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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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优伶也。优伶,曾经是演职人员的专称,当然那是很早前的事了。伶魂,显然是要写这些人了。

    产生这样的写作动机纯属偶然。我一向懒得正眼去看这些人,尤其是宫廷中的演员。总以为这是一群靠媚颜巧舌取悦王公贵族,乃至皇帝老儿的可怜虫。在他们身上已经抽去了正常人的脊梁,剥去了正常人的脸皮,活着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活着。萌发这样的念头,除了对历史的偏见外,自然还有现实的骚扰。近年来,某些歌星、影后或委身于权贵,或卖艺于钱财,人格的缺损、堕落,实在令人不堪入目。我们乡村人常说,眼不见为净。出于这样的动机,我也就疏淡了这个群体。

    去年以来,我着手写一本古代戏台的著作。研究戏台的历史,断然不能割绝戏剧的历史,而凭眺戏剧的历史当然看到了不少演艺人员的事迹。不过,这一眺望我吃了一惊,深为自我的偏狭而愧疚。这个演艺群体中,一样不乏刚正不阿之士,他们的脊梁是不屈的,灵魂是纯净的。我不得不怀着敬慕之情记下他们的轶事。

    一

    掀开历史的书卷,史圣司马迁刻画的优伶栩栩如生。《史记·滑稽列传》即有关于优伶的记载,我们不妨观赏一二。

    楚庄王是个爱马的君王,爱马爱到了胜过儿子的地步。他的马不仅穿锦绣衣裳,吃枣脯精食,还要住华美的宫殿,寝典雅的露床。可惜,马就是马,福薄命浅,享受不了这般的荣华富贵,竟然不顾楚庄王的一片仁爱之心,一伸腿,一瞪眼,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不过,楚庄王的爱马死了和其他马死了却大不相同,他下令厚葬。厚葬到何种程度?要敛入棺椁,同人一样了;要有声势浩大的葬礼,同大夫一样了!此令一颁,轰动朝野,爱马岂能爱到这种程度?主持正义的大臣纷纷进谏:此举不妥。

    楚庄王一听,烦了;再听,火了,遂下令:有敢以马进谏者,罪至死。

    命令很明白,再要有人反对爱马的厚葬之礼,楚庄王就要杀他了。这一招果然厉害,大夫百官都顾惜自己的小命,不言不语。楚庄王此时一定暗暗窃笑此令的高明,就要堂而皇之厚葬爱马。可就在此时,宫殿门口却传来了撕肝裂胆的号啕哭声。这是何人?哭为何故?

    哭声已伴着脚步到了楚庄王面前。王问:“为何哭泣?”

    哭者答道:“以大夫之礼葬马太薄,应以人君之礼葬马。”

    楚庄王听得欣喜,忙问:“如何葬之?”

    哭者完全止住哭声,十分认真地说:“请用雕刻雅致的美玉做棺,用精挑细选的樟木做椁,派英武的甲士挖墓穴,让老人孩童背土成陵。出殡时,令齐国、赵国的陪侍在前,韩国、魏国护卫随后,还要建庙堂祭祀,封万户那么大的地盘为其奉邑。让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贱人而贵马!”

    楚庄王不笑了,笑不出声了,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寡人错了。”

    这位冒着杀身之祸进谏的哭者是谁?不是大夫,不是官吏,只是宫中的一位供人欢颜的优伶。司马迁笔下的优孟。

    无独有偶,司马迁还记载了一位优旃,他是秦朝宫中的优伶。秦二世胡亥登极后得意扬扬,突发奇想,要油漆咸阳都城的城墙。城墙高巍,环城数十里,别说涂抹油漆,就是打磨平滑也不容易,这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祸事。可是,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人敢站出来进谏,敢于站出来的竟然是这位优旃。优旃口呼万岁,先施拜礼,再说:

    皇上主意甚好!若是皇上不说,我也要提出。漆城墙固然浪费民众的钱财,可是,漆起来光光亮亮特别好看,敌人来了滑滑溜溜地爬也爬不上去。好主意,好主意!只是,油漆后不能晒干,而要荫干,需要搭建个比城墙还大的大房子!

    这比城墙还要大的大房子岂是好建的?秦二世笑了,笑毕,收回成命,城墙不漆了。

    在司马迁笔下,优旃和优孟一样是位善于嬉笑逗乐的优伶,也就是后人常说的戏子。是否那时的优伶、戏子还肩负着讽谏朝政的重任?

    查考史料,绝没有这种使命。优伶最早出现于西周末年,是贵族豢养的声色之娱的内廷艺人。刘向《古列女传》中写道:“祭……收倡优侏儒狎徒能为奇伟戏者,聚子之于旁,造烂熳之乐。”《国语·郑语》中也有关于周幽王“侏儒、戚施,实御在侧”的记载。韦昭释说:“侏儒、戚施、皆优笑之人。”由此可以看出,优伶是中国最早的职业演艺人员,其任务是供人笑噱的。让我感动的正在这里,这些身份低下、卖艺逗笑的优伶,竟然敢于犯颜讽谏,以正国是,这是何等难得呀!

    二

    伴随着演艺事业的成熟繁盛,宫廷优伶也繁多起来。在众多的优伶里头,我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敬新磨。

    敬新磨是后唐天子李存勖宫中的优伶。史书说这位优伶身长六尺,相貌出众,机敏诙谐,敢说敢做,甚而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优伶相貌出众,我没有动心,历史上的优伶也好,时下的演员也好,相貌出众者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优伶机敏诙谐,我没有动心,我以为这是一个优伶或者演员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我看重的是敢于在“老虎头上拍苍蝇”,那倒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格灵魂。这么一看,敬新磨果然不凡。

    李存勖是个好犬天子,而且多养猛犬。据说,皇宫中恶狗成群,狺狺狂吠,许多有事要奏的大臣因为惧怕恶犬被拒之门外。有人谏告,李存勖不以为然。敬新磨却要天子防犬于未然。

    一日,李存勖端坐殿上批阅奏章,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狗叫。抬头看时敬新磨身着五彩斑斓的衣袍匆匆进来,身后紧追着四五只猛犬。敬新磨气喘吁吁地喊:

    “陛下,你的儿女咬人了!”

    李存勖一听,敬新磨将狗比作自己的儿女,顿时生怒,顺手拿起剑就要砍杀他。敬新磨却不慌不忙地说:“陛下杀奴才不吉祥。”

    李存勖挥剑发问:“为什么?”

    敬新磨说:“百姓称陛下‘同光帝’,杀了奴才,还能同光吗?”

    李存勖听了,停了剑,笑了。此后,命人收管起了自己钟爱的猛犬。看到此,我不禁为这位优伶提心吊胆。身为优伶你就插诨逗乐,供人君一笑吧,何必为匡正时弊而招惹杀身之祸?哪知,这位敬新磨还要一意孤行。

    是日,李存勖带了大批伶人臣仆去中牟县打猎。天子出行,有恃无恐。马蹄飞扬,田禾遭殃,庄稼苗被踏坏不少。中牟县令是个体恤平民疾苦的芝麻官,匆忙前来跪奏陛下,千万不要再踩踏百姓的庄稼,那是众人的衣食呀!

    李存勖追猎兴致正高,不意冒出这么一个丧门星,顿时生怒,喝令:“滚开!”

    喝毕,打马扑进田地追赶猎物。敬新磨见状,扬鞭催马,禀告天子:“不要这么放过县令。”并责问县令:“你吃皇粮拿俸禄难道不知天子喜欢打猎?为什么不饿死百姓,空出田地供天子狩猎?”

    责毕,又一本正经地禀告天子:“杀了他,看谁还敢阻挡陛下打猎?”

    其他伶人也随声附和要杀了那县官,李存勖却越听越不对味,低头一想,明白自己错了,放了县令,收敛了马蹄,百姓的庄稼方得以保全。

    这位敬新磨哪里还是个优伶?我想,即使那些专司进谏的官员恐怕也有不少自愧弗如!面对皇帝,面对言出即法的天子,随口冒犯就可能身首异处,敬新磨明知如此,又敢于为道义民利而冒犯君主,那是多么难得的精神气节!

    三

    恋恋不舍离开敬新磨以及他所在的后唐时代,顺历史的潮流激荡而下,转眼就进入了宋朝。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一方面它的经济、文化都在滋生新的繁盛;一方面戍边的衰弱、吏治的腐败又在酿造着新的变乱。这样一种社会状态,该不只是为一部惊世的名著《水浒传》准备丰富生动的素材吧?我隐隐觉得还潜在什么。当我观瞻到了戏剧的成熟,并在宫廷舞台上看到了丁仙现、焦德等教坊艺人的身姿后,我的目光不由得锁定在他们身上。

    历史为什么会有惊人的相似?今天,举国上下正在抵制和反对政绩工程,我却从宋朝的历史进程里发现了类似的举止。有位都水监侯叔献,好大喜功,不管有利无利,乱开河道,劳民毁田,弄得民间怨声鼎沸。这一日,此位工部大人终于走到了人生的末日,他一死,丁仙现便演绎出了一个小杂剧。时逢北宋熙宁九年,朝廷为庆贺太皇生辰举办喜庆宴会,丁仙现便把这个小杂剧塞进演出的戏台。

    幕布拉开,身着八卦衣的丁仙现扮成道士,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飘逸亮相。同伴问他从何而来?他得意地说来自天上。同伴惊喜地问他在天上看到了什么?他故意神秘地说,我乘着五彩祥云飘飘悠悠离开地面,不多时到了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仔细一看是玉皇大殿,大殿中端坐一人,身披紫金袍服,手中捧着一轴画卷……

    说到此,同伴接着问:“莫不是前些日韩侍中献给圣上的《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丁仙现点头称是。如果此剧到此打住,也是逢迎拍马的溜须而已。好在情节延伸下去,舞台上走出来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一上台便说,他也从外界归来。同伴问及去处,答是阴曹地府。他说,在那里面看见了都水监侯工部,手里也挟着一张图……

    不待他说下去,同伴遂急切地问:“什么图?”

    和尚答:“地狱开河图。”

    和尚不笑,台上台下笑成了一团。此厮把政绩工程竟然带到阴曹地府去了。看了此剧,不得不叹服丁仙现编导的小杂剧讽刺辛辣,入木三分。

    如果说丁仙现的讽刺针砭的虽是时弊,指对的却是死人,无须什么胆略气魄,那么,焦德的《芭蕉》戏却不是平常肝胆的人敢于为之的。

    这一日,宋徽宗举行宫廷酒宴,安排教坊演艺助兴,《芭蕉》趁机演到了宴会。

    焦德上场亮相,口出赞语数句,宋徽宗美滋滋地想笑,未及笑出声来,台上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梅花。

    焦德问:“这是什么?”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松枝。

    焦德问:“这是什么?”

    小徒答:“芭蕉。”

    答毕,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枝青竹。

    焦德又问:“这是什么?”

    又答:“芭蕉。”

    话音一落,又走出一徒,手持一株芍药。

    焦德再问:“这是什么?”

    回答还是芭蕉。

    焦德发怒,抬起手给了一徒一个巴掌,喝叱道:“明明是四样东西,怎么都说是芭蕉?”

    四徒捂着脸委屈地说:“都是巴蜀运来的,又都枯焦了!”

    原来讽喻的目标直指宋徽宗宫廷内苑的艮岳,也就是万岁山。这个误国之君不问民间疾苦,命令蔡京在全国搜挖奇花异草,运到东京,堆砌景致,供他玩赏。路途遥远,费时费心,不论工匠怎样呵护,憔悴枯干的不计其数。焦德这《芭蕉》矛头直指皇权工程,怎么不让人为之揪心提胆?

    焦德对宋徽宗的艮岳不满,宋徽宗对焦德讽刺他的《芭蕉》当然也不满。焦德的不满来自民间,是民意,代表多数;宋徽宗的不满发自内心,是私欲,代表少数。偏偏代表多数的焦德左右不了代表少数的皇帝,而代表少数的皇帝,小指头一拧就会让他焦德粉身碎骨。焦德的这个小剧真有点钢骨铮铮的胆识。

    这次宋徽宗没有动怒,算焦德这小子侥幸,识点趣吧!偏偏焦德一点也不识趣。蔡京退休还家,宋徽宗赐予京城一地,他推倒百间民房建造供自己游乐的西园。工程竣工,庆贺,也请了焦德。蔡京得意地问:“我这西园比太师公的东园如何?”

    焦德脱口而答:“东园花木繁盛荫绿,如云映照;西园民众流散,泪流如雨!”

    气得蔡京能把下巴的胡子颠落。宋徽宗闻知,趁机将焦德赶出了钧天乐部,总算出了一口在胸中憋了好久的恶气。焦德败是败了,但正是这种失败展示了罕见而又难得的正义、正气,时隔数百年我仍为他鼓掌叫好。

    四

    中华民族的历史久远,戏史也久远;优伶众多,有骨气的优伶也就层出不穷。若是细细数道,实在罄竹难书。我们不妨走进最霸道独裁的清朝看看,不妨走近清朝那个最霸道独裁的慈禧太后身边看看,看看有没有敢于伸张正义的优伶。

    还真有个优伶,人称刘赶三。刘赶三本名刘宝山,只因演技超群,一日要赶三场戏,众人不叫他宝山,则称他赶三。刘赶三除了把丑婆演得惟妙惟肖、神灵活现外,还有一个绝活,把一头小毛驴调教得驯服温顺,若是演《探亲家》一戏,他就骑着真驴赫然登台,台下观众喝彩声不绝于耳。刘赶三出了名,他的小毛驴也出了名,众人见它全身漆黑,四蹄白亮,爱称墨玉。慈禧太后闻知,要看刘赶三的戏,刘赶三赶着墨玉进了禁宫。小毛驴颠达着走进雕梁画栋的殿堂,这是多么别致的景象!

    这么一个名演员,你就一门心思钻研你的演艺吧,千万别问政事,君不闻上千年前就有夫子呼喊:苛政猛于虎?若涉政事,冷不防哪一天会有恶虎伤身,不活吞了你,也让你鲜血淋淋!可是,这刘赶三偏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次,刘赶三在阜成园演出《南庙请医》一戏。时逢同治皇帝崩殂,众人传言死于梅毒。演到戏中,他乘兴打诨说:“东华门我不去,那里有个阔哥,害了梅毒,我当是天花,一剂药下去要了他的命。”

    众人听了大笑,笑毕大惊,这可是指骂皇帝呀,弄不好要掉脑袋。散场后有人提醒他,他却气愤地说:“花天酒地,祸由自取,就是指骂他!”

    这个刘赶三真有点一意孤行,转天闹到宦官头上了。是日,在宦官家中演戏,又是那出请医,他还是扮演名医。家仆带名医到了主家门前,对他说:“先生留神,门里有狗。”

    他指指台下说:“我知道这门里没狗,有也是走狗。”

    台下坐的都是些宦官,刘赶三分明是有意指骂这些狗仗人势、欺压百姓的东西。这些人虽然恼怒,可知道刘赶三是慈禧的红角,不敢把他怎么样。

    不过,有个人不这么受委屈,非要把这刘赶三怎么样。那一回演的是妓院戏《思志诚》,刘赶三演老鸨,他见醇王、恭王几个王爷在台下看戏,故意呼喊:“老五、老六、老七出来见客!”

    当时,京城的妓女以排行相称,偏巧下头坐的三位王爷是老五、老六、老七,刘赶三便趁机影射他们。话语一落,满场哄笑。哪知王爷恼了,散戏后责令太监打了刘赶三四十大板。

    这四十大板该把刘赶三打清醒了吧!你一介草民,一个优伶,即使再忧国忧民,又岂能扭转了乾坤大势?趁早安分守己,免得再受皮肉之苦。可惜,江山易移,生性难改。刘赶三仍然是刘赶三,他竟然把他的刚直抖搂到慈禧太后面前去了。

    那时候,光绪皇帝主政,一心要维新变法,一心要弃弱图强。这当然冲撞了慈禧太后的老套子。老太后怨恨小皇帝,这怨恨不是藏在心里,掖在怀里,而是露在面上,施在事上。就说看戏吧,她坐着不舒服,就靠着,躺着,可让那个小皇帝像个奴才一样侍立着。刘赶三见这架势就有点不顺气,不顺气就想出出气。这一天,机会来了,慈禧太后要看《十八扯》,刘赶三在戏中扮演皇帝,上场演出,他抖抖龙袍,跨上御座,一转身又走下来,对着场下笑说:“我这个假皇帝还有座,那真皇帝却回回侍立,没有座位。”

    慈禧太后一听这不是讽喻自己么?不知缘何没有发作,竟然还改过自新,日后看戏给了小皇帝光绪一个合法座位。

    刘赶三不仅用他的高超演技倾倒了万千观众,而且用他的闪光人格折服了梨园同行,因而,北京城的戏曲艺人们推举他为精忠庙首,也就是梨园领袖。数年后,甲午海战失败,举国一片哀伤,79岁的刘赶三不仅离开了演艺舞台,而且离开了人生舞台。他死后,爱驴墨玉长嘶不止,不进草料,整日悲鸣,力竭而死!

    刘赶三以及和刘赶三同行的优伶故事暂时讲到这里,按照常规叙述完毕还应该评价数语,或者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可是,以我辈的卑微如何去评价他们的高巍?我只能斗胆将他们的往事实录出来,树一面镜子,让当代明星大腕和众多屁颠在他们后头的粉丝趁隙照照眉脸,即使不能知兴替,能明点得失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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