学们喜欢她,老师也喜欢她。如果她继续升学的话,准会有大的出息,但那时的乡村,父母都不愿供女娃读书,她没能去考初中。这是她的悲哀,或许更是她的幸运。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矿上已有了一套居室。居室里有当时还颇为时髦的立柜、平柜之类的家具,立柜和平柜之间有个短桌似的摆设,上面有一块椭圆的大镜子,后来才知道这叫梳妆台。从梳妆台前掠过,一眼就看到了我蓬头垢面的形象,想想每日秀梅要在这里打扮自己的花容月貌,我真害怕自己的丑陋污染了明洁的镜面,悄悄躲在镜子难以照见的角落。秀梅和她的丈夫正在吃午饭,餐桌上摆着四碟小菜,还有满碗满碗的面条。在我眼里这是丰盛而不寻常的饭菜,秀梅竟说是家常便饭,尽着让我吃。这样的家常便饭着实让我惊诧!坐定不久,我即发现了这个家庭的缺陷。秀梅男人面目苍老,寡言少语。猛然一看,很难把他二者视为夫妻。听说一位拉煤汉前去要点水喝,指着那男人讨好地问秀梅:“老人家的身子骨还挺硬朗。”显然把男人当成她的爸爸或公公了,秀梅啼笑皆非。我这才领悟到,一种幸运之中必然隐藏着某种不幸。果然,日后我屡次来往于矿上,便听到了不少的风言风语,多是说她和某人如何如何。这种议论,在我们那个村里也时有所闻,并不新鲜,但发生在秀梅身上,实在有损她在我心目中纯洁完美的形象。然而,我坚信秀梅的雅洁,他人胡诌不外是吃不到葡萄却说葡萄酸。有一回,秀梅伴我装好煤匆匆去了。我回身去厕所撒尿,一进去便听见有个家伙淫笑着说:“伙计,我要是有钱,也会让秀梅尿一泡黑水!嘿嘿!”另一个家伙说:“我要有钱,还轮不上你哩!嘻嘻!”两个家伙嘻嘻哈哈地笑着,笑得满鼻孔都是臭气。我很惊奇,也很愤怒,只是势孤力单,无法去惩罚眼前的丑类。更多的则是悲哀,我难以置信我心中的美丽娇艳的佳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一团疑云久久萦绕在我的眼前,顿时头脑中迷乱不堪。

    但是,无论如何,由于秀梅的屡次关照,我再没有受过害群之马的奚落、刁难,再没有和衣望明月的遭遇。每回去都是随到随装,而且都是油黑发亮的块煤。那一回,我和我的同伴把冒尖的煤车拉上一面高坡,在一棵大树下乘凉,缕缕轻风很快吹走了热汗,看着眼前一辆辆拉着面子煤蠕动的同类,心中百味集聚,突然脱口吟出:

    有面子的没面子,

    没面子的净面子。

    同伙们听了无不称好,回村,作为谜语调笑他人。他人始终猜不着,一经指明,众口夸妙!于是,这作为漫画题材的作料不胫而走,流浪他乡。以至若干年后,回到我的桌面,居然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连它的缔造者是谁竟成了一团疑云!

    苦趣

    毋庸置疑,拉煤是一件苦涩而艰难的活计。那一溜平车过去,延续着一行躬腰驼背的苦难。望着那些蠕动的影子,使人难以想象这些饱受苦难的同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而,正是这群苦难的魂魄,也不乏自在的逍遥和乐趣。

    每爬上一面高坡,车队都会停下来做短暂的喘息。别看这时光不多,可只要喘吁平定,缓过气来,就有人妙语连珠,打乐逗趣。这不,有人刚打了一个喷嚏,就有人接茬说:“哟,天气要变脸呀,快走!”顿时,众人哄然大笑,因为都知道这么一句俗语:“狗打喷嚏,过不了三天要下雨。”而那位被嘲笑的汉子则不亢不卑,不慌不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无欣慰地炫耀:“你们懂个屁!这是老婆和咱亲,念叨咱哩!伙计,有这福气吗?”众人哑口难言。据说,有人信以为真,回去还真抱怨老婆不把自己当回事,看人家张三李四,每回出去,老婆都念叨好几回哩!老婆知道自己男人是铁汉子,比不得人家那瘦骨架,就是刮了刀子风,下了雹子雨,也难让他伤风受寒。那怎么念叨念叨呢?思来想去,知道男人好用袖子擦汗,就用辣椒水浸泡了袖子。拉空车不出汗,男人不擦;拉平路不出汗,男人也不擦;到了上大坡的时候,铁汉子也止不住汗流满面了。苦涩的汗水不断流下,还会流进眼睛,搞得人涩痛,只得擦,一擦,鼻孔辛辣难忍,打了一个全车队都听得见的响亮喷嚏。汉子好高兴,边走边喊:“不使劲不行了,得快些回去,老婆念叨咱哩!”越使劲,汗越多,擦得也越勤,喷嚏也就一个接一个爆响,终于这汉子忍不住了,唠叨“抄花头老婆,就念叨得不停啦!”众人哈哈大笑!

    这支艰涩的队伍,就是在这种人们难以理解的浪漫中前进的。不仅现实,追溯往昔也充满了谐趣。在这泥污的行列中,确实不乏有识之士。虎落平阳被犬欺,一旦步入这个行列,即使天王老子也一样被人瞧不起。我们村曾有一个落第的老秀才,混迹于驮煤的队伍中。此人姓刘,人称刘先生。刘先生满腹经纶,却屡试不中,后来心灰意懒,只好随了俗流以驮煤为生。某日雷雨之后,天气生凉,刘先生戴了一顶草帽,披了个棉袄,牵着他心爱的毛驴在草坡上放牧。口闲无事,哼出几句戏文。或许就是这几句戏文,招引了路人的注意。一位过客朝他大笑,笑毕扔来一句:“穿冬衣,戴夏帽,胡度春秋!”刘先生猛一怔,打住小曲,随口还击:“从南来,到北去,不是东西!”这一句既对应了那一句,语意比那一句更为尖刻。那人一听,慌忙过来,低头就拜,连连说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先生高才。

    试想,这样一位有才学的人混迹于驮煤的人群中,这队伍岂能安生!可叹刘先生人强命不强,生得也没有什么姿色,脸拉长好多,看上去总体失衡。有一天,驮煤路过坡村,有几位在村口闲歇的老汉见了,一位逗趣说:“哟,你看那人的脸足有一筷子长。”

    另一位接着说:“可不,比那头驴的脸还长哩!”

    刘先生队伍中有人发怒,回过头正要接茬反击,被刘先生用眼神制止了。刘先生不恼不怒,轻轻往驴身上加了一鞭说:“贼坯子,不快些走,还要把垣上的戏误了!”伙伴都应声:“咱跟紧些,回去到垣上看戏!”村边的老头听了,都以为垣上村唱戏,连忙散了,匆忙回去吃了些晚饭,相约了去看戏。爬了五六里山路,好不容易进了垣上村,村上却静寂寂的,没歌声,没笑语,哪里像个唱戏的样子?方知上了当,被驮煤的人日哄了!老汉们火了,都说那人再过来,非给他点难看不可。

    第二日,刘先生赶着毛驴悠悠走来,早就等在村口的老汉们呼啦一下围上去,喝道:“你这贼货昨敢日哄爷们?”

    刘先生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好叔哩,我出门在外的,哪敢日哄你们,我是看天色不早了,嫌驴不好好走,日哄它哩!”

    老汉重复:“你是日哄驴哩?”

    刘先生说:“哦!”老汉们熄火放他走了。待在村头闲聊了一会子,忽然有人说:“不好,咱又被那家伙日哄了!”

    众老汉一想,可不是,但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对手,也就检点本身的过错,不再寻衅惹事。

    此事过去不知多少载了,仍然在拉煤的口舌中传留不衰。刘先生这样的人物,过去有,现在也有。拉煤的行列中活跃着一位姓冯的后生。这后生虽然没有刘先生的那些才华,可是也颇精明的,而且容貌长得周正,他能言善辩,尤其长于见机行事。他的最好才能便体现在男女之事上,初中毕业就领回了一个花儿一样的媳妇。或许男女之事耗费冯后生的才智太多了,他没能升高中,也没能升中专,沦为庄稼汉,厮守着花媳妇种田。因此,时不时也在拉煤的行列中闪现。每每拉煤,媳妇早早起床,给他做好饭,才叫醒酣睡的冯后生吃饱了上路。往往吃饱饭,伙伴们还没过来,就留了一段空白。这段空白小两口不甘寂寞,就完成一次家庭作业。当然,这作业无需人去批改,不会露馅。可是,每当上坡,冯后生气喘吁吁时,常把这家庭作业无意泄露出去!这种泄漏,非但没有降低冯后生的身价,却大大活跃了劳动的气氛,大伙将他称为快乐大师。快乐大师的能说会道很快出了名。马师傅也风闻了快乐大师的能言善辩,滑稽风趣。这日轮到给他过磅时,即停了手,要他说个笑话再走。快乐大师也不推辞,张口即说:“那天回到家里,我烧火,老婆和面。烧着烧着,我想那个,一下搂住老婆。老婆却不,说是面手。我火了,说煤手也不饶!”磅旁的人都笑了,马师傅也笑了,笑着挥手放行。待快乐大师走出一大截了,马师傅忽然想到自己就是煤手,这厮原来将我戏弄了。顿时生怒,跑步过去,扣留了快乐大师。这样,快乐大师也像我一样在煤场厮守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我那一夜只守出了一首有抄袭之嫌的打油诗,而快乐大师却守出了一个好点子。这点子为自己,也为大伙儿出了气,马师傅却大大出了洋相。

    快乐大师有点子,也有实施点子的才智,费了几阵口舌,就把马师傅家庭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是日,拉煤的人群上了土门坡歇息,快乐大师告诉大伙儿多待一会儿,他要在这里点燃引信。他找了一户人家,洗净脸上的煤黑,然后在路口东张西望。不多时,南面过来几辆平车,他拉住人家问是不是去拉煤,这当然是。又问认不认识马师傅,当然认识。他给人家下跪磕头,慌得拉车的人忙把他扶起,他才说我是涧儿洼里的,马师傅的叔伯弟弟,请你们给他捎个话,他爸黑夜里急病殁了。碰上你们省了我的腿,我去通知旁的亲戚。快乐大师流着泪叮嘱,麻烦你们一定把话捎到。拉煤的人当然愿意捎这个话儿,早就想和这位实权人物套近乎套不上,捎这个话儿正好。马师傅得了信,先是难受,马上想回去。又一想,家在后山洼里,上去一回不易。屋里还有弟弟张罗,不妨先把山下的亲朋都通知了,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些。托了好些人,才把亲朋好友通知周全。

    第二天,他挂着黑纱,坐着一辆130汽车往家赶,这是当时最体面的交通工具了。是日,冬阳高照,照得车上的花圈也闪闪烁烁的。车到门外停了,马师傅失声哭着“爸呀——”向院里走去,一进门却像活见了鬼,扑通一下跌倒了。他的老父亲正抱着拐棍在头晒太阳,闭着眼睛美滋滋地享受阳光。马师傅忽然醒悟了,赶忙撕了黑纱,转身上车毁了花圈,才来见父亲。这时候,山下的亲朋有搭顺车赶来的,女人们一进村就吊开孝了,扯开嗓子哭:

    “我那早死的伯呀——你再也见不上我啦!哦嗬嗬!”

    人越来越多,闹声也越来越高,花圈一个接一个送来,个个上书“马老先生千古”。村里人早被惊动了,围在胡同里看热闹,指指划划,议论纷纷。气得父亲抡高了拐杖撵着打马师傅,我们那尊贵的马师傅羞愧满面,如丧家之犬,狼狈窜回煤窑,好久好久不敢回家。

    自然,这悲壮的场景,是拉煤的车队陆续收集到的,每得到一点儿情况,车队里就增添一点乐趣,而且隔几日就会反刍一遍。自此,快乐大师缘此而名声大振,人人都敬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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