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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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比做了一件让部落里所有族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事后都门对摩达头目说,她后悔对该比说了太多的话,该比毕竟年轻,也太单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所以,都门伤心地说,是自己害了该比。

    都门在那天夜里已经看到了,摩达头目带着部落里的男人将先人的棺木挖开,取出里面随葬的枪支。其实都门这几天已经感觉到了部落里的气氛,这天夜里的事,只是印证了她心里的猜测。第二天早晨,都门来找摩达头目。摩达头目仍然坐在红桧树下,一边嚼着樟树叶在喝酒。由于一夜没睡,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都门来到摩达头目跟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摩达头目看看她,把手里的酒杯递过来。都门摇摇头。

    摩达头目说,我们部落的女人,也应该喝一点酒。

    都门说,我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摩达头目又转过头来看看都门。

    都门说,昨天夜里的事,我都已看到了。

    摩达头目仍然默默地嚼着樟树叶。

    都门又说,我已经感觉到了,这几天,部落里的男人都在忙碌。她说着突然盯住摩达头目,睁大眼问,我们的部落……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你们男人究竟在干什么?

    摩达头目说,到了你应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都门点点头说,我已经知道了。

    摩达头目慢慢转过脸,看着都门说,如果你知道,就不要说了。

    都门问,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摩达头目看着远处的能高山,没说话。

    都门又想了一下,就站起身走了。

    都门在这个早晨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又带了些干粮,就独自下山来。山路上像往常一样安静,树林里只有蓝鹇儿和山鸟的鸣叫声。都门边走边想,最好能在白石街上看到樱冈太郎,如果这样,有些事就可以先问一问他了。都门知道樱冈太郎和阿敏已经结婚,也知道,他们的婚礼是由达腊都噜操办的。但都门觉得,樱冈太郎虽在警察分室当了达腊都噜的巡查,但他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曾是山上的族人。都门来到白石街已是中午。这时的白石街与都门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相比虽已更加繁华,但毕竟只是一条十字街,地方并不很大。都门在街上走了一阵,果然看到正在值勤的樱冈太郎迎面走过来。这时樱冈也已看到都门。他感到有些意外,连忙过来低声说,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来这里?

    都门问,山上的事,你都已知道了?

    樱冈说,知道了,小野警官这几天一直在筹划这件事。

    都门说,南溪部落这一次……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樱冈问,你来干什么?

    都门说,你知道,山本在哪吗?

    樱冈立刻看看都门,没有说话。

    都门说,我想……见山本。

    樱冈摇摇头说,你现在见他,没用的。

    都门喃喃地说,不管有用没用,也要见他一下,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都门这样说着,看一眼樱冈手里的警棍,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就行了。

    樱冈说,这个山本总是很神秘,我也始终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前一阵听说他去了台中州,不过最近又回来了,不知具体在干什么。樱冈说着朝周围看了看,他经常去秀吉货栈那里喝酒,你去问一问秀吉老板,也许他会知道。

    都门听了点点头,就朝秀吉货栈走去。

    樱冈又在都门的身后说,你要当心啊。

    都门回头朝樱冈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都门和秀吉货栈的秀吉老板认识。当初都门在白石街上住时,经常来这个货栈买东西。在这个中午,都门来到秀吉货栈时,秀吉老板正在算账。秀吉老板抬头看到都门走进来,立刻笑着说,哟,是都门啊,很长时间没见到你啦。都门也笑一笑说,秀吉老板发财啊。秀吉老板摇了一下头说,发什么财啊,小本生意,赚不到大钱的。然后又说,要买点什么?都门走到秀吉老板的跟前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知道……山本在哪吗?

    秀吉老板稍稍愣了一下。

    显然,秀吉老板早已知道了都门和山本的事情。但他立刻咧嘴笑了,嗯嗯两声说,山本只是……只是偶尔来我的货栈喝两杯酒,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啊。

    都门问,你真的不知道吗?

    秀吉老板说,真不知道啊。

    好吧。都门这样说罢扭头就走。她走到门口又说,我让巴羧来问你吧。

    秀吉老板一听有些慌了,连忙说,哎……你,你听我说啊。

    都门站住看看他,又走回来。

    秀吉老板叹口气说,好吧,我告诉你。

    都门点点头。

    秀吉老板说,他现在……住在西街……

    都门在这个中午朝西街走来。据货栈的秀吉老板说,山本这时和一个叫花子的女人住在一起。这个花子原本是台中州的一个艺伎,后来就被山本带到白石街来。都门按照秀吉老板说的地址找到山本的住处。这是一座木质的二层小楼,外面有一个很精致的院落。都门过来敲了敲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把门打开。接着,山本就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身后。

    山本笑笑说,我在楼上的窗子已经看到你来了。

    都门朝这个女人看一眼,没有说话。

    山本对这个女人说,你先进去吧。

    这女人就低着头进去了。

    山本又眯起一只眼笑笑说,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事啊,让我猜猜吧。然后点点头嗯一声说,一定是为南溪部落的事吧,听说,南溪部落这一次可要有大麻烦啦。

    都门说,是,南溪部落现在遇到麻烦了。

    山本哼一声说,这是迟早的事,你们的那个摩达头目太有本事啦。

    都门说,我今天……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山本眨眨眼说,跟我商量?跟我商量什么?

    都门又看一眼山本。

    山本说,明白了,你是想,让我出面?

    都门说,也许……你去和三井说一说……

    山本的嘴里发出嗤的一声,我去和三井说?

    都门说,三井……也许会给你面子。

    山本点点头说,好吧,我问你,今天,是摩达·如桐让你来的吗?

    都门问,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山本说,当然不一样,如果是他让你来的,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山本这样说着,脸上拧起一丝冷笑,他盯着都门说,摩达·如桐现在想起找我来了?他不是一个大英雄吗?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吗?他不是可以出草吗?我现在告诉你,你把我的话也给他带回去,他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不要说三井,就是小野警官说话也不算数了,台中州知道吗,台中州要直接处理这件事了,山上的番人部落,这一次要彻底清理一下了!

    都门慢慢睁大眼,看着山本。

    山本哼一声说,他摩达·如桐以为,在他的领地就可以由他说了算吗?这一次我们的台中州就是要让他知道,在这能高山上究竟谁说了算!在台湾,究竟谁说了算!

    都门静静地看着山本。

    山本又咧嘴一笑说,你回去告诉摩达头目,他的南溪部落这一次要彻底完了!

    都门说,我也告诉你,我今天来这里,摩达头目并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杀了我!你也告诉你们的台中州,摩达头目会在山上等着他们。都门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她走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说,山本,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我自己,我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山本眨着眼看看都门。

    都门说,你虽然是一个番通,可是,你不会知道。

    都门说罢,就沿着窄窄的街道走了。

    都门在回来的路上才真正意识到,南溪部落这一次是遇到天大的事了。她这时也才终于明白,这几天部落里的男人们在干什么。这时都门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摩达头目曾说过,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现在,都门想,看来这一天是真的到来了。

    都门回到山里,走下溪谷时,在溪边看到了该比。该比自从和巴唦嚄举行婚礼后,反而变得更加沉默,每天只是坐在草屋里埋头织布,或一个人呆呆地出神。这时,该比显然是来溪边打水的。她把竹筒放在一边,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不知在想什么。

    都门下了山坡,朝该比走过来。

    该比回头看到都门,笑一下说,你去山下的白石街了?

    都门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

    该比说,我还能猜到,你去干什么。

    都门就在该比的身边坐下来,看看她问,你是怎样猜到的?

    该比说,这些天,部落里发生这么多的事,还能猜不到吗。

    都门说,是啊。

    该比又说,刚才在溪边,我看到一只绣眼画眉飞过去了。

    都门看一眼该比。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沉默一阵,都门问,巴唦嚄……告诉你什么了?

    该比摇摇头说,他从来……什么都不告诉我。

    该比说着,就拿起竹筒在溪里打了水,背到身上。都门和该比一起往回走着,又对她说,他们男人有男人的事情,可是我们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情啊。

    该比站住了,看着都门问,我们女人,能做什么事呢?

    都门说,让男人一心去做他们的事,就是我们女人的事啊。

    该比想一想说,是啊,让男人一心去做他们的事……

    该比在这个晚上一直等着巴唦嚄。巴唦嚄和该比结婚以后,每晚都是该比已经睡下很久,他才悄悄回来。但这一晚,该比没有睡。该比只是躺在竹床上,静静地等着巴唦嚄。

    从草屋的窗子向外望去,夜空上闪着微弱的星光。该比看着夜空想,母亲和父亲,还有妹妹弟弟,他们这时在彩虹桥的那一边怎么样呢?也许,他们会生活得很好,再也没有烦恼,那边也不会有达腊都噜……该比这样想着,窗外的夜空似乎一点一点亮起来,渐渐亮得如同白昼。接着,一道耀眼的彩虹像光束一样伸进窗子。该比立刻被晃得眯起眼。她看到了,母亲和父亲,还有妹妹弟弟正在彩虹的那一边向自己招手。他们的头顶和身上都闪着金光。该比慢慢从竹床上爬起身,朝着窗前的这道彩虹走过去。她觉得自己竟然真的走上了彩虹桥。身边的一切都闪着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就这样朝着家人走过去……

    巴唦嚄轻轻走进草屋。该比立刻清醒过来。她先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下草屋里的黑暗,然后平静地说,我下午去溪边打水,看到一只山鸟,在眼前飞过去了。

    巴唦嚄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该比仍然醒着。

    该比说,你……还是告诉我吧。

    巴唦嚄问,告诉你,什么?

    该比说,摩达头目,在准备什么。

    巴唦嚄说,这……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该比说,可是,也是我们女人的事情。

    巴唦嚄又想了一下,就在该比的跟前坐下来说,好……好吧。

    于是,巴唦嚄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该比。尽管巴唦嚄说得轻描淡写,但该比还是听懂了。这一次,南溪部落已经走投无路了,如果这样等下去,只会是花兰部落那样的下场,甚至比花兰部落还要惨。可是,这样的举事没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注定要走上彩虹桥。

    巴唦嚄说,摩达头目说了,既然举事是死,不举事也是死,那就举事吧。

    该比躺在竹床上,半天没有说话。

    巴唦嚄说,这样,还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该比说,是啊……

    巴唦嚄又说,我已经说过,这些……都是我们男人的事情。

    该比慢慢坐起来,喃喃地说,都门……说得对……

    巴唦嚄看看她问,都门,说什么?

    该比说,都门说,我们女人……也有女人的事情。

    巴唦嚄问,你们女人……什么事情?

    该比说,让你们男人一心去做自己的事,就是我们女人的事情啊。

    她这样说着,又朝窗外的夜空望去……

    第二天早晨,该比很早就起来了。她背着竹筒来到溪边。溪谷里很静,只有一些薄雾在轻轻地飘着,如同垂下一层轻纱。该比脱掉身上的衣服,走下湍急的溪水,慢慢蹲下来。早晨的溪水有些凉意,但更加清澈,冲刷到该比光滑的身上,发出哗哗的声响。该比一边轻轻哼着歌,把全身细细地洗净,然后就坐到溪边把自己打扮起来。她把头发高高地盘起,又束起一根彩色的发绳,看上去就像是在头上升起一道彩虹。该比这样打扮好,就背起竹筒回部落来。该比走进部落时,族人们看到她光鲜的样子都很惊讶。该比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扮自己了。此时,她脸颊上的嘎雅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娇艳。

    该比在这个傍晚为巴唦嚄熬了浓浓的小米粥。小米粥的香气飘散出来,整个部落都可以闻到。晚上,该比又为巴唦嚄切了盐泡笋,准备了一块山羌肉,然后就将一坛小米酒搬出来。这坛小米酒还是该比的母亲当年酿的,但该比的父亲一直没有舍得喝。

    这一晚,巴唦嚄回来吃饭时,惊讶地看看该比。

    该比笑一笑说,今晚,我也陪你喝一点酒吧。

    该比酒量很大。她在这个晚上和巴唦嚄一起喝了很多酒。后来该比就为巴唦嚄唱起歌来。该比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似的吹着。她唱的是:天上的月亮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驱散乌云;浊水溪里的石头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洗净溪水;风中的能高山啊,你喝酒吗,酒能为你带来秋雨;山林里的勇士啊,你喝酒吗,酒能送你走上彩虹桥……该比轻轻地唱着。这时,月亮已从能高山上升起来。该比面颊上的嘎雅被月光映得像云朵一样飘在脸上……

    夜深了。该比来到竹床前,脱掉衣服,躺到巴唦嚄的身边。巴唦嚄伸出手臂,将该比轻轻搂过来。该比的身体像溪水一样光滑。她一点一点贴近巴唦嚄,然后像水一样渗到巴唦嚄的身下。巴唦嚄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似乎是漂在溪水里。柔软的溪水在他的身下静静流淌着,接着,就泛起一个个的波浪。巴唦嚄就像一条船,在波浪里起伏着,颠簸着……

    过了一阵,波浪渐渐平息了。

    该比叫了一声,巴唦嚄。

    巴唦嚄轻轻地答应。

    该比说,将来,我们到了彩虹桥的那边,还要在一起啊。

    巴唦嚄说,好啊……我们……还在一起。

    该比说,如果谁先过去,要等一下啊。

    巴唦嚄说,嗯……等一下……

    巴唦嚄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含混。

    该比又叫,巴唦嚄,巴唦嚄。

    巴唦嚄太累了,已经歪在一边睡去了。

    该比慢慢坐起来,朝熟睡的巴唦嚄看了看,就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一身新衣。这身新衣还是都门送给她的,婚礼那天只匆匆穿了一下。这时,该比把这身新衣穿起来,又把头发整理好,回头向床上的巴唦嚄看了看,就转身走出草屋。夜里的风虽有些凉,却带着一丝山林里的气息。该比朝对面的山上走去,就这样走进山坡上的树林。

    她朝一棵红桧树走过来。这棵巨大的红桧横生出一根粗大的枝桠,枝桠上缠绕着青藤。该比走到红桧树下,将枝桠上的青藤解下来,拴成一个环状的套索。但是,这个套索太高了。该比朝四周看了看,搬过一块石头,然后踩上去,把头轻轻地伸进套索。

    她朝山坡下面的部落又看了看,就用力蹬开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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