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自食便液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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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是封建社会的风俗画,在这幅封建社会的“清明上河图”里,上层,下层,男人,女人,各色人等的恩恩怨怨,爱恨情愁,写得很充分。有钱的风流男人在那个时代过得很快活,但在聊斋里边,他过得并不快活,或者说很不快活。

    封建社会是穷人和女人的地狱,是有钱有势男人的乐园。达官贵人对权力有支配权,对财富有支配权,对女色有支配权。可以三妻四妾,霸占丫鬟,可以到青楼寻花问柳。蒲松龄对这类花花公子持否定态度,《韦公子》是他创造的一个著名故事。韦公子出身富家名门,科举考试登顶(中进士),做官做到知州,是有家产、有文化、有地位的头面人物。但是这个人有个癖好:放纵好淫。也正是因为这个放纵好淫的癖好,给他制造了极其悲惨的人生困境。他寻花问柳,结果玩弄了绝对不可以玩弄的人。他风流快活,结果遇到了最大的不快活。这位风流公子的人生悲剧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们先看看韦公子悲剧产生的背景:封建家长的错误教育方针。韦公子是咸阳世家子弟,所谓世家,就是祖上做过官的家庭。因为祖上做官,积累了大量钱财,可以任意挥霍。韦公子生性放荡,家里稍有姿色的丫鬟、仆妇,一个都不放过。他还发下一个病态的“雄心壮志”:“载金数千,尽览天下名妓”,带着几千两银子,把天下漂亮妓女玩遍。“数千”银子,假定三千,相当于当时一百五十户普通人家的全年生活费,实在惊人。所有红灯区韦公子没有不去的,不满意的,住两夜离开,喜欢的,同居一百天。韦公子这样的人,说得好听:纨绔子弟,说得不好听,不就是靠几个臭钱作孽的流氓?

    像韦公子这样的人在古代和现代屡见不鲜。他们的结果无非是纨绔子弟,事业上成不了气候。但韦公子跟一般纨绔子弟不同,他有个叔父,退休的著名官员,对韦公子的抓得很紧。就是要韦公子读书做官。请了著名的私塾老师,把韦公子和几个堂弟关到别墅苦读。韦公子夜晚趁老师睡着,爬墙出去嫖妓,黎明返回。有一天爬墙摔断了手臂,老师发现。报告叔父,叔父把韦公子狠揍一顿,打得不能起床。然后跟韦公子约法三章:只要你的读书成绩超过弟弟一倍,晚上随便你到哪儿,我不管。你读书成绩不好往外跑,就像这次一样,打得你不能起床。请看,这位叔父对韦公子搞什么教育?是惟功名之马首是瞻的畸形教育,只要功名、不要道德的实用主义教育。韦公子偏偏非常聪明,读书速度常常超过老师规定的进度。按照约法三章,只要他书读得好,他怎么胡作非为,叔父都不管。本来韦公子外出玩女人得爬墙,有这约法三章,他可以放心大胆、名正言顺,一边苦读圣贤书,一边逛花街柳巷,读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干的是寻花问柳、鸡鸣狗盗勾当,读书做人两张皮,读书嫖妓两不误!天大的笑话。韦公子一边嫖妓宿娼玩丫鬟,一边读书应试,秀才、举人、进士,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上去,功名不断长进,道德持续堕落,这个登徒子的登龙过程,真是教育史上的天方夜谭。这位叔父的教育方法对现代人也有启发和警示作用,有的家长望子成龙,但是教育方法不对头,对子女搞唯高考马首是瞻的畸形教育,唯考试成绩是问的片面教育,只要金榜题名,只要高考过关,只要进重点大学,不管生活能力培养,不管道德修养,所谓只管做题,不管做人。结果,拿得了奥数一等奖,不会叠被子,英语说得比汉语还溜,见了人连问好都不懂。“高分低能”甚至“高分低德”。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成了刑事犯,一次次血的教训已经不是新闻。

    接下来,我们看看韦公子遭遇的第一次人生尴尬,看看他搞同性恋搞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花样儿:韦公子中了进士,该改邪归正吧?不,继续寻花问柳,而且越来越隐蔽,他怕叔父知道,把姓改了,“入曲巷中,辄托姓魏”,“曲巷”是偏僻的小巷,妓院。韦公子的“韦”是“伟大”的“伟”去掉“人”字旁,他改成三国之一的“魏”。“魏”和“韦”同音。进士逛妓院不用真实姓氏,搞个同音字,狡猾,聪明,但聪明用的不是地方。韦公子是咸阳人,他到了西安,以“魏公子”的身份招来个优童,叫罗惠卿,所谓“优童”字面意思是演戏的少年,实际上是达官贵人的娈童,同性恋伙伴。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韦公子玩弄了罗惠卿不算,还要连罗惠卿的妻子搭上:“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这段是文言,但容易看明白,是个丑恶到令人作呕的场面。韦公子是社会上层,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进士,实际上是个五毒俱全、在同性和异性间猎艳的下流坯;罗惠卿是社会下层,表面是唱戏的少年,实际是午夜牛郎,只要给钱,什么都卖,可以卖自己,也可以卖妻子,还可以一起卖。进士,优童,上层,下层,都鲜廉寡耻。韦公子非常喜欢罗惠卿,打算带回家长期取乐。他问罗惠卿的身世,罗惠卿回答:“母早丧,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罗惠卿说:“我的母亲早死了,父亲还在。我原本不该姓罗,母亲年轻时在咸阳韦家服役,卖到罗家四个月生下我。假如我跟公子回咸阳,正好可以查找亲生父亲的下落。”韦公子听了罗惠卿的话,大惊失色,问罗惠卿母亲姓什么?回答“姓吕”。韦公子一听,汗流浃背。原来,罗惠卿的母亲正是韦公子玩弄后卖掉的丫鬟!

    父子对面不相识,还搞上同性恋,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韦公子一下子从寻欢作乐的巅顶掉进地狱的深渊。知道自己不仅把亲生儿子当成同性恋伙伴,还同时跟儿媳干出“扒灰”勾当。按照封建伦理,最不可饶恕的两宗大罪,乱伦和扒灰,他竟然无意中同时犯下。因为韦公子假托姓三国之一的“魏”,虽然罗惠卿明明知道咸阳韦公子就是生身父亲,但他跟改了姓的父亲却对面不相识。韦公子知道罗惠卿是亲生儿子,心怀鬼胎,不敢相认。一个达官贵人怎么有脸承认自己养个私生子却认他人做父?一个堂堂进士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有个做男妓的儿子?又怎么面对既跟亲生儿子搞同性恋、又跟儿媳扒灰的尴尬?韦公子屁滚尿流,悄悄溜走。这就是韦公子遭遇的第一次人生尴尬,可怕的人生尴尬,应该天打五雷轰的人生尴尬,搞同性恋搞到亲生儿子头上了。

    我们再看韦公子遭遇的第二次人生尴尬,看看他嫖娼嫖出了什新花样:韦公子三十几岁就做了苏州知府,大概五品,高级官员,像韦公子这样的人,“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偏偏有官运,为什么?大家不要忘记,他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封建社会的世纪末,坏人常常比好人更容易做官,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韦公子做苏州令后的奇遇。他遇到一个美丽的乐伎沈韦娘,所谓乐伎就是既卖艺又卖身的歌伎。这个小雏妓什么样儿?“雅丽绝伦”,文雅美丽,超凡脱俗。韦公子看上了,“爱留与狎”。“狎”有亲近、亲热的意思,也有“玩弄”“狎玩”的意思。旧社会把嫖客叫“狎客”,“爱留与狎”就是韦公子喜爱小歌伎,留下她过夜。然而在这次寻常猎艳中,不寻常的惨案发生了。韦公子在床上对沈韦娘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开玩笑地问小歌伎: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春风一曲杜韦娘”啊?小歌伎回答:“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韦娘’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母亲是个名妓,十七岁时遇到位咸阳公子,和大人您同姓,他跟我母亲同居三个月,订下婚约,公子走后八个月母亲生下我。给我取名叫‘韦娘’,实际上“韦”是我的姓。

    世界何等的小啊,韦公子神差鬼使地又跟亲生女儿钻进了乱伦的衾被!这时的韦公子可能既心惊肉跳又心存侥幸,沈韦娘会不会是另一个同姓风流公子的孽种?没等韦公子追问,灵牙俐齿的沈韦娘主动把铁的证据拿出来了:“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沈韦娘说:“韦公子临别送我母亲黄金鸳鸯做信物,现在我还保存着。公子一去没音信,母亲愤恨而死。我三岁时被沈老太太收养,所以姓沈。”沈韦娘把韦公子对她母亲甜言蜜语、始乱终弃,把她跟韦公子的父女关系,说得斩钉截铁。黄金鸳鸯更是板上钉钉,把父女关系敲定了。

    一个风流知府,一个美丽歌伎,实际上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亲生女儿,父女对面不相识,睡到一张床上来了一番男欢女爱,这又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悲剧!“春风一曲杜韦娘”出自唐代诗人刘禹锡赠李绅《歌伎诗》。韦公子玩弄小歌伎,还要附庸风雅卖弄才学。用唐诗问小歌伎的名字,等他听到小歌伎讲的悲惨故事的主角正是他本人,知道这个躺在怀里的小尤物原来就是亲生女儿,他的笑容僵住了,愕然了,害怕了,心虚了。沈韦娘的出现,是韦公子当年载金数千,尽览天下名妓的结果,很可能是结果之一。韦公子对丫鬟也好,妓女也好,都始乱终弃。被他玩弄抛弃的女性有多少?有没有更多儿女像罗惠卿、沈韦娘待在社会阴暗的角落里?只有天知道。知道了沈韦娘的身世后,韦公子“愧恨无以自容”,惭愧,悔恨,无地自容。但愧恨无以自容的结果并没有惩罚他自己,而是更加丧心病狂。“春风一曲杜韦娘”的对话是在床上进行的,韦公子弄清沈韦娘是亲生女儿,“默移时,顿生一策”,沉默一会儿,想起条计策。起床,点灯,喊韦娘饮酒,酒里暗置剧毒,“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韦娘酒刚下咽,剧毒发作,一会儿就死了。韦公子为什么要对亲生女儿下狠手?因为他不忍心眼看亲生女儿沦为娼妓?如果那样,他完全可以替沈韦娘赎身,替她安排一门好亲事,即使父女不相认,也算略尽父亲的职责,或者说赎回自己部分罪孽。韦公子却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杀害亲生女儿销赃灭迹。多么自私、残忍、毒辣、没人性!韦公子下毒当然是要亲生女儿死,他还特别注意要沈韦娘死前说不出话,沈韦娘一服下毒药嗓子先哑了。即使聪明的沈韦娘知道下毒的是亲生父亲,也不能向围观者揭露了。十几岁的沈韦娘,雅丽绝伦的沈韦娘,因为父亲的罪恶来到这个世界,又因为父亲要掩盖自己的罪恶离开了这个世界!

    韦公子毒杀沈韦娘后,靠金钱逃脱了法律惩罚。他把歌舞班的班主叫来,给他钱,买他闭嘴。沈韦娘的相好也是些有钱有势的男人,也用钱买通歌舞班老板,告到韦公子上司那儿。韦公子“泻囊弥缝,卒以浮躁免官”。“泻囊”就是尽上所有资财,向上司行贿,“弥缝”就是掩饰不法行为,特别是掩盖沈韦娘是他女儿的真相。结果,韦公子毒杀沈韦娘,仅仅被免官,原因是轻描淡写的“浮躁”!不是蓄意杀人,甚至和“杀人”不沾边!草菅人命!韦公子靠几个臭钱把一条人命轻轻带过,把父亲杀害亲生女的罪行彻底抹平!这,就是当时的吏治,这,就是强权社会的现实。所以,韦公子这样道德败坏的达官贵人,有他的社会基础,尊卑有序的封建社会就是他的强大背景,金钱就是他的强大后盾。

    韦公子对待同样沦落风尘的儿女采取截然不同的处理方式,也显示他的极端自私。对沈韦娘,痛下狠手残酷杀害,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儿即使相认,也是父亲的耻辱,何况她还成了韦公子乱伦的活证据。一定得把她彻底消失。对罗惠卿,韦公子逃走前赠送了许多财物,劝他改业,潜意识里,韦公子还是把罗惠卿当成将来说不定可以接续香火的儿子。果然,后来,他的五六个妻妾都不生孩子,韦公子想把罗惠卿接回来,家族劝止,没办成。

    对《韦公子》这个另类故事,怎么看?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思考:

    第一:蒲松龄对花花公子特别严厉的批判态度。

    蒲松龄之前的不少作家也经常让玩弄女性、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受惩罚,比如唐传奇《霍小玉传》,进士李益对妓女霍小玉始乱终弃,霍小玉伤心而死,李益精神分裂。拟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阔少爷李甲对杜十娘变心,杜十娘投江,李甲受到良心谴责,几乎精神病。韦公子受的惩罚比李益和李甲要严重得多,惨烈得多,恐怖得多。蒲松龄用“自食便液”概括韦公子的人生。“自食便液”字面含义是把自己的大小便吃进去。深层含义是:父亲跟亲生子女乱伦。不管按封建伦理还是现代道德,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乱伦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而韦公子既和亲生儿子乱伦又和亲生女儿乱伦。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蹊跷、这么不可思议的事?韦公子偏偏都遇到了。按封建伦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韦公子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明知罗惠卿是亲生儿子,却不能领回家,儿子把他人叫爹,是极度耻辱,儿子不能认祖归宗,绝后,更严重。按照蒲松龄的观念,谁缺了德,现世报就报到子女身上。韦公子寻花问柳,结果就是虽然儿女双全,却都落进社会最肮脏的角落,成了他人也成了他本人寻花问柳的对象!像韦公子这样既是高官又是富翁的主儿,他的儿女该什么待遇?那儿子即使不是怡红公子贾宝玉,珠围翠绕、钟鸣鼎食,也应该是呆霸王薛蟠,斗鸡走马、散漫使钱;那女儿,即使不是贾元春,贵为王妃,也该是薛宝钗,娇花藏在深闺,他们怎么这么惨?儿子做娈童,女儿做歌伎,而且都和生身父亲乱伦!这就是因为父亲的放荡导致了儿女的不幸。最后,韦公子在无法排解的悔恨中,得了癫狂病。蒲松龄说韦公子“人头而畜鸣”,是人面兽心的畜牲!

    第二:写道德沦丧的父亲,是世界性话题。“如此父亲”是世界文豪喜欢的命题。巴尔扎克名作《贝姨》写于洛男爵酷爱女色,因为养情妇,盗用公款,把亲哥哥、法兰西元帅气死,害得妻子儿子倾家荡产,是《人间喜剧》著名的典型。十九世纪法国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有个小说《一个儿子》,写:一位法兰西文学研究院士和一个议员在花园里散步,两个人从满垂着浅黄穗子的金雀花随风飘散轻盈的花粉,联想到他们这些上层男子的乱搞。他们制造孩子像金雀花一样,几乎不知不觉。他们估计,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曾经和大约三百个女人临时遇合,“你真能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一个在街道上或者牢狱里的匪类儿子?一个对于我们这些正派人士行使暗杀和窃盗的儿子?或者一个留在妓院里的女儿?”文学院士回忆起他的一次艳遇:他年轻时外出,在一个偏远省份的旅店,像闹着玩一样强暴了一个年轻女佣,马上就忘记了这屡见不鲜的冒险行为,若无其事地走开。三十年后,他故地重游,惊愕地得知:那个从来不接近任何男人的女佣,在他走后八个月零二十五天,生下一个儿子后死了。可怜的女佣到死也不透露孩子的父亲是哪个。现在,高贵的法兰西院士看到了自己无意中创造的儿子,是个流浪汉,被旅店老板施善心收留,那是个跛着脚走路的老粗,正在吃力地翻着兽粪。长着一头肮脏不堪、乱七八糟的头发,仔细看却酷似院士的黄头发。高贵的院士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肮脏、卑贱、酗酒的无赖,竟然是他的亲生儿子。父亲面对亲生儿子却不能相认也不敢相认,院士羞惭之极,悲恸难忍,找不到摆脱的出路,只能让痛苦和悔恨像千斤重锤一样,永无休止锤击自己的心。莫泊桑还有篇名作《隐士》,情节简直跟《韦公子》如出一辙:一个喜欢猎艳的男子猎到了亲生女儿头上,羞惭得躲到深山藏起来,成了隐士。人们喜欢说蒲松龄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世界上的小说家没有、也不可能像拳王争霸来场比赛,看看到底哪个是王?但是,比起公认的世界短篇小说巨匠,聊斋小说的数量基本可以算是最多的,它的艺术手法既是比较全面独特又是比较超前的,特别是聊斋体现的人文关怀,跟这些世界短篇小说巨匠,毫不逊色。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世界短篇小说三大王国是:契诃夫为代表的俄国,莫泊桑为代表的法国,欧·亨利、霍桑、马克·吐温为代表的美国。而在时间上,蒲松龄比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早两个世纪。我们从蒲松龄《韦公子》和莫泊桑《一个儿子》的对比,可以看出蒲松龄在世界短篇小说领域的重要性。

    第三,《韦公子》今天仍然有现实意义:不少作家、研究家不约而同地注意到《韦公子》,注意到蒲松龄和莫泊桑相似的人文关怀视角。韦公子的故事似乎过于巧合,过于偶然,但巧合偶然之中有必然。损害他人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冥冥之中总会有相应惩罚等着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猎艳者猎到亲生子女头上,就是惩罚。蒲松龄风趣地说:“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韦公子风流成性,他的子女靠着他的遗传因素,沦落风尘后,也都擅长伺侯风流公子。韦公子玩弄他人,子女替他还孽债,供他人玩弄。一报还一报,上苍对道德败坏者安排得如此尴尬,如此难堪,如此惨烈。他们既“不幸”又罪有应得的遭遇,对现代人也有启发和警示作用。有钱的男人,喜欢猎艳的男人,有没有想想,当你的黑手伸向年青女性时,你的亲生女儿也可能受到同样的侵犯?更有甚者,你侵犯的可能就是你亲生的女儿!如果你恶习不改,把寻花问柳当成常事,有朝一日,你可能跟韦公子一样无意中跟亲生子女钻进乱伦的衾被!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韦公子(原文)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罔不至。其不甚好者,信宿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某公亦名官,休致归,闻其行,怒之,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窬垣而归,迟明而返,以为常。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怒,不之惜,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后药之。月余渐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私逸者,挞如前。而公子最慧,读常过程。如此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而公犹箝制之。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而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中辄托姓魏。

    一日,过西安,见优僮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益触所好,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至夜携妇至,果少好。遂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惟父存耳。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耗问。”公子惊问:“母何姓?”答:“姓吕。”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天明,厚赠之,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而去。

    后令苏州某邑,有乐妓沈韦娘,雅丽绝伦,心好之,潜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君侯同姓,留三月,订盟昏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其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藏有鸩毒,暗置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交好者尽势家,闻之,不解其故,悉不平,共贿激优人,使讼于上官。公子惧,浑橐弥逢,卒以浮躁免官归家。年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之孙,公以其门无内行,恐习气染儿,虽诺嗣之,但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罢。

    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之,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寻卒。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而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刭其首,而徒流汗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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