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千古情痴孙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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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是聊斋名篇,但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不是作为篇名的女主角阿宝,而是她的追求者孙子楚。他为了心上人,先是毅然砍去手上的枝指,接着离魂跟随恋人,最后变成小鸟儿飞到恋人身边。孙子楚因为“离魂”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戏剧史上的“千古情痴”。

    “离魂”是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的特殊构思模式,是文坛高手佳作叠出的舞台,妙笔生花的竞技场。“离魂”模式的创始者是六朝志怪小说高手干宝。蒲松龄写聊斋时把干宝当作奋斗目标:“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搜神记·庞阿》写一奇闻:石氏女看到美男子庞阿,就跟着庞阿回到家中,庞阿的妻子到石家告状,希望他们管束自己的女儿,石家却拒不承认女儿私奔,因为,他们的女儿正好好地待在闺房里呢。等到石氏女再次跑到庞家被庞妻捉住送回石家时,石家闺房里的女儿出来,两位石氏女合而为一!原来,呆在石家的,是石氏女的躯体,跑到庞家的,是石氏女的灵魂!结局是作家制造的大团圆:庞妻死了,石氏女如愿嫁给了庞阿。《搜神记·庞阿》是个简单故事,但它创造了人的躯体和灵魂分离的模式,创造了灵魂为情而魂游的模式,成为“离魂”构思的源头。此后,唐代传奇作家陈玄祐的《离魂记》,元代杂剧名家郑光祖的《述青琐倩女离魂》,明代杂剧王骥德的《倩女离魂》,明代拟话本《大姊游魂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等,都是“离魂”名作。大戏剧家汤显祖根据拟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写的《牡丹亭》更是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耐人深思的是,这些名作中因情痴离魂者,都是女性。

    为什么“离魂”有单一性别趋向?源于封建宗法制三纲五常、“男女有别”的世情。男性在社会上占据官场、战场、文场,在台阁应对、戍边杀敌、撰文题赋之余,家庭婚姻仅是他们生活的次要部分,红玉擂鼓、弄玉吹箫、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轶闻,仅是男人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轶闻。女性是“第二性”弱势群体,受制于男权,被关进灶台、妆台、锅台,相夫教子是其唯一“事业”,除了向男人——不管父母之命还是自主选择——托以终身,别无选择。私奔、苟合、离魂是勇敢女性在自我选择受到父母阻挠后的主要选择。女性以爱情为生命唯一,以所爱男子为爱的唯一。男性却既不以爱情为生命唯一,也不以某一女性为爱的唯一。唐传奇名篇《霍小玉传》写妓女霍小玉和书生李益相爱,霍小玉知道自己身世低微,只要求能跟李益相聚八年,然后,随便李益另娶他人,但这点儿低微要求都得不到李益认可,李益功名到手后,为了及早地向上爬,狠心抛弃霍小玉,联姻高门,结果霍小玉伤心而死。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是自由选择的爱侣,美丽的卓文君为了司马相如毅然私奔,当垆卖酒,为司马相如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司马相如后来却想纳妾,卓文君不得不赋《白头吟》挽回司马相如另求新爱之心。唐传奇《莺莺传》是对后世文学产生广泛影响的名篇,大家闺秀崔莺莺经过长期心理斗争,勇敢地走进张生的书房,最终却不能不咽下张君瑞始乱终弃的苦果。张生跟莺莺绸缪缱绻之后,一走了之,追逐进士及第,还强词夺理指莺莺与女色误国的妖孽等同:我的品德不足战胜莺莺这种妖孽,所以我才忍心抛弃她(“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杨巨源《崔娘》诗说得好:“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风流的是男人,断肠的是女子!

    在前辈作家的笔下,爱情男主人公连山盟海誓且已可白头相守的恋人都不肯守,还会为一见钟情而放弃功名事业去魂游?而《阿宝》写男子因情痴而魂游,将千百年被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冯镇峦点评《阿宝》:“此一情痴与杜丽娘之于柳梦梅,一女悦男,一男悦女,皆以梦感,俱千古一对情痴。”蒲松龄以“男悦女”的天才妙想,将千百年“女悦男”传统改变过来,使“离魂”小说进入新境界。孙子楚是小说绝对主角,《阿宝》更名《孙子楚》未尝不可。

    《聊斋志异》常在开篇对男主角做介绍,定下人物个性基调。《阿宝》开头介绍孙子楚性格迂腐语言木讷(“性迂讷”),举出两个特征化细节做具体例证:其一,不管什么人骗他,他总是信以为真;其二,遇到歌妓,远远地看一眼就赶快退走,如果歌妓迫近他,他就急得满头大汗。这两个孙子楚“性痴”的小细节,形象地刻划了他单纯真诚和自重自珍的个性。“痴”是孙子楚的鲜明个性,并有恰如其分的绰号“孙痴”固定下来。而与孙子楚的“痴”相对应,女主角阿宝最突出特点是美,绝色。男痴女美,是操纵小说发展的双刃剑。

    《《阿宝》开头写孙子楚时,还有似乎不经意的一笔:“生有枝指”,看似闲笔、细笔,却大有深意。《庄子》“骈拇技指,出乎性哉。”一般人借用此语取“多余”之意,蒲松龄却采“出乎性哉”即个性特异之意,“生有枝指”是对人物个性的隐含诠释,也是小说情节发展重要伏笔。

    孙子楚在小说开头时“性痴”,并不是情痴。因为对阿宝的孜孜不倦追求,性痴变为情痴,变成千古情痴。孙子楚对阿宝的情痴经过了断指、离魂、化鸟的三个阶段。

    第一步是断指。“富埒王侯”的绝色少女阿宝择婿,怎么也落不到家贫丧偶的孙子楚身上,朋友捉弄孙子楚,让他去求婚。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恶作剧,自会一笑了之,孙子楚偏偏信以为真,请媒登门,理所当然碰了一鼻子灰。富家美女阿宝既未对孙子楚钟情,也不想选他做女婿,只想拿他开心。阿宝遇到媒人时说:孙子楚砍掉多余的指头,我就嫁他。“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是阿宝的真心话吗?不是,是“戏曰”,是开玩笑,是富小姐调侃穷书生。拿损害血肉之躯开玩笑,任何人不会当真,孙子楚偏偏认真,冒着生命危险砍去枝指,血流不止,差点儿死了,他还要郑重其事“往见媒而示之”他已经按照阿宝的要求砍掉了枝指。孙子楚这一表现,阿宝感到很奇怪,但她仍然没打算对孙子楚托以终身,而是再次开玩笑,要孙子楚去掉他的痴。对于孙子楚贸然求婚和断然去枝指,阿宝都采取了取笑甚至可以说耍笑的态度。这时的所谓情痴,不过是孙子楚“剃头挑子一头热”。

    孙子楚情痴第二步是离魂。孙子楚断指示爱,阿宝却拿他开涮,孙子楚心灰意冷,认为阿宝未必美如天人,向往阿宝的念头顿时冷了下来。孙子楚对阿宝的爱恋再度点燃并不可遏止,缘于他亲眼看到阿宝。踏春的季节到了,孙子楚的朋友又捉弄他:你为什么不去踏春,看一看你的心上人?孙子楚被朋友们拉到了郊外,远远看到有个女子在树下休息,恶少年围得像一堵墙,大家说:“这么美丽的女子,必定是阿宝。”孙子楚跟朋友到跟前一看,果然是阿宝,阿宝长什么样儿?四个字:“娟丽无双”,娟秀美丽,世间少有。过了一会儿,围观阿宝的人越来越多,阿宝起身离开。众人被阿宝的美丽所倾倒,争先恐后形容阿宝的美丽,好像都发狂了。蒲松龄写阿宝之美,用“众情颠倒,纷纷若狂”。这是化用《陌上桑》和《西厢记》的写人技巧,从他人感受的角度写阿宝之美。乐府诗《陌上桑》写罗敷之美,并不正面描写,而是写大家看到她时的感受:“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对罗敷外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西厢记》“闹斋”写莺莺在佛堂出现:“大师年纪老,高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僗,将法聪头做磬敲……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包括高僧在内的众人对莺莺美的体验、震惊,比直接写莺莺外形更有说服力。蒲松龄也采用众人的感受,用烘云托月的方法写阿宝之美。但他描写的中心却并非阿宝的美丽,而是孙子楚的痴情。当大家都在那儿对阿宝评头品足时,孙子楚“独默然”,一句话不说,但他比任何人更镇慑于阿宝之美,他灵魂出窍,跟随阿宝走了。众人议论完散去,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朋友说:“魂随阿宝去耶?”这是借他人言做点醒语,这时的孙子楚已经“渐傍其(阿宝)衿带间”。

    古代作家写离魂,很少像蒲松龄这样,能够对离魂后的灵魂和肉体做分体描绘。孙子楚的魂灵离魂追随阿宝,跟着阿宝坐,跟着阿宝躺,还和阿宝做爱,非常得意。但是孙子楚的灵魂总是觉得肚子里非常地饿,似乎魂灵跟常人一样,需要吃饭。孙子楚的躯体呆在家中,明明可解决饿肚问题却偏偏不吃,还要时不时造“我在阿宝家”的舆论。最后是孙家大张旗鼓到阿宝家招魂,将孙子楚因为阿宝而失魂的事传了个满城风雨。孙子楚回到家里,对阿宝家的摆设如数家珍,阿宝知道:姓孙的痴郎确实为自己而离魂。但两人要形成婚姻,似乎还缺点儿火候。因为,男女双方的家庭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孙子楚情痴的第三步是化鸟。孙子楚因为离魂而争得了阿宝之心,“魂益摇”,却求婚无门,再次病倒,他绝食了,奄奄一息中,梦幻中呼唤着“阿宝”的名字,恨不能再次离魂追随阿宝。如果孙子楚再次离魂去追随阿宝,那就说明作家太笨了,太没有新招数的。蒲松龄的处理是:愿作比翼鸟,化为鹦鹉飞,妙手天成!孙子楚家一只鸟儿死了,孙子楚想像:我如果能像鸟儿一样飞到恋人的身边,多好?冯镇峦评道:“若仍前魂随之去,便少趣,忽附一鹦鹉,又开异境,文情之妙,不可名状。”“化鸟”的构思水到渠成,文字也更加栩栩欲飞。魂附飞鸟,振翼可达心上人身边,真是天马行空任往来。倘化为一般飞鸟,因有语言障碍,虽然化鸟又有何用?孙子楚偏偏化为会说话的鹦鹉,可以跟恋人同解相思之苦。蒲松龄为孙子楚设想得多么周到细致,又何等合情合理。孙子楚变成小鹦鹉飞到阿宝家,阿宝欢喜地想扑下小鸟,小鸟儿开口说话:“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阿宝给吓得几乎晕倒,但小鹦鹉却就是依偎着她不肯离开,更妙的是,别人喂鹦鹉,鹦鹉决不吃一口,只有阿宝喂,它才肯吃。阿宝坐,鹦鹉就飞到她的膝盖上,阿宝躺下,鹦鹉就跳到她的床上。小小一只绿嘴鹦鹉,是鸟?是人?既是鸟也是人;外形是鸟,内心是人;外人眼中是鸟,阿宝眼中是人。穷书生孙子楚本不可能到阿宝家登堂入室,他化身为鹦鹉却可以随时依偎阿宝,可以跟阿宝一诉衷肠。在他人眼中,是小姐爱鹦鹉,对恋人来说,是形影相从、魂梦相依。在此之前,孙子楚离魂,阿宝梦中与人交结,两人感情的表达,是以孙子楚为主体的形体语言,阿宝处于被动接受状态,究其本质,二人感情处于懵懵懂懂的性爱低层次;孙子楚化鸟后,恋人感情从单纯浮浅的性爱升华为浓重深沉的情爱,恋人之间纵然人鸟有别,却不仅更加谐合无间,还明确表达了矢死靡他的承诺。阿宝祝愿:你如果能复为人,我誓死相随。小鸟儿说:你骗我。阿宝就赌咒发誓,小鸟儿侧目想一阵子,似乎在判断是不是骗我,恰好阿宝的鞋子脱在床前,鹦鹉一下子啣起来,飞走了。鹦鹉飞回孙家,昏迷多少天的孙子楚立即醒了,立即就要阿宝的鞋子,而且告诉阿宝家来寻鞋子的人:这是阿宝跟有婚姻之约的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一只小鹦鹉,听到阿宝许愿:你复为人形,我必嫁你的话后,居然像思想家一样“侧目若有所思”;蔚蓝天空上,一只红喙绿鹦哥衔绣鞋而飞,是一幅多么明丽、有趣的图画?岂不知这小小的翠鸟却是男子汉孙子楚,绣花鞋则是阿宝誓死相从的信誓物!但明伦评曰:“虽已旦旦相要,而骤取誓物。于人则痴,于鸟则不痴。绿鸟衔绣履,于红喙上添出几分颜色。”这样巧妙的构思,不知蒲松龄怎么想出来的。

    在《阿宝》这个小说里,“生以痴感,女以痴应”是重要内容,伴随着孙子楚离魂、变鸟,阿宝爱情的觉醒和日益坚定,是小说另一线索。富家小姐阿宝本来对孙子楚的追求作玩笑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孙子楚魂从阿宝,阿宝态度骤变,从揶揄取笑到“心异之”,“骇极”,进而“阴感其情之深”。孙子楚离魂后不久,二人水月寺相遇时,阿宝“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主动拉近跟孙子楚的距离,然后,阿宝派丫环向孙子楚请教姓名。过去高高在上的阿宝开始对爱情采取主动、积极态度,贵小姐与穷书生感情取得共鸣,形成平等和默契。孙子楚化鸟后,阿宝明确表示我对您的感情深地刻在心上,只是现在我们一个是人,一个是鸟,怎么能实现婚姻?(“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接着发出誓死相随的盟誓,表示跟着穷书生孙子楚,就是吃糠咽菜也无怨无悔(“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的决心。更有甚者,阿宝情痴后来居上,孙子楚病死后,阿宝绝食而死,“以痴报痴,至以身殉”(但明伦语)。这感天动地的痴情打动了阴冷冥世的冥王,放夫妇同回人间。一对男女情痴,可谓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痴”是古代文人喜欢的话题。许多名家认为,以“痴”或“癖”强烈个性出现者,不仅比圆滑“完美”者更令人喜爱,且其实质不是“痴”,反而是绝顶聪明。张潮《幽梦影》说:“情必近于痴而真,才必兼乎趣而始化”;张岱《陶庵梦忆》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袁宏道《瓶史》说:“余观世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也。”蒲松龄在《阿宝》“异史氏曰”中也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阿宝》之所以能对离魂传统模式做出“男悦女”、“人化鸟”双重拓展,因蒲松龄对前辈作家在文、赋、诗中关于“情痴”的意想兼收并蓄并化用之:其一,《阿宝》取意《庄子》“骈拇枝指,出乎性哉”,将“枝指”作为与情痴特殊个性相联系的特点,创造出孙子楚为情痴断指的情节;其二,《阿宝》取意陶渊明《闲情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将追随心上人的神思变为灵魂出窍的行为,创造出孙子楚魂随阿宝的情节;其三,《阿宝》取意李商隐《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创造出孙子楚对阿宝心有灵犀而身生双翼,变鸟飞到阿宝身边的情节。所以,《阿宝》虽然是个相当好看、相当好玩的小说,其文化含量却极其深厚。

    佛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文学人物可分“圆”、“扁”两个基本类型。扁形人物是在最纯粹的形式中,依循着单纯的理念或性质被创造出来,扁平人物的好处是易于辨认和易于被读者记忆。用圆、扁人物概念衡量《聊斋志异》,不少形象可归入“扁形”之列,为情离魂的孙子楚,就因为“情痴”特别突出,在古代文学人物画廊中非常记忆。蒲松龄写孙子楚,一开头就先给他定性“孙痴”,然后再按照“痴”的基本性格衍化出一系列姿态横生的情痴故事,最终与女主角阿宝完成了“千古一对情痴”。

    阿宝(原文)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生有枝指,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赬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遂貌其呆状,相邮传做丑语,而名之“孙痴”。

    邑大贾某翁,与王侯埒富,姻戚皆贵胄,有女阿宝,绝色也,日择良匹,大家儿争委禽妆,皆不当翁意。生时失俪,有戏之者,劝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从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贫之。媒媪将出,适遇宝,问之,以告,女戏曰:“渠去其枝指,余当归之。”媪告生,生曰:“不难。”媒去,生以斧自断其指,大痛彻心,血溢倾注,滨死。过数日,始能起,往见媒而示之。媪惊,奔告女,女亦奇之。戏请再去其痴。生闻而哗辨,自谓不痴,然无由见而自剖,转念阿宝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顿冷。

    会值清明,俗于是日,妇女出游,轻薄少年,亦结队随行,恣其月旦。有同社数人,强邀生去。或嘲之曰:“莫欲一观可人否?”生亦知其戏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见其人,忻然随众物色之。遥见有女子憩树下,恶少年环如墙堵。众曰:“此必阿宝也。”趋之,果宝。审谛之,娟丽无双。少顷,人益稠,女起,遽去。众情颠倒,品头题足,纷纷若狂。生独默然。及众他适,回视,生犹痴立故所,呼之,不应,群曳之曰:“魂随阿宝去耶?”亦不答。众以其素讷,故不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归。至家,直上床卧,终日不起,冥如醉,唤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旷野,莫能效,强拍问之,则朦胧应云:“我在阿宝家。”及细诘之,又默默不语。家人惶惑莫解。

    初,生见女去,意不忍舍,觉身已从之行,渐傍其衿带间,人无呵者,遂从女归。坐卧依之,夜辄与狎,意甚得,然觉腹中奇馁,思欲一返家门,而迷不知路。女每梦与人交,问其名,曰:“我孙子楚也。”心异之,而不可以告人。

    生卧三日,气休休若将澌灭。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省往还,何由遗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执故服、草荐以往。女诘得其故,骇极,不听他往,直导入室,任招呼而去。巫归至门,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奁什具、何色何名,历言不爽。女闻之,益骇,阴感其情之深。

    生既离床寝,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宝,希幸一再遘之。浴佛节,闻将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劳,日涉午,女始至。自车中窥见生,以掺手搴帘,凝睇不转。生益动,尾从之。女忽命青衣来诘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摇。车去始归,归复病,冥然绝食,梦中辄呼阿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家旧养一鹦鹉,忽毙,小儿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遽飞而去,直达宝所。女喜而扑之,锁其肘,饲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锁,我孙子楚也。”女大骇,解其缚,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今已人禽异类,姻好何可复圆?”鸟云:“得近芳泽,于愿已足。”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怜之,阴使人瞰生,生则僵卧气绝,已三日,但心头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复为人,当誓死相从。”鸟云:“诳我。”女乃自矢,鸟侧目若有所思。少间,女束双弯,解履床上,鹦鹉骤下,衔履飞去。女急呼之,飞已远矣。女使妪往探,则生已寤。家人见鹦鹉衔绣履来,堕地死,方共异之,生既苏,即索履。众莫知故。适妪至,入视生,问履所在。生曰:“是阿宝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诺也。”妪反命,女益奇之,故使婢洩其情于母。母审之确,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恶,但有相如(注1)之贫。择数年,得婿如此,恐将为显者笑。”女以履故,矢不他。翁媪乃从之。驰报生,生喜,疾顿瘳。翁议赘诸家,女曰:“婿不可久处岳家,况郎又贫,久益为人贱。儿既诺之,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

    生乃亲迎成礼,相逢如隔世欢。自是生家得奁妆,小阜,颇增物产。而生痴于书,不知理家人生业。女善居积,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

    生忽病消渴(注2),卒。女哭之痛,泪眼不晴,至绝眠食,劝之不纳,乘夜自经。婢觉之,急救而甦,终亦不食。三日,集亲党,将以殓生。闻棺中呻以息,启之,已复活。自言:见冥王,以生平朴诚,命作部曹。忽有人白:‘孙部曹(注3)之妻将至’。王稽鬼录,言:‘此未应便死。’又白‘不食三日矣’,王顾谓:‘感汝妻节义,姑赐再生。’因使驭卒控马送余还。由此体渐平。

    值岁大比,入闱之前,诸少年玩弄之,共拟隐僻之题七,引生僻处与语,言:“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生信之,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众隐笑之。时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注4)。上闻其异,召问之,生具启奏。上大嘉悦,后召见阿宝,赏赉有加焉。

    异史氏曰:“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且如粉花荡产,卢雉倾家,顾痴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彼孙子何痴乎!”

    注释:

    (1)司马相如:汉代著名文学家,才华出众而家境贫穷。

    (2)消渴:即糖尿病。

    (3)部曹:部里的属官。

    (4)词林:明清有翰林院,主管修史、起草文件等。长官为“大学士”,其他称“翰林”,也叫词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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