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美丽可爱假阿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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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狸精是个世界性现象,德国汉学家汉斯·约格尔·乌特曾说过:“世界上许多地方都将狐狸视为文化英雄,比如南美的多巴狐是为人类带来火种的动物……基督教文化中的狐狸则象征着鬼怪等邪恶势力。只有在东亚文化圈,狐狸与女性的关系才得到强调……母狐作为传统婚姻体制的反面形象出现,她的美丽与贪婪和欺骗相连,与立于社会标准之外的美丽妇女表现相似。”这段话的意思是:狐狸精是正常社会标准之外的“另类”,狐狸精意味着美丽、贪婪、欺骗,意味着对传统道德的背叛。在基督教文化和孔孟文化里,“狐狸精”都是贬义词。

    中国人习惯把淫荡迷人的女人叫“狐狸精”,传统观念认为,狐是妖兽,是狡猾的动物,狐狸精化为美女蛊惑男子,吸人精气,采阳补阴。战国时的《山海经》写幽都山玄狐是阳界英雄的克星;六朝小说把雌狐精叫“阿紫”,专门迷惑男子,《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女人,百岁为美女”,“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唐代初年,老百姓都敬狐神,有谚语:无狐魅,不成村。截止到宋代《太平广记》,文言短篇小说有八十三篇写狐狸精。前人小说中狐狸精的特点有三个特点:

    第一,狐狸精害人,使人损害健康、丧失理智甚至生命;

    第二,狐狸精年代越久远,道业越深;

    第三,狐狸精怕猎犬,怕露出狐狸尾巴。

    因为这样的传统概念,“小心蛊惑男子的狐狸精!”“小心亡国灭家的狐狸精!”小心狐狸精,远离狐狸精,成为千百年来中国小说戏剧喜欢的话题。而蒲松龄颠覆了狐狸精传统。《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有八十多篇写狐狸精,不仅数量最多而且写得最精彩。聊斋狐狸精是美丽迷人的狐狸精,是纯洁可爱的狐狸精,是肝胆照人的狐狸精。狐狸精可以美丽迷人,但怎么可能纯洁可爱、肝胆照人?这样说岂不太不合常情?岂不知天才所以是天才,正因为打破常规。蒲松龄用自己的生花妙笔给千百年来钉在文学耻辱柱上的狐狸精翻了案,完全改变了人们对狐狸精的传统认识。一代美学宗师朱光潜教授说:“我在读了《聊斋》之后,就很难免地爱上了那些夜半美女。”,这些“夜半美女”多半是美丽迷人的狐狸精。

    聊斋狐狸精里,哪一个既是最美的又是最可爱的?不少人都说:阿绣。

    《阿绣》是从前人小说取材的。南朝小说《幽明录》(注1)有篇《卖胡粉女子》,写一个富家子弟爱上卖胡粉女子,每天假托买粉去见那个女子,女子“相许以私”,约会时男子高兴得过头,死了,卖胡粉女子害怕,跑掉了。男子的母亲发现了胡粉,告官追查。女子跑到男子家抚尸大哭,男子豁然而生,二人结为夫妇。《阿绣》虽然显然跟《卖胡粉女子》有继承关系,但它不像《卖胡粉女子》那样人物平面化,故事梗概化,而是用新奇的戏剧化故事,刻划血肉丰满的人物。围绕和男主角的关系,蒲松龄创造了两位相貌相同、个性有异的女性形象——真假阿绣,真阿绣纯情聪慧,是民间少女;假阿绣痴情机智,是狐仙临凡。而占据主要地位的是狐女阿绣。

    狐女阿绣美在外表,更美在内心,美在对美的不懈追求。

    海州男子刘子固外出到盖省,对杂货铺“姣丽无双”的少女阿绣一见钟情,就借买东西亲近阿绣。阿绣很自重,不肯随便跟男子打交道。刘子固第一次想借买东西去亲近阿绣,阿绣将父亲叫出来接待,刘子固很失望,故意对货物挑三捡四,说不好,离开;第二次,刘子固又趁阿绣父亲不在店面上时去,阿绣又要喊父亲出来接待,刘子固表示:你不必喊你父亲,只管要价,要多少我给多少。顽皮的阿绣故意要高价,刘子固二话不说,如数交钱,把东西拿走;第三次,刘子固仍然趁阿绣的父亲不在去“买东西”,阿绣继续要高价,刘子固如数交钱,当他拿上东西离开时,阿绣却喊他回来,说钱要多了,把一半钱退给他。刘子固三次假托买东西跟阿绣打交道,一次和一次不同,两个人一次近一次地进行感情交流。刘子固热诚、执着,多情得近于傻冒儿;阿绣纯真、热情,聪明之中带有慧黠。刘子固用痴情渐渐拉近了和阿绣的距离。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评论:“刘固情痴,女亦慧种。”刘子固的痴情很明显,阿绣的钟情若有若无。刘子固为接近阿绣,一次又一次买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女孩子用的香粉。阿绣知道刘子固来买东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用红土冒充香粉,刘子固非但没发觉,还珍藏密收。他到杂货铺买香粉时,阿绣总是用纸包好,然后用舌头舔一下粘起来,刘子固带回,再也不敢动,为什么?怕乱了阿绣的舌痕!若干年后才知道,痴情公子不敢乱美人舌痕,纸包里边包的却是美人捉弄他的红土!蒲松龄用有趣的笔触轻轻点缀细事,写活了一对青年男女纯真朦胧、富有诗意的爱情。

    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被忠于其父母的仆人发现,设计让他离开盖州,刘非常失意,把他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胭脂、手帕之类,秘密放到一个箧子里,没人时,悄悄拿出来一件件把玩,一边把玩,一边回忆当初跟阿绣打交道的情境。一年过去,他仍然不能忘情阿绣,他再次回盖州寻找阿绣,阿绣却已经随父亲离去。为了不能再见的阿绣,刘子固几次拒绝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对阿绣的痴情追求变成了刻骨思念,饭也吃不下,学也上不成,娇惯他的母亲只好遵从刘子固的愿望到盖州向阿绣家求婚,偏偏得到“阿绣已字广宁人”的信息。这下子,刘子固彻底绝望了,他捧着装满从阿绣那儿买来的香粉、手帕、胭脂之类的箧子,泪如雨下,痴心盼望以后能够遇到一个类似于阿绣的美人儿。

    “徘徊痴念,冀天下有似之者”,是刘子固的愿望,也是狐女阿绣出场前提。刘子固之所以痴念阿绣,因为阿绣超逸绝伦的美,狐女之所以化阿绣形象出现,也因为艳羡阿绣超凡脱俗之美,希望与之媲美。刘子固思念阿绣,希望类似者出现,是热恋者特殊心理,也是作者有意安排:正因为刘子固对“似之者”殷切企盼,狐女阿绣才能李代桃僵,衍化出一段更令人心动神移的感情、衍化出对美和爱上下求索的人生。实际上,刘子固和民间少女阿绣的交往并不是小说的重要情节,而是起到对狐仙阿绣的导引之用的次要情节,小说真正的女主角是狐女阿绣。

    狐女幻化为阿绣形象出现在刘子固面前时,立即显出机智和控制局面的本领:刘子固到复州,发现了一个很像阿绣的女郎,就一个劲地盯着瞧,这个“怪似阿绣”的女子一边看他一边走进了一个宅子。“且行且盼而入”,多聪明的形体语言!女子对刘子固似乎相识,又不好意思或不敢贸然相认,这比直接宣布“我阿绣也”,更符合少女阿绣自珍自重的个性,也更能引起刘子固的好奇:“天下宁有如此相似者耶?”但刘子固没有理由登“怪似阿绣”者之门,只能“眈眈伺候于其门,以冀女或复出。”女郎果然复出,并巧妙地将刘引入荒园相见,“细视,真阿绣也。”阿绣为什么出现在远离其父经商的盖州和家乡广宁,来到复州?她解释这里是她表叔家,至于“已字广宁人”更是子虚乌有,加上她“妆饰不甚炫丽,袍袴犹昔。”一切都说明,她就是当年的阿绣!刘子固宿愿得偿,与“阿绣同居”,欢乐无比,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高明的小说家写人,总是三言两语巧妙地攫出本质。狐女阿绣在小说里出现,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跟少女阿绣截然不同。热恋中的刘子固看不出来,细心的读者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阿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老练了,成熟了。仔细推敲,刘子固和“阿绣”巧遇有许多疑点:第一,过去连在自家的店铺里向陌生人卖东西都不肯的阿绣怎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处、鬼狐出没的地方?所谓“此第岑寂,鬼狐之薮”?第二,“阿绣”依然穿着两年前的衣服,旧衣服虽是判断阿绣标志,但怎么可能有几年不换之衣?过于仿真,反而显假。第三,今日“阿绣”对刘子固的态度与昔日阿绣有细微不同。二人相认,刘子固悲伤地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阿绣隔着墙探过身子来,温柔地替刘子固擦眼泪,亲热周到地慰问他:“因而大恸,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所以慰藉之良殷。”过去的阿绣有少女娇憨秉性,不似现在的阿绣带有母性温柔。然后,“阿绣”吩咐刘子固:你先回去,把仆人派到别的地方住,我自己会到你那儿找你。晚上,她果然来了,“既就枕席,款接之欢,不可言喻。”显得过于成熟和老练,不像天真烂漫的阿绣作为。蒲松龄在刘子固和“阿绣”相逢和欢会情节中埋下一系列近于狡猾的藏笔,刘子固当局者迷,什么人旁观者清?他的仆人。仆人发现小主人夜里跟“阿绣”幽会,并不马上采取措施,而是做周密调查后再和小主人摊牌:先提醒小主人:你一个人在外,一切要小心,这地方很荒凉,经常有鬼狐出没。话里有话:你得小心遇到鬼狐。然后单刀直入地问:姚家的女孩怎么跟你在一起?刘子固说:东邻是她的表叔,有什么不对吗?仆人说:我都调查清楚了:您住的地方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邻仅有一个年幼的男孩,两家都没有亲密的亲戚借住,你遇到的“阿绣”应该是鬼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而且,这个“阿绣”跟您过去打交道的阿绣不同:她的脸色太白,双颊比阿绣瘦,笑起来没有小酒窝,不如当年的阿绣美。刘子固的仆人是典型的“智仆”。读书人刘子固想不到“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的道理,他想得到。他善于针对主人的心思做文章:你不是喜欢阿绣的美丽吗?我就给你点出来,眼前和阿绣并没有当年的阿绣美丽!狐女阿绣和少女阿绣极微小的差别,恋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分析得头头是道。

    仆人一语点破,刘子固立即“大惧”,“益恐”,不仅害怕还特别害怕,不仅恐惧还特别恐惧,刚刚和“阿绣”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之间对恋人没了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安危,实在寡情薄义。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接受仆人“操兵入击之”的建议对付情人!相比之下,狐女阿绣要宽厚得多,善良得多,有情有义得多。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不大惊小怪之态,也不自惭形秽,不卑不亢,舒徐从容,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地直抒衷情。她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熟知你的心事,正想用了微薄的力量帮你和阿绣的忙呢,你为什么要准备下兵器对付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我觉得并不比她差,你仔细看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当年的阿绣啊?”狐女这番话“悉君心事,方且图效绵薄,何劳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之,君视之犹昔否耶?”有两层涵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心上人结合,并没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可惜,狐女的衷肠话对刘子固无异于东风吹马耳,刘子固听了狐女的话后,仍然“身毛俱竖,默不得语”,对狐女采取冷淡和拒绝态度,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仍持忍让态度,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

    刘子固继续跑回盖州,求取跟民间少女阿绣结合的途径。却遭受战乱,跟仆人失散,他自己从乱军中逃出,快要跑回家乡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一步一跛地走路,“刘驰过之,女子呼曰:‘马上刘郎——非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在战乱中,连刘子固这样的青年男子都很难保护自己,文弱少女阿绣为什么能逃脱战乱,而且不早不晚、恰好跟刘子固在他的家乡相遇?原来,这正是狐女帮助的结果:阿绣的父亲带她从广宁回到盖州,半路上被乱兵捉住,她从马上掉了下来,忽然一个女子抓住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带她离开乱兵,她们飞快地在乱兵阵营穿过,那些残暴的乱兵似乎都看不到她们,救阿绣的女子健步如飞,阿绣简直跟不上她,连鞋都跑掉了。听到乱兵的马嘶声渐远,那女子“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少女阿绣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哪个,刘子固知道:是狐女!

    狐女有神力,却不对无情义的刘子固施以报复,而是将失落的爱,无私奉送他人,帮助薄情郎和情敌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阿绣陷入被乱军俘虏的危难,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清白难保,狐女却施展神力将阿绣救出,送到刘子固身边,还温情脉脉地告知:“爱你的人马上就来了,跟他一起回家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嫉妒,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相爱者的宽容和体谅,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狐女的品格,像荡胸无纤云的湛湛晴空,像毫无瑕疵的蓝宝石,焕发出璀璨圣洁的光辉。特别有意思的是:狐女阿绣帮助少女阿绣和刘子固团聚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喜欢少女阿绣的美丽,一心要把自己修练成阿绣的样子,她要跟少女阿绣比美。

    刘子固带阿绣回家,他的母亲感叹:这么漂亮的少女,怪不得我儿子害相思病呢!少女阿绣之美通过另一个人的眼来确认,民间少女阿绣与刘子固结合后,真假阿绣比美成为主要情节。第一次,刘子固、阿绣新婚嬉笑,狐女突然出现:“这么快乐,不谢媒人吗!”刘母及家人都不能辨识两个阿绣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刘子固也几乎分辨不清,仔细瞧一会儿——可能根据仆人观察面颊和笑涡的密诀——断出真假,向狐女做揖致谢。狐女要和镜子照照自己,再看看阿绣,脸红了,急急忙忙离开。第一次比美,狐女认为自己比不上阿绣之美,惭然而退。第二次,狐女借刘子固醉酒之机,冒充阿绣,问刘:“你看我跟狐仙姐姐哪个漂亮啊?”刘子固回答:“你漂亮,然而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判断不出来。”这一次,连做丈夫的都不能分辨妻子的真假,正说明,狐女之美已跟阿绣没有区别。狐女得意地讪笑刘子固: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君亦皮相者也”。孜孜追求如许日月,狐女终于如愿以偿,达到了可以跟民间阿绣乱真的地步,她在空中发出欣慰的笑声,这是因获得美的极致而笑,因苦苦求索终于到达美的顶点而笑。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高尚情操、熙熙温情感召下,刘子固也发生了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立了她的牌位祭祀,后来,民间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民间阿绣干脆把狐女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间阿绣,假的是狐仙阿绣,她们都跟同一个男子刘子固发生爱情联系,但是,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二美共一夫”故事,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在《阿绣》这个奇特爱情故事中,“真”“假”二字,虽是小说的文眼,“美”字却在小说情节中起最重要的杠杆作用。刘子固对阿绣一见钟情,因其“姣丽无双”的美;刘子固到复州寻访结婚对象,也是因为媒人艳称复州黄氏女;仆人判断与刘私会者非阿绣,主要因“不如阿绣美”,仆人看出狐女跟阿绣最细微的差别是“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正是狐女要刻意修炼之处。狐女用神力帮助阿绣回到刘子固身边,刘母“为之盥濯,妆竟,容光焕发,益喜,曰:‘无怪痴儿魂梦不忘也。’”阿绣之美再次得到强调。所以,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做证明和参照。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以德报怨,替他找到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占有,爱一个人就要让他跟所爱的人走到一起,这是狐女的哲学,高尚的哲学,也是美的哲学。

    狐女说明她假扮阿绣的原因是:“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西王母在《山海经》中还是蓬发戴胜的妖怪,到魏晋小说已变成美人,但西王母究竟美到何等地步?外貌仪态如何?鲜有小说详尽描写。《阿绣》也未对极似西王母的少女阿绣的外貌做细致刻划,仅提供“姣丽无双”的总写,并写他人对阿绣美的感受、向往,重在写幻写神,留下无尽空间给人以想象。

    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了道德美。小说始于狐女仿阿绣,终于阿绣仿狐女。狐女、阿绣合为一体,是美的化身。

    至善始于行,至美始于求,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的追求、不断的探索之中,是《阿绣》给读者的深刻启示。

    注释:

    (1)《幽明录》,刘义庆著,汉魏六朝志怪小说的代表作。

    阿绣(原文)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潜至其肆,托言买扇。女子便呼其父,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遥觑其父他往,又趋之。女将觅父,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女如言,故昂之。刘不忍争,脱贯径去。明日复往,又如之。行数武,女追呼曰:“返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因以半价返之。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由是日熟。女问:“郎居何所?”以实对。转诘之,自言“姚氏”。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捡一过,触类凝想。

    次年,复至盖,囊装甫解,即趋女所;至则肆宇阖焉,失望而返。犹意暂出未复,早起又诣之,扃如故。问诸邻居,始知姚原广宁人,以贸易无重息,故暂归去,又不审何时可以复来?神志乖丧,居数日,怏怏而归。为之卜婚,刘屡梗母议,母怪怒之。仆私以曩情告母,母益防闲之,盖之途由是遂绝。刘忽忽不乐,减食废学。母忧思无计,念不如从其志。于是刻日辨装,使如盖,转寄语舅媒合之。舅承命诣姚,逾时而返,谓刘曰:“事不谐矣!阿绣已字广宁人。”刘低头丧气,心灰望绝。

    既归,捧箧啜泣,而徘徊痴念,冀天下有似之者。适媒来,艳称复州黄氏女。刘恐不确,命驾至复。入西门,见北向一家,两扉半开,内一女郎,怪似阿绣;再属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无讹。刘大动,因僦居东邻,细诘其家,为李氏。反复疑念:天下宁有如此相似者耶?居之数日,莫可夤缘,惟日眈眈伺候于其门,以冀女或复出。一日,日方夕,女果出;忽见刘,即返身掩扉,以手指其后,又覆掌及额,乃入。刘喜极,但不能解,凝想移时,信步诣舍后,见荒园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顿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墙上露其首,小语曰:“来乎?”刘诺而起,细视,真阿绣也。因而大恸,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所以慰藉之良殷。刘曰:“百计不遂,自谓今生已矣,何意复有今夕!顾卿何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刘请逾垣。女曰:“君先归,遣从人他宿,妾当自至。”刘如其教,坐伺之。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袴犹昔。刘挽坐,备道艰苦,因问:“闻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赊远,不愿附公子为婚姻,此或舅氏托言,以绝君望耳。”既就枕席,款接之欢,不可言喻。四更遽起,过墙而去。刘自是如复之初念悉忘,而旅居半月,绝不言归。

    一夜,仆起饲马,见室中灯火犹明,窥之,望见阿绣,大骇。不敢诘主人,旦访市肆,始返而诘刘曰:“夜与还往者,何人也?”刘初讳之,仆曰:“此第岑寂,鬼狐之薮,公子亦宜自爱。彼姚家女郎,何为而至于此?”刘始觍然曰:“西邻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已访之最审:东邻止一孤媪,西家一子尚幼,别无密戚,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刘反复回思,乃大惧曰:“且为奈何?”仆谋伺其来,操兵入击之。至暮,女至,谓刘曰:“知君见疑,然妾亦无他,不过了此夙分耳。”言未已,仆排閤骤入。女呵之曰:“可弃而兵!速具酒与主人言别。”仆自投其刃,若或夺焉。刘益恐,强设酒馔,女谈笑如常。谓刘曰:“悉君心事,方且图效绵薄,何劳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之,君视之犹昔否耶?”刘身毛俱竖,默不得语。女听漏三催,把盏一呷,起曰:“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转身遂杳。

    刘信狐言,迳如盖,怨舅之诳己也,亦不舍于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姚妻言:“小郎为觅婿于广宁,若翁以是故去,就否良不可知。须彼旋时方可做计较。”刘闻之,徊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逾十余日,忽闻兵警,犹以讹传自解;又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中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掳。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髩垢耳,步履蹉跌。刘驰过之,女子呼曰:“马上刘郎——非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父携妾自广宁归,遭变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者。女子健步若骋,苦不能从,百步而屣屡褪焉。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盖之故。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适作。刘始知舅言非妄。携女马上,叠骑而归。

    入门则老母无恙,大喜,系马而入。述所自来,母亦喜,为之盥濯,妆竟,容光焕发,益喜,曰:“无怪痴儿魂梦不忘也。”遂设裀褥,使从己宿。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吉成礼乃去。刘出藏箧,旧封俨然。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异之。女掩口曰:“数年之盗,今始发觉矣。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审及真伪,故以此相戏耳。”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矣!”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刘回首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渺矣。夫妻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酒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能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关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暗中犹闻笑声。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两人诚意,故时一相过,今且去矣。”遂不复言。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不去,家人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数寸长,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勿悔!”天明,果于某所得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帛,阿绣效其装束,以吓家人,亦屡效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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