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为什么比纯粹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因为蒲松龄写出了鬼的奇幻之美,奇妙之美,让你意想不到,琢磨不透的美,也写出鬼的可怕,鬼的恐怖,鬼气森森,令人毛骨耸然,迷离恍惚,令人忐忑不安,读者总有有几分惊悚、几分好奇。
聊斋先生特别擅长、特别喜欢写人鬼恋的故事,拿聊斋部分人鬼恋故事看,凡间男子是否心正,决定人的命运,也决定鬼的命运。传统概念中,女鬼作祟世间男子,让他们丧命。世上断无不害人之鬼,是聊斋基本构思。聊斋女鬼都惦记着逃离阴世,返回人间。她们跟人间书生接触又总会损害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女鬼怎样返回人世,或为人接受?那就要靠跟她们打交道的正人君子。靠他们的浩然正气,导引女鬼走出阴冷,走向完善,回归人间。
《小谢》写人鬼从隔膜、抗拒到融合、相恋的故事,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和两个柔美女鬼的爱情写绝了,在人鬼恋故事里蕴藏了很深的哲理。
亚历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把谎话扯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世界上有没有鬼?世界上有没有鬼?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多数人认为没有。聊斋说鬼,当然是在说谎,但聊斋说鬼,既说得登峰造极,又说得极圆极妙,让人们觉得,鬼是真实存在的。因为,蒲松龄对女鬼形态的描写真实、细腻得令人叫绝。《小谢》写陶生深夜在荒凉的旧宅里遇到两个女鬼,一个叫小谢,一个叫秋容,都是漂亮少女,又都顽皮得无以复加。秋容大约二十岁,小谢大约十七、八岁,十分美貌。两个小女鬼夜晚来到陶生床前,秋容翘起一只脚,踹陶生的肚子,小谢捂着嘴偷偷笑。然后,秋容凑近陶生,用左手捋他的胡子,右手轻轻地拍他的脸颊,拍出“啪啪”的轻微响声,小谢越发笑起来。陶生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训斥:“鬼东西竟敢捣蛋!”两个小女鬼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晚上,陶生上床,刚合上眼皮,就觉得有人用细细的纸捻捅鼻子,鼻子痒极了,大声打个喷嚏。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暗处笑。一会儿功夫,看见一个小女鬼用纸条捻起细细的捻儿,轻手轻脚地走来,像仙鹤一样,像长脚鹭鸶一样,慢慢地、悄悄地、毫无声响地踮着脚走过来,陶生突然跳起来大声呵斥,少女像一阵风,飘飘鹞鹞,跑了。
两个小女鬼跟陶生捣蛋,她们的一系列动作:偷走陶生的书再送回来,踹陶生的肚子,打陶生的脸颊,用纸捻捅陶生的鼻子,陶生读书时从背后把他的眼睛捂起来……都是现实生活中没有受过封建家教的活泼少女的举止,像六贼戏弥勒,这些举止充满了孩子的稚气,又洋溢着少女的天真,而她们“鹤行鹭伏”、“飘窜而去”,“恍惚出现”……这一系列的形状,又有灵动跳跃之美,含鬼影憧憧的意思。她们走路,像最灵巧的小鸟一样轻巧;她们行动,“恍惚出现”,受到惊吓就“飘窜”,现实中的人能恍惚吗?能飘吗?不能,而灵魂可以。蒲松龄把小谢、秋容写成亦鬼亦人的形态,表面上是调皮的少女,仔细琢磨是女鬼,是比人还美丽可爱的女鬼。传说,北齐画家高孝珩把“苍鹰图”画在墙壁上,吓得鸠鹳不敢飞近,聊斋先生比画鹰驱雀的画家高明,画家画的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鹰,聊斋写的是生活中并不存在的鬼,而这一对女鬼,真实得好像要从纸上走下来。
小谢和秋容两个小女鬼无奇不有的顽皮,是天真无邪的个性的展露,她们确实在捉弄陶生,但是却采用亲人之间才有的亲热举动:踹腹、捋髭、捅鼻孔……一概是小孩子把戏,所以,以“祟人”面目出现的二女鬼,并非有意祟人,而是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矫矫脱俗,率真任性。当陶生“诃之”,她们连忙“飘窜”,哪儿是祟人的厉鬼,分明是柔弱的娇女。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除了汤显祖《牡丹亭》里春香闹学里的小春香外,还很少出现像小谢秋容这样天真可爱、稚气十足的少女形象。如此绝无脂粉气、绝无道学气的女性形象,偏偏以女鬼的形象出现,真如空谷幽兰。
跟两个小女鬼打交道的陶生性格刚直,他不怕鬼,做《续无鬼论》,公然宣称“鬼何能为!”他对深夜出现的鬼魂,毫不惧怕,“鬼物敢尔!”他深知,正心息虑必定可以不受鬼惑,他甚至扬言:“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铁骨铮铮。陶生还是个有智慧和心机的成熟男性,他向两女鬼挑明:上床的事,我根本不懂,你们缠我没用。(“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阻断了女鬼祟人的根本途径。陶生的浩然正气感动了二女鬼,她们开始变而为陶生服务。两个女鬼为陶生执炊,陶生说:你们两个现在做的事,不比你们过去那样捣蛋强吗?(“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像长者奖励幼者,亲热而随便。两个小女鬼继续顽皮地说:“我们在饭里边放了毒药啦!”这是玩笑话,但却足以吓退凡夫俗子,陶生却诚恳地说:“我跟你们并没有什么怨仇,你们怎么可能害我?”毫不犹豫,把所谓盛了毒药的粥喝下去,表示他对二女的完全信任。陶生坦荡的胸怀让二女“争为奔走”,三人的关系又前进了一步。但人鬼关系的关键性转折点却是陶生跟两个小女鬼的一次长谈,陶生知道两个小女鬼一个叫秋容,一个叫小谢,就问:二位从哪里来?小谢笑着说:“傻小子!你连你的身子都不敢亮亮相,谁要你来问我们的家庭门第,要论嫁娶吗?”陶生严肃地说:“对着美人,难道就真不动情?但是阴世的鬼气,吹到活人身上,必定会要命。你们假如不乐意住在这儿,走就是啦;乐意跟我一起住在这儿,安安逸逸地住下来就是啦。如果不爱我,何必玷污两位美人儿?如果真爱我,又何必害死这个轻狂的书生?”陶生这段话:“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尔;乐与居者,安可尔。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精彩极了,包含几层深意:第一,他说明自己并非对二位美人儿不动情,无奈人鬼有别;第二,劝说两位女鬼不论是走开还是继续住下来,都要尊重自己、尊重他人;第三,男女之间以“爱”至上,倘若无爱而苟合,是玷染二佳人,倘若真爱,又何必用阴冥之气害死一个书生?陶生这番话,很像苦口婆心的政治辅导员,把道理讲得很透,又讲得很动情。陶生一番话,说得深沉、沉着、老练,有坚忍、刚毅的内蕴又有诗意的温文。经过这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两个小女鬼感动了,觉悟了,升华了。二女鬼不仅跟陶生相安无事,还友情越来越深,陶生开始以老师身份“设鬼帐”教徒弟了。他的鬼徒弟,包括两个小女鬼,还有小谢的弟弟三郎。
陶生的正气感动了二女鬼,陶生受恶势力陷害关进监狱时,两个小女鬼奋起和恶势力抗争,秋容在替陶生奔波过程中,被黑判官摄去,逼她做小老婆,秋容坚决不干;小谢为陶生跑上百里路。两个小女鬼和三郎一起,利用鬼的法术,帮助陶生解脱了冤狱,陶生经过跟恶势力斗争中和两个小女鬼相知,心甘情愿地表示:宁死也要接受两个女鬼的爱,“欲与同寝”,陶生愿为君死,两个女鬼却坚决不同意:“怎么可以因为爱您的缘故而害您呢?”她们坚决拒绝以鬼的身价跟陶生同寝,追求同生后跟陶生结合。秋容和小谢先后在一位高明的道士帮助下,借体还魂,和陶生共结连理。
《小谢》写一人两鬼,故事开始时,人对鬼有高度警惕,敬鬼神而远之,时时刻刻、日日夜夜警惕着鬼对自己的侵犯;鬼对人有不小的干扰,花样百出地跟人捣乱。故事结束时,人宁肯与鬼同寝、为鬼而死,鬼却怎么也不接受,一定得借体还魂跟人结合。为了一个“情”字,人和鬼从抗拒到相亲,到相爱,这个人鬼恋故事的中心是一曲正人君子正心息虑的“正气歌”。
如果说,在《小谢》这个奇幻的人鬼恋故事中,陶生遇鬼、教鬼,一直是陶生把握着三人关系的主动权,而且在同二女关系中迸发出性格光芒,那么,陶生受到陷害后,二女开始与恶势力抗争而且在斗争中变幼稚为成熟,从嬉不知愁到尝尽愁滋味。秋容为城隍黑判摄去,逼充御媵,不屈被囚;小谢为救陶生,百里奔波,棘刺足心,痛彻骨髓,二女和陶生在同阳世间鱼肉百姓的恶官斗争中,心心相印,陶生“今日愿为卿死”,宁死也要二女之爱,二女却“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理智型的陶生感情冲动是出于爱,拒绝同寝的道德律令却由本来不谙世事的女鬼讲出,也是出于爱。刚者变柔,柔者变刚,跌宕起伏,煞是好看。
好的小说家写人,总会写得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小谢和秋容都是调皮的少女,秋容大胆,戏弄陶生的恶作剧都是由秋容执行的,小谢小胆,秋容恶作剧时,她总是呆在一边掩口而笑。秋容个性强,见陶生把小谢于揽到怀里教书法,她马上脸色变了,似乎有些妒嫉,小谢天真,对秋容的变化浑然不觉。两个小女鬼复活,秋容吞符得还魂,小谢忙中忘吞符,只好哀哀而泣。两个小女鬼双美并秀,小谢更显柔弱,秋容愈显妩媚。两个小鬼女,如一对并蒂花。
蒲松龄的人物写得好,因为他非常注意人物语言的多样化,时而活泼,时而庄重,小谢讥笑陶生时说“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做嫁娶耶?”纯是少女絮聒口吻。陶生夸分明是涂鸦的秋容“秋娘大好笔力”,则是和稀泥以调和二女妒意的调侃口气。这些人物语言,初看似不经意写出,细想,非如此不足以推动情节发展,非如此无以深化人物个性。小说写三人对话时,尤其有趣。小谢秋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不懂得拐弯抹角,也不会旁敲侧击,开口就直来直去、简单明快。陶生却如博学者论文,滔滔不绝,严密周详,层层剖析,甚至有点儿叠屋架床意味。陶生不会像鬼女那样倩言巧语,鬼女不会像陶生那样论道谈禅,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小谢》这个人鬼恋故事,将一个刚肠书生和两个柔美少女合传,有笙箫夹鼓、琴瑟间钟之妙。两少女如春兰秋菊,各有佳妙,似东泰西华,两峰并秀。一个书生,两个女鬼,在嬉闹气氛中登场,以喜剧团圆收场。陶生如珠,二女似龙,二龙戏珠,有分有合,回环往复,盘旋生辉。两个小女鬼因为对陶生的感情而钩连,始而“争媚”,继而因为全力救陶生“妒念顿消”,却不能同时还魂,秋容附郝女体与陶生叙平生,小谢哭于暗陬……故事层层波折,人物刻画精彩。冯镇峦《读聊斋杂说》云“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小谢(原文)
渭南姜部郎,第多鬼魅,常惑人,因徙去。留苍头门之而死,数易皆死,遂废之。里有陶生望三者,夙倜傥,好狎妓,酒阑辄去之。友人故使妓奔就之,亦笑内,不拒,而实终夜无所沾染。尝宿部郎家,有婢夜奔,生坚拒不乱。部郎以是契重之。家綦贫,又有“鼓盆”之戚,茆屋数椽,溽暑不堪其热,因请部郎假废第,部郎以其凶故,却之。生因作《续无鬼论》,献部郎,且曰:“鬼何能为!”部郎以其请之坚,诺之。
生往除厅事。薄暮,置书其中,返取他物,则书已亡。怪之,仰卧榻上,静息以伺其变。食顷,闻步履声,睨之,见二女自房中出所亡书,送还案上。一约二十,一可十七八,并皆姝丽,逡巡立榻下,相视而笑。生寂不动。长者翘一足,踹生腹,少者掩口匿笑。生觉心摇摇,若不自持,即急肃然端念,卒不顾。女近以左手捋髭,右手轻批颐颊,做小响,少者益笑。生骤起,叱曰:“鬼物敢尔!”二女骇奔而散。生恐夜为所苦,欲移归,又耻其言不掩,乃挑灯读。暗中鬼影憧憧,略不顾瞻,夜将半,烛而寝,始交睫,觉人以细物穿鼻,奇痒,大嚏,但闻暗处隐隐作笑声。生不语,假寐以俟之。俄见少女以纸条捻细股,鹤行鹭伏而至,生暴起诃之,飘窜而去。既寝,又穿其耳。终夜不堪其扰。鸡既鸣,乃寂无声。生始酣眠。终日无所睹闻。日既下,恍惚出现。生遂夜炊,将以达旦。长者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生怒捉之,即已飘散;少间,又抚之。生以手按卷读,少者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瞥然去,远立以哂。生指骂曰:“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女子即又不惧。因戏之曰:“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二女微笑,转身向灶,析薪溲米,为生执爨。生顾而奖曰:“两卿此为,不胜憨跳耶?”俄顷,粥熟,争以匕、箸、陶椀置几上。生曰:“感卿服役,何以报德?”女笑云:“饭中溲合砒、酖矣。”生曰:“与卿夙无嫌怨,何至以此相加。”啜已,复盛,争为奔走。生乐之,习以为常。日渐稔,接坐倾语,审其姓名。长者曰:“妾秋容,乔氏;彼阮家小谢也。”又研问所由来,小谢笑曰:“痴郎!尚不敢一呈身,谁要汝问门第,做嫁娶耶?”生正容曰:“相对丽质,宁独无情?但阴冥之气,中人必死。不乐与居者,行可耳;乐与居者,安可耳。如不见爱,何必玷两佳人?如果见爱,何必死一狂生?”二女相顾动容,自此不甚虐弄之。然时而探手于怀,捋裤于地,亦置不为怪。
一日,录书未卒业而出,返则小谢伏案头,操管代录,见生,掷笔睨笑。近视之,虽劣不成书,而行列疏整。生赞曰:“卿雅人也,苟乐此,仆教卿为之。”乃拥诸怀,把腕而教之画。秋容自外入,色乍变,意似妒。小谢笑曰:“童时尝从父学书,久不作,遂如梦寐。”秋容不语。生喻其意,伪为不觉者,遂抱而授以笔,曰:“我视卿能此否?”作数字而起,曰:“秋娘大好笔力!”秋容乃喜。生于是折两纸为范,俾共临摹。生另一灯读,窃喜其各有所事,不相侵扰。仿毕,祗立几前,听生月旦。秋容素不解读,涂鸦不可辨认,花判已,自顾不如小谢,有惭色,生奖慰之,颜始霁。二女由此师事生,坐为抓背,卧为按股,不惟不敢侮,争媚之。逾月,小谢书居然端好,生偶赞之,秋容大惭,粉黛淫淫,泪痕如线,生百端慰解之,乃已。因教之读,颖悟非常,指示一过,无再问者。与生竞读,常至终夜。小谢又引其弟三郎来,拜生门下,年十五六,姿容秀美,以金如意一钩为贽;生令与秋容执一经,满堂咿唔,生于此设鬼帐焉。部郎闻之喜,以时给其薪水。积数月,秋容与三郎皆能诗,时相酬唱。小谢阴嘱勿教秋容,生诺之;秋容阴嘱勿教小谢,生亦诺之。
一日,生将赴试,二女涕泪持别,三郎曰:“此行可以托疾免。不然,恐履不吉。”生以告疾为辱,遂行。先是,生好以诗词讥切时事,获罪于邑贵介,日思中伤之。阴赂学使,诬以行简,淹禁狱中。资斧绝,乞食于囚人,自分已无生理,忽一人飘忽而入,则秋容也,以馔具馈生,相向悲咽,曰:“三郎虑君不吉,今果不谬。三郎与妾同来,赴院申理矣。”数语而出,人不之睹。越日,部院出,三郎遮道声屈,收之。秋容入狱报生,返身往侦之,三日不返。生愁饿无聊,度一日如年岁,忽小谢至,怆惋欲绝,言:“秋容归,经由城隍祠,被西廊黑判强摄去,逼充御媵。秋容不屈,今亦幽囚。妾驰百里,奔波颇殆;至北郭,被老棘刺吾足心,痛彻骨髓,恐不能再至矣。”因示之足,血殷凌波焉。出金三两,跛踦而没。部院勘三郎,素非瓜葛,无端代控,将杖之,扑地遂灭,异之。览其状,情词悲恻,提生面鞫,问:“三郎何人?”生伪为不知。部院悟其冤,释之。
既归,竟夕无一人。更阑,小谢始至。惨然曰:“三郎在部院,被廨神押赴冥司,冥王以三郎义,令托生富贵家。秋容久锢,妾以状投城隍,又被按阁,不得入,且复奈何?”生忿曰:“黑老魅何敢如此!明日扑其像,践踏为泥,数城隍而责之。案下吏暴横如此,渠在醉梦中耶?”悲愤相对,不觉四漏将残,秋容飘然忽至。两人惊喜,急问,秋容泣下曰:“今为郎万苦矣!判日以刀杖相逼,今夕忽放妾归,曰:‘我无他,原以爱故,既不愿,固亦不曾污玷。烦告陶秋曹,勿见谴责。’”生闻少欢,欲与同寝,曰:“今日愿为卿死。”二女戚然曰:“向受开导,颇知义理,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执不可。然俛颈倾头,情均伉俪。二女以遭难故,妒念全消。
会一道士遇生,顾谓:“身有鬼气!”生以其言异,具告之。道士曰:“此鬼大好,不宜负他。”因书二符付生,曰:“归授两鬼,任其福命,如闻门外有哭女者,吞符急出,先到者可活。”生拜受,归嘱二女。后月余,果闻有哭女者。二女争奔而去,小谢忙急,忘吞其符。见有丧舆过,秋容直出,入棺而没;小谢不得入,痛哭而返。生出视,则富室郝氏殡其女,共见一女子入棺而去。方共惊疑,俄闻棺中有声,息肩发验,女已顿苏。因暂寄生斋外,罗守之。忽开目问陶生,郝氏研诘之,答云:“我非汝女也。”遂以情告。郝未深信,欲舁归,女不从,径入生斋,偃卧不起。郝乃识婿而去。生就视之,面庞虽异,而光艳不减秋容,喜惬过望。殷叙平生。忽闻呜呜鬼泣,则小谢哭于暗陬。心甚怜之,即移灯往,宽譬哀情,而衿袖淋浪,痛不可解,近晓始去。天明,郝以婢媪赍送香奁,居然翁婿矣。暮入帷房,则小谢又哭。如此六七夜,夫妇俱为惨动,不能成合卺之礼。生忧思无策,秋容曰:“道士,仙人也,再往求,倘得怜救。”生然之,迹道士所在,即伏自陈。道士力言“无术”,生哀不已。道士笑曰:“痴生好缠人。合与有缘,请竭吾术。”乃从生来,索静室,掩扉坐,戒勿相问。凡十余日,不饮不食,潜窥之,暝若睡。一日晨兴,有少女搴帘入,明眸皓齿,光艳照人,微笑曰:“跋履终夜,惫极矣。被汝纠缠不了,奔驰百里外,始得一好庐舍,道人载与俱来矣。待见其人,便相交付耳。”敛昏,小谢至,女遽起迎抱之,翕然合为一体,仆地而僵。道士自室中出,拱手径去。拜而送之,及返,则女已甦,扶置床上,气体渐舒,但把足呻言趾股酸痛,数日始能起。
后生应试得通籍,有蔡子经者,与同谱,以事过生,留数日。小谢自邻舍归,蔡望见之,疾趋相蹑,小谢侧身敛避,心窃怒其轻薄。蔡告生曰:“一事深骇物听,可相告否?”诘之,答曰:“三年前,少妹夭殒,经两夜而失其尸,至今疑念。适见夫人,何相似之深也?”生笑曰:“山荆陋劣,何足以方君妹?然既系同谱,义即至切,何妨一献妻孥。”乃入内,使小谢衣殉装出。蔡大惊曰:“真吾妹也!”因而泣下,生乃具述本末。蔡喜曰:“妹子未死,吾将速归,用慰严慈。”遂去,过数日,举家皆至,后往来如郝焉。
异史氏曰:“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事千古而一见,惟不私奔女者能遘之也。道士其仙耶?何术之神也。苟有其术,丑鬼可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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