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女鬼的知音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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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娘是美丽的女鬼,女鬼能跟活人相爱已够奇怪,偏偏是知音之恋,是精神恋爱,岂不是太离谱?但正因为写女鬼的精神恋爱,《宦娘》成为聊斋爱情百花园最猗旎的一朵。也是中国古代小说之林中最美丽的一株。《宦娘》之美,宛如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

    人鬼恋的故事,汉魏六朝已经成熟,以干宝的《搜神记》为例,人鬼之恋无非两种模式:一是人鬼结合,如《吴王小女》、《卢充》、《秦闵王女》。二是死而复生,如《河间男女》、《父喻》。

    先看人鬼结合的例子《吴王小女》。吴王夫差宠爱西施是历史上著名艳事。夫差在女儿的爱情上却是“法海和尚”。吴王小女紫玉爱上书生韩重,韩重东游时,他的父母向吴王求婚,被拒绝。紫玉得知后,“结气而死”。韩重回家后,到墓地拜祭,紫玉从坟墓里走出来,邀请韩重进入坟墓,二人尽夫妇之礼,共同住了三天,紫玉把一颗熣灿的明珠送给韩重,让他拿着去见吴王。吴王却认为韩重造谣污蔑,是个掘墓窃宝的贼,要治他的罪。紫玉从坟墓里跑出来,到父母跟前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的母亲想拥抱她,她像一股烟一样,消失了……《吴王小女》真是人鬼情未了,生不成对死成双啊。

    再看死而复生的例子《河间男女》。这是个以真实历史人物为佐证的神奇故事。晋武帝时,河间郡有对青年男女相爱,男的从军多年不归,女家把女子另许他人,女子愁病而死。从军男子归来,悲痛万分地打开女子的棺材,女子居然复活了。夫家听说后,告到官府,要求归还。掘墓者坚决不还,还振振有词:“你娶的那位已经死了,天下听说过死人可以复活吗?这是老天爷赏赐我的佳人,不是你的妻子。”官司一直打到皇帝那儿,宰相王导对皇帝说:“此精诚所至,感于天地。故死而复生。此非常事,不得以常礼断之,请还开冢者。”这位王导,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指的“王”,是非常有名的真实历史人物,晋朝三朝元老的宰相,有极高威望。《河间男女》真是挚爱感天动地,使人死而复生。

    干宝被称作“鬼之董狐”,董狐是春秋时晋国的史官,后来成为人们对历史学家的代称。“鬼之董狐”就是给鬼写历史的人。干宝在《搜神记》里边赋予爱情起死回生之力,极大地开拓了志怪小说的构思范畴,是对中国小说的重要贡献。蒲松龄在早期活动中曾经把干宝当作座标。康熙十八年《聊斋志异》初步成书时,蒲松龄在《聊斋自志》里自谦“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明确认定《聊斋志异》跟《搜神记》的传承关系,《聊斋》、《搜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不待言,但蒲松龄能入于干宝而出于干宝,他在搜奇猎异、遄飞逸兴同时,孜孜追求爱的崇高精神,寻觅爱情更深刻更感人的内涵,更优雅更迷人的表现。音乐使人相濡以沫、相亲相爱、无怨无悔,是他寻找到的崭新优美形式。女鬼宦娘为音乐生情、进而替心上人做蹇修的缠绵悱恻故事,描写出中国小说史上前所未有的、男女间“柏拉图式的爱”,知音之恋,使人鬼恋进入更高级的精神领域,有更隽永的蕴味,焕发出更炫丽的光彩。

    《宦娘》与一般爱情故事不同,并非从男女一见生情始,而是从音乐魔力开笔,操纵男女主角的情更是始终相伴以琴。

    温生从小就极其喜爱弹琴,他遇到一个道人,以“纹理佳妙”、“清越异常”的琴,奏出富有魔力的琴曲。道人刚刚拨动琴弦,温生就觉得一股暖风扑面吹来,又过一会儿,各种各样的鸟儿,大概有凤凰、孔雀、白鹤吧,纷纷飞来,把庭院里的树都站满了。蒲松龄写道人的琴艺“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是化用前人写音乐魅力的名句“池鱼出渊、六马仰秣”,以呼风集鸟形容琴声之美。温生对道士心悦诚服,拜师学艺,有了“尘世无对”的琴艺。从此,琴成了温生爱情婚姻的“玉镜台”。

    温生归家时遇雨投宿,遇到“貌类神仙”的赵宦娘,立即求婚,宦娘的婶母断然拒绝,却又不说明原因。温如春怅然失望,又因赵家老太太提供的铺草太湿,就危坐鼓琴,以消永夜。婶娘拒婚,是出于人鬼殊途的无奈。宦娘是女鬼,爱好音乐的心却没死。温生销魂荡魄的琴声引起她倾心向往,从此开始了人鬼间独特别致的“琴为情”,进而舍已为人“琴为媒”。

    初看起来,温生与宦娘相识似乎是很普通的事,实际上,温生对宦娘的一见钟情和他的琴艺是整个小说的草蛇灰线,温生此后遭遇的离离奇奇,都源于此。

    温生回家后,受邀到林下部郎葛公家弹琴,又对葛家“丽绝一世”的女儿良工一见钟情。他去求婚,却因“势式微”(无钱无势),被势利眼的葛公拒绝。温生因为求婚受到拒绝,情绪不高,垂头丧气,再也不肯登葛家的门。幸好,葛良工还惦着他,特别是惦着再听他弹琴。但是,良工深藏闺中,温生绝迹葛公之门,两个爱好弹琴的青年人纵然互相倾慕,只能望洋兴叹。温生梅开二度的爱情之花眼看又要凋谢了。奇怪的是,围绕着根本无任何越轨行为的温生和良工,甚至对二人如何联系连想法都没有的温生和良工,却连续发生三件莫名其妙的怪事,这三件怪事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推进了两人结合,一次比一次目标更明确地、促成了二人婚姻。似乎冥冥中有神灵在帮助这一对。

    第一件怪事:良工被父亲发现“写”了怀春“淫词”。良工在自家花园里捡到一片纸,上边写着首《惜余春》词。那是首描写爱情苦闷的词,写得一唱三叹、清丽婉转。处于爱情失意中的葛良工非常喜欢,拿出漂亮的锦笺,端端正正抄了一遍,放到书桌上。良工这样做顺理成章,良工本来喜欢写诗而且写得不错,这首词自然会引起她的共鸣。葛公到女儿的房间看到了这首詞,他从笔迹上认定《惜余春》是女儿写的,一个大家闺秀竟然写这样的怀春淫词,太不像话!葛公窝了一肚子火,一把火把那张纸给烧了。但他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指责女儿。这也很合理,缙绅家庭的父亲哪儿能够随随便便指责自己的宝贝女儿怀春呢?那么,令良工爱不释手、父亲恼火异常的《惜余春》词是怎么回事?这首词实际上就是《聊斋词集》里的一首,是蒲松龄的得意之作,他在写小说时又顺手牵羊安到《宦娘》里了:“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这首词真脱口生香,风流蕴藉,像丁丁咚咚的古琴作响,像飘飘忽忽的静夜箫声,貌似状良工怀春,实际写宦娘的幽恨,算得上倾诉爱情女主角内心世界的绝唱。聊斋点评家但明伦早就注意到,这首词如抽丝、如剥茧、丝丝入扣、如泣如诉,回环往复,一字一转,一字一波。但明伦认为,宦娘虽然是借这首词促成温如春和葛良工的婚事,但宦娘因为人鬼之别,不能跟心上人共涉爱河,她伤心,她叹息薄命,才借替良工写怀春詞,抒发怀抱,才能写得情辞并佳。(“宦娘虽假此以做蹇修,而饮恨重泉,伤心薄命,借题目以摅怀抱,情见乎辞矣。”)

    这首词起到了宦娘预期的作用:葛公急于把女儿嫁掉以避免闺门之丑。于是,第二件怪事来了。

    势利眼葛公既然择婿,当然面向官宦之家,临邑布政史之子闻风而来,正中葛公下怀,布政史之子,高官家的贵公子,葛家算高攀了。但葛公还要亲自见见这位公子。刘公子服饰炫耀、宝马轻裘地来了,模样十分秀美。有钱有势又一表人材的刘公子,很符合葛公的要求,热情接待,似乎成了准女婿。可是,刘公子离开时,在他坐过的座位下,有只女人的软鞋!葛公恼了,这样的花花公子岂能把女儿许他?“心顿恶其儇薄”,不同意婚事,把媒人叫来告诉原因。媒人传达给刘公子,刘公子赌咒发誓:绝对没这么档子事!葛公不听刘公子的辩解,坚决拒绝了他的求婚。

    葛公一定要亲自看看未来的女婿,又因刘公子“儇薄”而拒婚,透露出为女儿终身幸福着想的慈父情怀。这个举动将既嫌贫爱富又爱女儿的葛公写得很真实。但至此为止,葛公仍没考虑良工与温生联姻。如果没有女儿私通温生、没准儿很快就会暴露的“劣行”,葛公从富贵人家挑东床的事,肯定还会继续进行。但是,第三件怪事接踵而来。

    温生家的普普通通的菊花突然变成了稀奇的绿菊,外边的人传得纷纷扬扬。温生一大早跑到园子里看,在菊花旁边拾到一张写着《惜余春》词的纸,因为他名叫“如春”,他就认定,词里所恋的“春”肯定是自己。他还没弄清是哪个写的,先傻呼呼高兴起来,“细加丹黄”在词的旁边写评语,而且写了几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评语。无巧不成书,温家出现绿菊,引起葛公怀疑:这绿菊是葛家独有的,密不传人,连园丁都不知道栽培的密诀,绿菊是由良工小姐亲自在闺中侍弄的。它怎会到了温家?葛公亲自到温家侦伺,偏偏看到他认定女儿亲笔写的“淫词”正放在温生的案头,而且上边还增添了淫亵的评语。而温生又立即从葛公手中将词夺走,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葛公判断:绿菊和《惜余春》词互相印证,说明良工怀春对象就是温生,良工不仅将淫词私相传递,还向温生偷赠家传绿菊,二人私情到何等地步可想而知!葛公回家通过夫人逼迫良工交待她的越规行为,良工哪儿知道这些事?差点儿哭死。夫人建议:与其让这两个人这样不成体统地私相来往,不如干脆把良工嫁给他算啦。葛公只好同意了。

    气急败坏的葛公不曾认真思考一下这里边的漏洞:女儿寸步不离香闺,她通过什么途径与温生私相授受乃至私通?早被自己烧毁的词,怎会到了温生案头?

    围绕温生良工发生的三件事,像兵不厌诈的连环计,究其本质,当属于诬陷,尤其是无辜的刘公子座下女舄一钩。但对温如春葛良工这两位互相爱慕却一筹莫展者来说,这是善意的诬陷,爱意的诬陷,聪明机智的诬陷,及时雨般的诬陷。这一环扣一环、鬼斧神工的骗局,正是鬼使神差。

    有情人莫名其妙成眷属,但不知其所由来。大喜之日,帮助二人结合的神力终于揭晓。但不是毫无蕴藉一展无遗,而是以音乐为中介:新婚夫妇书房中没有任何人,琴自己响了起来。温生发现琴声生涩,像是向他学习弹琴、模仿他弹琴却模仿得不好,举起火把突然闯进书房,书房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温如春把琴拿走,整夜书房里很沉寂。温如春想:没准儿是狐狸精想学琴?想拜我为师?于是,他每天晚上弹一首曲子,然后,把琴留在书房里让那“狐狸精”随便弹,就好像老师每天授课,再让学生做作业。他每天夜里偷偷地在书房外边听,这样持续到六七夜,学琴者居然能完整地弹下一支曲子,而且弹得很不错。这位如此好学的、如此热爱琴艺者到底是狐、是鬼、是魅?良工陪嫁来一面古镜,可以照出鬼魅,用古镜一照,当年温如春曾经钟情的宦娘出来了。

    宦娘对温如春说:“我是太守的女儿,死了一百年了。从小就喜欢琴筝,筝我已经很会弹了,琴艺却没有得到良师嫡传。九泉之下深以为憾。您到我们家时,我有幸听到您的演奏,倾心向往,只恨身为鬼魂不能伺候您,我就暗地里给您撮合好的配偶,以报答您对我的眷顾之情。刘公子的女鞋,《惜余春》的俗词,都是我干的。我报答老师不能不算尽力吧?”

    宦娘对温如春的真情暴露无遗,按照蒲松龄热衷的“二美共一夫”,宦娘完全可以复活,跟葛良工共事一夫。但是蒲松龄偏偏不这样做。《惜余春》词透露宦娘和温生之情至深至笃,最后却止于相约来生:“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

    这是很令人费解的现象:宦娘既对温生钟情,又占有鬼魂法力无边的优势,完全可以像林四娘、连琐那样,深夜进入温生独居的书斋相会、相爱、学琴。为什么偏偏要待温生婚后出现?为什么还要进一步出现一男二女、三个音乐共同爱好者一起商讨音律的情节?这,都是作者刻意为之。如果《宦娘》也走深夜扣斋、男女欢爱路子,她只不过成为连琐影子,林四娘再版,不会成为“调他人之琴瑟代薄命之衣裳”(聊斋点评家的评语),借他人之欢合寄自己之温情、有特异美感的“这一个”。

    另一个很费解的现象是:小说里真正成为眷属的二位,蒲松龄却基本没写二人如何钟情、如何追求花好月圆。温生求婚受阻,立即心灰意冷,绝迹葛家之门。良工对温生仰慕则特别在于琴而不在于人:“女自闻琴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可以说,良工和温生之间并没有多深的爱,他们甚至没迈出反抗父母之命、寻求爱情幸福的步伐,哪怕小小一步,更没有逾墙相从、魂游私奔。凭他们的逆来顺受、听天由命,只会劳燕分飞,不可能花好月圆。如果不是宦娘这股神秘力量夸大、演绎了他们间的感情,将葛公置于不纳温生、必将丢人现眼的僵局,温生和良工的结合几乎不可能。《宦娘》写温生和良工恋情,独出心裁,不写其热,偏写其冷,意在强调宦娘、突出宦娘。瞻前顾后,宦娘的无私忘我、与人为善品格,更令人心动神移,宦娘在小说中始终占据的主导地位无可置疑。

    在《宦娘》这个知音之恋的故事里,音乐占很大比重。亚历士多德认为音乐能创造人的灵魂,给人纯洁快乐并发展道德倾向。黑格尔认为音乐是罗曼谛克意识冲动的形式之一。人类自鸣天籁,就将音乐视为美妙的天赐魔力,相友者可以因为音乐产生和谐和崇拜,相爱者可以因为音乐沉醉于文明的气息中。文人之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历史记载,见于《列子·汤问》和《吕氏春秋·孝行览》,明天启四年(1624)冯梦龙编辑出版《警世通言》,以《俞伯牙摔琴谢知音》为首篇。明崇祯十三年(1640)蒲松龄出生时,小说人物俞伯牙的诗已不胫而走:“摔碎瑶琴凤尾寒,知音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蒲松龄步《警世通言》后尘,天才地将士大夫“知音”命题导入男女之间、人鬼之间,创造了《宦娘》这一新颖的知音故事。小说人物以琴识,以琴恋,真相大白后,宦娘仍念念不忘对琴艺“曲陈其法”,良工再拜宦娘为师,学得尘间无对的筝艺。宦娘留下自己的画像,让温生思念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故事始于温生学琴,终于宦娘听琴,像酣畅淋漓的乐章,出神入化,迷离莫测,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宦娘温如春,秦之世家也。少癖嗜琴,虽逆旅未尝暂舍。客晋,经由古寺,系马门外,将暂憩止。入则有布衲道人趺坐廊间,筇杖倚壁,花布囊琴。温触所好,因问:“亦善此耶?”道人云:“顾不能工,愿就善者学之耳。”遂脱囊授温。温视之,纹理佳妙,略一勾拨,清越异常,喜为抚一短曲,道人微笑,似未许可;温乃竭尽所长,道人哂曰:“亦佳,亦佳,但未足为贫道师也。”温以其言夸,转请之。道人接置膝上,裁拨动,觉和风自来;又顷之,百鸟群集,庭树为满。温惊极,拜请受业。道人三复之,温侧耳倾心,稍稍会其节奏。道人试使弹,点正疏节,曰:“此尘间已无对矣。”温由是精心刻画,遂称绝技。

    后归秦,离家数十里,日已暮,暴雨,莫可投止。路傍有小村,趋之,不遑审择,见一门,匆匆遽入。登其堂,阒若无人。俄一女郎出,年十七八,貌类神仙,举首见客,惊而走入。温时未耦,系情殊深。俄一老妪出问客,温道姓名,兼求寄宿。妪言:“宿当不妨,但少床榻;不嫌屈体,便可藉藁。”少选,以烛来,展草铺地,意良殷。问其姓氏,答云:“赵姓。”又问:“女郎何人?”曰:“此宦娘。老身之犹子也。”温曰:“不揣寒陋,欲求援系,如何?”妪颦蹙曰:“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妪既去,温视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永夜。雨既歇,冒夜遂归。

    邑有林下部郎葛公,喜文士。温偶诣之,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眷客窥听,忽风动帘开,见一及笄人,丽绝一世。盖公有女,小字良工,善词赋,有艳名。温心动,归与母言,媒通之;而葛以温势式微,不许。然女自闻琴后,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而温以姻事不谐,志乖意沮,绝迹于葛氏之门矣。一日,女于园中,拾得旧笺一折,上书《惜余春》词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剗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注1)里,度将昏晓(注2)。今日个蹙损春山(注3),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女吟咏数四,心好之,怀归,出锦笺,庄书一通置案间;逾时索之,不可得,窃意为风飘去。适葛经闺门过,拾之,谓良工作,恶其词荡,火之而未忍言,欲急醮之。临邑刘方伯之公子,适来问名,心善之,而犹欲一睹其人。公子盛服而至,仪容秀美,葛大悦,款延优渥。既而告别,坐下遗女舄一钩,心顿恶其儇薄,因呼媒而告以故。公子亟辨其诬,葛弗听,卒绝之。

    先是,葛有绿菊种,吝不传,良工以植闺中。温庭菊忽有一二株化为绿,同人闻之,辄造庐观赏,温亦宝之。凌晨趋视,于畦畔得笺写《惜余春》词,反复披读,不知其所自至。以“春”为己名,益惑之,即案头细加丹黄,评语亵嫚。适葛闻温菊变绿,讶之,躬诣其斋,见词便取展读。温以其评亵,夺而挼莎之。葛仅睹一两句,盖即闺门所拾者也,大疑,并绿菊之种,亦猜为良工所赠。归告夫人,使逼诘良工,良工涕欲死。而事无验见,莫可取实。夫人恐其迹益彰,计不如以女归温。葛然之,遥致温。温喜极,是日招客为绿菊之宴,焚香弹琴,良夜方罢。既归寝,斋童闻琴自作声,初以为僚仆之戏也;既知其非人,始白温。温自诣之,果不妄。其声梗涩,似将效己而未能者。爇火暴入,杳无所见。温携琴去,则终夜寂然。因意为狐,固知其愿拜门墙也者,遂每夕为奏一曲,而设弦任操,若为师,夜夜潜伏听之。至六七夜,居然成曲,雅足听闻。

    温既亲迎,各述曩词,始知缔好之由,而终不知所由来。良工闻琴鸣之异,往听焉,曰:“此非狐也,调凄楚,有鬼声。”温未深信。良工因言其家有古镜,可鉴魑魅。翌日,遣人取至,伺琴声既作,握镜遽入;火之,果有女子在,仓皇室隅,莫能复隐。细审之,赵氏之宦娘也。大骇,穷诘之,泫然曰:“代作蹇修,不为无德,何相逼之甚也?”温请去镜,约勿避,诺之,乃囊镜。女遥坐曰:“妾太守之女,死百年矣。少喜琴筝,筝已颇能谙之,独此技未有嫡传,重泉犹以为憾。惠顾时,得聆雅奏,倾心向往;又恨以异物不能奉裳衣,阴为君胹合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女舄,《惜余春》之俚词,皆妾为之也。酬师者不可谓不劳矣。”夫妻咸拜谢之。宦娘曰:“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请为妾再鼓之。”温如其请,又曲陈其法。宦娘大悦曰:“妾已尽得之矣!”乃起辞欲去。良工故善筝,闻其所长,愿一披聆。宦娘不辞,其调其谱,并非尘世所能。良工击节,转请受业。女命笔为绘谱十八章,又起告别。夫妻挽之良苦,宦娘凄然曰:“君琴瑟之好,自相知音,薄命人乌有此福。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因以一卷授温曰:“此妾小像,如不忘媒妁,当悬之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对鼓一曲,则儿身受之矣。”出门遂没。

    注释:

    (1)奈何天:无可奈何的时光。

    (2)度将昏晓:度过黑夜和白天。

    (3)蹙损春山:春山,女子眉毛;蹙,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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