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龙县贪暴县令赵某打死范生,同学共忿,打算向巡抚衙门告状,此事本身就轻率可笑:天下乌鸦一般黑,官官相护,巡抚只会比县令更贪暴,岂能为黎民申冤?如此简单的道理,秀才们包括名士张鸿渐都看不透,一位闺中弱女却洞若观火。妻子方氏对张鸿渐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俱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秀才伎俩,势力世界,数语道破。对秀才群体有深刻观察和针针见血分析;对黑暗时势有清醒认识和合理预测;对丈夫有深切关怀和深情担忧。一位美丽的巾帼谋士冉冉向读者走来。作家笔藏深意,写妻子向丈夫进言,不用“提醒”、“规劝”类字眼,而用“谏”字。臣子向皇帝进言的庙堂应对曰“谏”,用“谏”字形容妻子对丈夫说话,维妙维肖地写出方氏说话很讲分寸、尊重丈夫的情态。张鸿渐明明听信妻子劝解,婉谢诸生,却抹不开面子,“为创詞”,跟共谋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点评家曰:“已闻言而悔,奈何又捉刀耶?使方见之,必啼泣而火其词。”小说开头寥寥二百字,已画出这对夫妇的基本轮廓:方氏精明睿智,张鸿渐书生气十足。
秀才状纸递上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字面意思是:虽未告倒县官,秀才也没招惹什么罪名。实际蕴含着话外音:上下其手的幕后操作正在紧锣密鼓进行。强梁世界,原无皂白,金钱成为最有力的“语言”。大僚得赵某巨金,黑白马上颠倒,“诸生坐结党被收。”由《张鸿渐》改编的俚曲将受贿过程写得更明白,二品大员自称:“卢龙知县被那秀才们告他贪酷,我岂不知他贪酷?但他送一万银子,要俺把这些人砍头充军,不得不敬从尊命。”
事态按贤内助方氏预见发展,一家之主张鸿渐弃家外逃,急急如漏网之鱼。当他资斧断绝、夜晚来临、眼看要在旷野面对虎狼时,一位老女仆私自留他进家过夜并“授以草荐”,老妪善举彻底改变了张鸿渐命运,他遇到命中福星——狐女舜华。
因为知道留宿未得家主许可,倚壁假寐的张鸿渐一见“笼灯晃耀”,老女仆“导一女郎出”,就慌忙躲藏并偷偷观察,发现来人是二十岁左右的丽人。丽人一见草荐,立即查问,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其人焉往?”惊惶失措的张鸿渐“出伏阶下”,非但未给驱逐出门,反而得到礼遇。“审诘邦族”后丽人“色稍霁”,发现张鸿渐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立即以上宾相待,入舍请酒、卧以锦褥。“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知道了舜华家庭底细。张鸿渐的询问出于人情之常,并无非分之想。此时,作者闲宕一笔,写到张鸿渐住的客房有《南华经》(注⑴),表面似无关紧要,实际起两方面作用,一方面说明,家有《南华经》(即《庄子》)必非俗人;另一方面可突出张鸿渐手不释卷的书生特点。接下来二人关系急剧发展、形象进一步深化:“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抚生曰:‘勿须,勿须。’”一般人终日奔波后会呼呼大睡,张鸿渐却改不了睡前读书习惯,《南华经》恰供翻阅。他猝然发现舜华进门时的慌乱有两层含义:一因舜华没敲门就进来,尴尬异常,二因自己冠履不整,窘态毕露。慌忙丢下书找帽找鞋,忐忑不安、毛手毛脚,表明张鸿渐“男女之大防”固有观念和“慎独”生活态度。他搜觅的是冠、履而非衣,更是隐写其为人之拘谨:睡在陌生女子家连衣服都不敢脱;跟人相见时必须衣冠整齐、礼貌周全。一系列细腻、确切、富有分寸感的情态、动作,活画出在男女关系上持严肃态度的儒雅君子形象。很有教养的舜华深夜不经敲门就直接进入陌生男子房间,说明进来前已有“结秦晋之好”的想法,“即榻上抚生曰‘勿须勿须’”,亲热实在、毫无隔阂、径直将张鸿渐当作自家人。她向张鸿渐提出“托门户”要求,逃难期间有此艳遇,岂非天上掉馅饼?张鸿渐偏偏如实交待:“小生家中,固有妻耳。”越加显其为人诚笃,而这个“诚笃”评价最终由舜华亲口说出来……穷途遇仙本是浪漫之至的故事,舜华是广有法力的狐仙,按说,应该明察秋毫,预知张鸿渐的身份和遭遇,不会怪罪老妪私留“匪人”;应该先知先觉,知道张鸿渐家中有妻。蒲松龄却写得如同现实中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意外相逢,一个是穷途末路读书人,一个是士族人家当家女,通过陌生、猜疑、了解、相知、相爱的过程,将两个人写得生动形象、逼真传神。张鸿渐的忠诚老实、诚惶诚恐,舜华的聪慧识人、多情多义,都写得细致如微、栩栩如生。
张鸿渐跟妻子相处时,处于主动地位的是方氏;和舜华相处,处于操纵地位的是舜华;跟二位女性交叉相处,仍完全由女性控制局面。张鸿渐是男子汉,却总得益于两个女人:“美而贤”的妻子方氏,美而慧的狐妻舜华。
张鸿渐知道舜华狐仙身份后,首先想到的,是求舜华帮他回家看妻子,实在匪夷所思!只有老实人才会做出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这时二人有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女似不悦,谓:‘瑟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而念卿,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偏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舜华表现出爱情排他性,反映了封建时代的女性心理,说这番话时,语气调皮、温和、微露酸意,似可窥见舜华倩语絮絮的娇嗔之态;张鸿渐表露的是爱的“兼容性”或曰“得新不忘旧”,反映了封建时代的男性心理,说这番话时,推心置腹,曲意安抚,似可窥见张鸿渐挖空心思央求舜华的焦急情态。
张鸿渐与真假方氏会面,是刻划人物的精采笔墨。舜华幻化方氏,是想从张鸿渐口中“挖”出真实思想。张鸿渐急于见到妻子,根本想不到“方氏”竟是舜华冒名顶替,其实稍加留意,就发现张鸿渐与“方氏”会面有许多漏洞:富有社会经验的方氏,半夜有人敲门,竟然一问“何谁”就轻率开门;夫妇见面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没有生活艰难的悲伤和怨怼;妻子不向丈夫诉度日之难也不问丈夫逃亡之苦;更有甚者,一向有杀伐决断、不作小儿女之态的方氏,居然未叙寒温就“握手入帷”、“夫妇偎倚”,还要“纵体入怀,曰:‘君有佳耦,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这个“方氏”有几分天真,几分任性,几分娇憨、几分狐媚,却没有历练、成熟、忧患意识,没有历过生活磨难的痕迹,没有对丈夫的深切担忧和刻骨思念,没有独撑家庭重负的辛劳和干练。这一切都在暗示:张鸿渐面前的“真方氏也”是假的。特别有意思的是:这个“方氏”几乎直奔张鸿渐究竟是爱人妻还是爱狐妻的主题,而关心这个问题的是谁?正是狐仙舜华。张鸿渐或是归家心切未觉察蛛丝蚂迹,或是向来老实本分、缺乏想象力。直待他说出对舜华感情“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舜华现形,张鸿渐才“大惭无语”。假做真时真亦假,张鸿渐先将狐仙误认为妻子,后将妻子误认为狐仙。文笔婀娜,曲尽人情。张鸿渐二次归家与首次归家写作层次大不一样,又同样笔藏深意、摇曳多姿:先是写张鸿渐的听觉:“村犬鸣吠”;再是其视觉:“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听的、见的,俨然家乡旧物。然后“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方氏如惊弓之鸟,不肯轻易开门;一旦证实确是丈夫归来,立即悲情迸发、呜咽迎出,相见之后,“涕不可仰”。慎之又慎,尽量控制感情,完全符合方氏性格。上过一次当的张鸿渐偏偏真假不分,“犹疑舜华之幻弄”,还将床头儿子看作“竹夫人又携入耶?”结果受到方氏变色训斥:“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怜之情,何以为心矣!”两个“方氏”,一真一假,装扮相同,神态不同;面目相同,心理不同;话语相同,语气不同。方氏是胆大心细、有远见卓识、感情内向的秀才娘子,因长期生活在丈夫逃亡、恶势力窥伺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时时严加提防,处处小心谨慎。她有结发之妻固有的优越感,一旦发现丈夫“不规”痕迹,就正言训斥,决不轻言倩语,撒娇作嗔。舜华虽能幻作方氏模样,能预知秀才冤案诸人下落,能揣摩夫妇久别重逢时的“台词”,甚至能周到地将竹夫人化作已长大的儿子,却唯独没有方氏的人生体验,扮相似真,细揣摩却假。
张鸿渐好不容易地与日思夜想的爱妻“把臂欷歔”,门外却有对方氏不怀好意的恶徒虎视眈眈。无耻之徒竟当丈夫之面“狎逼”妻子,稍有血性的男儿都不能容忍,一直对恶势力采取惹不起躲得起态度的张鸿渐,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张鸿渐,不再容忍,不再退让,怒目拔刀,手刃恶徒。方氏当即表示:“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这位令须眉汗颜的巾帼豪杰,胆识过人亦思谋过人。方氏承担杀恶徒罪名,当然出于对丈夫深爱,但代丈夫认罪或许又出于“两害之间取其小”的考虑:张鸿渐是钦犯,再犯杀人罪,万不能赦;深闺弱女杀恶徒却有可能以自卫之名减罪。不管出于何种考虑,一个平时只知道相夫教子、飞针走线的少妇,危难时刻不惧怕,不惊慌,刚毅冷静,沉着果断,有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有敢做敢当的强人气势,不啻于家庭顶梁注、主心骨。本来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的张鸿渐,关键时刻显男儿本色:“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十年后,逃亡在外的张鸿渐再次返家,方氏更加成熟,更加老练,更加有心计。几乎可以说,张鸿渐还没进家,已隐约感到方氏的能力:呈现在张鸿渐眼前的是:家园不像十年前可以逾墙而过,“墙垣高固”,看似一般描述实际寓含深意:一个没有男主人的家,非但没有墙倒屋塌,反而墙垣加高、加固,意味着什么?说明方氏不仅独撑家庭,且使这个家比男主人在家时蒸蒸日上。方氏判断归来者确实是丈夫时,虽然“喜极”却立即假做呵斥声,似乎来者是跟随儿子到京城的仆人。原来儿子已经方氏调教成材,进京求取将要成家庭护身符的功名了。
张鸿渐自首被押送京城遇舜华,当然不是巧遇,而是舜华未卜先知、特意守候、刻意相救。舜华像天才演员,作张作势,煞有介事,将两个贪财公差玩弄于股掌之上。她先对张鸿渐以“表兄”呼之,故意问他“何至此?”好像根本不知张鸿渐的遭遇,点评家戏评“此狐一生善于捣鬼。”然后舜华对张鸿渐说:“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对前此张鸿渐的“背叛”拈酸,其实是娇嗔。接着,她针对公差爱财之心,以金钱为诱,邀公差去“寒舍”,把二差灌醉,将张鸿渐救出。狐女舜华,眼珠一转,鬼主意就来。对公役说鬼话,对张鸿渐半开玩笑说真话,心细如发,巧舌如簧,暗设机关,请君入瓮,聪慧、多情、深谙世人心理的狐女形象可谓面面生风。
张鸿渐两次逃亡脱难,全赖狐女舜华。舜华在张鸿渐落难时,给他一个温暖的家;在张鸿渐思念妻子时,大度地送他回家;在张鸿渐落入恶官之手、面临死亡时,及时雨般救出他。舜华一次次帮助张鸿渐度过困境,却没有诸如名分之类要求,跟张鸿渐乍离乍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最后分手时,舜华连张鸿渐“后会何时”的问题都不回答,矫若游龙,飘若飞鸿,留下美丽的悬念。吴组缃教授题诗曰:“巾帼英雄志亦奇,扶危济困自坚持。舜华红玉房文淑,肝胆照人那有私。”
《张鸿渐》用“逡巡不前”形容张鸿渐第一次随舜华归家,用“逡巡东向”形容张鸿渐逃亡十年后二次归家。“逡巡”似乎是作者为张鸿渐选定的特殊情态。“逡巡”有欲进不进、迟疑不决之意。这是生活在荆天棘地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精确精神状态。张鸿渐逡巡于真实与幻想世界之间,逡巡于人妻、狐妻之间,是真非真,是幻非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真假莫辨,虚虚实实,离离奇奇,构成曲尽人情人性人世的妙文。
张鸿渐可谓蒲松龄情有“特”钟的人物。他先在《聊斋志异》出现,然后成为俚曲《富贵神仙》主角。《富贵神仙》后变《磨难曲》,长达三十五回、逾十万字。这部按长篇小说规模写作的俚曲涵盖了官府腐败、恶霸横行、科场黑暗、闺阁教子乃至农民起义的广泛内容。从《张鸿渐》到《富贵神仙》再到《磨难曲》,内容一增再增,情节一加再加,人物一添再添,视野一拓再拓,是作者不断思考、反复雕琢、“十年磨一剑”的结果。《磨难曲》开头“百姓逃难”,饿殍遍野、贪官依然敲骨吸髓,直接取材于蒲松龄的记实散文《康熙43年记灾前篇》,康熙43年,蒲松龄已65岁。张鸿渐是蒲松龄晚年特别关注的人物,是他思考社会问题的支点。从张鸿渐身上可以看出作者锐利的思想穿透力,也可看出作者随年龄增长越发突出的思想局限——梦寐以求的高官厚禄、妻贤妾美、富贵神仙。《聊斋志异·张鸿渐》结尾是儿子中举的庸俗大团圆。《磨难曲》结尾“八仙上寿”越加酸腐不堪,“一品官尚书郎”张鸿渐“在朝中三十年,拖玉带上金銮,子孙又赴琼林宴。进士还生进士儿,翰林又产翰林男,天爷赐了生铁券。”《磨难曲》内容繁富而不免驳杂,情节丰瞻而不免枝蔓,人物细致而不免琐碎,其主人翁形象远不及小说中的张鸿渐——聊斋人物画廊中一个逡巡于人狐之间、真幻之间的男性形象,一个特异的、有角有棱、眉目如画的读书人形象。
一定数量的酒酴放在小酒瓶是味道香醇的佳酿,放到大酒缸,就成了淡而无味的寡酒。从短篇小说《张鸿渐》到长篇俚曲《磨难曲》,当代作家或许可以得到这样的借鉴,一曰:写作宜见好就收,不可滥肆才情;二曰:简捷是才能的姐妹。
注释:
(1)、唐天宝年间,封庄子为“南华真人”,故《南华经》即《庄子》。
附:张鸿渐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时卢龙令赵某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毙,同学忿其冤,将鸣部院,求张为刀笔之词,约其共事。张许之。妻方氏美而贤,闻其谋,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俱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力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张服其言,悔之,乃婉谢诸生,但为创词而去。质审一过,无所可否。赵以巨金纳大僚,诸生坐结党被收,又追捉刀人。张惧,亡去。至凤翔界,质斧断绝。日既暮,踟踌旷野,无所归宿;欻睹小村,趋之。老媪方出阖扉,见之,问所欲为,张以实告。妪曰:“饮食床榻,此都细事,但家无男子,不便留客。”张曰:“仆亦不敢过望,但容寄宿门内,得避虎狼足矣。”妪乃令入,闭门,授以草荐,嘱曰:“我怜客无归,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闻知,将便怪罪。”
妪去,张倚壁假寐,忽有笼灯晃耀,见妪导一女郎出。张急避暗处,微窥之,二十许丽人也。及门,睹草荐,诘妪,妪实告之。女怒曰:“一门细弱,何得容纳匪人!”即问:“其人焉往?”张惧,出伏阶下。女审诘邦族,色稍霁,曰:“幸是风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关白,此等草草,岂所以待君子!”命妪引客入舍。俄顷,罗酒浆,品物精洁;既而设锦裀于榻。张甚德之,因私询其姓氏。妪言:“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谢世,止遗三女。适所见,长姑舜华也。”
妪既去,张视几上有《<南华经>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阅。忽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上抚生,曰:“无须,无须!”因近榻坐,觍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弃否?”张皇然不知所对,但云:“不敢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见君诚笃,顾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当烦媒妁。”言已,欲去。张探身挽之,女亦遂止。未曙即起,以金赠张,曰:“君持作临眺之资。向暮,宜晚来,恐为旁人所窥。”张如其言,早出晏归,半年以为常。一日,归颇早,至其处,村舍全无,不胜惊怪。方徘徊,忽闻媪云:“来何早也!”一转盼,则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异之。舜华自内出,笑曰:“君疑妾耶?实对君言:妾,狐仙也,与君固有夙缘。如必见怪,请即别。”张恋其美,亦安之。夜谓女曰:“卿既仙人,当千里一息耳。小生离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携我一归乎?”女似不悦,谓:“瑟瑟之情,妾自分于君为笃;君守此念彼,是相对绸缪者,皆妄也!”张谢曰:“卿何出此言!谚云:‘一日夫妻,百日恩义。’后日归而念卿,犹今日之念彼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偏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门,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何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偎倚,恍如梦寐。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纵体入怀,曰:“君有佳耦,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无语。
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交,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痴情怜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订嘱,女去已渺。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叩户,宛如前状。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头儿卧,一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见,全无悲怜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欷歑,具言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此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入垣去,谓必赴淫约者,尾之而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方不得已,以实告。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狎逼。张忿火中烧,不可制止,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踣,犹号,又连剁之,遂毙。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暝矣。”天渐明,赴县自首。赵以钦件中人,姑薄惩之;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以老妪捉鞚,盖舜华也。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访知捕亡寝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妇耳。”“儿安在?”曰:“赴都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扉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者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是夜张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间,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
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收悲以喜。许以金帛函字,致各宪台,父子乃同归。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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