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
应该说,我的家乡是一块富庶的田园。这里沃野铺展,清流缠绕,插一支木桩会落地生根,撒一粒种子会发芽结果。因而,誉为“富庶之乡”并不是夸张和炫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10年时光是与饥馑为伍的。而且,我祖辈流传的故事多半和吃有关。这就把吃放在人生日月中最显赫的位置。
起初,我有些不以为然,可能是童年深受奶奶影响的结果。奶奶说,上人争衣,下人争吃。争吃,在我眼里是粗野之徒的放纵之举。世事却无情地教育我、规正我,使我重新认识吃的不凡,并且成为吃的仆从,为之劳作和奔波了好一段时日。这是醒悟,也是堕落。
那一年,风紧天寒,大年渐近,乡村里还没有一丝节日的气氛。那正是“农业学大寨”的岁月,四处流传着这样的口号:“大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这激荡人心的口号,再也无法使我激动,我为之动情的是那口号中明确提出的:‘吃饺子’。看来无论怎样革命化,这过年吃饺子的习俗还没有作为四旧破掉。可是,吃饺子必须先有饺子呀,而那时有饺子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再现当时的艰涩日子,可以钩沉出我胡诌的几句话作证:
风裹寒流侵金殿,
腊月已近人岂安?
饺子有馅皮何在?
学习大寨难吃饭!”
这算不上诗句,也没有难以理解的含义,值得提醒的是,金殿与饺子的馅和皮。金殿是个地方名,是我故乡的代名词。至于饺子的皮和馅,站在现在的角度去看,馅当然要比皮值钱,既然有馅,怎会没皮?岂不荒唐?然而,一旦进入荒唐岁月,荒唐的世事就会变得合情合理。所谓有馅,是指萝卜不少。萝卜多是因为当时要求一人一猪,一亩一猪,皆因为一头猪被誉为一个小型的化肥厂,猪多才能粪多,粪多才能粮多。为了粮多,或许也为能填饱大伙的肚子,队里给各家各户留了猪饲料地。这地大多数种了萝卜。是年雨多,萝卜可劲狠长。秋日里,萝卜丰收了,家家堆得好高。萝卜,猪能吃,人也能吃,包饺子自然不缺馅了。而饺子皮直至年根仍然是个未知数。
这饺子搅得人好不烦恼。
回想阳历年那天,雪落天白,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居然想到了今儿好歹也是年节,该庆贺庆贺。庆贺的好法子在家乡就是吃饺子。包饺子没有白面,没法擀皮包馅。扫净瓮底,母亲只扫出了一把白面,掺进玉米面里勉强实现家人的夙愿。和好面,凑合着捏在一起下进锅里,只待稍稍一煮捞出来美美享用。
恰在此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对门邻居无事串门,坐在炕沿,东一犁,西一耙,唠叨着不走。锅里的饺子早已熟了,可是无法揭锅。倒不是小气得怕邻居食用,而是怕人见笑。用玉米面包饺子从来无人所为,若要张扬出去,岂不惹人耻笑?我们也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酬那东犁西耙,用肚子里的咕咕声奉陪锅里的咕咕声。好容易熬走了邻居,揭开锅盖,一个饺子也不见了,成了一锅糊糊。
时近年关,想想阳历年的遭遇,岂不引人叹息:
饺子有馅皮何在?
凭良心说,我们那块土地上的粮食足以养育她的子民,饺子的皮和馅都不应该成问题。可是,那会儿上百口人都在一搭里过光景,分配场上的果实,队里有个原则:即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先国家是要完成国家的征购任务,后集体是要留足队里的用粮,而后再分给社员,也就是个人。这样下来,到底众人还能分得多少粮食呢?有民谣活画了分粮的场景:
不用拉,不用担,
光棍汉分粮簸箕端。
簸箕端回的粮食,到底能吃多少日子,自然是数得清的。
我曾经困惑,对于这样一种分粮方式,家乡人接受得为何理所当然?明白这么一个不好明白的道理,我是从一句俗语醒悟的。俗语云:“纳了粮,自在王。”对于这话理解和解释都高我一筹的是一位村头。村头用高音喇叭讲,哪个皇帝不纳粮?以此号召众人踊跃交粮,把自家的小麦驮到国家的粮站去。这当然是大光景解散后的事了。
与那位村头相比,我是一位蠢人。他当时讲过的道理,我在20年后方才领会,领会的原因还是得益于历史的启迪。掀开历史的书卷,在首页上我即看到了故里的荣光。故里曾是尧王的都城。这是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最辉煌的一笔。然而,写下这一笔也是极不容易的。关于尧王,有人说他是汾河东岸的伊村人;有人则说是河北人,古时河北称唐,尧王又有陶唐氏之称,所以,祖籍河北也有可能。不论近在对岸,还是远在河北,反正,尧王不在养育自身的故乡建立都城,而将都城建于我的家乡,足见我的故乡不是一块平凡的土地。
回答这个问题,后来的历史更为确切。公元309年,又一位皇帝,史书称之为前赵,而自号汉国的刘渊,也将都城迁到了我的故乡。那时候的皇帝已经有金銮宝殿了,所以,他建都的地方现在仍叫金殿。刘渊是位匈奴人,起兵称帝先在蒲子,后有人进谏,平阳沃野,好筹军粮,不若易之。平阳乃我故乡的旧称,刘渊皇帝听了此谏才将都城迁来。可以设想,从尧王建都的那个时候起,村上的先祖们就如数交纳皇粮了,祖辈传留,延续至今,村人的骨子里、血脉中流淌着纳粮的因子。
尽管我的父老乡亲有着纳粮的天然素质,时常还是难以应付那催粮的时局。祖母曾经淌着泪哭诉往事。那年月实实难熬,催粮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日本人明抢,二战区暗逼。白天,日本人挨门挨户地搜刮。夜里,二战区的长官们高喊抗日的口号下了山,把各家管事的人撵到村中的大庙里,谁家来人交了粮,才能把关押的人赎回去。祖父常年不在家,这管事的人自然是祖母。祖母被关在了大庙,年幼的父亲和他的妹妹蜷缩在屋里不敢动弹。无人去送粮食,祖母也就回不来。祖母说,在那阴森的北殿里她站肿了双腿。诉说这些往事时,祖母只有悲苦,并无愤恨,愤恨的则是土匪。土匪抢粮的手段更毒,她亲眼看到那伙凶神恶魔没有搜出粮食,就把王财主绑到柳树上,烧红的烙铁直烫他的前胸后背。随着一股焦煳味的弥散,王财主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这情景,祖母讲过好多年了,我仍然无法忘记。那年在课堂上学习岳飞,读到那句,每筹军粮,必蹙额曰:“东南民力竭也!”当即百般动情,感慨岳飞不愧为民族英雄。
我品尝交粮的滋味是珍宝岛发生战事的那年。那年秋里,稻子已压圈了,早熟的玉茭也可掰了,突然传来了交爱国粮的命令,而且要交麦子。交麦子当然是对的,难道还能让浴血奋战的将士在前线啃窝窝头呀!只是夏收时分到家的麦子本来就是极有数的,各家各户倒栽了粮食瓮,也难以交出。催粮的办法一个接一个涌现。先是召开动员会,讲爱国支前的政策;接着是广播喇叭里高喊着催粮;再就是树典型了。典型找的是鳏寡独户,人口少,交得少,好筹集。前面刚交,后面就有人敲锣打鼓送喜报,好不荣耀!一应高招都使完了,大多数户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树典型变为抓典型,典型户找的多是戴帽的四类分子,凡没交者统统抓去游街批斗。这些户交完了,又斗富裕中农、中农……这一招满灵验,村人都屈辱地交了小麦。从此,我看到的天日就有了不同以往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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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因为粮草断绝而兵败城破的绝非晋愍帝一例。我所以独独想到晋愍帝,是因为他的故事情节逐渐延展到我的故里。投降后的晋愍帝即被押解到金殿,刘渊皇帝虽然已经患病身亡,而他的儿子刘聪继了皇位,打坐在金銮宝殿着实戏弄了亡国之君一番。
这事早在上千年前就发生了。而且,似乎怕后人忘却这屈辱投降的耻事,司马光在主持编纂《资治通鉴》时,明明确确将这段史事榫入其中。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这足以窥见先人的一片匠心诚意。
但是,我知晓这件史实却是近年来的事。先前我既不了解我的故里有多么值得骄傲的辉煌,也不清楚晋愍帝有多么荒唐的旧事,更不明白这辉煌对吃饭问题有过多么深刻的注释。我浅白的思维中,祖母的训导占据着绝对统治地位。组成祖母训导主旋律的还是那句话:上人争衣,下人争吃。在好长一段日子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要活得体面,应当讲究衣冠,而不应该在吃饭上竞争,甚而觉得在吃饭上花费精力是十分可悲的。
我难以说清祖母的这种理论对我的头脑算不算禁锢,单是冲破这种观念我就耗费了不少的时日和精力。在突破祖母的理论之前,对争吃的一切行动我都很鄙弃。有两则民间故事,我记忆犹新,因为是耻笑争吃的下里巴人,所以我常引为笑料。
一则是,某人为了找碗饭吃,经常去一位要好的朋友家去。去多了又不好意思说吃饭,更要紧的是,朋友及家人虽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某人要改善这种僵局,达到吃饭的目的,需要用智慧来开启这把锈锁。冥思苦想数日,总算有了办法。
是日,快到吃饭时,某人去了朋友家。一落座便把朋友的娃娃抱在怀里,问:“亲狗仔,你猜伯伯今儿在你家吃不吃饭?”
因为他早有吃饭的惯例,娃连眼也没眨就答:“吃哩!”
他忙顺水推舟:“狗仔真亲,一下子就猜对了!伯伯就是要吃饭哩!”
于是,待到热饭上来,饱餐一顿,满意而归。
次日,去了朋友家,又是故技重演。朋友的娃娃可能在他饱食走后,受了父母的训教,他再让猜时,居然回答:“不吃!”
这显然是逐客令。然而,某人的心计正在于此时,他不愠不怒,而是哑然一笑,说:“亲狗仔,这回可猜错了,伯伯吃饭哩!”
娃娃无奈,娃娃的父母更无奈,只好无可奈何地又奉上一顿饭。
另一则故事是,某公参加朋友的聚会,进餐。第一道菜是豆腐,菜盘刚放好,某公时不我待,立即夹了一块放进口里。环桌便有人笑,还有人问:“你这么好吃豆腐?”
他答:“是好吃,豆腐就是我的命。”
言毕,连连下手。转眼,第二道菜又上来了,是一盘肉。某公立即转移目标,把夹豆腐的筷子对准肉盘连连出击。桌边人又笑,还有人逗趣:“你不是说豆腐就是你的命么?”
某公脸不红,不烧,笑而对答:“嘻嘻,我一见肉就不要命啦!”
两则故事,一个意思,此二人既为吃饭丢尽了脸面,却又花言巧语遮掩汗颜。听到这故事,我不止一次当做笑谈,嘲弄二位。现在想来,颇为愧疚,因为我曾经的行为并不比他们高明。与他们相比,我是蠢笨的。我没有像二位那么找现成饭吃,似乎是维护人的尊严和体面,孰料,在那劳顿的过程中丢掉的还是人格。
那时候,我们吃饭到了最艰难的地步。一位吃过派饭的公社书记曾将一日三餐概括为:“早起金丝塔,中午一把抓,晚上要想吃,拿起来还是它。”金丝塔是黄色的玉米面窝窝头。一把抓,是将一块铁皮上钻好眼的长板搭在锅上,抓一把用开水烫好的玉米面,擦按下锅,叫做擦圪斗。这样打发日月就够难熬了,时常还连这样的饭也吃不上。尤其是那年交过爱国粮,只好另谋生计。换大米和拾红薯都是生计的需求。
换大米是用大米换玉米面。这本身就是一场悲剧。试想,好端端、白莹莹、香喷喷的大米谁不想吃?自那年串联去了南方,我连着吃了几个月的大米,居然吃上瘾来了。时不时就想吃点大米。可是,这大米是好吃的?那时候,大米金贵,一斤能换近三斤玉米面。对于肚子来说,一顿也不容空缺,填满它颇不容易。而不论大米还是玉米面,一斤是一斤的地盘,所以,为了多填几回,只好将大米变成玉米面。殊不知这交换过程充满了辛酸。那年春节联欢晚会,换大米的演员推车上场,我心头就痛楚纠结。我立即想起串街跑巷的琐事。记不清是哪一年元旦了,已经夜晚10点了,我还奔波于街头。我的大米没有发落完,只好在寒风中继续叫卖。直到在火车站全部换完,我才顶着西北风返回,到家时已是次日凌晨了。
换大米留给我的深刻记忆是那些不乏挑剔的眼光。抓起一把,瞅瞅,又抓一把,瞅瞅,滚来滚去的眼珠搜索不止,似乎我的大米中潜藏了什么不法人员,似乎我就是一位惯于以次充好的奸商。每每此时,我都像受了侮辱,只想为捍卫大米和我的尊严大喝一声,凛然而去。但是,倘若那样,我的大米则只能是大米,绝不会有填充三倍空间的效果。因而,我需要忍耐,忍耐出卑贱的笑,笑着解释这大米的妙处。这情境不比某人搂着人家的娃娃猜饭好熬。
拾红薯应该没有这样的烦恼。我的故乡紧邻汾河,河的对岸是一马平川,一抹黄土高原。高原上缺水,没有我们这般水灵灵的条件。家乡得益于水,粮丰林茂,是个富庶之乡。但是,也失之于水,外地人纷纷拥来,光我们村土改时落户的河南、山东乡亲就不在百人之下。人口稠密,本来水土就难养育,何况还要交粮?红薯喜欢黄土温床,稍稍落点雨丝,就滋润得嫩翠嫩翠,生长得茂盛无比。这是指叶蔓,而叶蔓下面的果实,早在这嫩翠茂盛间积蓄了一袋子蜜。河东那辽阔的大地自然是红薯的乐园。
收秋后,离上冻还有些许日子。这时候是我们拾红薯的极好机会。我的父老乡亲汇成一支不用组织的人流,络绎流向河东大地。这是一支自行车的队伍,每辆破旧的车上都夹一把钢铣和一条布袋。车把上挂一个馍布袋。那布袋中的馍也是极为节俭的花样,为了不凉,都在鏊子上烙过,白面饼当然吃不起,只有玉米面窝头烙干的馍片。翻一整天地,不知要流多少汗水,却没有喝水的任何条件。干馍片实在咽不下去,就将拾到的红薯捡净些的掰开去吃,吃得有滋有味。拾红薯是天下最没有良心的活儿。其他任何活儿,都可以按劳动量多少计算收入,而拾这玩意却不一定了。有时,你翻的地正好是位粗心人收获过的,那收获就会超过希望。倘若正巧遇上位精细鬼,那么捡拾些小不点也不赖了。遇到这种时候,就应更换地盘。可是,谁又能知道哪块地是什么样的主儿收拾过的?所以,这收获的多寡也像命运一样难以预料。命运之说在一切自我无法把握的时候都很实用。
有一回,我们碰上了一件倒霉事。正拾得起劲,村里出来个吆牛的老汉。老汉喊,不准拾!我们不听,他拴了牛要我们去大队讲理。拾红薯又不是偷红薯,又何惧的?我们去了。进到院里,正开批斗会,有人正在打挨斗者的耳光,响亮之声如过年鸣炮,我们顿觉惊悸。惊悸未定,就有人呵斥:“破坏到这里了,把红薯倒下!”没有人犹豫,没有人辩说,匆忙解开布袋倒下那大大小小的罪孽,都怕那响亮的耳光移到自己脸上!这当儿我突然明白了,拾红薯的行为比乞丐体面不了多少。可是,连拾数日,就能拾到一个多月的口粮,我们怎么能轻易放弃这样的好事?因之,我们羞怯地倒下红薯,又匆忙地重操此业。关于吃饭,我们还可以摘引晋愍帝投降的史实为例。公元316年(建兴四年)8月,刘聪的大司马刘曜率大军进攻长安,国库太仓空无一粟。晋愍帝无奈,只好袒露胸臂,坐着羊车,拉着棺材,口衔玉玺,出城投降。
这种场面要比我们倾倒红薯的情形悲惨得多。比之晋愍帝所受的屈辱,我们是小巫见大巫。只是我们不应忘记,因为无粮才导致晋愍帝投降,也结束了西晋51年的统治。如果换一种思路,倘若长安太仓殷实,米粟充足呢?自然不会有投降的下场。推而思之,若有饭吃,某人和某公,以至现今指派文字的在下恐怕也不会有曾经的作为了。莫非不为五斗米折腰,还需要自己有三斗米,或者至少也应有一斗米?一碗米?
……
碗
世事不断发展和变化的性质,往往被迫改变初衷,甚而大相径庭。
那年,在凶神恶煞的怒视下,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倒下我挥汗翻捡到的红薯。完成整个过程后,再聆听那批斗会上持续不断的耳光声,我深深体会到缴枪不杀有着广泛的外延。至今我弄不明白,我们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屈就在吆牛老汉的手下,去经受一场少见的侮辱?我们完全可以逃掉,四散而去,他有何奈?可是,我们却没有逃。在找不到答案之前,我只能认为这是上苍对我的历练,有如韩信受胯下之辱一般。我在历练中硬朗和茁壮了,成为了现世的人。正由于经受了历练,反刍过去时,我才有资格发表有关吃饭的感叹。这一点绝不是在换大米或者拾红薯时就可以设计进去的。
同样,作为一国之君的晋愍帝也没有精明透彻到哪里去,更谈不上远见卓识。没有粮食的日月迫使他丧失了人格,成为一名亡国之君。可以设想,在打开城门前,晋愍帝经过了深思熟虑。起码考虑到投降的最低待遇也能讨碗饭吃。他没有料到,吃这种奴颜者的饭也仅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刘聪即杀了他。在我的故乡,晋愍帝由亡国之君变成丧国之鬼,结束了吃饭的忧虑。这一年中,晋愍帝没有饿肚子的危机,却受尽了羞辱。刘聪宴请群臣,命他在席间上菜斟酒。晋愍帝着青衣,戴小帽,忙碌非常。读史至此,我禁不住拍案而语:“酒囊饭袋。”倘若人没了精神气节,活着和死去有何差异?
我在换大米和拾红薯的时候,没有想到我会反刍往事,似乎,我那战战兢兢的举动和晋愍帝上菜斟酒没有什么两样?只缘我有了反刍往昔的今日,才使那旧事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这完全是事物发展过程对命运的慷慨恩赐。承受这种恩惠的远非我一人,我们村上数得出几位传奇人物。
“剃头王”当推首位。“剃头王”是个庄稼人,闲来爱摆弄把剃头刀给众人削光脑袋。又因姓王,才得了此号。那一年,他在官道边锄田,却窝着一肚子火气。早饭吃得清汤寡水,尿了两泡就没了劲。他想发火,父亲的火比他还大,瓮底早已朝天了,还不知劳累一前晌,午饭有没有着落。恰在此时,官道上跃过一面艳红的旗帜,旗帜后面的人结伙成队,一看,队伍的尾巴远着哩!队伍过着,有人还敲打嗒哒板,冲着看热闹的人表演:
当兵你就当红军,
红军都是大好人。
打土豪,分田地,
从今不怕没饭吃。
听说有饭吃,“剃头王”立即流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了,不由得撂了锄头,跟着队伍走了。
这是1936年,红军从延安渡过黄河东征,途经我的家乡。许多像“剃头王”一样的饿汉纷纷投军,使我们那块土地再度灵光。解放后那么多人享有老红军的美誉,惹人垂青,“剃头王”是其中的一员。他是土改后回来的,给他补分了房子、土地。有人问他,这些年在队伍上干啥?他无不得意地夸口,咱干的那活儿,说出来你们别怕。众人都诧异,这至今也识不了几大字的粗人,当的是啥大官?“剃头王”说,咱没有不管的头。什么样的头儿在咱手下都服服帖帖的,叫高就高,叫低就低。说多了,漏了馅,众人大笑,哈哈,敢情你在部队还是玩你那老手艺,剃头呀?“剃头王”正色道,可不能说剃头,那是下三流的说法,咱部队不分高低贵贱,是当理发员哩!
“剃头王”回村后很是风光,娶得妻室,生儿育女,光景过得红红火火。曾经对他发过火的老子说:“多亏我儿那年跑了,要不,吃死老子,也饿死他小子。”俗话说,祸福一体。“剃头王”因为吃饭赢得了个好奔头,好光景,却又因为吃饭毁了自个的家庭。
也就是我拾红薯的年头,“剃头王”已经抱上了孙子。由于年龄的老迈,也由于作务庄稼的老道,秋播时队长又派了他摇耧的活计。摇耧是个技术活儿,步要迈得稳,手要掌得准,一步一走,还要一走一摇,随着摇动,麦籽均匀地落在沟里。小时候,就记下了这样的歌谣:
圪巴巴,摇耧耧,
糜黍颗,截头头。
老汉老汉到了么?
今年种好过年收。
这农活关乎着明年的收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操持的。要有技术,光技术却不行,还要思想好,觉悟高。那时候很讲究阶级路线,试想若要派个阶级敌人,有意下籽不匀,即使出苗后发现了,将他斗倒斗臭,苗也无法更改了。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不假。这样选人,自然“剃头王”最有权威。因此,队上那把耧理所当然操在这位老红军的手里。
谁料,“剃头王”的作为让人大失所望,而且,终生也难洗清其罪孽,再也无脸挺直在人前了。他偷了生产队里的麦籽。那会儿,偷是个十分犯讲究的事,更何况你是偷麦籽,这举动和有意破坏的地富反坏右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本来,悄悄偷些麦籽,或许先前就有人弄过,只是活该“剃头王”倒霉,别人偷就偷了,而他偷了却偷得满村风雨。他偷麦籽是看见两个孙子饿得可怜,悄悄抓了几把,在裤裆里装回家去,捣成面粉,化了拌汤。两个孙子好不高兴,狼吞虎咽,喝得净光。喝下去就肚子疼,疼得在炕底下打滚,死了。死后浑身皮肤发紫,医生认为是中毒死的。
“剃头王”哭了,他突然明白,麦籽是拌过农药的。无须什么惩罚了,“剃头王”憨了,逢人就说:“我真蠢,害了我的孙子。”说着,猛打自己的耳光子。这样揪人心肝的表演一直到死,到和他的孙子躺在一处的黄土里。
另两位人物的命运也和吃饭很有瓜葛。论岁数,他们当比“剃头王”小一辈了,“剃头王”快回村时,历史也给了他们一次飞黄腾达的机遇。他俩是叔伯兄弟,大的叫大猴,小的叫二猴。猴是我们那方土地上对男娃的统称。大猴、二猴长到年轻力壮的份上,正赶上解放大军渡江南下。村里头有点男人样的人只要乐意都扛枪吃军粮去了。大猴、二猴也杂在当间。队伍开到黄河边,住在风陵渡的一座小院。天擦黑,二猴找到大猴,说:“哥,这狗日的饭不好吃,脑袋在手里提着哩!”大猴知道二猴的心思,肯定是因为晌午和小股土匪交火吓着了,就说:“怕啥?人家能吃,咱也能吃。”二猴拉住大猴往外走走,瞅瞅没人,指指黄河说:“哥,过去就难过来了,我想回。”大猴没答应,他家里穷,不像二猴家殷实。常常吃了这顿,熬煎下顿,哪如在队伍上,虽说苦些,可挺自在,吹号就走,停下来有伙夫做饭,吃饱了要么走,要么躺,不费心思。第二天一早,排长问大猴,看见二猴没有?大猴说没看见,却明白这狗日的肯定跑回去了。
大猴没有为二猴跑了痛心,痛心的则是二猴了。10年过去了,大猴衣锦还乡,带回了一大家子。村人有顺口溜为证:
咱大猴,本事大,
广东带回一大家。
又有女子又有娃,
还一个蛮子爸。
这顺口溜活画了大猴的风光体面。大猴回来是工作调动,当上了堂堂正正的公社书记。走村串户,人簇人拥,吆三喝四的。看到这场景,二猴心里酸溜溜的。想当初要是咱家也搭不上锅,准不会逃了,那现在不也一样吆三喝四的?何苦来让咱摸这牛尾巴,没完没了地受苦呢?
吃饭在这个世道上是个操持命运的幽灵,说不清它到底朝如何引导你?它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毁坏一个人,而且,成全和毁坏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有吃的,或者无吃的。有和无,都可以成全人,毁坏人,这让人不得不左顾右盼,步履维艰了。
盆
我在春日的阳光中咀嚼着吃,咂摸出了少有的滋味。晋愍帝、“剃头王”以及大猴、二猴的事实,都把吃和命运衔接得天衣无缝。同时,也咀嚼出另一种味道,即吃饭和礼仪也有着密切关系。
故乡的人们走亲戚,往往给亲人带些吃食。有一出戏,在歌颂共和国新生活的幸福时,就用走亲戚来表现,一位大娘唱道:
手里提着竹呀么竹篮篮,
雪白的馍馍放呀放里边。
猪肉羊肉各斤半,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嗳咳嗳咳嗳咳哟哦,
还有三十颗大鸡蛋。
带着这样丰厚的礼物走亲戚,当然体现了对亲戚的盛情,同时也展现了自身处事的大方,脸上定有少见的光彩。不过,这是在舞台上,是在戏剧化了的世界中。而在现实生活里,那时候我常见的是蒸馍。由于礼仪不同蒸馍也变化着不同花样。孩子出生去看望,一般蒸的是大馍。大馍样如织布的梭子,稍带点弯。孩子生日送圐圙。圐圙成圆环形状,满篦子蒸一个。有虎头,有凤尾,通体镶花。当中的空间要大到能套在孩子脖子上,这圐圙的意义就出来了,像是把孩子锁住,喻指好带好养。外祖母家给外孙蒸圐圙要从一岁蒸到十二岁。最后一次是油炸过的,炸字在我的故乡和煞字同音,是指孩子大了,蒸圐圙到此煞尾。逢到老年人闹寿,是蒸寿桃。寿桃当然是桃子样,精细的人涂红抹绿,活脱脱的好看。老人寿终,要祭奠,是蒸祭馒头。祭馒头都是插花的,花样别致丰富,有一盘盘瓜果梨桃,有一出出戏剧人物,都是能人巧手捏的。
逢年过节,花样更多。家家灶头蒸有枣山,高高叠起,面中裹枣,颇见气势,显现蓬勃向上的光景。给老人送的都是枣糕。枣糕一层面,一层枣,用糕的“高”音表示祝老人高寿。这馍馍的世界,博大浩瀚,深蕴着古老的民间礼仪。
那一年,我串联来到大巴山区。山民们走亲戚的规矩绝然不同于我的家乡,多是提一手绢咸盐。这在我们看来很是奇怪,后来方知,盐是这里的贵重物。先前人们吃不到盐,不少人得了粗脖子病。我们看到的,有汉子,也有婆娘。有的脖子突出来,如同椰子树上高挂的果实;有的整个脖子粗大,实在难受。不知其人怎么熬过这难受的日月。所以,在这里走亲戚带点盐是最好的礼品。用这贵重的礼品去推测家乡的礼物,同样,用吃食敬人也是最贵重的。足见吃的位置是非同寻常的。
出门走亲戚如此,亲戚上门也理应如此,多是拿上好的吃食待客。有一回,我们村上来了一位外调的客人,日上三竿了,还没有吃早饭,腹中的饥饿状况可想而知。大队干部忙着派饭,连派几家派不出去,糠面煮菜,无法待客。最后找到一位民办教师,指令不准推托。民办教师领客人回屋,一问,母亲蒸的是死面卷。这是二三月里最简易的吃食。这季节,田垅上草绿了,野菜扬头了,可以刨到小蒜了。小蒜样子像蒜,味道也像蒜,只是长得小些。将玉米面和好,擀开,往小蒜中拌些调料,卷入中间,剁为一截一截,蒸熟即成。这吃食,最简单,最粗糙,用它待客,民办教师心中有些不安。哪知,端上桌,客人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说,着实饿了。没有松口,连吞三个。三个死面卷下肚,喝完一碗米汤,客人笑呵呵地说:“老师,这饭真好吃呀!我要不来,你们可能不做这么好的饭!”民办教师心头的重负也才放下。
客人从死面卷中吃出的特别滋味本来与我无关,可是,我一旦听到之后,就再也难以忘记这样的情节。因为这情节总是不断启迪和引发我去思索,思索特定生活环境下的特别意义。
腹中的饥饿能够改变人对食物的需求标准和看法,粮食的紧缺能够扭曲人的生活和品格。晋愍帝投降的历史证实了这点,而且,他的到来似乎把他的行为的种子也撒落在家乡的田园里。因之,才滋生出“剃头王”这样的后人。若是提及待客的事,我身后的岁月也不乏戏剧性的场面。
那一天,我执教的那所村小的校长吃派饭回来,进门就唠唠叨叨:“嘿,还是什么富户哩?穷酸气!”几位老师忙问原故,校长愤愤地说,这是今年收了麦吃的头一顿坨坨。坨坨是用玉米面摊成的。把面粉化成稀糊糊,搭了鏊子,擦点油,待鏊子热好时,舀一勺倒去,烙黄一面,反过来再烙另一面。这虽然是玉米面中的上等吃食,可待客还是上不了桌的。尤其是给老师吃的饭,在吃派饭的人等当中是上流的,最受器重。所以,校长吃了这东西心存反感,是情有可原的。尤其如校长所说,他吃坨坨的那家确是个比较富裕的户。这似乎不合逻辑,其实,坨坨正是这逻辑中派生出来的。村里人喜欢说,穷汉肚里没杂粮。这话诉说了日月的单一,即打下麦吃麦,收了秋吃秋。只有富户才有余粮,才能打下麦还夹杂着吃秋粮,省下白面日后匀着吃。遗憾的是,这富户宽裕了自己,慢待了客人。这当然影响了人格质量,校长怨怪不无道理。
然而,一旦深入到这个家庭中,去探讨其慢待人的原因,却明白了慢待人竟是从慢待自己开始的。这个家庭的主妇,出过一件后怕的事。那一日,天色刚晓,村胡同里就人声纷乱,匆忙起来一看,这位主妇被平车拉走了,主妇上吐下泄,折腾了一夜,到医院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原由是主妇吃了隔夜的剩饭。天值炎夏,酷热难当,隔夜的剩饭必然霉了,主妇舍不得倒掉,自己吃了,吃出了紧急救治的情节。亏得离县城医院不远,若是救治迟了,性命也有危险。
这情节的出现,引发了村人的兴致,一街两巷的议论,居然扯出了主妇的出身。而这出身足以回答校长嫌其酸气的原因。主妇出生在富裕农家,父亲人称面汤先生。面汤先生饮食节俭,他的名言是,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三碗稀的顶一碗稠的。所以,他家多是喝稀的,尤其是平常日子,连稠点的面也见不上。这样穷酸气了几十年,居然买了田地,盖了新房。面汤先生也才因此得名,从小喝面汤长大的女儿,岂有不穷酸气的道理?
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品味校长吃派饭的故事时,时常一个人发笑。我可笑现在,也可笑以前。我想到这么一则笑话,说是有个人以小气而扬名,有人慕名来拜师。来者手提一条纸剪的鱼,算是送礼。到家时不巧师傅外出,其子应酬接待。居然指着墙上的椅子请坐,指着画中的茶水请喝,还用手比划出个烧饼请吃。此人未见师傅也眼界大开,满意而归。却说师傅回家,孩子兴冲冲给父亲汇报,想讨得几声夸奖,孰料,未待说完,就挨了一记耳光:“败家子,烧饼不能比小些!”由这个笑话我想到那位主妇,其酸气惯了,出手也就难以大方,校长不应见怪。
应该见怪的则是晋武帝。虽然亡国之君是晋愍帝,但是,晋武帝的奢靡和后来的亡国不无关系。晋武帝时期朝政腐败,挥金如土。斗富成了西晋贵族中的风气。太尉何曾一天三顿饭花1万钱,他儿子一天饭花2万钱,而尚书任恺一顿饭就花l万钱,更有石恺用米浆或者麦糖水刷锅洗碗。倘若这些财粮节省下来,供晋愍帝和他的臣民食用,西晋岂有因无粮而亡的道理?
面汤先生是否明白西晋存亡的史实?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节俭却是应该称道的。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节俭却导致了家业的败落。一场朝代的更替中,他的房产田地成为众人手中的财富。面汤先生为此郁闷而死,在土地下去永久怀恋他的家业。
死了,死了!然而,了却和腐烂的仅仅是体肤,面汤先生的遗风并不容易亡故,仍然倔倔地存留和延续,他的女儿,成为校长眼中的穷酸气,不正是这种延续的生动体现?
勺
吃饭的问题在我面前越来越复杂。小到凡人性命,大到江山社稷;俗到填充饥肠,雅到精神气节,无不和吃饭有着密切关系。越想摆脱这种复杂,复杂的世事就如同云雾一样,越是难以挣脱。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一件往事。
也就在那个饥饿的年头,我的一位邻居婶子死了男人。男人是当家的。死了当家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下最大的难题是无米下锅。祖母腌的一小瓮酸菜和她家伙着吃了,也维持不了几日。她家和我玩耍的男猴女狗都是菜色面孔。后来,却滋润了。滋润得村里人无不眼热。
眼热渐渐变为闲言碎语,说我那位邻婶交了个跛子。跛子是大队的保管。保管是管库房的,库房里有大队的粮食。粮食虽然不多,却比晋愍帝的太仓还强些,当然还是够滋润一家的。邻婶交了跛子的事,很快被印证了。因为,没过多时,他们就过到了一起,成了一家人。跛子动没动库里的粮食,是后来才印证的。跛子成了四不清干部,被圈到孤庙里交待问题。有一天,大队开会,是斗争跛子,显然跛子已交待了偷粮的事情。日子过了好久,生动的细节我无法记起,只隐约觉得主持会议的那头曾这样数落跛子:
推开库房门,
里头有个贼。
有心拿绳绑,
还是个共产党!
众人哄然大笑。那干部却绷着脸收拾,笑什么?光彩的!众人慌忙闭了嘴。那干部因为这话受了惩罚,这是后来的事了,说是公开谩骂伟大的党。我却从这话中悟出了库中粮食的去路。
文章前面谈到分粮时有个原则,是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集体部分不能算是太小的数,就邻婶那么个窟窿当然装不下这么多,更多的还是吃了大锅饭。大锅饭不是随便啥时都吃,只有农忙会战才让众人吃,可这扰害就大着哩!
夏收秋播往往是龙口夺食的关键季节。这时节人马全出动,紧赶紧也还怕误了光阴。可有些人家无粮下锅,填不饱肚子,没有气力下地。队长在尝到人手不足的滋味后,变得精明了,留下粮在这咬牙关头开大锅饭。大锅饭一煮,生产队长口中的哨子凭添了好大的活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蚂蚂虫上会似的,全来了!
临时搭锅,家具都是借的,难以做出什么好花样。这正符合村上流行的说法:“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为了做饭方便,一般多是炸油卷,煮烩菜。油卷其实就是城里人叫的油饼,现今人们并不喜欢那油腻腻的吃食,而在那客人将死面卷吃出美味的年代,那油卷就具有非凡的诱惑力。不必高谈阔论,务实点说,我们儿时玩耍,少不了吵架打闹。若要一方威胁对方,你敢打我,打破窟窿给我炸油卷!对方会马上手软。试想,这油卷有多大震慑力?因为平常人家是炸不起的。
大锅饭吃油卷,没个限制,管饱。那时,我正当年,可是胃口有限,顶多只能吃3个,而吃得最多的人却可以吃到8个。那油卷不小,三个足有一斤。吃8个该有多大的胃口,难以想象。果然,有人吃饱后弯不下腰了,也直不起腰,老老实实躺在河边的草窝里睡觉。此人是咸盐公公。咸盐是这位老公公的外号,这外号和运动有关。大概就是批斗跛子的那回,此公光着脊梁,大声说,好大的害货(老鼠),害得我一年劳动,连咸盐也吃不上!从此,咸盐成了他的专用名称。
起初,队长见咸盐公公躺倒了,还逗趣,说,有回坐席出来,前面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弯不下腰,没法拾。就叫后面那位帮助,哪知后面那位只摇手不说话,哈哈,原来口里满得咽不下去。众人听了大笑一场。笑毕有人看咸盐公公,却翻了白眼,断了气。往医院送,迟了。咸盐公公就这么死了,好在死也没有当饿死鬼。
很快,咸盐公公吃油卷撑死的事情传遍了远近乡村。
其时,我也很鄙视此公。产生这种心理,主要还是奶奶那“下人争吃”的理论在头脑中作祟。也怪我孤陋寡闻,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个晋愍帝,更不知道他是因为没有饭吃投降的。要是知道这位皇帝赤臂投降,还要去席上给仇敌添菜敬酒,我定然会宽宥了咸盐公公。咸盐公公为8个油卷捐躯,固然有损人格,却还没有涉及国格,而晋愍帝却是人格、国格损失殆尽,实在可悲!
无论如何,晋愍帝进入我的脑海后,我的思绪开阔了,时常将现实放到历史中去反思。这颇有些像仰望长空和长空中的一轮红日。我看到日头在天边升起,又在天边落下。升起时天蓝天阔,落下后天暗天黑。没有日头的时候,天地换了一种滋味,清冷而又寡淡。我发愤地读天读日,时常还读出些怪诞的念头。天似乎还是天,蓝色的长天铺展在头顶,而那轮红日却红得像是一个烧饼。
烧饼在我的故乡叫做火烧,算是顶好的吃食。关于火烧,据说有这么段故事,爷爷让孙子擤鼻涕,孙子说不买火烧馍不擤。爷爷说买。孙子出去再回来缠住爷爷买。爷爷说,没钱,我哄你哩,憨娃!孙子大气一出,鼻涕又吊出来了,对爷爷说,我也没擤掉,哄你哩,爷爷!看着天上的烧饼,想想人世的事情,我似乎领悟了什么。转而一想,又觉愚拙了,在我前头,早有人看穿了这天日的诡计。有天子曰:深挖洞,广积粮,缓称霸。积粮实际是积累实力,称霸当然是争夺天下。说是缓称霸,实际是要称霸,要夺天下。
而这争天下,却是以粮食,也就是以吃饭为前提的。
这就把天日扭结得绝难分解。
还有比之更高明的论断,人民领袖风骚独领,改一字而用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有人说,这指示化腐朽为神奇了。这指示传得我故乡家喻户晓。咸盐公公曾对前来巡视的领导大谈心得体会:深挖洞么,就是把防空洞挖得深深的。领导都夸说得好。他谈兴大增,又说,广积粮么,你们看,就是不怕出汗,光着脊梁干,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油黑发亮的脊背。领导笑了,笑着去了,后面的词不听了。这似乎是个笑话,其实透露出了咸盐公公必然饿肚子的原因。他一旦不饿肚子了,也就没有了自己。
不论咸盐公公如何曲解最高指示,广积粮以及紧追其后的不称霸,总在明确宣示着自己的意义,显现着人民领袖对世道的精辟把握,启迪我去完整地理解——天日。
——天道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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