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换班后,樱冈就朝家里走来。
阿敏先回来了,已经做好晚饭,看到樱冈回来,就把饭端过来。阿敏做的紫菜包饭很好吃。她又拿出一瓶清酒,为樱冈倒上一杯说,喝点酒吧,你今天一定很累了。樱冈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吃饭。阿敏又说,跟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
樱冈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阿敏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瞟一眼樱冈说,我想……我们应该……
阿敏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樱冈抬头看看阿敏问,你要说什么?
阿敏这才又说,我想……我们应该要个孩子了。
阿敏这样说着,就把涨红的脸埋下去。
樱冈慢慢把手里的包饭放下了,低着头没有说话。
阿敏抬起头看看樱冈。她这时才发现樱冈的脸色很难看,于是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樱冈摇摇头。阿敏又问,你今天……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了?
樱冈说,我们要孩子的事,先等一等再说吧。
阿敏不安地问,你究竟,怎么了?
樱冈又沉默了一阵,才抬起头说,这白石街上,要出大事了。
阿敏哦的一声,连忙问,要出什么……大事啊?
樱冈说,南溪部落……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口。樱冈当然知道,阿敏是南溪部落的族人,现在部落里仍还有她的一些亲戚。他看一眼阿敏说,没……没什么,南溪部落前些天的事你都已知道了。阿敏叹息一声说,是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接着又看看樱冈,你今天好像,有心事?
樱冈问,你几年没有回山上的部落了?
阿敏想想说,不记得了,不过……夜里做梦,有的时候还会梦到部落里的事情。阿敏说着又为樱冈倒了一杯酒,你今天怎么了,忽然想起说这些事?
樱冈问,你的族人衣服呢?
阿敏说,在柜子里啊,不过,已经很久不穿了。
樱冈说,你现在穿上吧,让我看一看。
阿敏笑笑说,好啊,只要你高兴,我穿给你看。
她说着就起身去找出当年族人的衣服。阿敏虽然已经很久不穿,却把这些衣服叠得很平整。她小心地拿出来,走到一边,把这身衣服穿起来,又来到樱冈的面前。
樱冈抬头看了看,点点头说,真好看啊。
阿敏有些不好意思了,真的……好看吗?
樱冈说,比穿和服漂亮。
阿敏说,那我以后就不穿和服了,还穿这身衣服……
阿敏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她转身又去柜子里找了一下,把樱冈的族人衣服也拿出来。樱冈接过看了看。衣服的布很粗,也有些僵硬,但拿在手里很舒服。樱冈站起来,也把这身衣服穿到身上。粗布摩挲在身体上,立刻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樱冈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身衣服已经很陌生了。接着心头一紧,两眼微微疼了一下。
他回头对阿敏说,我去……找乌苷。
樱冈突然意识到,他还是经常习惯地把樱冈次郎叫乌苷。
阿敏说,这样晚了,你去找他干什么?
樱冈说,去找他……喝杯酒。
樱冈这样说罢就从家里出来。
樱冈直到走在街上,才突然发现,自己穿了这样一身族人的衣服似乎有些怪怪的。在他的记忆中,自从去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就再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应该说,当年先人把衣服设计成这种样子是有道理的,穿在身上虽然不如和服那样宽松舒适,却很灵便。很难想象,如果穿着一身肥大的和服在山林里奔跑着追赶猎物会是什么样子。
在这个晚上,樱冈太郎来找次郎时,樱冈次郎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独自喝酒。他显然已喝了很长时间,身边放着几个空酒瓶,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酒气。这时,樱冈次郎一抬头,看到樱冈太郎穿着这样一身族人的衣服走进来,立刻愣了一下。樱冈太郎淡淡地笑一笑,就来到小桌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又拿过一个酒杯放到自己面前。
樱冈次郎为他斟了一杯酒说,你今晚……怎么想起穿这种衣服?
樱冈太郎抬起头说,怎么,这样的衣服不好吗?
樱冈次郎一笑说,好像把树叶披在身上。
樱冈太郎拿起酒杯把酒喝了,看他一眼说,不要忘了,你可是穿着这种衣服长大的啊。樱冈次郎的脸一下红起来。他拿起酒瓶,一边为樱冈太郎斟着酒问,今天上午,你看到那个叫嘟奴的孩子了?樱冈太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是啊……看到了。
樱冈次郎问,你已经决定了?
樱冈太郎说,决定什么?
樱冈次郎说,这件事……参与,还是……不参与。
樱冈太郎叹息一声说,这一次,如果南溪部落不想办法,恐怕会和花兰部落一样要被灭族了,可是,他们一旦举事,虽然说是出草,其实也就是一场从没有过的杀戮,他们先去杀别人,然后自己再被杀,再去杀别人,接着再被杀……樱冈太郎摇摇头说,无论谁杀谁,我都不想参与,我更不忍心看着山上的族人就这样去白白送死。樱冈太郎说着拿起酒杯,又一口喝下去,现在……我和阿敏生活得很平静,阿敏说,她想生一个孩子了。
樱冈次郎说,是啊,我们现在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樱冈太郎突然瞪起眼问,你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吗?
樱冈次郎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看他,怎么,你……不是也经常这样说吗?
樱冈太郎沉了一下,点点头说,是啊,我曾经是这样认为,我觉得自己从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毕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又穿上这样一身警服,就不再是山上的族人了,可真的是这样吗?那些达腊都噜真会把我看成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樱冈太郎摇摇头说,自从花兰部落出了那样的事,我就不再相信了。樱冈太郎说着,眼里流出了泪,我已经看清了这些达腊都噜,他们的脸上和心里是两副面孔,而心里的面孔,是永远不会让你看到的!
樱冈太郎这样说着,又把脸伸过来凑近樱冈次郎,乌苷,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如果有一天,那些达腊都噜认为有必要,他们也会把我们像动物一样杀掉的!
樱冈次郎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他喃喃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也去参与这件事?
樱冈太郎叹口气,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不,这不可能!樱冈次郎突然瞪着樱冈太郎说,让我把刀去对准枳子老师吗,我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山上的族人也好,那些达腊都噜也好,如果谁想杀我就来杀吧!
樱冈次郎已经有些醉意,抓起小桌上的酒杯朝墙上摔去。
在这个晚上,樱冈太郎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街上,又是怎样摔倒的。再醒来时,感觉自己仍然躺在地上,头上和身上湿淋淋的。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一桶冷水浇醒了。眼前有两只穿着粗重皮靴的大脚。樱冈太郎顺着这两只脚慢慢仰起头看了看,竟然是小野警官正站在自己面前。一个同事拎着一只木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小野警官看到樱冈醒过来,点点头说,起来吧。
樱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自己是在警察分室。小野警官沉着脸说,一个警察分室的乙种巡查,夜里穿着这样一身番人的衣服醉倒在大街上,你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番人,还在山上的生番部落里吗?
樱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小野警官又问,你昨天夜里,为什么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出来?
樱冈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野警官说,你先回去吧。
樱冈慢慢转过身,从警察分室走出来。
樱冈回到家里,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这时阿敏已经回来了。阿敏对樱冈不放心,和别的护士换了一下班,就赶回来看樱冈。樱冈已经起来了。他换下族人的衣服,对阿敏说,你给我准备一些干粮,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阿敏担心地看看他问,你……去哪?
樱冈说,进山。
阿敏问,你要去……南溪部落?
樱冈立刻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阿敏说,我听说……昨天,南溪部落那个叫嘟奴的孩子,曾和你在山坡上说过话。
樱冈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又在一只水壶里灌满水。
阿敏问,这个嘟奴,来找你说什么?
樱冈把干粮包起来,放进挎包里。
阿敏过来抓住樱冈的胳膊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樱冈说,如果分室有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出去喝酒了。
他这样说罢就匆匆出去了……
樱冈来到南溪部落时,看到瓦旦正带着花兰部落的族人在溪边削竹子。樱冈立刻看出来,他们是在制作箭杆。削好的竹棍用竹篾打成捆,放到溪水里浸泡,待泡透之后,再用火烘烤,这样就可以制成笔直的箭杆了。樱冈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学会了这种制作箭杆的技艺。这时,欧卜丝看到樱冈,立刻放下手里的竹子朝他走过来。
欧卜丝上下看看他问,你来干什么?
樱冈说,我来……找摩达头目。
欧卜丝冷笑一声说,是那些达腊都噜派你来的吧?
樱冈说,你怎么……这样说?
欧卜丝哈的一声说,我还能怎样说呢,看看你这身达腊都噜的警服吧,好啊,你现在看见我们正在干什么了,你快回去向你的上司报告吧,快去啊!
樱冈没再说话,转身朝部落里走去。他刚走了几步,瓦旦过来挡住去路。瓦旦的手里拎着泰雅刀,身上沾满竹屑。樱冈站住了,与瓦旦对视了一下,想从他的身边走过去。瓦旦过来又把路挡住了。樱冈说,瓦旦……我是来找……摩达头目……
瓦旦眯起眼看着樱冈。
樱冈说,我……
瓦旦说,你刚才来这里的路上,应该看到花兰部落了。
樱冈说,是……
瓦旦问,你看到什么了?
樱冈慢慢低下头。
瓦旦又问,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樱冈抬起头,对瓦旦说,我今天来,也想对你说……
瓦旦立刻说,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可以告诉你,花兰部落,你将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瓦旦这样说罢就转身朝溪边走去。樱冈又朝溪边看了看,就朝前走去。
这时巴唦嚄迎过来。
樱冈说,我要见摩达头目。
巴唦嚄点点头,朝前指了一下。樱冈就跟随巴唦嚄朝山上的树林里走过去。
往树林的深处走了一阵,有一个草棚。樱冈跟着巴唦嚄走进来。让樱冈感到意外的是,这时和摩达头目在一起的,还有几个部落的头目,他们显然正在商议很重要的事情。沙劾部落的冈斯头目一见进来这样一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以为是达腊都噜,立刻跳起来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摩达头目按住他的手,回头看一看樱冈问,你来干什么?
樱冈说,摩达头目,我要……和你说一句话。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就和樱冈一起走出来。
摩达头目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看看樱冈说,你有什么话,说吧。樱冈一边低头走着,对摩达头目说,我刚才来的路上,经过花兰部落,我看到……
摩达头目立刻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樱冈说,摩达头目,我不想……看着南溪部落像花兰部落一样……
摩达头目站住说,南溪部落,不是花兰部落!
樱冈说,可是,这一次……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你的泰雅刀就是再锋利,能挡住达腊都噜的炮弹吗?摩达头目说,但是我的泰雅刀可以挡住达腊都噜的东洋刀!
摩达头目这样说着,从站在旁边的巴唦嚄身上拿过弓,拔出一支箭嗖地朝远处射去,然后回头对樱冈说,现在的事情,就像这支箭,已经不可能再往回飞了。摩达头目看一眼樱冈又说,我和那些达腊都噜,就像泰雅刀的刀尖和东洋刀的刀锋,我如果不拔出刀,只能被他们宰杀,而如果用我的刀尖去碰他们的刀锋,结果还不一定会怎么样。
樱冈说,可是……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摩达头目问,什么办法?
樱冈说,我想过了,你摩达头目,可以带南溪部落的族人去能高山北麓的猎场,那边山高林密,而且有很多断崖绝壁,不熟悉路的人很难上去,如果在那里……
摩达头目说,让我的族人,像动物一样被驱赶到密林里去躲避?
樱冈说,可是……
摩达头目摇摇头说,我的祖灵在这里,我哪也不会去。他这样说着,从腰间拔出泰雅刀,轻轻吹了一下刀锋,然后对樱冈说,我的泰雅刀虽然挡不住达腊都噜的炮弹,可是,它可以血祭祖灵。摩达头目又看一眼樱冈,希奈,你应该还记得自己的这个名字吧?
樱冈点点头。
摩达头目说,我替我们的祖灵,为你感到耻辱。
樱冈慢慢抬起头,但两眼仍然垂着。
摩达头目说,你走吧。
樱冈又看一眼摩达头目,就转身朝树林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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