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奇美异类花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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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姑子”,用山东话说,“花骨朵”,花蕾,含苞欲放。大自然最美丽的景物之一,用来作人名,此人能不美吗?

    在日常生活中,“獐头鼠目”是骂人的话,人们喜欢用“獐头鼠目”描述形象猥琐的人,心术不正的人。

    而在天才作家蒲松龄笔下,两件截然相反的物体花骨朵和獐形成辩证的统一,耐人寻味的统一。蒲松龄异想天开,巧借獐的轻捷灵巧外形和麝香治病的原理,辅以“花骨朵”的美学意蕴,幻化出优美的香獐精花姑子,创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聊斋女性形象。花姑子是异类,但体现美好、深沉、别致的人性。

    鲁迅先生说聊斋人物“异类有情,尚堪晤对。”就是指聊斋《花姑子》这批“异类”故事。所谓“有情”,就是有情有义。传统道德认为,人和人相处有两条重要法则:一条是重然诺,一言九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以轻诺寡信,食言而肥;第二条法则是感恩图报,受了他人恩惠必须报答,哪怕用生命报答。蒲松龄生活的时代,颇有点礼崩乐坏、世纪末意思。一些人根本不讲究道德规范,不讲礼义伦理,只讲私利,对多年老朋友都可以落井下石,蒲松龄这位以“济世”为己任的作家,就按理想主义构想,创造了一批重然诺,重情谊,讲义气的精灵。他们为了一个“义”字,为了一个“情”字,纷至沓来进入人间,演出回肠荡气的悲欢离合,直到今天对现代人如何做人,如何真诚待人,如何讲信用,仍然有启迪作用。《花姑子》是写得最好的篇章。

    花姑子父女是异类,有异类特有的生物特点,在小说里,蒲松龄以暗示、暗点法,写他们的异类特点,写得迷离恍惚,写得隐隐约约,写得语义双关,写得既有趣,又好玩儿。他们同时是义重如山、情重如山的人,用不平凡的举动,唱出响彻云霄的“情曲”,恩情曲,爱情曲。

    《花姑子》的男主角安生,用现代观点看,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他看到被猎获的动物,总要花钱买来放掉。他曾经放生一只香獐,因为这一善举,他不仅在危难时受到老香獐保护,还跟香獐精花姑子产生了悱恻缠绵的爱情。

    在这个奇特爱情故事中,首先出场的是为恩情效命的老香獐:章叟。安生对老香獐有放生之德,老獐没齿不忘,总想报答(“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当安生夜行偏僻的山路马上要遇险时,章叟出现,救迷途的安生免受蛇精之祸。章叟是在安生“迷窜山谷”时出现的:迷路的安生看到前边有灯火(其实是蛇精的眼睛),就向灯火奔去,他突然看到一个老头儿弯着腰,驼着背,拄着拐杖,沿着曲折的山路快速向他走来。“伛偻曳杖”,必然年迈无力,却又能“斜径疾行”,沿着崎岖山路快走,表面看不合理,实际是在暗示章叟的异类身份:只有神灵能预知凶吉,知道如果不制止安生,他马上就会丧身蛇口,只有獐能够如此敏捷。章叟貌与行的矛盾,暗示他的异类身份,他跟安生交谈时前言不搭后语,更透露出他是特地来救助安生的。深夜深山,章叟突然出现在安生面前,先问您是哪一位?似乎两人是巧遇,等章叟带安生回家,给他们开门的老太太却问:“郎子来耶?”分明是专诚等待安生到来。章叟夫妇为安生将受到蛇精的侵害而焦急,而挺身而出,尽心救人却不想让人知。然后,章叟出妻现女对安生热情招待。花姑子一露面,蒲松龄就用两个“酒沸”情节,写活了这可爱少女。

    蒲松龄自己说他怎么写花姑子?“异史氏曰”说:“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他用四个字概括花姑子的特点:慧、憨、情、恝。“慧”和“憨”对立,“情”和“恝”对立,在花姑子身上它们却巧妙统一:蒲松龄开头通过孩童似的娇憨举动表现花姑子的聪慧,然后再把花姑子对安生的爱隐藏在似乎无动于衷里,实际上,娇憨是聪慧的极致,无动于衷是衷情的极致。花姑子的“寄慧于憨”和“寄情于恝”,是通过真假酒沸细节写出来的。

    第一次酒沸是贪玩“插紫姑”导致酒沸,是真沸,是“寄慧于憨”。紫姑是传说中的管理家庭清洁的女神,用蜀杆插紫姑是女孩子都喜欢的游戏,章叟让花姑子去给安生温酒,花姑子因为插紫姑导致酒沸,大声惊叫,章叟和安生都跑来看。这细节非常琐细,却如冯镇峦所评“点缀琐事,写小女子性情,都是传神之笔。”一个酒沸细节就将花姑子的稚气未脱、秀外慧中写得活脱脱的。而花姑子插紫姑的儿戏又得到两个目睹者完全不同的评价:一个说,这么大的姑娘还玩小孩子游戏!这是老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说法;另一个说:虽然是小孩子游戏,却见出游戏者的绝顶聪明,这是安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法。两个貌似对立的说法,从不同角度对花姑子的举止进行诠释。

    第二次酒沸是假沸。蒲松龄用一系列动作,步步深入地描绘花姑子感情的细微变化。安生对花姑子一见钟情,趁章叟离开时向花姑子表白,花姑子因为对安生突出其来的求爱不知所措,最初的表现是抱壶向火,默默无闻。安生追问她:我可以向你的父亲求婚吗?花姑子不管安生怎么问都不回答(“屡问不对。”)花姑子为什么不回答?一方面出于自珍自重的个性,另一方面是她明知他们不是同类,不可能常谐伉俪。情急的安生追入房中,缺乏生活经验的花姑子以为正言厉色就可以吓退狂生,孰料招来更大胆的越轨行为:强行接吻。花姑子在慌忙中本能地“颤声疾呼”,本意是喊老父亲救自己,可是当章叟出现的一刹那,花姑子却突然编了一套谎话保护安生,说她的呼喊是因为酒又沸了,幸好安生到来!花姑表面上对安生的求爱敬而远之,漠然不在意,关键时刻却本能的曲意呵护,这是爱的觉醒,是“寄情于恝”。“恝”本意为淡漠、不在意。此处却是以“恝”的形式表现内心感情的真挚、热切、在意。

    如果说花姑子第一次酒沸是表现稚气少女行为的偶得之笔,第二次酒沸就是写少女爱情觉醒及聪慧性格的神来之笔、追魂摄魄之笔。两次酒沸,一次是真沸,一次是假沸,展示了花姑子慧而多情的性格。这性格又与她年方及笄的年龄吻合。小说开始就写花姑子“芳容龆齿”,年龄很小又很美丽,“龆(tiao)齿”是儿童换乳牙,“芳容龆齿”就是刚换完了乳牙的小姑娘。这个花蕾般的少女见到安生时“秋波斜盼,嫣然含笑,殊不羞涩”,还不知道在异性面前要害羞或假装害羞!

    安生初会花姑子,两次酒沸的情节写人物性情入骨三分,继之而来的,是花姑子两次为安生治病。

    安生第一次病是因他从章家回家后马上请媒人到章家求婚,找了一天,也没找到这户姓章的人家;他亲自带着仆人沿原来的路寻找,只看到绝壁巉岩,连个村落都没有,询问附近的村,连姓章的都没有!热心的章叟,美丽的花姑子,好像人间蒸发了。安生相思得病,病势沉重,在昏迷中,总叫着“花姑子”。解铃还需系铃人,治相思病最好药方是心上人。花姑子一出现在安生面前,安生马上“神气清醒”。花姑子给安生按太阳穴,安生觉得一股神奇的麝香进入脑袋,穿透鼻子,沁入骨髓,大汗淋漓,病马上好了。花姑子“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既是医术高明的医者施术,又是麝香产生疗效。花姑子给安生留下甘美无比又不知所包何料的蒸饼,她“气息肌肤,无处不香”的体态特点,都暗点花姑子的香獐身份。花姑子向安生表白“实不能永谐琴瑟”,却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冒着丢人现眼的危险,“来报重恩”。安生问她,我从没见过你们,有什么恩情可言?花姑子只是让他回忆几年前,却不点破。安生怎会想到?读者也极难想到,章叟和花姑子,这对完全是人世间诚意待人的父女,竟会是活跃在深山老林里的“兽类”!其实,花姑子用麝香给安生治病是段诗意化描写,稍有中药常识的都知道,有救命功效的麝香长在雄麝身上,给安生治病应该对应到章叟而不是花姑子身上。在为安生治病的过程中,花姑子一系列言行,如“倾头笑曰”的娇憨情态,“痴儿何至于此”、“痴郎子,不谢巫耶”的小姑娘口吻,还有她骗安生说“东头聋媪我姨行”,都是天真、痴情、聪慧的少女的表现,一点儿“异类”的影子也没有。这,就是鲁迅先生评论聊斋精灵用的词:“和易可亲,忘为异类”。

    第二次治病的花姑子,因安生为蛇精所害生命垂危,在心上人病危的紧急情况下,花姑子从柔美温顺变成大胆泼辣。她听说安生被蛇精害死,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奔入安家,抱着安生的尸体大恸,眼泪鼻涕都流到安生鼻子里,“噭啕而入,抚尸捺鼻,涕洟其中”,是花姑子毫不掩饰的感情流露,也是香獐利用特异功能对恩人急不可待的救助行为。昔日沉默寡言的花姑子荡然无存,她再也不向任何人回避她跟安生的恋情,她甚至哭得嗓子都哑了。她对安家人“傲不为礼”“含涕径出”的不合礼法行动,并非因为她没有礼貌而是她救人心切。花姑子说安生“天乎天乎,何愚冥如此”,也与她平时的倩语俏言不同,更显悲痛欲绝之情。

    花姑子两次给安生治病,第一次治病,二人从相思病苦到情爱无限。第二次花姑子为救安生而道行大损,两人不得不劳燕分飞。花姑子说:“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集柔情与别意于一体。花姑子两次给安生治病的描写,巧夺天工地将花姑子为情献身的品格和妙手回春的法术结合起来,沁入骨髓的至善至美的人性美,和新颖奇特至强至烈的异类感,天衣无缝地交汇,层层推进,把本来已经外貌“殆类天仙”的花姑子,推向圣洁、高尚、优美的“仙乎仙乎”境界。

    在《花姑子》里边同样有神采而且很发人深省的形象是章叟。按照常理,既然安生对章叟有救命之恩,他又喜欢花姑子,章叟把花姑子嫁给安生岂不是最佳报恩也是最常见的报恩办法?章叟却偏偏不这样做,当然是蒲松龄不允许他这样做。《聊斋志异》经常写同枝不同叶,同叶不同花的故事。小翠的母亲早年受王太常救命之恩,为了报恩,就把小翠送到王家给王太常的傻儿子做媳妇,结果小翠不仅帮助王太常在政治上克敌制胜,还治好了痴儿子。如果章叟也把花姑子送给安生,就成了俗套,也不会有曲曲折折、柳暗花明的故事,没有章叟“这一个”的优美成功形象了。

    章叟受安生放生之德,铭心刻骨,但安生和花姑子私会,章叟却坚决反对。在章叟看来,恩情是恩情,礼教是礼教,绝对不可以混淆。花姑子与安生幽会,章叟认为玷污了自己清白的门户(“玷我清门”),将花姑子拉走而且一边走一边骂(“且行且詈”)。这时的章叟是个恪守封建礼法的家长,头脑僵化、不通情理的家长。但是当安生被蛇精害死时,章叟马上跑到阎罗跟前,哀之七日,要求坏道代死。这个情节可以跟历史上著名的“秦庭之哭”相媲美。春秋时,吴国侵略楚国,楚国大夫申包胥到秦国乞求援军,秦王不肯出兵,申包胥就站在秦国宫廷前,倚墙而哭,哭了七天七夜,直到感动得秦王出兵。蒲松龄故意让章叟为了安生在阎罗跟前哭了七天七夜,就是提醒读者:獐精跟留名青史的申包胥一样。蒲松龄说:“人区别于禽兽”的话,并非定论。动物受了人的恩惠,千方百计报答,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这样的禽兽能让那些不讲道德的人感到惭愧。(“‘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矣’,此非定论也。蒙恩衔接,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章叟耿直自重,以德报恩,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是个憨厚、纯朴、重情义的正人君子,又是个倔强、戆直、不顾儿女情的封建家长。蒲松龄写章叟,亦人亦兽,如云龙雾豹,有光怪陆离的旖旎之美:安生再次到章家,章家老头老太太高高兴兴迎接,马上摆酒招待,但摆不出像样的酒肴,只是乱七八糟凑了些野菜,“叟媪欢逆,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章家这样待客是简慢吗?不是,是因为家庭的实际条件不得不简单从事。章叟住房的简陋狭窄,食物的简单粗躁,都暗示他居住洞窑、野外生存。章叟身上一直充满着矛盾和悬念:他貌(伛偻曳杖)和行(斜径疾行)矛盾;前言(“先诘谁何”)与后语(“郎子来耶”)矛盾;诚心待客与杂具藜藿矛盾;声色俱厉斥责女儿与安生私会与诚心诚意代安生去死矛盾。没有这一系列矛盾和悬念,就没有独具风格的安叟,读者正是通过琢磨这种种矛盾,通过作者巧妙地设置悬念、解开悬念,一步一步弄清章叟的真面目。

    章叟和花姑子是香獐精,又是一对义贯长虹的父女,他们以似是不同、甚至对立的方式展示着美好的心灵。

    在《花姑子》里边,蛇精出现有两重意义。一方面是寓言性的,用“似乎世家”、高门大户却毒辣凶残的蛇家与舍宇湫隘却善良忠厚的章家做对比。另一方面,蛇精在布局上起穿针引线的作用。小说开头,安生路经华山迷路,“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这灯火是什么?从后来花姑子的叙述看出,是蛇的眼睛:“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这时再回头推敲前文才恍然大悟:章叟原来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千钧一发之际去挺身拦蛇救安生的:“数武之外,欻见一叟。”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安生离蛇仅一矢,而章叟却出现在安生和巨蛇之间,可以想象离蛇有多近,真是岌岌可危。章叟对安生说“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一笔两写,既含蛇精害人之意,又含章叟舍身救人之意。故事结束时,花姑子用蛇血为安生治病,既是“成也萧何败也何”,又造成了花姑子百年不得飞升的自我牺牲情节。蛇精的出现,情节腾挪跌宕,人物也更有层次。

    《花姑子》写的是神奇的异类或者说美丽的精灵与人类的关系,小说以“报恩”为线索来写,这类构思方式是古代小说处理人与异类关系时经常采用的。

    聊斋的精灵故事很多,像变幻莫测的万花筒,一篇一个新样式,一篇一种新内涵,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新奇感。这些聊斋精灵故事表现为四个特点:第一,聊斋妖精种类繁多,大自然有什么生灵,聊斋就幻化出什么精灵。天上的小鸟,水中的白鳍豚,深山的狼虫虎豹,甚至书里的蠹虫,田野的老鼠,都在聊斋扮演重要角色;第二,聊斋妖精和易可亲,不像《西游记》的妖精三头六臂、踢天弄井,特别富于人情味,像平常人一样,跟他们打交道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异类,读者也想不到他们是异类。更可贵的是,聊斋妖精不吃唐僧肉,而是帮助人、爱护人,情重于山、义重于山,情义至上;第三,聊斋妖精是鲜明别致的“物而人”,亦妖亦人、亦物亦人的特点很突出,他们一直像平常人一样生活着,关键时刻,异类身份暴露,异类和人交往的前因后果来个总交代。这一大批物而人构成古代小说特殊的美丽风景。第四,蒲松龄擅长在“异化”中寄寓哲理。借优美别致的故事劝谕世人,阐明伦理。这四个特点在《花姑子》里得到了充分体现。蒲松龄在《花姑子》里通过“异类”和人交往,把至善至美的人性美赋予异类,创造出优美的勇于奉献的超然境界。章氏父女,一个为报恩,一个为真情,感人肺腑,《花姑子》成为港台大陆电视的宠儿,一再改编,不是偶然的。

    花姑子(原文)

    安幼舆,陕之拔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值,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恐。一矢之外,忽见灯火,趋投之。数武中,欻见一叟,伛偻曳杖,斜径疾行。安停足,方欲致问,叟先诘谁何。安以迷途告。且言灯火处必是山村,将以投止。叟曰;“此非安乐乡,幸老夫来。可从去,茅庐可以下榻。”安大悦,从行里许。睹小村,叟扣荆扉,一妪出,启关曰:“郎子来耶?”叟曰:“诺。”

    既入,则舍宇湫隘,叟挑灯促坐,便命随事具食,又谓妪曰:“此非他,是吾恩主。婆子不能步,可唤花姑子来酾(shai)酒。”俄女郎以馔具入,立叟侧,秋波斜盼。安视之,芳容韶齿,殆类天仙。叟顾令煨酒,房西隅有煤炉,女即入房拨火。安问:“此公何人?”答云:“老夫章姓,七十年止有此女。田家少婢仆,以君非他人,遂敢出妻见(xian)子,幸勿哂也。”安问:“婿家何里?”答言:“尚未。”安赞其惠丽,称不容口。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回首,见炉旁有薥心插紫姑未竟,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持向安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斟酌移时,女频来行酒,嫣然含笑,殊不羞涩。安注目情动,忽闻妪呼,叟便去。安觑无人,谓女曰:“睹仙容使我魂失,欲通媒妁,恐其不遂,如何?”女把壶向火,默若不闻;屡问,不对。生渐入室,女起,厉色曰:“狂郎入闼将何为?”生长跽哀之,女夺门欲出,安暴起要遮,狎接臄(jue)顄(han),女颤声疾呼。叟匆遽入问,安释手而出,殊切愧惧。女从容向父曰:“酒复涌沸,非郎君来,壶子融化矣。”安闻女言,心始安妥,益德之,魂魄颠倒,丧所怀来,于是伪醉离席。女亦遂去。叟设裀褥,阖扉乃出。安不寐,未曙,呼别。

    至家,即浼交好者造庐求聘。终日而返,竟莫得其居里。安遂命仆马,寻途自往,至则绝壁巉岩,竟无村落。访诸近里,则此姓绝少,失望而归,并忘食寝。由此得昏瞀(mao)之疾,强啖汤粥,则喠(zhong)愹(yong)欲吐,溃乱中,辄呼花姑子。家人不解,但终夜环伺之,气势阽危。一夜,守者困怠并寐,生蒙瞳中觉有人揣而抁(yan)之,略开眸,则花姑子立床下,不觉神气清醒。熟视女郎,潸潸涕堕。女倾头笑曰:“痴儿何至此耶!”乃登榻,坐安股上,以两手为按太阳穴,安觉脑麝奇香,穿鼻沁骨。按数刻,忽觉汗满天庭,渐达肢体。小语曰:“室中多人,我不便住。三日当复相望。”又于绣袪中出数蒸饼置床头,悄然遂去。安至中夜,汗已思食,扪饼啖之。不知所苞何料,甘美非常。遂尽三枚,又以衣覆余饼,懵(meng)漛(teng)酣睡,辰分始醒,如释重负。三日,饼尽,精神倍爽,乃遣散家人,又虑女来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未几,女果至,笑曰:“痴郎子,不谢巫耶?”安喜极,抱与绸缪,恩爱甚至。已而曰:“妾冒险蒙垢,所以故,来报重恩耳。实不能永谐琴瑟,幸早别图。”安默默良久,乃问曰:“素昧生平,何处与卿家有旧,实所不忆。”女不言,但云:“君自思之。”生固求永好,女曰:“屡屡夜奔,固不可;常谐伉俪,亦不能。”安闻言,邑邑而悲。女曰:“必欲相谐,明宵请临妾家。”安乃收悲以忻,问曰:“道路辽远,卿纤纤之步,何遂能来?”曰:“妾固未归。东头聋媪我姨行,为君故,淹留至今。家中恐所疑怪。”安与同衾,但觉气息肌肤,无处不香,问曰:“熏何芗泽,致侵肌骨?”女曰:“妾生来便尔。非由熏饰。”安益奇之。女早起言别。安虑迷途,女约相候于路。安抵暮驰去,女果伺待。偕至旧所,叟媪欢逆,酒肴无佳品,杂具藜藿。既而请客安寝,女子殊不瞻顾,颇涉疑念。更既深,女始至,曰:“父母絮絮不寝,致劳久待。”浃洽终夜,谓安曰:“此宵之会,乃百年之别。”安惊问之,答曰:“父以小村孤寂,故将远徙。与君好合,尽此夜耳。”安不忍释,俯仰悲怆,依恋之间,夜色渐曙,叟忽闯然入,骂曰:“婢子玷我清门,使人愧怍欲死!”女失色,草草奔去。叟亦出,且行且詈。安惊孱愕怯,无以自容,潜奔而归。数日徘徊,心景殆不可过。因思夜往,逾墙以观其便。叟固言有恩,即令事泄,当无大谴。遂乘夜窜往。蹀躞山中,迷闷不知所往,大惧。方觅归途,见谷中隐有舍宇,喜诣之,则闬闳高壮,似是世家,重门尚未扃也。安向门者询章氏之居,有青衣人出,问:“昏夜何人询章氏?”安曰:“是吾亲好,偶迷居向。”青衣曰:“男子无问章也。此是渠妗家,花姑即今在此。容传白之。”入未几,即出邀安。才登廊舍,花姑趋出迎,谓青衣曰:“安郎奔波中夜,想已困殆,可伺床寝。”少间,携手入帏。安问:“妗家何别无人?”女曰:“妗他出,留妾代守。幸与郎遇,岂非夙缘?”然偎傍之际,觉甚膻腥,心疑有异。女抱安颈,遽以舌舐鼻孔,彻脑如刺。安骇绝,急欲逃脱,而身若巨绠之缚;少时,桤然不觉矣。安不归,家中逐者穷人迹,或言暮遇于山径者,家人入山,则见裸死危崖下,惊怪莫察其由,舁归。众方聚哭,一女郎来吊,自门外噭啕而入,抚尸捺鼻,涕洟其中,呼曰:“天乎!天乎!何愚冥至此!”痛哭声嘶,移时乃已。告家人曰:“停以七日,勿殓也。”众不知何人,方将启问,女敖不为礼,含涕迳出。留之,不顾,尾其后,转眸已渺。群疑为神,谨遵所教。夜又来,哭如昨,至七夜,安忽苏,反侧以呻,家人尽骇。女子入,相向呜咽。安举手,挥众令去,女出青草一束,燂汤升许,即床头进之,顷刻能言,叹曰:“再杀之惟卿,再生之亦惟卿矣!”因述所遇。女曰:“此蛇精冒妾也。前迷道时所见灯光,即是物也。”安曰;“卿何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勿乃仙乎?”曰:“久欲言之,恐致惊怪。君五年前,曾于华山道上买猎獐而放之否?”曰:“然,其有之。”曰:“是即妾父也。前言大德,盖以此故。君前日已生西村王主政家,妾与父讼诸阎摩王,阎摩王弗善也。父愿坏道代郎死,哀之七日,始得当。今之邂逅,幸耳。然君虽生,必且痿痹不仁,得蛇血合酒饮之,病乃可除。”生衔恨切齿,而虑其无术可以擒之,女曰:“不难。但多残生命,累我百年不得飞升。其穴在老崖中,可于晡时聚茅焚之,外以强弩戒备,妖物可得。”言已,别曰:“妾不能终事,实所哀惨。然为君故,业行已损其七,幸悯宥也。月来觉腹中微动,恐是孽根,男与女,岁后当相寄耳。”流涕而去。

    安经宿,觉腰下尽死,爬抓无所痛痒,乃以女言告家人。家人往,如其言。炽火穴中,有巨白蛇冲焰而出。数弩齐发,射杀之。火熄,入洞,蛇大小数百头皆焦臭。家人归,以蛇血进。安服三日,两股渐能转侧。半年始起。后独行谷中,遇老媪以绷席抱婴儿授之,曰:“吾女致意郎君。”方欲问讯,瞥不复见。启襁视之,男也。抱归,竟不复娶。

    异史氏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至于花姑,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jia),乃知憨者慧之极,恝者情之至也。仙乎,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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