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小说二题-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以为你也要死了呢?!”

    “我已经自闭了!”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我终于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上海公司的另一个密友打来的,男性,一个设计部副总,耀眼的白领阶层。在公司里,我和他是最开朗的两个人,用死去的那个女密友的话说,开朗的过渡!细看,我们的开朗中有趋炎附势和乞求。

    “回到老家就好了?”他总是在话尾带着笑声,“你离开上海是对的!可我没有勇气!”电话就这样挂断了。我突然间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结果即将诞生。我慌张地决定拨回电话,拨通,挂断,又拨通,挂断,继续拨通,等真正拨通的时候,那端已经传来无法接通的声音。

    这个男密友再次给我带来了一片恐慌,也给公司带去了一片恐慌,他选择的方式是溺水,在自家的浴池里。随后,接二连三,我接到公司许多同事的电话,一个是告诉我关于男密友自杀的消息,一个是向我寻求如何做好预防并从困境中走出来的秘诀,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离开,竟然成为了他们心中果敢的英雄作为,和死亡对抗的一种方式。我在我的小屋子里一边毫无头绪地哀伤,一边体会到一种对于同事们的需求,产生了属于我的存在的价值的一丝激动。

    我一下子有了信心,可让我说出如何预防困境这样庞大的复杂,除了支支吾吾,我根本办不到,我的能力有限。当时选择离开上海,不如说是逃掉,灰头土脸地遁形。再者,我放下了我的虚荣,我并没有对还乡感到耻辱,我只是想该怎么才能活下去。我对着同事的每一个电话筒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在流眼泪,我后悔,接到男密友的电话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番话,也许,对他会有用。

    我现在唯一能战斗的方式,就是我要亲自给我的父母写一封信,一封能够打通我们彼此间信任缺失的墙的信,我来不及穿衣服,我光溜溜地坐到木椅子上。

    亲爱的父母亲:

    你们好!我是红英。我从来没有将我的真实生活敞开给你们看,或者,我敞开了,而你们刚好没有看到。先感谢你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先说说目前我们之间最为尖锐的矛盾吧。

    我在上海一天睡不了三个小时,晚上要赔客户,常常是通宵,第二天早上九点继续上班,像一根永不休止的旋转的车轴。后来,我朋友说:“你那天喝的像只死狗!”他们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难过呢,你们也不知道,谁能知道呢?我喝出了酒精肝,胃病,第二天的脸,需要涂抹逐渐加厚的粉底才能退掉灰色。我每一次喝到最后,都要嚎啕大哭,而我在清醒的时候,是满脸微笑的人。还有几次,竟然抚摸着客户的脸和手,将自己的两只手与客户的手双双交叉起来,松开,再交叉,像是和亲人任性地玩家家一样,我就在那里自我陶醉,自我享受,把我丑陋的渴望一览无余地亮出来。我一下子成为了优秀,也一下子成了公司人眼中的下三。

    我不仅仅一下子卖掉了一年的房产任务量,超过了副经理,我可以由部门副总直线提升为公司副总。客户还让老总转给我一个口信,“包养你一辈子!”我是否该继续优秀下去,变成一个别人眼中真实的下三,我有很多的事情和话语堵在了胸口,我感到很难选择,我再次出现了胸口发闷,浑身微微颤抖,就像当年我独自在高考最后一科考完后,当年完成研究生毕业考后一样,都是生命攸关的时刻,我瘫在了地上。你要是经历过女人分娩,你就会知道那副虚弱的程度。

    我记得我给你们写过信,大篇幅地说过我在上海的成功,我记得父亲告诉我:“你永远都不能失败,这点成功只是开始!”父亲的话,就像是一个无形的绳索的死扣套在我身上,我永远只有开始,没有结束,我无法停止那种追逐,除非断裂和死亡,灰色比黑色更可怕,因为一个是过程,一个是结果。我顺便也说过我的难过,可是,你们什么都听不到了。

    写到这里,一丝渴求竟然在我心里慢慢升起,即使,我已经不知道渴求的味道,甚至分不清我在渴求些什么。我的眼睛望向了那扇内外都被大肆涂抹的窗户,那副大胆的样子。我甚至走到那扇窗前,揭开窗帘的一条缝,经过那条缝隙,又通过那个玻璃窗上的窟窿,向街对面寻去,对面那栋楼的四楼,就是我父母的家,我们之间就是这么短的距离,一条缝的距离,却永远裂开着。我嗖地拉紧窗帘,继续回到座位上。

    关于我离开上海回到银城的决定,虽然毁了你们。但你们竟然一句话就把我的难过打发了,“是懒惰,是不思进取!”这么多年,我没有赢得哪怕是上海公共厕所般大小的安身之地,可是,我一直在努力,我努力用我们家族的坚韧,在上海这座高阁钻出一片辉煌的天地……我更想活得干干净净,活得健康……

    我累极了,我感到用笔来沟通也是一种巨大的困难。我拿不住那支笔了,我的呼吸变得微弱,我光溜溜地躺回我的小铁床上,我睡着了,我死了吗?我梦见大水从街道上涌过来,淹没了我的家,我的大床,银城,上海……梦里的大水和《圣经》里涌动的大水一模一样,明明是人类面临的一场浩瀚的精神危机,而我们却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没人察觉。

    我在我的大床上逐渐消失了,一部分责任,一部分荣誉,一部分骄傲的构成纷纷风化,我的身体被全部卸掉了,我没了。顷刻间我失去了自己的属性,世界在我面前是一片流沙,错了,不是世界对于我一无是处,而是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是处。

    他更加强大了,到现在,我都无法准确描述出他的样子,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不仅仅是黑暗的化身,他有那么强大的胃囊,把数不清的人吞进去了,他又是每个人组成的一个部分。我最终没能抵抗得住,我对抵抗彻底失去了兴趣,因为我连任何渴望的兴趣都没有了,我失去了所有能够渴望的对象。我四壁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连通向我父母家的那条缝隙都堵住了。外面的阳光和雪,都没有能力钻进来,也免得雪和风把屋内屋外两个世界搅混了,而我也成了灰暗的一部分,这是走向黑暗结果的最后一站。

    我的大床在下陷,我知道我又一次钻进了他的世界,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在银城、上海的日子里,我常常和他的世界抗争着。我无数次挣脱出去,又无数次回到原点,其实,我终将永远都不会回到同一个原点了,但这里最终都是黑暗的死亡。在他的世界里,我再次看到我死去的上海女密友,穿着她那件粉色的长睡衣向她家的窗口走去,她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几乎是一种对解脱的渴望,她平静得像一湾清澈的水,从窗口流了出去。而我那个男密友,在选择溺死之前,正独自放声高歌,像平日里的开朗快活一样,用一只手向自己的身体上撩拨着水花,无论他被一个决定他命运的变态老女人实施包养的抉择中纠缠不清,还是在失去上海与回到他的穷乡僻壤继续斗争,还是他永远无法追到的现实爱情,还是分辨不清他自己到底是谁?还是寻找他可怜的那丝渴望在哪里?失去最后的抵抗能力。

    我们之间的这个“密”字,让我们成为了同一类人,也正是我们能够彼此理解的能力,但是,我们的力量太微弱了,就像满屋的灰色与窗缝间的白色阳光之间,就那么一条缝隙,充满了坎坷。而通往天堂的路正是灰色与白色的间隙,是辨不清楚的,地狱和天堂就在那个缝隙间。这就是世界的真实面目,在我还残存的意识里,世界真的是越来越真实,多得无法预计的人在这种真实中悄然死去,可世界究竟是如何变化的,旷达的世界和一个我有什么牵连呢?我放弃了最后的意识的挣扎。我已经开始在无限期地接近死亡了,有多少人认真地准备自己的死亡过程呢?

    我学着密友们一步步走向“门”,那扇被我故意涂抹得鲜亮无比以区分“窗”的“门”,我迟钝地拉开窗帘,屋子里的颜色,渐渐因为外面世界的阳光褪却了灰色,而变得发白,我把我的“门”打开,外面的世界都进来了,宽阔的枣乡街,行人,店铺,树木花草,寒冷的空气,白色的阳光……竟然还有一个佝偻的老男人,也许是我的父亲,不分昼夜地站在枣乡街对面,坚硬如钢铁般地盯着公寓楼这扇五花八门的窗口,我透过毫无阻挡的窗口望着我的父亲。我们就如此对望,从未有过的持久,直到那双老眼里深流出水来,流进路对面公寓的六楼窗口,把我给淹了,我泡在水里不知多久,身体才慢慢被浸泡柔软,柔软久了才感到一种温度,我有了诉说欲望,说给他那束连死亡都别无选择的眼神。可我又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只知道,无论被打开的这个世界是否时时刻刻真实地存在你的面前,你完全可以想象,并坚信它。

    我和他成了老朋友。和他相处需要一种能力。我选择了在银城一家铝业公司做了化验员。我在一天早上,刚刚骑着自行车穿过枣乡街到了公司的化验室,就接到了圆圆死去的消息,这一次是我的大学同学,在一个极近东边的海滨小城的报社做记者,深夜结束工作,从报社办公楼走廊的窗户上跳了下去,八楼,楼下是一片荒废的硬土地,次日早上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僵硬,怀里还有一直为她壮胆子的黑色小狗。

    面对还会发生的突然,我越发地需要尽快动笔了,我对自我发生了兴趣,我对那场真实的书写的生存方式发生了兴趣,我回想着我的经历从认清门与窗开始,从认清自己开始,开始对别人会有用处了。

    我将继续以我的祖辈们的身份写信,以我爱人的身份写信,以我丢了的童年,我女友的身份,我公司头头的身份,我父母的家,以我之外的巨大而真实的世界写信,我以银城这条去年才修好的枣庄街写信,我以别人的命运写信,我以一切生命体写信……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