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笑容可掬看婴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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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代小说里,哭得最美的是谁?红楼千金小姐林黛玉,什么情况下都能哭,哭得花瓣为她落地,小鸟飞走不忍听。笑得最美是谁?聊斋狐女婴宁。婴宁爱笑,无拘无束地笑,无法无天地笑,连结婚拜堂都笑得不能行礼。婴宁是古代小说艺术画廊里笑得最美、最开心的姑娘。

    在所有的聊斋人物里边,蒲松龄自己最喜欢谁?婴宁,他称为“我婴宁”。他说,婴宁像山中“笑矣乎”的野草,远胜于作态之“解语花”。

    婴宁山花般明媚,山涧般清澄,野鸟般灵秀。她的身世非常奇特:本来是狐仙的女儿,由鬼母养大,本来与红尘毫无干系,因为爱情,她来到恶浊的人世。

    马上看将军,花间看美人。中国古代文人爱用花来写女性。崔护写“人面桃花相映红”,李白写“荷花羞玉颜”,蒲松龄则让花自始至终左右着婴宁的行动。花甚至于决定婴宁的命运。婴宁在小说出场时,恰好是百花凋零的冬天,她手里却拈着一枝艳丽的梅花;她再次露面,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她手里“执杏花一朵”;她在家里最关心的是:后园的花都开了吗?“视碧桃开未?”干脆,她像野小子一样爬到树上摘花!她身上哪儿有一点儿“三从四德”的印记?等到嫁给王子服,做了秀才娘子,她不爱金银首饰只爱花,把金钗卖掉,买来好的花种,把家里各个角落,园中树下都种满奇花异草,“窃典金钗,购佳种,阶砌藩溷,无非花者。”连厕所都给她用花装点起来。婴宁本来生活在远离人世、野花烂漫的山中,来到人间后,她想用大自然美丽的群花给自己造一个模拟的、纯洁而野性的生存。婴宁爱花成癖,花与婴宁休戚与共,婴宁自己就是远离尘嚣的深山中自由开放的山花,是王母娘娘御花园和露栽种的天上碧桃,是超凡脱俗的天上仙葩,谪到污浊不堪的人世来了。

    古代小说家喜欢写一男一女“一见钟情”,而《婴宁》一洗千百年小说里俗而又俗、俗成套话的“一见钟情”,妙不可言。婴宁郊游遇到了王子服,王子服一见美丽的婴宁,两眼放光,不转眼地看。婴宁对丫鬟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开口解颐,似骂实爱。如果按照习惯翻译这句话,就成了“那小子,两眼放光,像个小偷”,就全错了。此处的“贼”不是通常所说的小偷而是爱称,淄川人说心爱的人喜欢用“小狼贼”。“贼”即“小狼贼”,是对亲近者的暱称。婴宁用来说王子服。那个时代女孩不能随便跟男人交谈,不能随便让男人看。婴宁却不在乎,她想说就说,她亲切地把傻看自己的王子服看成亲人“小狼贼”,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花丢到地上,一边跟丫鬟笑着,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离去,这花是无意中丢的吗?不是。花是婴宁有意识留下的爱情信物。

    着迷的王子服拿着那枝梅花回家,珍藏密收,回想拈花少女,害起了相思病。父母为宝贝儿子担心,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看着儿子没精打彩,一天一天瘦下去。表兄吴某来看王子服,王子服把心事告诉了他。吴某听说王子服在为一个没有地址、没有姓名的爱花姑娘害相思病,肯定乐不可支,嘲笑表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蛋,口头上却说:一个随随便便跑到外边的姑娘,应该不是出自高贵门第,我替你找找。王子服一心一意等表兄的消息,病也好了。其实,吴某哪儿找得着拈花少女?当王子服追问时,吴某又胡编一通,骗王子服说:我以为她是谁呢,是我的姑表妹妹,也是你的姨表妹妹,住在离这三十几里的西南山中……然后,这信口雌黄的表兄就像地遁了一样,再不露面。而王子服却想:拈花少女不是在三十里外的西南山中吗?我自己找去!

    世界何等的小,傻乎乎去大海捞针的王子服居然就在表兄胡编乱造的那个方位,那个距离,找到了他念念不忘的拈花少女!这个少女也恰好是他的姨表妹。这是不是太神奇了?不。这是蒲松龄的构思方式“幻由人生”又一表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开篇不久的一篇《画壁》里写到:一位书生到佛院游览,喜欢上壁画上的散花天女,身不由己地地飘入壁画,跟散花天女亲热。散花天女的女友就来给天女“上鬟”(由少女发型改梳少妇发型),等书生返回地面,惊讶地发现,壁画上的天女已改梳少妇发型了!他百思不解,问老和尚,老和尚淡然回答:“幻由人生,老僧何能解”。“幻由人生”的意思就是说:只有你执着地期待,执着地追求,你所希望的一切,就一定能实现。王子服痴念拈花少女,他的表兄胡编一通少女的来历,居然一一兑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翻开《聊斋志异》这部昙花记,“幻由人生”的故事俯拾皆是。

    随着王子服追寻婴宁的脚步,我们看一看,聊斋先生最喜爱的“笑矣乎我婴宁”,这位矫矫脱俗、了无脂粉气的少女来自何方?

    婴宁来自一个“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只有鸟道”的所在。婴宁生活在一个绝顶来人少,山光悦鸟性的深山,没有人事纷繁,只有山月松风;没有尔虞我诈,只有绿竹红花;没有驷马坦途,只有鸟飞之路。这个远离庸俗人生的所在,佳木葱笼,像婴宁盎然的生命力;空气澄净,像婴宁的纯洁灵性;草舍茅庐,豆棚瓜架,像婴宁那样天然去雕饰;片片飞堕的红花,探进房内的海棠,像婴宁的活泼而率真。寂无人行的青山,花木四合的草舍,野鸟飞鸣的绿竹,构成了婴宁的氛围。青山,野鸟,绿竹,红花,似乎都在说:“我也是一个婴宁!”“我也是一个婴宁!”顾恺之画谢鲲,置之岩中,蒲留仙将他心爱的“我婴宁”置于谷静岩深处,与溪涧、山花、野鸟共存。深山和婴宁,和人杰地灵的隆中诸葛亮,和绿意森森的潇湘馆林黛玉,都是人和环境的谐和统一。

    婴宁看到追寻自己而来的王子服,对王子服的心思门儿清,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在芳华鲜美的桃花下和王子服来了一番妙趣横生的爱情逗乐。妙龄少女跟追求自己的痴心人见面,没有任何爱情表白,却大开玩笑,表面上看,婴宁憨极了,有不少聊斋研究者称她为“傻大姐儿”,实际上婴宁再聪明不过。当王子服拿出那枝细心地保存了几个月的梅花给婴宁看时,她故意说:枯啦,保存它做什么?王子服老老实实表示保存花是为了表示“相爱不忘”,婴宁故作惘然不解,认为保存花就是仅仅因为喜欢花,说,你喜欢花,等你走时,让老奴折一大捆花背着送你。王子服啼笑皆非地说,他不是喜欢花而是喜欢拈花之人,婴宁就说:我们是很远的亲戚,为什么惦记我?王子服认真解释他对婴宁的感情不是亲戚间的感情而是夫妻之爱,婴宁又故意问:夫妻之爱和兄妹之爱“有以异乎?”王子服说夫妻要“夜共枕席”,婴宁令人喷饭地说:“我不惯与生人睡”!

    婴宁竟说出这样的话,表面看,真是个傻大姐儿。实际上她聪明得很,狡黠得很,“憨”不过是慧的隐身衣。婴宁假装不懂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是为了让他将情爱表达得更加热烈,更加赤诚。否则,在说到跟王子服的关系时,她怎么一会儿是“至戚”,非常近的亲戚,一会儿是“葭莩之情”,非常远的亲戚?远远近近都是为了她当时拿王子服取乐的需要,说“至戚”是为了说送一大筐花取乐的话;说“葭莩之情”则是为了说你没有必要那么想念我。或远或近,都不是信口而言,目的性都十分明确。更有甚者,婴宁还要将王子服想与她“夜共枕席”的话告诉老母亲,以至于让王子服急出一身汗来。其实婴宁讲这番话时丫鬟恰好出去了,在场的仅他们三人,而老母是个聋子!婴宁这恶作剧只是为了让王子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看看他的笑话。婴宁式的爱情表白在中国古代爱情小说中真是绝无仅有,隽永,别致,有趣,“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类“夜共枕席”的似乎很傻的话,其实不仅不傻,还特别聪明。小说后边写到,婴宁与王子服成亲,真正“夜共枕席”了,王担心婴宁说出他们枕席之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这说明:婴宁凡事心中有数,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什么人说什么话,全部了然于心,绝不是什么傻姑娘。婴宁的幽默感是其聪明才智的显露,是她的勃勃生机的表现形式,也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女性形象较缺少的品格。

    婴宁爱笑,她几乎把封建时代少女不能笑,不敢笑,不愿笑乃至不会笑的一切条条框框打破了。那时,女人只能够“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只能笑不露齿,笑不出声,否则就有悖纲常,有失检点,不正经!而婴宁呢?她面对陌生男子,毫无羞涩地笑,自由自在地笑,她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复笑不可仰视”,“大笑”,“笑声始纵”,“狂笑欲堕”,“笑又作,倚树不能行”“浓笑不顾”,“放声大笑”,“孜孜憨笑”……真是任性而为,一切封建礼教的繁文縟节对她都不过是东风之吹马耳!

    对婴宁的爱花、爱笑,研究者从来没有异议。而对她教训“西邻子”就众说纷纭了。婴宁爬墙折木香玩儿,西邻好色之徒调戏她,婴宁略施小技,结果闹了个“西人子”暴卒的横祸。有的研究者认为婴宁太过分了。就事论事,婴宁确实过分。但如果从小说创造人物形象的要求来看,蒲松龄似乎必须这样安排,否则的话,他想阐述的道理就难以继续下去。蒲松龄正是通过“西邻子暴卒”事件,让天真的婴宁,坦荡的婴宁,迎接来自社会的风雨,首先是来自家庭的风雨。

    婴宁天真烂漫,是人间“真性情”化身。婴宁取“撄宁”之意,源出《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所谓“撄宁”就是心神宁静,外界一切事物,人世间迎来送往,成功失败,都不能扰动其心,是道家追求的境界。而狐女婴宁一直表现出来的,是永远天真斓漫,处处天真斓漫,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在风刀霜箭的恶浊时世中,能容许婴宁这样对人永远不设防的为人方式吗?能容许婴宁这样超然、宁静的心境吗?不可能。这只是作家的良好愿望。婴宁,只不过是生命力的象征,自由的象征,天马行空的想象,芳草美人的比喻。任何女性,而且不仅女性,如果想照婴宁的为人处世方式应对黑暗、复杂的社会,没有不碰壁的。

    在三从四德肆威的时世,能允许率性而为的婴宁们存在吗?不可能。婴宁这位幻想中的自由女神,不仅使得受封建桎梏的女性更显得悲惨,更显得无助,她自己也终于因为“西邻子”风波,一个跟斗从自由飞翔的天空栽到了荆天棘地的地面!婴宁惩罚了轻薄的西人子,连县令都原谅了这种也许过分的恶作剧,婴宁的婆婆却结结实实地将她教训了一顿,说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还说,假如不是邑令英明,婴宁就得出头露面去公堂,丢尽她王家的脸面!

    于是婴宁说:我以后再也不笑啦(“矢不复笑”),她的婆婆说:“人罔不笑,但须有时。”也就是说,封建家长仍然允许婴宁笑,只是得在封建伦理范围内笑,按闺训要求笑,简直就是要婴宁在强大的封建阴影中强颜为笑!

    “笑矣乎”的姑娘“由是竟不复笑”,即使故意逗她笑,她也绝对不笑。

    如此纯洁的少女,来到如此肮脏的社会,哭还来不及呢,哪儿笑得出?

    带着灿烂的笑容来到读者面前,以“矢不复笑”告别读者,婴宁成为古代文学画廊最精彩的人物之一。蒲松龄之前的小说很少出现如此灵动鲜活、顾盼生辉的少女形象。《婴宁》故事并不曲折,但却是聊斋最好看的故事,也是内涵最深刻的佳作。

    婴宁(原文)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早孤,绝惠,十四入泮。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会上元,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方至村外,舅家有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遨。有女郎携婢,撚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

    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密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复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谐矣;不然,拚以重赂,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绪。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付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

    生由此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凋落。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吴支托不肯赴召。生恚怒,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意其园亭,不敢遽入。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据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俛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撚花而入。审视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断,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便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盼亲。”媪聋聩,不闻;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不晚也。”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籍几榻,罔不洁泽。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外有婢子噭声而应。坐次,具展宗阀。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又无三尺男,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弱息仅存,亦为庶产。渠母改醮,遗我鞠养,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门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云:“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极相匹敌,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綑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俛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以悟之。

    食方竟,家中人捉双卫来寻生。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几遍,竟无踪兆,因往询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即烦阿姨,为汝择一良匹。”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女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有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痣赘,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亟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后,姑丈鳏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殁,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间,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但闻室中吃吃,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吴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姑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操女红,精巧绝伦。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将为合卺,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形影殊无少异。至日,使华妆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其憨痴,恐漏泄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已属,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窍,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逐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但言无虑。刻日,夫妻舆榇而往。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阴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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