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连城乔生知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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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小说戏剧中的男女主角常经常因为美色而一见钟情,《西厢记》里,张君瑞在佛殿看到美丽的莺莺小姐,就来了这样一段唱歌:“蓦然见五百年前风流业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我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然后,张生开始了对莺莺小姐的追求。在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社会,青年男女之间除了少数幸运的青梅竹马之外,一见钟情定终身是自主婚姻最佳途径。蒲松龄对《西厢记》似的佛殿相逢、一见钟情爱情模式可谓驾轻就熟:冯生一见容色娟好的辛十四娘,就追到家中,立即表示乐意到这家人家做女婿;常大用一见宫妆艳绝的葛巾就长跪示爱说“娘子必是神仙”;耿去病一见青凤就不顾礼貌地死盯着看个没完,还拍案大叫:“有这样一个媳妇儿,连皇帝也可以不做了!”……更有甚者,聊斋人物可以因为喜欢对方的美丽,不问姓名就上床,如《荷花三娘子》中狐女对宗湘若说:“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做贞坊耶?”在放荡的狐女看来,跟男人上床就跟喝一杯水一样的轻巧,一样随便。在聊斋爱情故事中,“色”和“性”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而从美学层面看,以“色”、“性”为主要依据的爱情,与感情共鸣、相濡以沫的恋爱,绝对不可同日而语。蒲松龄是艺术至上的执着追求者,他不喜欢艺术模仿、文本重复,总是努力寻找爱情的新载体。令人庆幸的是,时代为聊斋先生提供了新的思想养分,近代文明思想启动了艺术求新思维,因为民主思想溶入传统爱情,写知己之爱的《连城》成为古代小说写爱情的最佳篇章之一,宛如飞挂到古代小说爱情天空的一道妍美彩虹。

    《连城》男主角乔生一出场就带有“有肝胆”的个性定型:他照顾亡友顾生妻儿,和他以文相知的县令死在任上,他用尽自己的家产亲自往返千里,把这位县令送回故乡安葬。小说开头写乔生这两件简单善事,至少起到四个作用:一是写乔生“重义”个性;二是说明乔生家境越来越败落并非他乱花钱或不会经营,而是因为他仗义疏财;三是为小说后边乔生在阴世复活得顾生相助埋下伏笔。四是在这两个小细节上寄寓更深用意:这表面上跟爱情似不相干的侠肝义胆,将始终伴随乔生的情爱之旅。乔生侠骨柔肠,他的爱不是卿卿我我、缠绵悱恻,而是坦荡磊落、潇洒倜傥。一个“有肝胆”的男子汉如何恋爱?自然会有跟一般文弱书生迥然不同的恋爱方式。

    《连城》的女主角连城非常擅长刺绣,而且知书达礼,她的父亲史孝廉拿了她绣的“倦绣图”征求书生们题咏,意在择婿。顾名思义,“倦绣”是少女连城怀春情的写真。乔生的献诗写得风流蕴藉、情切意浓而不轻佻。他不仅以苏蕙织锦为回文受武则天赞扬的故实,对连城“幅中花鸟自天成”的绣工表示赞赏,还以“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表达对连城渴望爱情幸福的体味和共鸣。乔生读懂了倦绣图表面意义,更读懂了连城的心。连城的倦绣图换来了乔生的锦绣诗,连城喜出望外,毫不掩饰地向父亲称赞,她的心已经倾向于乔生,不言而喻。但叶公好龙的史孝廉却对乔生“贫之”,原来,史孝廉的征诗择婿不过是以征诗的幌子征广有钱财之婿!连城不仅在父亲的面前公开表达对乔生的赞许,她还见人就说乔生如何有才气,并以史孝廉的名义,派老妈子送银子给乔生让他安心读书。显然,这送银子的老妈子把银子的来历告诉了乔生,乔生深深感动,说:“连城我知己也”,乔生思念连城,如饥似渴。

    乔生和连城通过诗歌这一人类灵魂最高表现形式取得感情契合时,还不曾见面,这建立在“知己”基础上的爱和传统小说中以貌取人的“一见倾心”一开始就有本质区别。

    连城对乔生“赠金以助灯火”,大约想通过金榜题名的途径实现洞房花烛的幻想。这样的做法在那个时代无可厚非。貌似高雅的史孝廉却现实地挑中盐商之子王化成为婿。封建婚姻中心是父母之命、门当户对。史孝廉故作风雅地征诗择婿,明明有诗才的乔生他不选,偏偏选中盐商的儿子。史孝廉的“父母之命”已丧失庄严性而带有随意性,饶有讽刺意味的是,史孝廉挑女婿根本不讲究门当户对,而是唯赵公元帅马首是瞻。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乔生虽然家境贫寒却一直受到县令的欣赏,他通过科举考试做官,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乔生这位才子和史孝廉的门第基本旗鼓相当,堂堂孝廉跟盐商结亲反倒有辱清门。史孝廉的选择泄露出商品经济越来越重的作用,这是和民主思想并存的、封建末期特有的社会风气。

    父母之命替金钱为虎做伥,给了乔生、连城致命一击。乔生对连城念念不忘,连城更病得起不了床了。这时,给连城治病的西域头陀出了个用青年男子的心头肉做药引子给连成治疗的偏方。连城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把这个要求通知了“女婿”,“父母之命”选定的女婿立即露出极端自私的面目,他根本不以连城为念,还嘲笑史孝廉“傻老头儿,想剜我的心头肉耶!”救女心切的史孝廉只好宣布哪个青年男子舍得割自己的心头肉给我女儿治病,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在严峻考验面前,知己之爱发展成为心上人献身。乔生毫不犹豫自己带了一把尖刀,到史家,割下一块心头肉,血淋淋地交给西域头陀。乔生不顾生死的行为感动了史孝廉,他打算实践“割肉者妻之”的诺言了。

    哪儿来的这么有趣的外国和尚?不早不晚,偏偏在连城病重时从千里万里之外跑了来?还偏偏出一个如此少见、不可思议的偏方?治少女的病必须用青年男子的心头肉为药引!这是个寓意性很强的细节,乐意为少女牺牲心头肉的男子,得把少女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个细节显然是从“二十四孝”剥离、改造而来。割男子膺肉,其实是小说作者为个人选择和父母之命孰优孰劣设置的试金石。这个试金石把父母之命选的“女婿”,和青年男女自主选择的对象,哪个是“金刚不败之身”,哪个是“鹰嘴鸭子脚”,区别得清清楚楚。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连城重病时漠不关心的“女婿”,在生死考验前溃不成军的“女婿”,却厚着脸皮,凭一纸婚书坚持对连城的占有,盐商的儿子以“欲讼官”威胁史孝廉兑现婚约,史孝廉只好设宴款待乔生,把自己不得不背叛原告的许诺一事如实相告,拿出一千两银子做为对乔生的报答。乔生的回答掷地做金石响:我之所以不爱惜我的心头肉,我是报答连城小姐这位知己,我岂是个卖肉的!乔生音韵铿将的语言和“怫然”而去对千金不屑一顾的动作,显出乔生的正气凛然、铁骨铮铮。连成知道这事后,非常不忍心,派老妈子云安慰乔生,对他说:“以您的才华,肯定不会永远落魄,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美丽贤良的女子多得是。我梦到我命运不济,三年之内必死无疑,您不必跟人争夺我这样黄泉下人。”乔生让老妈子转告连城:“士为知己者死。我并不是看上连城小姐的美丽,只怕连城小姐未必真正了解我的心思,如果连城小姐真正理解我,二人连心,就是不成眷属有什么可怕的?”老妈子替连城发誓,表白她对乔生的真心。乔生说:“如果连城小姐对我真心相爱,我们两个人遇到时,她朝我笑一笑,我虽死无憾!”过了几天,乔生跟连城偶然相遇,连城向乔生秋波一转,嫣然一笑。乔生欣喜欲狂,说:“连城真是我的知己!”

    乔生对连城的感情经过了生死的考验,金钱的考验,又经受住连城“三年必死”的考验,他明确表示,他爱连城为的是“知己”,只要二人同心,婚姻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形式。直到这时,乔生和连城,这对爱情的主角才第一次相见。会面一笑,是知己相逢会心的笑,是对爱情充满信心的笑,不是“色授”是“魂与”。连城对乔生“秋波转顾,启齿嫣然”,这是蒲松龄第一次写连城外貌,此前无一笔写及连城之美,也无一笔写乔生对连城美的感受,两个年轻人相知甚深、相爱相笃时还从没见过面,他们的爱不是“郎才女貌”的俗套,不是“一见钟情”的常规,更不需以肌肤相亲定情,相约一笑,死而无憾,何等富有诗意和现代色彩!

    在乔生和连城有了同生死的知己往返后,连城果然信守忠诚,在王家逼婚时病死,乔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绝,旋即开始在阴世对恋人的苦苦追寻:好友顾生在阴世有势力,因感念乔生恤抚妻儿之情,一见乔生就想送他回人间,但乔生说:我的心事还没了结,我不愿意返回人间。他迫不及待问:连城在何处?找到连城后表白:“你死了,我怎么敢一个人活着!”在阴世间有些势力的顾生能帮乔生复活,但乔生为追随连城,乐死不乐生,希望永远跟随心上人,乔生托朋友顾生打听连城托生的地方,他要跟着去,再世为人,再续前情。乔生感天动地的痴情感动了挚友,顾生为连城争得随乔生复活的机会。连城和乔生这一对恋人像火中凤凰获得了新生。

    乔生和连城返回阳世前,一般小说中男欢女爱的场面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连城随乔生回家,心惊肉跳,好像不能走路,乔生停下来等她,连城说:我们就这样子复活,如果家里仍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还是得考虑个万全之策。否则,咱们复活后怎么能做主?一向矜持的连城自动提出来:“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一个深闺少女,因为担心复活后两人的结合受到阻碍,为了不辜负生死相恋的心上人,竟然主动提出:咱们在阴世先把男欢女爱“生米做成熟饭”。听到这话,乔生喜欢得快要疯了。两个人,不,两个鬼,“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厢中者三日。”

    两个青年人在人世间相爱,一个为爱情而死,另一个相从于地下,继续追随。他们是大活人时,是知己的、精神型相爱。他们做了鬼,倒有了肉体关系,连城坚持要先以鬼的身分报答乔生。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说:“生以肉报,女以魂报,一报于生前,一报于死后;一报于将死之际,一报于将生之前,是真可以同生,可以同死;可以生而复死,可以死而不生。只此一情,充塞天地,感深知己。”王士祯评曰:“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冯镇峦则强调蒲松龄写的《连城》超过了汤显祖:“《牡丹亭》丽娘复生,柳生未死也,此固胜之。”冯镇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牡丹亭》男女主角固然是情种,但他们的爱一开始就以性爱为主要标志,是以“色”为契机,反映的是讴歌个性自由、要求两性自然发展的情结,而《连城》“不以色”。乔生连城的知己之恋既超越世俗婚姻,也超越“颠倒衣裳”即性爱,爱情的高尚化、精神化,是近代文明的重要标志。

    乔生、连城经过生死相从,并在冥世完成了自主婚姻,这段感天动地知己恋已基本完成,蒲松龄却又写了二人复活后经受的挫折,既加重这段恋情的感人力度,又把矛头指向鱼肉人民的官府。根据连城安排,为怕复活后有反复,要乔生把她的尸体要来,她在乔家复活,让那个“女婿”无话可说。乔生向史孝廉要来了连城的尸体,连城复活后向父亲申明:“儿已委身乔郎,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史孝廉为女儿深情感动,默认了女儿和乔生婚事,史孝廉或许是识时务者,知道没有女儿何来贵婿,或许是终于为女儿痴情感动,总之,连城复活后的归属之争,不再是“父母之命”和自由恋爱之争,而是封建礼法承认的夫权和青年男女自主选择之争,王化成“具词申理”,这位根本不懂怜香惜玉的盐商之子颇懂得用金钱运作官府,官府受贿,把连城判给王化成。虚伪的夫权靠官府撑腰,再次棒打鸳鸯,连城以死抗争,绝食,悬梁,王化成不得不将连城送回史家,这次,史孝廉主动把女儿抬到乔家。这场轰轰烈烈的知己之恋终于尘埃落定。

    以封建家长、官府为一边,以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为一边,白热化相拼,几番风雨,两历生死,在金钱不能诱、威武不能屈、生死不能阻的恋人面前,父母之命为之让步、凶悍夫权为之却步、强大官府为之止步,《连城》是一曲顽石为之点头的“知己之恋”颂歌。

    有的学者以《红楼梦》宝黛爱情为“知己之爱”始作俑者,其实在曹雪芹出生那年(注⑴)驾鹤离去的蒲松龄,已借《连城》将“知己之恋”写得如泣如诉、如诗如画,警幻仙子所说的、不同于皮肉滥淫的“意淫”也在《连城》初露端倪。

    不过,蒲松龄深入骨髓的封建思想,即使在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里,也强烈地表现出来。乔生、连城相从地下时,蒲松龄在连城的身边又凭空加了个太守小姐,并让这位太守小姐随乔生、连城一起复活,形成二美一夫的“和美”局面。跟屡受家长阻挠的连城不同,太守小姐由太守亲自送来成亲,史孝廉也赶来与史太守“叙宗好焉。”小说以姓史的孝廉对乔生“贫之”不允婚始,以姓史的太守亲诣送女成亲终,得前呼后应之妙。乔生双美俱得的大团圆,是蒲松龄热衷的好人结局。在终生乡居、科举屡败屡战的秀才眼中,所谓好人好报无非是高官厚禄、妻贤妾美、富贵神仙。但不管是从爱情纯洁性还是从小说艺术性看,太守小姐的出现都是多余的。聊斋故事中情痴孙子楚为向阿宝表示赤诚之爱“去其枝指”,以伤残血肉之躯表达爱情忠贞,成为蒲留仙写爱情的神来之笔。遗憾的是,故意炫才斗奇的聊斋先生,根本是画蛇添足,竟然将一段“二美一夫”的枯枝朽木,极不合时宜地,嫁接到《连城》这株绿意婆娑、匀称圆润的树上!

    当然啦,蒲松龄肯定知道这位在阴世对连城亦步亦趋的太守千金是多余的,是陪衬,否则,他怎么给取这么个名字:宾娘。

    注释:

    (1).曹雪芹生年,周汝昌认为应是1724年,胡适认为应是1719年,多数学者倾向于1715年。

    连城(原文)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日替。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慵鬟高髻绿婆娑(注1),早向兰窗(注2)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注3)。”又赞挑绣之工云“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注4)非长技,幸把廻文感圣明(注5)。”女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女遣媪矫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连城我知己也。”倾怀结想,如饥思啖。

    无何,女许字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尤佩戴之也。未几,女病瘵,沈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婿笑曰:“痴老翁!欲我剜心头肉耶?”使返,史怒,言于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闻而往,自出白刃,刲膺授僧,血濡袍袴,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忿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重负大德,请以相报。”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仆所以不爱肤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拂袖而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以彼才华,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祥,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生告媪曰:“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媪代女郎矢诚自剖,生曰:“果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媪既去,逾数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连城真知我者!”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卒。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舁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君何得来?”即把手将送令归。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顾曰:“仆在此典牍,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卿死,仆何敢生!”连城泣曰:“如此负义人,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生告顾曰:“有事君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顾诺而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生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我为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两人各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曰:“姊去,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帨耳。”连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试妄为之。”去食顷而返,摇手曰:“何如?诚万分不能为力矣!”宾娘闻之,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请携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宾娘乃喜,从生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妾从君去,不愿归也。”生曰:“卿大痴矣,不归,何以得活?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适有两媪摄牒赴长沙,生嘱之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重生后,惧有翻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生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佇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相将入侧厢中,嘿定少时,连城笑曰:“君憎妾耶?”生惊问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谐,重负君矣。请先以魂报也。”生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谚有之:‘丑妇终须见姑嫜。’戚戚于此,终非久计。乃促生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儿已委身乔郎,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

    史归,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入白:“门有车马。”夫妇出视,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生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注6)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悲夫!”

    注释:

    (1)慵鬟:慵妆髻;高髻:高高盘绕的发髻。绿婆娑:头发像绿油油的树叶发亮。这句话的意思是:连城的少女发髻乌黑发亮。

    (2)兰窗:用香木制作的窗子;碧荷:绿莹莹的荷叶和红艳艳的荷花。

    (3)双蛾:双眉;蹙双蛾:皱起眉头暗自哀伤。

    (4)织锦:据《晋书·列女传》,秦刺史窦滔因罪被流放,其妻苏蕙思念他,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送给他,上边的文字可以纵横往复读,都成诗句。

    (5)圣明:指武则天。武则天有《璇机图序》,称赞苏蕙。

    (6)田横:据《史记·田横列传》,刘邦称帝后,让秦末自立为齐王的田横到洛阳封侯,田横自杀,跟随他的五百壮士全部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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