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化虎报仇好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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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媒体前不久报道一个奇怪消息:密歇根州有位印地安裔男士丹尼斯·阿夫纳,今年47岁,他为了把自己变成一只老虎,在25年内接受了上千次整容手术,现在,他有硕大的额头,隆起的面颊,满口锋利的虎牙,嘴唇拉开到耳朵下面,嘴唇上18个金属钉上塞着长长的虎须,全身被虎皮刺青复盖。这位男士说:他这种惊人的面貌其实只是让身体听从心灵和信仰的召唤。看来,这位美国人,有一颗老虎的心灵,有老虎的信仰。可是,25年上千次手术,费这么大的事,这位老兄真变成老虎了吗?我看未必,不信?您把他关到已经有只东北虎或华南虎的老虎笼子里试一试。

    而在三百年前,在咱们中国小说家蒲松龄的笔下,人变成大老虎,哪需要这样费事这样费钱?眨眼之间,一个男人就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更有意思的是,这个人做人时根本做不到的事,变成老虎后,易如反掌,做成啦。这个变成老虎的聊斋人物叫向杲,他为什么要变成老虎?他怎么样变成了老虎?他变成老虎后做些什么?他变成老虎意味着什么?他变成老虎后还能不能再变回来?怎么样变回来?人变老虎有什么社会意义和思想价值?我们来看一看。

    先看看向杲为什么要变成老虎?

    向杲是太原人,他的堂兄跟一个名叫“波斯”的妓女相好,割臂洒血发誓,要结为夫妇。有位有钱有势的庄公子也喜欢波斯,一直想把波斯赎出来做妾。但是波斯希望跟向晟做正头夫妻,她恳求养母,您既然准许我从良,干脆好人做到底,让我跟向晟一夫一妻地过日子去吧。养母同意了,向晟倾尽家产把波斯娶回来。庄公子认为向晟夺走了她心爱的女人,怀恨在心。在路上遇到向晟,破口大骂,向晟反唇相讥,庄公子就嗾使家人用短棍把向晟狠狠打了一顿,看看向晟奄奄一息,庄家的人一轰而散。向杲听说哥哥被打,急忙跑去,哥哥已经死了。向杲写了状纸到太原郡告状,庄公子花钱行贿,冤情得不到昭雪。向杲一肚子气,怒火中烧,没处控诉。既然杀兄之仇官府解决不了,他就自己解决,他每天怀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埋伏在庄公子经常走的山路边的草丛里,想拦路刺杀庄公子。久而久之,庄公子知道了向杲刺杀他的打算,出门时戒备森严,还请了一个叫焦桐的人做保镖,焦桐是神箭手,百发百中。这样一来,向杲没办法行施自己的计划,可是他不甘心,仍然每天到庄公子经常走的路上守候,等待时机下手。“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起,冰雹继至,身忽忽然痛痒不能复觉。”有一天,他正在那儿埋伏着,突然来了一场暴雨,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冻得打哆嗦,接着,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冰雹,风刮雹打,他连痛痒都感觉不到了。

    向杲在人世受尽了窝囊气,想给哥哥报仇,能不能官了?官府受贿,不行;能不能私了?庄公子有人护卫,也不成。不管是官了还是私了,都办不到,处于如此悲惨的境地,向杲想复仇,必须有新的出路。他走投无路,又一心想报仇,这很像军事上说的“置于死地而后生”,变成老虎就成了向杲唯一的选择。向杲为什么变老虎?社会逼的,恶势力逼的,水浒英雄被逼上梁山,聊斋英雄被逼成了猛虎。

    我们再看看向杲怎么样变成老虎?

    向杲所处的山岭上原有座山神庙,向杲被暴雨狂风冰雹折磨得筋疲力尽,冻得直打哆嗦,他硬撑着爬起来,往山神庙跑去。等他进了庙,发现有位平时熟识的道士已经在那儿。在蒲松龄笔下,经常出现表面上看来普普通通的道士,有时云游四方放浪形骸,有时破衣烂衫乞讨为生,但他们常常法力无变,仙风道骨,帮受苦受难的凡人解决凡人绝对没法解决难题。《向杲》里边的这位道士也是这样。这位道士在村里求斋饭时,向杲经常给他饭吃。道士跟向杲熟悉,看到向杲的衣服都湿透了,就拿了件布袍给向杲,说:“先换上这个吧。”这是一个普通的举动,你的衣服湿了,我给你一件袍子换上。可是,向杲接过这件普通的布袍后,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向杲接过道士的布袍,马上披到身上,他觉得很冷,情不自禁地,像狗似地蹲到地上,看看身上,全身长出了虎毛,自己竟然变成了老虎!一个七尺男儿,眨眼之间变成了一只斑斓猛虎!向杲还没回过神来,这个惊天动地的变化已经发生了。他想找道士问问是怎么回事?道士却找不到了。这时,向杲的心理是“惊恨”,又是惊奇又是愤恨。他可能在想:我怎么变成了一只大老虎呢?我从此就成了虎啸山林的猛兽啦?我的人生难道就此结束了?我还有许多人生重任比如说找庄公子报仇,还没有完成呢。他转而一想:如果得到仇人吃了他的肉,变成老虎也不错啊。向杲化虎,先是“惊恨”,接着就这一段人和虎交替心理写得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向杲化虎,荒诞极了,却又似乎确有其事。向杲的心情和行为真切、细腻,都像活生生的真实。道士赠袍给向杲,是因为向杲的衣服濡湿。向杲接袍披到身上,实际上是接过虎皮披到身上,他已经经历了从人到虎的变化,所以,他“忍冻蹲若犬”,已经不是人的动作,是动物的动作,老虎的动作。当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长出了虎毛,他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老虎,又惊又恨,仍然是人的心理,接着想到,老虎可以吃人,那样他就可以吃掉仇人啦。一步一步写来,多么讲求逻辑性!蒲松龄写的向杲,不是纯粹的人,因为他已经有了猛虎的外形,可他也不是纯粹的虎,因为他完全是按人的思维在进行复杂而周密的思考。这时的向杲,是非常别致的、非常特殊的“虎而人”,老虎的外形,壮士的心理。这实在是写得太妙了。接着,蒲松龄对已经变成老虎的向杲用了更深细的人物心理刻画,给我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变成老虎的向杲“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鸟鸢,时时逻守之。”变成老虎的向杲下山来到自己刚才埋伏的地方,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草丛里,他醒悟到:我的前身,我作为人的前身,已经死了,我现在是作为一只大老虎存在着,他怕乌鸦和老鹰吃掉了尸体,就守在尸体旁边保护着。一只大老虎细心地看守着一个人的尸体,它认为是看守自己的前身。这样的描写太有意思也太有蕴味了。其实,不管是人形的向杲还是虎形的向杲,都是一回事,是壮士向杲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互相补充、互相接力的存在形式。虎形的向杲看到人形向杲的尸体,其实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暂时失去生命力的躯壳,失去灵魂的躯壳,而那个一心报仇的灵魂已经附着到老虎身上了。附着到老虎身上的壮士灵魂恐怕自己的壮士躯壳葬身于乌鸦、老鹰嘴里,小心翼翼地守着,这是一段灵肉分离的天才描写。蒲松龄写得奇异而魔幻,又写得细致周详,合情合理。在古今中外文学作品里,有哪位作家能把灵肉分离、把人的异化、把亦人亦虎,写得如此微妙,如此有哲理,如此有层次?恐怕只有蒲松龄,不知道一辈子困守书斋的穷塾师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化虎是为了报仇,报仇之后怎么样再恢复人形?怎么样既报了仇又逃脱法律的追究?蒲松龄写得更巧妙。

    变成老虎的向杲在路边蹲守了一天,庄公子恰好经过这里。庄公子跟他的保镖对这段路一直非常警惕,他们知道庄公子的死敌向杲经常埋伏在这儿要报仇,但是今天,很好,向杲不见了,让庄公子心惊肉跳的壮士向杲忽然不见了。庄公子似乎没有生命威胁了。但是庄公子和他的保镖做梦也想不到,草丛里却有一个不是向杲的向杲在那儿蹲守,一个比向杲更可怕的角色,比向杲更有杀伤力也更难提防的角色在那儿蹲守。当庄公子走过时,猛虎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把庄公子从马上扑下来,“咔嚓”一声,咬掉了他的脑袋,吞了下去。庄公子的保镖、神箭手焦桐一见,像条件反射一样,返马回身射出一箭,正好射中老虎的肚子!老虎跌倒在地,死了。

    可爱的老虎完成了壮士向杲一直想完成却完不成的报仇重责,悲壮地死了,也可以说,合情合理地死了,不失时机地死了。老虎一死,向杲活了。如果做个动画片,就会出现一组很美、很有意思的镜头:老虎扑倒庄公子,咬下了他的脑袋,吞到肚子里。庄公子的保镖焦桐一箭射中老虎的肚子,老虎中箭倒地,壮士向杲的灵魂立即从老虎的躯体飘出,升腾,飘浮,飘飘摇摇,往向杲那个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游动,进入向杲的躯体。本来毫无生气的向杲渐渐苏醒,眼睛慢慢睁开。本来躺在草丛里似乎变成尸体的向杲,恍恍惚惚从梦中醒来。似乎他只是躺在草丛里做了一个变成老虎的梦。但这又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对他的躯体产生很大影响的变异。他的醒了,他的意识还停留在老虎阶段,他的身子不能动,在草丛里躺了一夜,才会走路,疲惫不堪回了家。家里人因为向杲好几个晚上没回家,正在那儿害怕、猜疑,看见他回来,都高兴地过来慰问。向杲躺到床上,呆头呆脑,连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家里人听说庄公子给老虎咬死,争先恐后地跑到床前告诉向杲。向杲这才开口说话:“那只老虎就是我呢。”他向家人一一描述他怎么变成老虎、怎么把庄公子的脑袋咬下来。这下子,向杲化虎报仇的事,到处传扬。庄公子的儿子心痛父亲死得惨,听说是向杲化虎把父亲吃了,非常痛恨。到官府告发。官府因为人变老虎的事太离奇太荒诞太没有根据,对庄家的诉状不加理睬。向杲如愿以偿地给哥哥报了仇,还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这,就是向杲化虎这个著名聊斋故事所写的内容。从这个离奇的故事,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示呢?

    第一,《向杲》这个怪异故事是深刻的刺贪刺虐佳作。

    用“虎”和人的关系做文章讽刺黑暗社会,是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礼记·檀弓》记载过一家两代男人宁可给老虎吃掉,也不愿意搬到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地方,孔夫子因此感叹:“苛政猛于虎”。苛重的政令和赋税比老虎还要凶猛可怕。柳宗元的名作《捕蛇者说》写类似的情况,一家几代人死于毒蛇之手,也不愿意离开,也是为了躲避太重的税。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有个著名论点:“官虎吏狼”。封建官场的官像猛虎,吏像恶狼,吃人不吐骨头,吃人吃得白骨如山。《向杲》则描写良民没有有活路,要求得公正,要想报仇,不得不变成老虎。化虎食仇人既能报仇雪恨,又能保护自己。蒲松龄在“异史氏曰”进一步阐述这个小说的意义:“然天下之指人发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天下那些令人发指的事实在太多了,可惜满腹怨恨者只能老老实实做人,恨不能让他们都暂时变一变老虎!”人化虎是偶然性的,却又是善良民众惩治凶顽的必然,是无辜良民向残民以逞的魑魅魍魉斗争的绝妙手段。法国汉学家克罗德·罗阿在《文学家蒲松龄》中说:“《聊斋志异》是最美的寓言。”作家写寓言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一句道德的教训。向杲化虎表面是个怪异故事,实际上刺贪刺虐入骨三分。蒲松龄说“天下之指人发者多矣,恨不令暂作虎”黑暗社会把人逼成了虎,就是相当深刻的道德教训。

    第二,人化虎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题材,蒲松龄把这个传统题材发展到了极致,写到至臻至美的地步。蒲松龄是学者型的作家,他的作品有很多取自生活积累,也有的取自前人作品。聊斋真正的短篇小说,也就是有曲折的故事情节、成功的人物的篇章,大概二百篇,其他近三百篇属于散文、琐记之类。而这二百篇真正的短篇小说里,能从前人作品找到“本事”或者说“原型”的大约百篇,也就是说,将近二分之一的聊斋小说不是蒲松龄独创,而是改写前人作品。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也是值得深入探讨的现象。鲁迅先生曾经说《聊斋志异》“亦颇有从唐传奇转化而出者”。意思是:《聊斋志异》里颇有一些篇章是从唐人传奇转化出来的。蒲松龄改写前人作品有两个绝招,一是将前人作品点铁成金,出新;二是对前人作品另辟蹊径,写出别样风情,求异。人化虎的小说,古已有之。六朝小说《述异记·封邵》、《齐谐记·薛道询》、《神仙传·栾巴》都是写人化虎故事。特别是《述异记·封邵》写父母官变成老虎吃老百姓,很有思想性。《向杲》跟这个故事有一定关联,但它更直接的师承,或者说蒲松龄更直接的借鉴,是唐代李复言《续玄怪录·张逢》。张逢偶尔投身一段绿草地,变成“文彩斓然”的猛虎,因为不愿意吃猪狗牛羊,就把福州录事郑纠吃了。张逢恢复人形后把变虎吃人的奇遇告诉众人,被郑纠的儿子听到,“持刀将杀逢”,因为人化虎食人“非故杀”,不了了之。

    向杲化虎跟对张逢化虎情节几乎是相同的,但又是推陈出新,把一个简短的怪异故事,变成思想性很强、艺术性很高的古典小说名作。张逢化虎是奇特的,又是偶然的,张逢遇到他必须变成老虎的情势吗?没有。张逢假如不遇到那片草地,就化不了虎,而张逢到那片草地上,完全是无目的行为。张逢和郑纠之间也没有必须食之而后快的仇恨,仅仅是因为变成老虎的张逢嫌吃猪狗之类脏,才把郑纠给吃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被吃掉的郑纠也没有什么劣迹,简直是个冤鬼。向杲化虎就完全不一样。向杲化虎也是偶然,是道士“以布袍授之”,易袍后“身化为虎”。但向杲化虎却是必然和必需的:向杲的哥哥给恶霸庄公子所杀,官府受贿,“理不得伸”。庄公子知道向杲要伏击他为兄报仇,请了“勇而善射”的焦桐做护卫。向杲要想报仇,不管官了私了都没法了。只有化成老虎才能把恶霸的脑袋咬下来。又因为人化虎的事荒诞而没有根据,虽然向杲明白地承认“老虎就是我”,庄公子家却无奈他何。这样的复仇比起手刃仇人要高明得多。既能报仇雪恨,又能保护自己。人化虎,是古代小说的传统写法,《向杲》则是蒲松龄运用天才构思创新。人化虎成了对付黑暗势力的法宝。蒲松龄的人虎之变写得很生动,向杲变成老虎后先是“惊恨”,接着就想:“得仇人而食其肉”也很好。人化虎的心理写得妙,虎恢复人形更精彩。向杲化成的猛虎咬死了庄公子,庄公子的保镖焦桐箭射猛虎,向杲所化之虎被射死,向杲就回到人间。合情合理。主人被老虎咬死,保镖射虎,保镖不射,老虎不死,向杲不生。虎咽仇人后,为箭射杀,向杲恢复了人形:“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向杲做虎时,可以有人的思维,去认真看守自己的人体,恢复了人形,反而因为从老虎骤变为人而恍惚,而不能行步,而精神萎靡。一系列动作描绘出一种极度迷惘、错愕的情态,一种不适应的心理,这是老虎突然恢复人形而不能适应的特殊心理,这样奇妙的心理,不知蒲松龄是如何琢磨出来的!向杲所化之虎被射死,向杲便“恍若梦醒”地回到了人间。蒲松龄自己对这一处理非常得意,他说:“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之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何神矣!”壮士实现复仇的愿望,必定是不打算活着回来的。这是千古之间人们为之哀悼和遗憾的事儿。而向杲化虎报仇后,却借着保镖杀死老虎,自己获得了重生,仙人的道术是多么神奇。聊斋点评家但明伦也认为向杲复活这一点写得特别好,说是“人能虎咽仇人之首,千古快事;死而生借仇人之矢,千古奇情。”人变成老虎把仇人的脑袋咬下来,是千古快事;壮士借着仇人的箭射杀猛虎自己得到重生,是千古奇情。向杲变虎,是道士给的布袍起作用,如果向杲仍然再由道士变虎为人,那就显得小说家缺少神思,保镖射虎,合情合理。焦桐不射,老虎不死,老虎不死,向杲不生。道士把向杲化为虎固然奇特,庄公子保镖射虎让向杲复活更神奇。与《张逢》虎复人形相比,《向杲》的确高明得多,也意味深长得多。苏轼题吴道子画曾这样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神妙独创”。人化虎,是中国古代小说奇思妙想的法度,《向杲》则是聊斋先生根据自己对社会的认识,运用天才的艺术构思,进行了“神妙独创”。《向杲》是中国小说史上“人虎换位”最成功的作品。取材于古籍是小说家常做的事,只有作家的理想主义和艺术天才互相撞击,才能迸发出璀璨的光芒。黑格尔说过:“真正的创造就是艺术想象的活动。”“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美学》第一卷)蒲松龄用奇妙的“人而虎”制造出奇异之至的美。

    第三,人异化为动物,是不是中国文学所独有的?不是。早在古希腊神话中,神和人和动物经常互相变换,如天神宙斯变成牛,变成天鹅等。《奥德修记》巫女把人变成猪。用小说形式写人异化成动物,还是20世纪以来流行的。主要是在荒诞,异化的主题下,人异化为动物。比如:弗兰茨·卡夫卡的《变形记》,推销员萨姆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只硕大的甲虫,背如坚甲,腹部涨大。甲虫仍有人的意识,也更表现出人与人的冷漠,隔阂。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长篇《百年孤独》结尾写阿·乌苏拉与侄子小巴比洛尼亚纵欲,生下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七代——一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孩子。乌苏拉死去,孩子被蚂蚁拖入蚁穴。在拉美作家们看来,魔幻现实,就是拉美的现实。写这些令文明人难以置信的怪事,拉美人却深信的事情:人鬼深夜座谈,暴雨一直下了4年11个月零2天,人变成石头或云彩,人长出猪尾巴……在比较文学研究中,《聊斋志异》和欧美文学变形方面的对比是个重要课题。而像聊斋向杲这样,在人异化为动物的描写中隐藏这么深的思想意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中国文学“文以载道”的传统。

    向杲(原文)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与庶兄晟友于最敦。晟狎一妓,名波斯,有割臂之盟,以其母取直奢,所约不遂。适其母欲出籍为良,愿先遣波斯。有庄公子者,素善波斯,请赎为妾。波斯谓母曰:“既愿同离水火,是欲出地狱而登天堂也。若妾媵之,相去几何矣!肯从奴志,向生其可。”母诺之,以意达晟。时晟丧偶未婚,喜,竭赀聘波斯以归。庄闻,怒晟之夺所好也,途中偶逢,便大诟骂,晟不服,遂嗾从人折箠笞之,垂毙,乃去。杲闻,奔视,则兄已死,不胜哀愤。具造赴郡,庄广行贿赂,使其理不得伸。杲隐忿中结,莫可控诉,惟思要路刺杀庄。日怀利刃,伏于山径之莽。久之,机渐泄,庄知其谋,出则戒备甚严;闻汾州有焦桐者,勇而善射,以多金聘为卫。杲无所施其计,然犹日伺之。

    一日,方伏,雨暴作,上下沾濡,寒战颇苦。既而烈风四起,冰雹继至,身忽忽然痛痒不能复觉。岭上旧有山神祠,强起奔赴。既入庙,则所识道士在焉。先是,道士行乞村中,杲辄饭之,道士以故识杲。见杲衣服濡湿,乃以布袍授之,曰:“姑易此。”杲易衣,忍冻蹲若犬,自视,则毛革顿生,身化为虎。道士已失所在。心中惊恨,转念:得仇人而食其肉,计亦良得。下至旧伏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

    越日,庄适经此,虎暴出,于马上扑庄落,齕其首,咽之。焦桐返马而射,中虎腹,蹶然遂毙。杲在错楚中,恍若梦醒;又经宵,始能行步,厌厌以归。家人以其连夕不返,方共骇疑,见之,喜相慰问。杲但卧,寒涩不能语。少间,闻庄信,争即床头庆告之。杲乃自言:“虎即我也。”遂述其异。由此播传,庄子痛父之死也惨,闻而恶之,因讼杲。官以其事诞而无据,置不理焉。

    异史氏曰:“壮士志酬,必不生返,此千古所悼恨也。借人之杀以为生,仙人之术何神哉!然天下事之指人发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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