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忠延客体散文-红楼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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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阅《红楼梦》,俗话连篇,写活了人物,灵动了文章,读来兴味盎然,思绪翩飞,随兴记之。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出焦大之口。

    《红楼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宁国府宝玉会秦钟》节末,王熙凤同贾宝玉在宁国府散淡了一日,晚饭后天黑了,即归。因那宝玉与秦氏之弟秦钟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叙谈得语重心长,难以尽兴,尤氏派车送秦相公回家。大总管赖二派了焦大,孰料焦大喝醉了,不情愿去,出语伤人。正巧,送王熙凤和贾宝玉出门的贾蓉碰上了,便命人捆起来,喝道:

    “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

    不料,这一招没有吓住焦大,反而火上泼油。焦大立马回敬了好几句硬话,其中就有这句:

    “不和我说别的还可,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听听这口气,还把谁放在眼里?此话粗野,带着尖厉的威胁。

    一个下人,何以会如此胆大妄为?尤氏有话,说明了焦大不凡的底码:“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的。因他从小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

    正是,焦大话粗,话硬,是因为根底硬,跟太爷出过兵,而且救过太爷的命,祖宗们都另眼相待。每读至此,便有个想法,太爷出兵,自是国事公差,焦大尽忠不仅是效主,而且是报国了。为何太爷不给焦大讨个一官半职?莫非是因为焦大粗俗无知?历史上类似焦大这样的人多得是,封官拜将的也有的是,难以搪塞。倒是可能因为这太爷总是屡战屡败,自己官位难保,自然也就不好为功勋讨赏了。如此,也该对焦大有个合适的交待,这么功高过人的老者,怎么还能让当车夫呢?看来,这太爷是有点不那么护群了。

    现今的人,大都接受了太爷的教训,认为把身边的人安顿不好,就等于挨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这机关里的区长,就把司机照顾得很好。开了个会,二日起床司机即成了非党员副镇长。副镇长走马上任,不胜风光,只是屁股未稳就出了个洋相。镇党委开会,副镇长见主要干部都去了却没通知自己,顿时发怒,大骂别人狗眼看人低,骂着骂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粗俗和无知有了权力,那祸害的范围要大得多了。如此思之,太爷没有重用焦大是有些道理。只是这么一来,便把祸害留在了家里,留给了子孙。还是凤姐说的有理:

    “还不早些打发了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里岂不是害?”

    是害,不过这害也有用。或许太爷不外放焦大,就是要留着焦大这害。可能焦大不仅舍身救主,而且利舌谤谏,太爷有过也会直言,太爷留着焦大,是要留个怯邪敛恶的监察。每每焦大诤言,太爷都闻过则喜,这更助长了焦大的脾气。

    焦大的悲剧正在这里,太爷是太爷,老爷是老爷,少爷是少爷。太爷用过的历书哪会和老爷、少爷用的一模一样?府里的底码,焦大自然比我们要清楚得多,听听他嚷叫的那难听的事体:

    要往祠堂哭老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

    真羞得人该遮住脸了。焦大呀焦大,知道归知道,要说应讲究个说法,哪里能直杠杠地把人家偷儿媳妇、养小叔子的丑事亮豁出来?在这一点上,焦大是大受时代局限了。要是当今,就是酒喝多了,亮豁偷儿媳妇的事也比焦大高明多了。曾在酒桌听说,某专员上班要出门,正遇儿媳敞怀奶小孙子。小孙子不吃,儿媳妇无奈,专员唬小孙子:“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就吃呀!”小孙子慌忙去吃。事后,儿媳妇将此话告诉男人,男人一听生怒,来找父亲。儿子说:“爸,你怎么能吃我媳妇的奶?”

    父亲更怒:“怎么,你吃我媳妇的奶好几年,我吃你媳妇一回也不行?”

    酒桌上笑声热喧。这里的窍门是,说真话上头的不愿意听,说假话众人不愿意听,说笑话大家都愿意听。

    试想,焦大若是这么个说法,当然不会惹人讨厌。哪至于被众人揪翻掀倒,拖往马圈里去,用土和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

    拔一根寒毛比咱的腰还壮

    话出刘姥姥之口。

    《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几乎通篇是写刘姥姥进荣国府求生计的事体。求生计这词当然是旧时的话语,若放在时下该说引进。况且,刘姥姥还算个人物,一引就进,每行不虚。这头一回不算多,也得了银子20多两。恐怕这是女婿狗儿和女儿耕田作务一年也难以获得的。后来那回就更风光了,不仅遍游了大观园,还得了上百两银子,讨赏了好多东西,是贾府雇车拉回来的。“拔一根寒毛比咱们腰还壮”,在这一回里刘姥姥说了两次。头一次是在商量事体时。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心中未免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刘姥姥出言相劝,咱们住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遍地皆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踏也没用。狗儿仍然跳踏,刘姥姥耐心劝导,终致引出贾家,鼓捣他走动走动,或者人家念旧,有些好处,只要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

    读到此处,不得不对刘姥姥刮目相看。刘姥姥虽一村妇,又在上百年前,竟然比我辈中不少当代人士要强得多。论说这强,该用一词:独具慧眼。也就是说,引进之行,目标准确,瞅准了那拔一根寒毛比咱腰还壮的贾家,而且,名副其实,知根晓底。不似我们这内陆城中的好些人,一说引进,蜂拥出动,上京过海,跨海出疆,银钱扔出去的没法数,引进的成果却只有一二。有一算一,有二算二,抓紧行动,破土动工,原来的高楼拆了,原有的住户搬了,要建一座星级大酒店。地基挖了个深坑,投资商没了踪影,因而人云:要问引进啥成果?请看城中大圪窝。这么想来,不得不佩服刘姥姥的眼光,确实瞅准了引进对象。

    当然,光瞅得准也不行,还要付诸实施。有了引进目标,女儿怯场,怕是连门也进不去,还遭打嘴现世。狗儿更是耍滑头,自己不去也还罢了,竟将刘姥姥硬往前推。刘姥姥只好梳妆上阵,舍副老脸去碰运气。这第二次“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就是进贾府对王熙凤说的,不过小有变动,把咱们说成了我们,也可见刘姥姥拙中寓巧,说话很注意角色的变化。这一句话,用在这里和用在家里大不相同。在家里,是对引进项目的猜测,带有理想色彩;在府上,是实施计划,是对王熙凤和贾府的阿谀奉承,要讨得主家的欢心。说舍副老脸主要是指这样的言行。

    不过话说回来,这奉承话可能正是贾府和平民状况的真实写照。我不知道,那时候圣明的皇上搞没搞过“人均收入”统计,若是搞过,拿来统计图表观看,必然龙颜大悦,普天之下,四海之内,早已五谷丰登,共享小康了。岂能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的腐化了,穷的饿倒了,谁能够把人家贾府的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平均到自己寒舍?人家过人家的好光景,你熬你的苦日子,熬不下去了,像刘姥姥那样进侯门礼貌揩油是最善意的。

    王熙凤待刘姥姥也还可以,先安排她用饭,趁机让周瑞家的讨了太太的底,而后送了20两银子。这20两银子,在贾府是芝麻绿豆,对刘姥姥说却是个不小的数字了。偏偏王熙凤觉不出刘姥姥心中的重量,似乎怕刘姥姥嗔怪,还谦说:“……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与人也未必信呢!”

    刘姥姥忙接言,我们也知艰难,凭他怎样,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们腰还壮哩!听听,不光把咱们变成了我们,而且,还添了个你老,用你老乖巧地替换了你们。刘姥姥真是不可小瞧,讨了20两银子,还把凤姐奉承了个高高兴兴。这就为下回再进贾府开通了道路。不由人想起村乡俗语:三句好话能顶钱使。正是。

    刘姥姥的举止言行,虽然有失脸面,可是,与世道无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像刘姥姥这般审时度势、察颜行事的人还真不多。远的不说,仅说刘姥姥屈就的那个家里,那个狗儿女婿就没有这种能耐。记得刘姥姥劝导时,他还嘴硬:你老只会在炕头上坐着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去不成?

    打劫,好厉害的言辞。多亏刘姥姥把银钱引回来了,若不然要是饿急了,冷怕了,那个狗儿女婿说不定真会铤而走险,打家劫舍。看来,这寒毛的粗细不是一件小事,关系着国泰民安的稳定大局呢!

    井水不犯河水

    话出秋桐之口。

    《红楼梦》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写了尤二姐之死。一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说死就死,实实地可惜。这尤二姐之死完全是凤姐所为,只是凤姐老谋深算,借剑杀人,杀了人还让人心存恩念。凤姐借的剑是秋桐,秋桐本是贾赦房中的丫环,只因贾琏办了一趟好差,回明事体,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不说,还将秋桐赏他为妾。秋桐仗着贾赦之赐,无人僭越她,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岂能容那“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尤二姐”。这正中凤姐下怀,如此这般一番,秋桐跳跶得可欢了,三下五除二便折腾得尤二姐病了。请来个庸医看病,病未治了,反把个男胎打了下来。这时,凤姐再加一把火,命人出去算卦,回来告知,是属兔的冲犯了。满屋里只有秋桐一人属兔,听了大怒,气得哭骂:

    理那饿不死的杂种混嚼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

    下面的话骂得更难听,我们图个耳根清净不要听了,只明白“井水不犯河水”出自秋桐嘴里也就行了。用村乡人的话说,秋桐这是撇干系、避疑嫌,说明尤二姐的病与己无关。有没有关系,这里暂且不论,只论“井水不犯河水”有无道理。

    井水不犯河水,出自秋桐嘴里,却不是秋桐的语录,是民间广泛流行的,也就是说众人都以为是这么回事。用现世的眼光看,当然这话不准确了,应该说是不科学了。从头盘根,水井从啥时起始的,至今是谜。能知道的是尧时天下大旱,河涸苗干,人们面临绝境。此时,尧带领先民挖土掘井,饮水浇苗,幸存了下来。人类大规模使用地下水从此开始了。挖一口井,住几户人;再挖一口井,再住几户人,人们离开河流,逐渐向高地移居。于是,有了村落,有了乡镇,有了都市。水井不光是农耕文明的写照,还是城市文明的源头。因而,现今谈城市文明,人们说是市井文明。水井成了人类生存的家园,人们离家外出,居然是——背井离乡了!

    话说到这儿可以先打住,回味回味,一回味知晓了,原来井水一开头就是犯河水的。河边早先熙攘的人们是因为有了井水才离开河水的。离开的原因是井边比河边安全,不会遇到突发的山洪和鱼鳖一同随波漂流。河边冷清了,井边热火了,这一冷一热还不是犯么?显然是井水犯了河水。这还只是就现象而说。

    倘从本质说,井水、河水都是水,水都是地下流出来的,区别在:河水是自生的,井水是人工的。试想,哪一条河流的源头不是泉水呢?泉源,泉源,顾名思义。自生的泉和人工的井都是地下一体的水。水的多少是定数,井里多了,河里就少了,这是无可争议的。如果谁有异议,不妨去太原走走,去晋祠看看。晋祠有眼泉,曾是山西大地一颗璀璨的明珠,滔滔的清水涌流不止,出了祠门,流南淌北,化为好多条河溪,浇灌出一大块北国江南鱼米之乡。因而人们恭称其为难老泉。孰料,难老泉竟然老了,干了,河溪也就涸了,没了。究其原因,还不是井么?周围的井越挖越多,越掏越深,深得本该从难老泉流出的水被从井里掏上去了。因而,井口清流潺潺,泉源水落石出。人们慌忙补救,打了深井,抽了水,转送难老泉流出。只是,难老泉再也不是先前的自然风貌了。这种后果,秋桐无法预料,和秋桐共生的众人也无法预料,所以理直气壮地谈论:井水不犯河水。

    撇开自然演变不说,秋桐这话也有点过分。试想,你在老爷屋里当丫环时,贾琏是凤姐、二姐两人的,你来了,成了仨人的。如果把贾琏比作街上卖的那串糖葫芦,这糖葫芦和地下水一样是有定数的,他两人享用,且可以二五一十,而添了你就只能三三见九了,剩下一颗少不了你争他夺,惹是生非。况且,自打秋桐你过来,是啥做派还不清楚吗?你不好意思说,曹老夫子好意思说:

    “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得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看来,我那三三见九的估计完全错了,你这口井不仅掏光了凤姐的水,而且掏净了二姐的水,怎么能说井水不犯河水呢,秋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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