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小人得志梦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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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作为中国最杰出的志怪小说,它的“志怪”手段,除了神鬼狐妖之外,就是写梦。

    我们先看看中国古代文学的“梦文学”传统。

    六朝刘义庆的《幽明录.焦湖庙祝》是开后世文学“梦文学”先河的作品:焦湖庙庙祝有个柏枕,县民汤林来到庙中,庙祝请他躺到柏枕上,汤林进入梦中,看到朱门、琼宫、瑶台,他做了官,先是秘书郎,后是黄门郎,在官场待了一年多,等他醒来,原来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从《焦湖庙祝》开始,梦中得富贵,成为小说家和戏剧家热衷的题材。唐代有两篇最著名的写梦杰作,对后世小说戏剧产生了很深影响。一篇是沈既济的《枕中记》,写卢生在邯郸道上遇到道士吕翁,他对吕翁表露“生世不谐,困如是”,很烦恼,他认为“士”(知识分子)活在世上,应该建功树名,出将入相,钟鸣鼎食,光宗耀祖(“列鼎而食,迭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吕翁为了警示他,给卢生一个青瓷枕。卢生在枕上入梦,娶了门第高贵的媳妇,中了进士,做到宰相,八十岁在富贵荣耀中死去。等他醒来,发现他入梦时店主人蒸的黄粱还没熟。这,就是后来人们经常说的“黄粱一梦”。卢生通过黄粱一梦,大彻大悟,对人生一切事都看透了:“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他放弃了求功名的欲望。唐传奇另一篇写梦名作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内容跟《枕中记》大致相同,这两个小说都借梦境写读书人的升官欲望,借梦醒说明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

    从唐代开始“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或者说“黄粱梦”、“南柯梦”,成了人们日常生活用语。明代著名戏剧家汤显祖一生写了四个剧本,都写梦,影响最大的是《牡丹亭》。他自己说:“一生四梦,得意者唯在牡丹。”。《红楼梦》更是著名的“梦文学”。戏法儿个个会变,立意各不相同。

    蒲松龄处于从唐传奇到《红楼梦》的过渡阶段,他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他的梦文章做得新奇、巧妙、有哲理。最有代表性的是《续黄粱》。

    《枕中记》和《南柯记》的主人公,即使不是贤相、名相,至少不是坏人。纵然高官厚禄、奢荡佚乐,却并未糟害百姓、为患社稷。《续黄粱》主人公却是地地道道的坏蛋。他的梦中劣行又是由现实个性生发而来,也就是说:小说幻想的情节是随现实人物的个性发展而来。

    曾某刚刚中举,跟二三新贵到寺院游览,向一个算命的人问卦。算命的人看他志得意满、意气扬扬,就故意说好话巴结他。曾某听了,摇着扇子笑了。一副神气活现、小人得志的样子,接着他问:“我有穿蟒袍扎玉带的分吗?”算命者看他官迷心窍,就煞有介事告诉他:“你将来会做二十年太平宰相”。于是曾某高兴极了,越发不可一世。众人凑趣,都来祝贺“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得意非凡,“心气殊高”,立即指着一起游览的人说:“我做了宰相,就任命张年丈做应天府巡抚,我的表兄弟做将军,我家的老仆人也弄个千总把总干干。”曾某的官还八字没一撇,就视公器为私物,予取予夺,连自己的仆人都可带兵做官,真是一人得志,鸡犬升天。这位牛皮轰轰的曾某仅是举人,能不能做官,能做多大的官,都是未知数,离宰相远得多。但他的表现却已可肯定,这样的人做宰相,绝对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聊斋故事常有对庸常者、狂妄者当头棒喝的高人。曾某以“宰相”招摇过市时,有位“深目高鼻”、宛如域外人的高僧对他高傲地漠视,“偃蹇不为礼”,当曾某封官许愿时,高僧冷眼旁观,决定让曾某入梦,瞬息间尽享宰相威福,然后再痛切感受恶相的惨烈下场。

    聊斋先生的梦写得好,就在于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层是真,深层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写梦之妙,还在于,梦境虽如万花筒,却与现实人物性格逻辑相符。

    《续黄粱》中的宰相,既没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经纶在抱,也没有宰相应有的雍容大度、气宇轩昂。梦中宰相是这样亮相:曾某见两个使者捧着天子手诏,请“太师”商量国家大事,就“得意,疾趋入朝。”这“得意”,是穷人乍富的得意,是孝廉一步登天为太师的得意。“疾趋”描绘脑袋前倾、飞快小跑的形态,活画出名曰“太师”、实际是沐猴而冠、缺乏宰相应有派头的小人。倘若真是太师,皇帝召唤是家常便饭,会宠辱无惊,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喝道入朝,下轿后再迈着四方步上金殿。决不会一听皇帝有请,就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颠颠地小跑着入朝,宛如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接着,天子“温语良久”,赏赐蠎袍玉带。下令:三品之下官员的提升和罢免全部由曾太师说了算。曾某回到家里,今非昔比,穷极壮丽,他怎么也想不出,我怎么一下子就做上了宰相?举人离宰相很遥远,曾孝廉对自己忽成宰相,似真非真、将信将疑,很符合从现实渐入梦境的真实。

    然后,曾某渐渐进入“宰相”角色,而且是贾似道、秦桧式宰相,他气炎薰天、不可一世:“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低三下四到他这儿走门子的一个接一个:“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他权倾一时,美色声乐,应有尽有,一概是“宰相”排场。但势利小人脾气却像孙悟空七十二变、怎么也变不掉的尾巴:曾某对各级官员的态度完全无宰相水准。在稍有水平的宰相眼中,六卿也好,侍郎也好,更低一级的官员也好,都是下级,都应一视同仁,宽厚仁爱。只有势利小人才会看人下菜碟,像曾某那样:六部大臣来时,他热情出迎;侍郎们来时,他不过拱手作揖;官位再低的到来,点个头就行了。曾宰相还任人唯亲。他想起当年周济自己的王某:“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不经考试选官,直接让王某担任谏议大夫要职。对跟自己过不去的郭太仆,他组织围攻,将其削职。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曾某却睚眦必报,还觉得“恩怨了了,颇快心意”,这正是市井小人特点。甚至他偶出郊郭,醉汉不小心冲撞了仪仗队,也被押送京兆,立即打死。做了宰相的曾某不仅安享山西巡抚送来的十名歌妓,还仍然对昔日东邻女垂涎三尺,利用宰相威势抢到手。这一切的一切,极写宰相权威,又隐写势利小人本色。

    《续黄粱》写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也写了围绕宰相的高官群态:他们,是些低声下气、奴颜卑膝,出入宰相之门的钻营者,拍马者。在宰相当政时,纷纷登门送礼,金银财宝,田地房产,歌妓美女,没有不送的,低头弯腰,极其卑下;在宰相横行时,他们即使一肚子不满,却只是私下议论几句,甚至连议论也不敢,只是“腹非”,明哲保身;他们,尸位素餐、只享受俸禄不担责任,就像朝廷那些仪仗马,只会呆立……相比于《枕中记》等作品,《续黄粱》对官场的全景式素描,大大拓宽了思想力度。

    《续黄粱》里的包学士上疏,其实是蒲松龄对黑暗官场、特别是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它以简练、生动、铿锵有力的语言,将台阁重臣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狗马、荒淫无耻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曾某原是个酗酒赌博无赖市井小人。受到皇帝宠爱,非但不全心全意为国办事,反而随心所欲,擅自作威作福。朝廷重要官位,他看成赚取暴利的货物,按照官职油水多少,决定卖官要价。从高官到将士,都在曾某门下奔走,钻营拉关系,讨价还价,像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看曾某脸色、仰曾某鼻息,见了曾某望尘而拜的,不计其数。有才能、有气节的豪杰贤良之士,不肯对曾某阿谀奉承的人,轻则贬官降职,重则削职为民,甚至发配边远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还有:老百姓的良田,任意侵占,良家女子,强行聘夺;乌烟瘴气,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哪个不看他的脸色办事?他的书信一投,布政司、都察院,哪家不是用曾某的权势取代国纪王法?他的奴仆的儿子,亲戚的亲戚,出门就公然使用朝廷驿站上的车马,车驶如风,蹄响如雷。地方上的供应稍微慢一点儿,马鞭子就劈头盖脸打下来。曾某荼毒人民,奴隶官府,随从所到之处,搜刮民财,敲骨吸髓,连田野上的青草都留不下来。曾某大权在手,气势显赫,凭借着皇帝的宠爱,一点儿也不思改悔。灯红酒绿、听歌观舞。声色狗马,日夜荒淫。国计民生,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世上难道有这样的宰相吗?”

    包龙图是宋代著名清官,让他出来弹劾曾某,既带奇崛幻想色彩,又符合“忠臣”身份。如果我们联系蒲松龄的生平事迹,则发现,在包学士的弹劾书里,竟有蒲松龄的亲见亲闻。蒲松龄三十岁时到江南给孙蕙做幕宾,曾经多次写到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的生活,蒲松龄把这生活经验隐写到记梦名作《续黄粱》里了。

    皇帝不得不下令抄家,带剑执戈的武士,冲进宰相府,一把撕掉了曾某的乌纱帽和蟒袍玉带,从曾家抄出金银钱纱几百万,珠宝翠玉玛瑙几千斗,这有点儿像百年之后,清代著名大贪官和绅抄家预演了。

    在唐传奇中,梦中做高官的人死亡或者罢官,就是梦的结束。《续黄粱》却不是这样,曾某罢官后在流放途中为深受其害的“乱民”所杀,进入阴间后,又被铁面无私的阎罗按生前罪孽严惩:因“欺君误国”下油锅,皮肉焦灼,痛彻于心;因倚势凌人上刀山,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下油锅、上刀山,是传说中恶人在阴司的常规惩罚,也许不算怎么特殊的构思。对曾某最精采的惩罚无过于请君入瓮,让他吞食贪污的金钱。鬼王命令:统计一下曾某生前卖官鬻爵、贪脏枉法、侵吞他人田地家产所得的金钱总数,鬼卒计算三百二十一万两。鬼王说:“他既然积攒这么些钱,都让他喝下去!”三百二十一万两银子取来,堆成座小丘,丢到大铁锅里,点上火,熔成金汁银浆,几个小鬼用勺子把熔化的金银往曾某嘴里灌,流到脸上,脸皮焦臭烧裂,灌进喉咙里,五脏六腑开锅。曾某活着时只嫌这东西少,现在只嫌这东西多!原本令贪官爱不释手的金银,最终在人生“总结算”时让其脏腑沸腾,是蒲松龄想象出来的特殊惩戒。它虽然带有宿命色彩,却奇特而深刻。至于曾某最后雪上加霜,陷入转世为贱女的尴尬,是作者按传统生死轮回和男尊女卑观念做的处理,有蛇足之嫌,并不足取。

    梦中受尽磨难的曾某觉得十八层地狱也无此黑暗时,被高僧唤醒,惨淡而起,他知道梦中一切是高僧对他骄纵之态的点化,听到“修德行仁,火炕中自有青莲”的劝谕,他升官发财的想法淡化了,“入山不知所终”。

    世间少了一个可能的恶相,山中多了一个静修的高人。阿弥托佛!

    续黄粱(原文)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与二三新贵遨游郊郭,偶闻毗庐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偃蹇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注1)作南抚(注2),家中表为参、游(注3),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注4),于愿足矣。”一坐大笑。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

    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即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嫋嫋,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日事声歌。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注5),即奉俞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

    无何,而嫋嫋、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赀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然各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鑕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夙夜祗惧,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

    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赀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懒。欻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匐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即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眸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焉。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腹辘辘然,常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以赤铁烙胸乳,幸而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窬垣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闢,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复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定罪案,依律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注释:

    (1)年丈:在科举考试中,同科孝中的互称“同年”,同年的父辈或父辈的同年,则称“年丈”。

    (2)南抚:即顺天府巡抚。

    (3)参游:即参将、游击,明清时代中级武官。

    (4)千把:即千总、把总,明清时代低级武官。

    (5)谏议:即谏议大夫,又叫“给事中”或“给谏”,负责侍从规谏,稽察六部,清代称给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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