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少人喜欢说：女人嫁人是人生第二次投胎。嫁得好可以过得像蜜里调油，甚至一步登天，嫁得不好哑巴吃黄连，甚至一落千丈。女人嫁什么样的人，跟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一样，至关重要。但在封建社会，婚姻大事是父母说了算，下层女性是主子说了算。聊斋女性，特别下层女性能不能对婚姻做自主选择？她们如何争取自主选择？按什么标准选择？她们的选择对今天还有参考价值吗？
青梅是个丫鬟，命运本来是由主人操纵。青梅却像她的名字一样“青梅煮酒论英雄”，慧眼识英才，她认准一个男人，一个贫苦却有发展前途的男人，就设法追随这个男人，誓死追随这个男人，协助他飞黄腾达，最终飞上枝头做凤凰。青梅是怎样崛起？她所服侍的小姐因为不敢迈出追求幸福的脚步，又如何陷入困境？我们看一看。
青梅是王进士家阿喜小姐的丫鬟，蒲松龄在写她的故事前先写了段她母亲的故事。可能想说明有其母则有其女。青梅的母亲是狐狸精，跟程生相爱，生下青梅，她告诉程生，你不要娶妻，我还要给你生儿子，因为亲朋嘲笑，程生给一个凡间女子下了聘礼，狐女气愤地把女儿丢下，说了段很有名的话，经常被聊斋研究者作为个性化语言引用：“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为人做乳媪乎？”这是你家的赔钱货，让她活让她死，都是你的事了，我为什么要给人当奶妈子？狐女如果继续留下，当然只能做妾，她的孩子在名分上属于正妻，她实际上是奶妈子。狐女不接受家庭“第二位”，毅然决然离去。青梅长大后卖给王进士家，给小姐阿喜做丫鬟。阿喜容华绝代，知书达理，她喜欢青梅，两人很合得来。青梅的前途，如果有前途的话，就是将来小姐许配哪儿，她陪嫁哪儿。或者成为主人的小妾，或者嫁个仆人。青梅的低下命运几乎铁板钉钉。但是青梅接受了母亲独立性遗传，她的模样和个性都酷似母亲，她不认命，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蒲松龄用九个字概括青梅“善候伺”“以目听，以眉语”，善候伺，善于察颜观色，“以目听，以眉语”，更妙，人们经常说某某眼睛会说话，而青梅以目听，以眉语，是不是按字面意义，眼睛可以听话、眉毛倒会说话？不是。这是借用《列子》典故，说一个人极其聪明，视听不用耳目，而靠超常的感悟。聊斋点评家但明伦认为这六个字“神妙直到秋毫巅，觉灵心慧眼等字，俱成糟粕”。青梅是有心人，能从极微小的事判断人将来有没有前途。他们同县有个穷书生张介受，租王进士的房子住。这个人品德端正，学习刻苦。青梅偶然到张家，看见张生在喝糠粥，用麸子煮成的粥，而母亲的案上放着猪蹄。张生的父亲卧床不起，张生抱起父亲来让他解手，便液弄脏衣服，怕父亲难过，遮掩着污渍，到外边洗刷干净。青梅从这两件小事，因小见大，由近及远，判断这个人前途无量。在所谓圣明之世，品德好，有孝顺名声，对参加科举考试有好处。青梅判断张生必贵无疑，而她自己却是没有人身自由的丫鬟，她想依傍有望飞黄腾达的张生，就得操纵小姐和张生联姻。第一步，说服小姐。青梅对阿喜说：“我们的房客不是一般人，小姐如果想得到如意郎君，他最合适。”阿喜怕父亲嫌张家穷，青梅说：“不然，关键在小姐。小姐认为可以，我告诉张家，让他们求婚。夫人找小姐商量，小姐答应，就成了。”阿喜担心张生一直穷下去，被天下人取笑。青梅说：“我能识别天下人的穷通贵贱，肯定不会错。”小姐点头了。青梅做好第一步工作，说服贵家小姐同意下嫁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的穷书生。第二步，说服穷人向富人求婚。中国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一个既没有功名又没有家产的穷书生跟进士家差别太大了。青梅告诉张母求婚，张母大惊，认为不吉祥。青梅说：“小姐欣赏公子的品德。您托人求婚，我们暗中帮助，就能办成。纵使办不成，对公子有什么损害？”老太太同意了，托卖花的侯氏到王进士家求婚。王进士夫人一听就笑了，告诉王进士，大笑。夫人笑，是对张生不屑一顾的笑，王进士笑又加个“大”，大笑，是自认为天上人物，把张生看成粪土的笑。两人都笑，笑得很有深意，不怀好意。然后，进士夫妇把女儿叫来，告诉求婚的事。阿喜还没回答，青梅先抢话，极力称赞张生贤良，断定他将来飞黄腾达。夫人不理青梅这个岔，问阿喜“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如果你愿意吃糠咽菜，我就替你答应了。”夫人问话带强烈的倾向性，有哪家达官贵人吃错药把女儿送去吃糠咽菜？夫人问话的本身已经表示：我们不同意。阿喜“俯首久之，顾壁而答”，低下头想了好久，脸对着墙回答，这个动作很传神，小姐早就跟青梅约好，对方求婚，她们配合，但父母真来征求意见时，小姐故意低下头想，而且想很久，似乎她刚刚听到，得仔细考虑，回答时，不正面对着父母，对着墙说，这就是千金小姐！矜持。蒲松龄总是在非常细微的地方精雕细刻地写人，所以他笔下的人物三言两语，形神毕现。阿喜说：“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穷和富都是天命决定的。如果命好，穷不了多久，富贵日子在后头。如果命里注定要穷，那些锦绣王孙，后来穷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事还少吗？这事还是请父母考虑权衡。”回答非常委婉，但有倾向性，张家未必永远穷，至于是不是同意婚事，请父母作主。王进士把女儿叫来，是拿张家求婚取笑。是穷极无聊逗乐子，并不是真正征求女儿的意见。你张生算老几？不就是我们家的房客？你穷得连房子都没有，想娶我们的千金小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进士以为肯定会听到“女儿不乐意”的回答，没想到，阿喜回答有分寸，讲礼法，请父母决定，但倾向非常明确，她同意。王进士夫妇气得鼻子都歪了，说：“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做乞人妇，宁不羞死！”“贱骨头，一点儿不长进，想挎个筐做要饭花子的老婆，羞死人啦！”王进士把小姐骂得张口结舌，哭着跑了，媒人狼狈而逃。青梅说服了小姐，说服了张老太太，一个求婚，一个内应，连夺两关，却在王进士夫妇面前吃了败仗。她太年轻，太没有社会经验，没估计到王进士一家根深蒂固的嫌贫爱富，理所当然碰一鼻子灰。这一鼻子灰不仅碰到张母脸上，还碰到脸皮很薄的小姐脸上。阿喜同意婚事并不具备对抗父母之命的反封建意义，仅仅是她的眼光高于父母，对命运做一次赌博性选择。阿喜同意跟张生联姻，不是为张生眼前的贫困，而为将来可能的富贵。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姐为将来可能的“贵”去与张生共渡现实的“贫”，已经很难得，但是她绝对不敢违抗父母之命。父亲骂她一句贱骨头，她就吓得老老实实，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
青梅想通过操纵小姐的婚事操纵自己的将来失败了，她不灰心丧气，转过头来替自己打算，果断地夜奔张生。
聊斋书斋似乎天生是为美女夜奔而设，不管是人是鬼是狐，只要美女“夜奔”，总会来段男欢女爱描写，灭烛登床，颠倒衣裳。但是，天才作家总会出些天才的新招。青梅夜奔不仅和古代其他作家笔下的美女夜奔不同，也跟聊斋通常出现的“夜半女郎”完全不同，青梅夜奔竟然变成张生宣传封建礼教的课堂。青梅怀着满腔热情和渴望夜奔张生，看到的不是怜香惜玉的多情人，而是正襟危坐、不肯苟合的正人君子。一堂义正词严的伦理课开始了。张生正在夜读，一见青梅，就问：你从哪里来？要干什么？青梅吞吞吐吐，不好意思直说，张生立即板起脸，请她马上离开。青梅哭了，说：“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我是良家女子，不是淫奔的贱人，因为您贤良，我愿意托以终身。”张生说：“你爱我，说我贤良。深夜一男一女私相交往，洁身自好的人不会这么做，贤良者就做吗？男女未经父母之命私自淫乱，最后即使成亲，有道德的人都不赞成，何况未必就能成亲？我们以后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能成，您愿意娶我吗？”张生说：“能够有您做妻子，人生还有什么遗憾？但有三件事没办法解决，我不敢轻易答应。一是，你不能自主，没办法；二是即使你能自主，我父母不同意，没办法；三是即使我父母同意，你身价高，我家没钱。还是没办法。快走吧。我们要避瓜田李下嫌疑。”青梅带着火样热情私奔，恪守封建礼教的张生断然拒绝，读者也以震撼的感觉领教了张生冷静而近于冷峻的内心世界，仔细琢磨，这是合理的。青梅判断张生“必贵”，是因为他“抱父而私”的品德，青梅按封建礼法的要求选张生做意中人，再按违背封建礼法的私奔形式完成对张生的追求，岂不是南辕北辙？对青梅夜奔聊斋点评家赞不绝口：“不意昏夜儿女相会，乃有此正大光明之语。”“光明磊落”“一掴一掌血”。蒲松龄给张生起的字是“介受”，“介绍”的“介”，“接受”的“受”，“介”有孤高、有操守的意思。介受，就是接受、保持孤高的操守。人如其名，张生既爱惜自己的羽毛，又尊重对方，不自欺，不欺人，是个慎独守信的正人君子。青梅夜奔又碰了一鼻子灰，这次是结结实实碰到自己的脸上了。一般女人遇到这样难堪的事，或者灰溜溜跑了，或者干脆一根绳吊死，青梅在如此尴尬情势下仍然能够跟张生坦诚对话，寻找解决困境的途径，真是解决难题的能手。青梅夜奔被拒绝，但张生说出了一句真心话：“得人如卿，又何求”，得到你这样的人做妻子，人生还有什么值得追求的？说明张生对青梅有意思，只是他不能不实事求是地对待他们的处境，有了张生这句话，对青梅来说，这次被拒绝的夜奔就成功了一多半。青梅临走时嘱咐张生：“你如果有意，我们一起想办法。”张生同意了。
青梅回去，阿喜问：做什么去了？青梅跪到地上坦白承认：找张生去了。阿喜恼她私奔，要责打她。青梅说：我跟张生没有做苟且之事，然后把前前后后的过程说了一遍。阿喜感叹：“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无患长贫也。”“不做男女苟且之事，是讲礼仪；一定告诉父母，是讲孝顺；不轻易答应，是讲信用。有这三种德行，上天必然保佑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长期贫穷下去。”阿喜更加欣赏张生了，也可以说更加喜欢张生了，但是千金小姐还是不敢迈出追求幸福的步伐。阿喜问青梅，“你打算怎么办？”青梅说：“嫁给他。”阿喜笑了：“傻丫头，你能做自己的主吗？”青梅说：“办不成，只有一死。”青梅宁死也要追求幸福的态度使得阿喜受到感动，决定全力以赴帮助青梅去做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她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送给青梅，青梅把钱送给张母，张母再去借贷一部分，准备下给青梅赎身的钱。恰好王进士得了官，要到外地上任，阿喜趁机告诉父母：青梅长大了，把她嫁了吧。夫人正中下怀，“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担心青梅鬼心眼太多，怕她教坏了女儿，早就想把青梅嫁出去。张家来求聘，王进士幸灾乐祸地说：“他只配娶个丫头，不过我们把青梅卖给人做妾，能多得点儿钱。”阿喜求情：青梅跟我时间长了，不忍心让她做妾。王进士给女儿一个面子，把青梅按原来身价嫁给张生。阿喜帮助青梅和张生结合，有心计、有预谋、一步一步，心思绵密。著名文学家王士祯对这一男二女的故事非常赞赏，写下这样的评语：“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况在闺闼耶！青梅，张之知己也，乃王女者又能知青梅，事妙文妙，可以传矣。”
青梅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她认为有前途的张生，是不是就像人们所说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坐等富贵降临？不是。青梅嫁进张家，孝顺公婆，体贴入微，超过张生。青梅劝张生：不要考虑家事，只管一心读书，家中里里外外，一切由我承担。青梅干活勤快，吃糠咽菜不怕苦，她善于绣花，就绣各种新奇的绣品卖，很快打开局面，她的绣品卖得特别快，买绣品的人需要在家门口等着买，否则就买不上。卖绣品的钱补贴了家用。这样一来，青梅不仅是个贤慧的家庭主妇，还成为一个聪明能干的手工业劳动者，一个女性经营者，在一点上，青梅和和封建社会所要求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女性有很大差别，她认准一个有希望的男人，并不是像青藤缠树一样缠上，而是跟这个男人一起奋斗，共同创造新的生活，青梅已经不是只知三从四德的男性附庸，而是封建末期出现的新女性，她的善于经营已经带有女商人的特点。可以想象：如果嫁到张家的不是青梅而是阿喜，恐怕张生在刻苦攻读的同时，还得考虑怎么养活这位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小姐，他的富贵就来得迟也来得更加不易了。
张生在青梅协助下，金榜题名，做了司李，也就是主管刑狱的高级官员。青梅确实“青梅煮酒论英雄”，有一双善于识别人才的慧眼，而王进士夫妇长着双势利眼儿，正是因为他们势利眼，才使得他们的女儿阿喜小姐一步一步落入十分悲惨的境地：先是王进士因为行贿被罢官查办，接着王进士夫妇死在异乡，连棺材都没有，阿喜卖身葬父母，要到李某家做妾，一进门，就被凶悍的大妇赶出，只好到尼姑庵安身，因为她长得美丽，一再受到无赖子弟的纠缠，还有贵公子胁迫她做妾，几乎活不下去，正在她打算自杀时，王进士托梦说她的命运很快就可以改变了，而且说：“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阿喜的不幸，阿喜的悲惨遭遇是对青梅慧眼的反证，王进士的忏悔也是对青梅慧眼的反证。就在阿喜小姐山穷水尽疑无路时，柳暗花明又一村，“仆从煊赫，冠盖甚都”“夫人非他，盖青梅也”。一大群衣着鲜明的仆人从一辆华丽的车上扶下一位贵夫人进尼姑庵避雨，这位贵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阿喜和青梅相遇，当年的丫鬟成了贵妇，当年的小姐在尼姑庵避难。一个天上，一个地上。阿喜感叹：“今日相看，阿啻霄壤”。青梅说：“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二人完聚耳。”结果是蒲松龄式带酸腐意味的大团圆：青梅把阿喜小姐迎回家，给她和张生安排了隆重的婚礼。二美共一夫。自从阿喜出现，青梅仍然以丫鬟自居，“执婢妾礼”，“莫敢当夕”。青梅真诚、执着的奴性，是封建等级观念的表现，是青梅式人物确实会有的，所谓一日为奴，终身奴性不改。但蒲松龄这样写，主要是肯定青梅和张生报答阿喜当年成全之恩。知恩报恩，以德报德。所以这个二美一夫故事的深层内涵倒不是蒲松龄通常宣传的男权中心，而是“德”、“义”、“恩”这些理念。蒲松龄似乎也想让青梅最终从“奴”字下解脱。青梅对阿喜恭敬得近于矫情时，张生母亲下令，两人互相称呼夫人；青梅继续做小伏低，张生上书给皇帝，皇帝给张侍郎家封了两个夫人，这样青梅的“夫人”名分才铁定无疑。表面看是皇帝老儿出面，把青梅“丫鬟”帽子摘掉，仔细琢磨是因为张生上书，向皇帝详细汇报他家的这笔旧账。显然是张生看不下在逆境中陪自己艰苦奋斗的青梅在家庭中低人一等，而这只有皇命能改变。
通过《青梅》，蒲松龄告诉我们什么？
第一，蒲松龄想体现：卑贱者聪明，高贵者愚蠢。青梅虽然是小说女主角，蒲松龄却用相当大篇幅写小姐落难。“异史氏曰”说明他的创作意图：“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梁，何智出婢子下哉！”“天生佳丽，本来是为了报答品德高尚的人，而世人的王公却把她们留下送给那些纨绔子弟。这是上天一定要跟他们争的。青梅夫人能从贫贱中认清英雄，誓死嫁给张生，曾经表面上严肃庄重的高官，反而抛弃有道德而未富贵的人家。其见识怎么就在一个丫鬟之下呢？”蒲松龄创造《青梅》这样一个曲折故事，从王进士夫妇阻止阿喜嫁张生开始，经过青梅夜奔、张生崛起、阿喜沉浮，到张生以女婿身份出钱给王进士夫人立碑，离离奇奇，曲曲折折。都说明一个道理：下等人青梅慧眼识英才，上等人王进士却瞎眼不识金镶玉，针砭了嫌贫爱富、有眼无珠的社会风气，说明“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当然“二美一夫”结局展示了青梅的奴性和蒲松龄酸腐的男性中心、功名中心。使得《青梅》有明显封建色彩。
第二，我们看一位作家的作品，总要思考，他有什么其他作家没有写过的东西？或者，如果他写的是其他作家已经写过的，他在什么地方比其他作家写得好？《青梅》不管在小说构思上还是人物描写上都是古代短篇小说很特殊的另类。蒲松龄创造出一种前人很少涉猎的构思方式，我把它叫“青龙白虎并行”、“春兰秋菊齐盛”的方式。简单的说，就是小说里边同时出现两个女主角，都跟男主角发生恋情，但他们三人并不是传统戏曲里边的生、旦、贴，而是双美对峙。同时写两个女主角的小说在古代不多见，文言短篇小说的第一高峰唐传奇和比较著名的白话短篇都是致力于编织一男一女的爱情故事，蒲松龄却异想天开，一笔写两面，形成了构思上青龙白虎并行，人物描写上春兰秋菊齐盛。写他人之未写，撰他人之未撰，这才叫新鲜，才叫才能。
第三，《青梅》的故事是小说家“换位法”的胜利。青梅从一个低贱的丫鬟不服从命运的安排，经过艰苦的个人奋斗，最后得到封建社会女性梦寐以求的凤冠霞帔。小姐阿喜怯懦、从命，落入悲惨的境地。颠倒的位置颠倒过来。这是小说家喜欢采用的换位法，也是世界小说巨匠常采用的办法，所谓王子变贫儿，贫儿变王子。如马克·吐温等人的小说。从这一点上看，十七世纪中国小说家跟十九世纪世界短篇小说名家接轨。
青梅（原文）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为畛畦。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欲鬻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即为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其无立锥者岂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注1）可畏也！”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
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无患贫也已。”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也？果尔，则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子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待好音。
会王授曲沃宰，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耦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昔。”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嫔于生。
入门，孝翁姑，曲折承顺，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厌糠秕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赀稍可御穷，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见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从也。”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绅裔，而为人妾耶！”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在。己将转沟壑，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所言也。”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具举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
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时至，子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死。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惊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缨胄，不甘媵御，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既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福且至，勿忘老身矣。”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奴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老身在，斩杀自当之。”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注2）内眷，暂避风雨。”导入殿中，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入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舍。尼引入，睹女，骇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连捷，授司理。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俯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俄闻鼓乐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今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云：“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然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入都，过尼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固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注3），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顾弃德行而求膏梁，何智出婢子下哉！”
注释：
（1）瓜田李下：《乐府诗集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2）司李：主管刑狱的高级官员。
（3）侍郎：中央各部的副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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