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食堂-餐前酒——法国潘诺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南茜跟乔洋说:“你试试跟我上床吧,如果你感觉不好,第二天可以假装这事没发生过,我也永不再提。”

    乔洋冲她翻了个白眼,继续打他的飞机。

    没有人比南茜更爱乔洋,用“爱”这个字眼也许显得太沉重,暂时就以“感兴趣”代替吧。

    没有人比南茜对乔洋更感兴趣。

    她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公司,在乔洋的办公桌上放一盒鲜奶和一个折成长方形的金灿灿的鸡蛋煎饼。后来,她发现编辑部里的每个女人都在为乔洋带早餐,以三明治和日式便当居多,装在那种很精巧的乐扣盒子或者带樱花图案的漆盒里,光鲜得让她很想掀桌。就只有她,老老实实的一份中国民俗早点,拿个塑料袋包着,放在一角,像端着大碗茶的邋遢大爷,仰望一群搔首弄姿的白富美。

    按韩剧的角度来讲,南茜到故事结尾应该会成为乔洋的真命天女,她抱着这样的心态看了几百集肥皂剧,给自己打气,然后坚持带这样寒碜的早餐来讨好他。乔洋呢,永远是最后一个到公司,挂着两只黑眼圈,原色麻布衬衫皱巴巴的,顶着一个鸟窝头。这是典型的八八年男生,被宠坏了的,夜晚总处于鬼混状态。至于在鬼混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神秘世界,也许很简单,但中年大叔大婶们就是怎么也走不进去,包括比他大三岁的南茜。

    乔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编辑部里所有女人的眼珠子都盯着他那只灰色牛皮挎包底下压着的一堆爱心早餐上。选谁的?这一点很重要,哪怕它们在乔洋心里连个屁都不如。一个既没有高修长得高,又没有李俊基长得俊,但的确是很基的男人,在轻熟女与准熟女中间还有一定的市场。他绝对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五官勉强清秀,身材勉强算健壮,至少短袖T恤勒出的形状还是可观的,两只胳膊上略见青蛙肉,单凭这一点就很能给色女遐想的空间。但是,除此之外,乔洋就真和白马王子、高富帅之类的称谓完全搭不上边,他的优势在于乖巧。

    一个男人可以不帅,可以没钱,可以很天真,可以没事业心,却不能不乖。这是中性时代对男人的最基本要求。所以乔洋那些小清新的船口袜和帆布鞋装备,镶银边的黑色手环,略显招摇的红裤子,都是廉价却时尚的,他散漫随性之余也并不是完全缺心眼,在女领导跟前永远是一脸的甜笑——“陆总,您看这稿子做三个P行吗?我觉得这身裙子超级适合您唉,像《大饭店》里的嘉宝。”

    “对不起啊,陆总,今天我心情不太好,哥哥(张国荣)忌辰,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把稿子编完。”

    “陆总,我后悔当时没听您的话,现在决定下了班就去把前边的刘海剪短。”

    如果一定要为乔洋找个形容,那就是好莱坞大片《惊天魔盗团》里的杰西·艾森伯格。

    是的,乔洋就是用这些假装没心没肺的小手段把《摩登》杂志编辑部里的所有女人都搞定了,办公室里比他模样周正的男人确是有的,但这些男人永远不懂得怎么打扮才能跟上潮流,说的笑话都是老一套,口音里没有台湾腔,只有北京爷们的糙劲儿;这辈子都不敢尝试穿西装短裤,还自诩闷骚。事实上,没有哪个男人会觉得自己不闷骚,要命的是潮人是一种气质,有些人穿个十块钱的T恤,胡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就倍显前卫;而另一些男人,无论衬衫是不是意大利的牌子,一眼望去都还是LOW咖。可悲的是,偏偏LOW咖男们还特瞧不起乔洋那样的,觉得“小男生没品味,浮夸造作又娘炮”,有些奥妙他们永远不会明白。

    时尚,是一种气质,与穿什么衣服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关系。

    乔洋显然是属于走在潮流尖端的,虽四十岁之前与阿曼尼无缘,却会被人误以为是那些奢侈品他早就用到不想再用的那种人。所以他受欢迎,是每个女人胸口的朱砂痣,哪怕其实没人抓得住他,他都是被她们无缘无故打在算盘上的一个妙人。

    所以呢,乔洋每天选吃谁的早餐很重要。

    今天,乔洋睁着一双惺忪的眼,在一堆桃红柳绿的早餐盒子里挑挑拣拣,那场景简直是《贫穷贵公子》与《花样少男少女》相结合的微型版本。只不过眼前的男主角要比那些个漫画人物矬一半以上,然而他真实,南茜们需要有血有肉的身体,而不是动漫故事里的意淫对象。

    因为乔洋挑的是南茜的鸡蛋煎饼,所以南茜认为她表白的时机到了,尤其感觉他吃得很受用,嘴边全是甜酱,与他那一头蓬发有浑然天成的搭调感。于是,南茜就有点自我感觉良好。事实上,她在轻熟女范围内确是比较出众的,除了那对小乳房经常紧贴住胸肋骨之外没有任何致命缺陷,她清淡的眉眼、柔顺的中长发,以及纤细如麋鹿的四肢,都使其在《摩登》时尚杂志编辑部显得相当应景,没有被小黑裙染出贵族香,也撑不起咄咄逼人的紧身连衣裙,就只能在T恤和棉布短裙中间打转,偶尔用小吊带换换口味也非常养眼。

    虽然这样在美女堆里连摸爬滚打的资格都没有,但与城乡接合部气场的女屌丝保持一定距离,可想而知南茜是多么受欢迎的都市小白领,男人觉得她亲切到可以随意接近,她身上又具备所有女人该具备的品性和小动作,撩下头发、剪个指甲都是可爱的,让人不设防,于是男人也从不怕她、防她。对于南茜,认识她的男人们都抱有惊人类似的想法——追到这样的女人也算圆满完成一个人生目标了。

    这不能怪南茜骨子里的小清高,她的生活里挤满了总是主动顺路送她回家的绅士们,即便是对她没那层意思的男人,看她的眼神也都是暖暖的,像在欣赏橱窗里某件他们肯定不会买但还是会为其驻足的商品。鉴于这样的优越处境,南茜一发现自己喜欢上乔洋就觉得胜算很大,即便坐在她周围那一圈办公桌旁的女人个个都是站在时尚尖端的潮人,除了一个搞排版的土鳖宅女,她们几乎每天都以花枝招展的面目示人,上班无异于走秀。不管是剃成光头的阿青,可能一生都致力于走苍井优路线的小桃,每个月工资完全不够消费那些行头却还要一年去三趟香港血拼的付安娜,包括那离过两次婚的女主编陆安安,成日穿得都是仙风道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些行头。这些艳光四射的女人组构起一本将装逼进行到底的刊物。穿着消费最低档,但偶尔也会戴只爱玛仕手环的乔洋在里头被众星捧月般伺候着,所以他比南茜更享受被宠的荣耀。

    那份鸡蛋煎饼给了南茜无限信心,于是她毅然决定陪乔洋加班,帮他完成了一组大稿。很自然,他得顺便请她宵夜,然后更顺便地听她表白。

    “乔洋,让我做你女朋友吧!我知道你现在是空窗期,我会做家务,收入不低,消费不高,之前只谈过两次恋爱,一次在大学里,算初恋,还有一次是三年前,但只谈了半年就散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他,我们没有过那个事。所以?”南茜的示爱是简洁给力的,颠覆了她以往乖巧安静的做派,大抵是一扎黑啤给她的勇气,说得又急又快又热情。

    “所以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乔洋瞪大眼睛喝了一口啤酒,把脑袋垂得很低。

    “我会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早就不爱吃了。”

    “我给你洗衣服,把我收藏的侯麦珍藏版电影全集给你。”

    “衣服我喜欢自己洗,侯麦的电影我都已经看完了。”

    “那我?”南茜开始垂死挣扎。

    接下来,她主动请求一夜情,却换来乔洋的一个白眼。他垂下的脑袋又大又乱,像个黑洞;两根拇指不停在手机上忙碌,似乎打飞机比拒绝南茜的献身重要多了。

    南茜面红如血,闷声不响地坐着,她不服气,她要等,等他一个不要她的理由。女人一根筋起来无异于精神病患者,她们也许不会死缠烂打,但一定是纠结到天荒地老,尤其像南茜那样平素以敦厚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实骨子里更加极端。

    终于,当乔洋打飞机打进朋友圈第三名的时候,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抬起脑袋,抓了抓乱发,随性散漫的样子还是很好看,夜摊上很多女人路过他们的桌子都会往那只“鸟窝”上多瞟两眼——乔洋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天生招桃花的男狐。

    乔洋就这样抓着手机,盯住又倔又尴尬的南茜看了很久,然后默默站起来,走到他们后面只放着一碟毛豆和一杯啤酒的台子边,那儿坐着个面目俊俏、左耳戴着一只水钻耳钉的男子。乔洋径直站在他跟前,突然捧起对方的脑袋强迫他往上看,然后把自己的嘴唇狠狠压在对方的嘴唇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几乎掀翻了整个夜宵摊,那被乔洋强吻的男子大抵还未回过神来,居然没有一点挣扎的迹象。乔洋就这么淡定地吻了他,再淡定地放开那颗陷入呆滞状态的脑袋,淡定地回到南茜那一桌,再淡定地继续打飞机。

    “现在懂了吧?”乔洋继续垂着头。

    “懂?懂了?”南茜的面色由红转白,有个比贞子更恐怖的怨灵在她的喉管内涌动,让她吐出来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懂了咱们就快跑,否则我就得挨揍了。”

    乔洋站起身,把买单的钱丢在桌上,然后拉着南茜一路狂奔,依行动的娴熟度来讲,他像是经常会闯祸的孩子。

    2

    之所以乔洋出柜的事情没有在第二天传遍整个《摩登》,兼因南茜的节操作祟。首先,她不是个八卦嘴碎的女人,最怕给男人造成女人就是舌贱的印象,倘若放在解放前,她绝对可以做宁死不屈的地下党;其次,她觉得这件事情讲出去会让乔洋难堪,尽管时尚圈的男人不是GAY反而很奇怪,但在这个阴盛阳衰的编辑部里也实在太需要直男来平衡脂粉味浓厚的气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南茜不甘心,几番回想她主动提出献身那晚乔洋的表现,她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摩登》杂志社门口,在家几乎不敢照镜子,怕看到自己那张被男人拒绝后灰颓狼狈的锉脸。

    最可恨的地方在于,乔洋次日还是没事人一般来上班,在办公桌上挑了份早餐就胡啃一气,今天他选的是小桃亲手做的金枪鱼寿司。这个时候,南茜才开始关心乔洋那些区别于直男的生活细节来,比如他的电脑桌面放的是小田切让的照片,听歌永远选择杰·布拉南,喜欢穿颜色招摇的低腰裤,经常转头看送餐小弟的屁股?每一个信号都把南茜的心往下压,压到她再也捞不起来的低度。

    “乔洋,你有男朋友吗?”

    南茜穿过办公楼走廊去厕所的途中,碰上刚从厕所出来的乔洋,他张口打了个哈欠,金枪鱼的腥味扑面而来。她突然为自己和整个杂志社的女人都感到悲哀,何苦大家都在为一个与男神标准隔了一百〇八条街的死基佬执着?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拦下他,抛出一个再次让她自己节操尽碎的问题。

    “啊,有过,刚分手。”

    乔洋眼中的惊讶和尴尬一闪而过,大抵是没想到还有如此死缠烂打的女人,他都勇敢出柜了,她怎么还不死心?

    “那?你就不考虑一下试试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南茜自己都脸红了。

    “不考虑。”

    他回答得干脆有力,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掰碎南茜心脏的一个小角。

    于是,就有了无数偶像剧中最经典的那个镜头——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内伤无从疗起;而他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不带走天边的一片云彩。

    没来由的,她胸口憋出了一股气,这股气不知从何而起,可就是逼得她想把它捏成一枚炮弹,将背影倍显嘚瑟的乔洋轰个稀巴烂。

    “你个死基佬!得意个屁啊!”

    这是南茜生平第一次在她喜欢的男人跟前爆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发泄之后,那种很想死的感觉直到下班时还紧紧勒住她的脖颈,她反复回忆自己失控之后乔洋的表现。他似乎没觉得有多意外,背影依旧潇洒,还抬起该死的右手挥一挥,仿佛在跟一件对他来讲完全不重要的东西永别。

    没错,在南茜的字典里从来没出现过“失恋”二字,在男欢女爱这件事上她永远掌握主动权,因为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才会坚硬如铁,伤人伤得特别狠,自己却毫发无损。此次惨败,完全得归咎于南茜缺乏倒追男人的经验,不像长期与穷得叮当响的摇滚青年鬼混的阿青,爱主动贴钱贴人,在不断被耍的“快感”中触摸爱情的新境界。

    和乔洋撕破脸之后,南茜几乎一整天都没说话,只是坐在办公桌前上淘宝,买了一堆包括挤牙膏器在内根本用不着的东西,然后想象着次日收到一个又一个包裹时那种转瞬即逝的兴奋?就在她耗费掉半个月工资的当口,阿青的QQ小窗突然弹了出来,上书一行小字:“下班后,老地方见。”

    所谓的老地方,是指与办公楼隔着一条街的那个弄堂咖啡馆,地方小,情调却足,店主用最便宜的绿萝和最简陋的汽油桶营造出了最别致的氛围。《摩登》人都喜好它浓厚的意大利小镇式家常风格,不需要端着,也没必要拿个笔记本摆那儿装,女人们可以坐在外面人手一支烟抽到天荒地老。

    南茜原本想推掉阿青的邀请,但对方很坚持,恰好她也想找些其他的刺激来磨平刚刚的受挫感,所以还是关掉淘宝,点了点头。

    晚上七点的弄堂咖啡馆有供应味道很家常的咖喱鸡饭,南茜到的时候发现除了阿青之外,小桃和付安娜也在,她们人手一份咖喱饭,吃得满嘴黄油。

    “快!都凉了!”阿青抬头看到南茜,指指手边那份没动过的咖喱。她今天在光头上压了一顶黑色漆皮的刑警帽,背心上钉满了用自己的手指拓出来的锡制品,紫色唇膏已被吃掉一半,泛着乌青的冷光。南茜一直好奇当初陆安安怎么会招阿青进来,按理说这种过分标榜个性的人骨子里都异常自卑,反而抓不住时尚的要害,同样穿得很脏的好莱坞潮人哈蕾娜都是有一个强大的时尚团队在背后打点,才将她推到现在的高度。不过阿青在《摩登》负责的几个版块倒是效果奇佳,只因她摸清了北京最孤僻的几个艺术家的底细,地下摇滚乐团更像是她的亲人,所以在杂志上开辟出了极具特色的疆土,尤其让人刮目的是,阿青文采风流,给模特照片随便配上几行字都能加分。可见庞克女也未必与时尚脱节,阿青有阿青的生存之道。

    南茜坐下来吃了不到两口,便发现三个女人都拿异样的目光看她,像把她当成二维码在扫描。她只得问道:“怎么啦?这么看着我!”

    结果换来三人齐声反问:“你为什么骂乔洋是死基佬?”

    南茜手里的勺子应声落盘,她张大了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什么时候?”

    “也是不巧,我那会儿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你在乔洋背后跺脚狂骂。这出戏,可真是惊心动魄哟!没想到一直安之若素的南茜大小姐,居然也有如此奔放不羁的时候呀!”付安娜阴恻恻地撕破了南茜最后一道防线。

    付安娜那身春意盎然的香奈尔在小小的弄堂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招摇,那只绯红色的爱玛仕包包将她的阔太气场暴露无遗。然而,她偏偏还要留长及腰际的直发,以精致到一个毛孔的妆容让自己硬是停留在三十不到的水平。谁也猜不透付安娜的年纪,表情像二十岁,打扮像三十岁,心机像四十岁,情绪的淡定程度像五十岁。有一次,南茜和小桃试图合谋买通社里的出纳,想套出付安娜的身份证号码,以此破解其年龄之谜,孰料那出纳异常坚守原则,无论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出卖,教人不得不佩服付安娜贿赂有道;有秘密的女人,总是格外销魂,年龄不详、阅历不详、感情状况不详,连家庭住址都不详的付安娜,才成为《摩登》最具挖掘潜质的“摩登女郎”。

    被付安娜听到的八卦,就一定会弄得水落石出,她有她的手段,你可以隐瞒一时,但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因为这女人总是有办法把别人的隐私打听得一清二楚,顺带还把你卖了。所以只要是付安娜张口,南茜那“地下党的个性”就形同虚设,乖乖招认才是正道。

    南茜只得银牙一咬,将乔洋拒绝她的求爱并顺带出柜的事和盘托出,换来三个女人的一片长吁短叹。

    小桃摸着原色麻布包上的机器猫图案,喃喃道:“我早就知道,长得像樱井翔的男人一定是‘同志’,你们知道吗?当初一个AV女优曝光岚团性丑闻,说每个成员都跟她有过性关系,除了我们家翔哥!所以啊,乔洋哥有这样的取向,也是正常的。乔洋哥,干巴爹!永远支持你!”

    阿青看小桃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她冷笑一声道:“现在这个世道,‘同志’已经是时尚主流了,看过《天使在美国》没?看过《八号提案》没?好莱坞大明星都支持同性恋。而且这种哥们我在摇滚圈子里看得多了,咱也甭放在心上,待会儿去喝酒。”

    付安娜的反应最淡定,她默默吃完盘子里的咖喱,起身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嘴巴又涂成了精致的桃红色鱼形。

    “我挺同意阿青的看法,‘同志’就‘同志’呗,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再说了,现在时尚圈就流行‘同志’,咱们应该感到庆幸。”付安娜的眼睫毛在咖啡馆的明黄色灯光下扑闪如蝶。

    随后,四个女人陷入了某种古怪的和谐气氛里,她们笑得甜美清丽,手里的咖啡像是某种装饰品,能让她们变得更优雅温柔。这四个女人常常让自己看起来高深莫测,话题不是电影就是维多利亚秀上新诞生的名模,谁也猜不透她们的身份,似乎也无法走进她们的生活。她们吃得从容不迫,仿佛带咖喱味的呼吸丝毫不影响她们的幸福指数,甚至一边聊天一边还看着自己的手指,观察它们是否有不平整的地方会有障观瞻。

    这样端着架子摆着POSE的情形大约维持了有三十分钟,大家在讨论完GUCCI新款包包的难看程度和新一代蜘蛛侠有哪里比托比·马奎尔占优势的问题之后,阿青非常豪气地带着大伙儿走出弄堂,在附近刚开业不久的一间美式酒吧叫了一堆螺丝起子。

    酒精很快燃尽了她们的理智,不多久,四个人嘴唇上都浮着一圈青盐,舌尖又涩又辣,身体经由无数条热线洗涤之后变得通透起来。最重要的是,酒精让男人胡话连篇,却能让女人诚实面对自己。

    “你们就装吧!”

    喝到酣时,南茜终于霍的一下站起来,一脸全世界都被她看穿的屌样子,只见她单手叉腰,一字一顿道:“装什么呀你们?告诉我你们都在装什么?你们要真这么淡定,何苦每天给乔洋带早餐?整天人前背后给他抛媚眼?现在我们的男神出柜了,你们一个个装什么淡定呀?就不能诚实点?把心里那点不痛快讲出来?装什么逼?你们装什么逼?”

    “没错!”阿青终于也拍案怒起了,睫毛液被汗液完全融化,将她涂成一只精瘦见骨的熊猫,牙齿上沾满紫色唇膏的残痕。这大抵才是她的真面目——恐怖、张扬、疯癫、滑稽。

    小桃已伏在桌上号啕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道:“人家是腐女啦!讨厌!人家是腐女啦!人家最爱GAY了啦!讨厌!讨厌!真讨厌!”

    唯有付安娜还勉强维持常态,不紧不慢地从篮子里拣爆米花吃,见南茜发泄得狠了,也不过回报以几记冷笑。

    “你笑什么?”南茜觉出了付安娜对她的轻蔑态度,于是恶狠狠扑向她;所谓的仪态和温柔,此刻已经在南茜的人生里抹除得干干净净,经营传统温良的形象需要毅力,而她早就绷不住了,继续说道:“你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们啊?你不就是个连家住哪儿都不敢讲出来的二逼女人吗?你在我们跟前摆他妈什么架子呀?”

    “也没笑你们什么,我只是笑你们这些意志不坚定的女人啊,怎么就那么弱呢?不就是出柜吗?不就是基佬吗?科学理论早就证实过了,其实从一到十来衡量的话,每个人都是双性恋,只是几几开的问题,也许我们就是一九开,所以基本上喜欢的都是男人?哦不,阿青可能是四六开,也不一定。但乔洋呢,几几开都还不一定呢,只要有那一成的几率在,女人就有希望。你们有本事在这儿鬼哭狼嚎,就没本事把人家掰直呀?”

    付安娜的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说得那几个女人连酒都喝不下去了,开始深刻反省自己懦弱无能的本性。

    “可是,咱们努力了那么久都没泡到他,这回又要怎么把他掰直呢?”号称“腐女无敌”的小桃居然第一个投入掰直讨论计划里,让人觉得十分意外。

    “简单。”付安娜的腔调依然阴恻恻,仿佛一个不为任何人左右的女巫,嘴角挂着一只黑猫的鲜血,“找个合适的女人。”

    谁是那个“合适的女人”?

    是的,那个“合适的女人”必须有麦当娜的狂野、斯嘉丽·约翰逊的三围,以及让所有“同志”看到就眼前一亮的惊艳气场。君不见所有“同志”都对安妮·海瑟微、卡隆梅·迪亚茨之类的女王范儿尤物奉为神灵,尽管他们口口声声说最爱的是杰克·吉伦哈尔。

    所以要找到那个女人,必须淫荡,必须出众,必须艳丽,必须有一定的文化涵养,还必须懂得运用女人那点四两拨千金的智慧。

    谁?那个女人是谁?

    四个女人互相打量,目光鄙夷。在她们心坎里,彼此不欣赏是肯定的,做同事太久,对方的优缺点都了然于心,而且日常习性一旦被摸透,便失去了应有的魅力。所以她们当即认定,“《摩登》女郎团”里没有那个可以HOLD住乔洋的人。

    “房慧,房慧怎么样?”付安娜报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名字,让另外三个女人头皮发麻。

    “没意见,就是她了!”

    一锤定音。

    四人分道扬镳。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唯有付安娜坐在出租车里对着窗外迷乱的灯火坏笑,她知道这场游戏终于要玩到最高潮了。

    3

    乔洋害怕《摩登》杂志社的女人,全得托陆安安的福。

    在乔洋眼里,陆安安就是典型的怨妇,他不明白两次离婚经历怎么就能把一个女人进化为一只怪物——总是穿手绘中式服,头发永远高高盘起,手指节洗得发白,耳环永远是小而精致的,细若金线的眉形底下有一对自恋的眼睛,总是将眼皮压得低低的,看人的时候居高临下,仿佛她离婚全世界的已婚女人就都注定是不幸的。因此,好不容易约来的知名作者的稿子,陆安安也有本事改得面目全非,她规定《摩登》所有稿件里都不允许出现长句,当初莫妮卡·贝鲁奇和凯瑟琳·泽塔·琼斯在同一周宣布离婚的时候,她要求评论稿必须写“离婚女人更强更美丽”。

    不管乔洋还是南茜她们,基本上都是以表面敬重、背后怜悯的态度对待这位女上司。陆安安需要有人夸她,她无论穿了多二逼的横条纹套装,踏进编辑部的那一刻都得被一堆“安安姐,这身衣服好赞哦”之类的激赞包围,否则她就会想办法找你的茬儿,让你难过。

    乔洋很早就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一句谎言能让他打败无数传说中的高富帅,但同时他仍然保留内心的纯真,永远不会辜负自己的信念。所以乔洋乖巧,在痞子的皮囊下包着一个鲜活的灵魂。这灵魂久而久之就会吸引所有的女人,像慢慢绽放的玫瑰终要招蜂引蝶。

    在《摩登》杂志建刊六周年的晚宴上,乔洋第一次穿了西装,把鸟窝整理得油光可鉴,并卖弄他修长的双腿。那天时尚界的名流来了大半,多半都围着穿得像民国穿越时空来的太奶奶陆安安转,陆安安心情大好,喝了不少黑方。散场的时候,陆安安突然扶住乔洋说自己不行了,让他送她回家,她潮红的面色像是刚刚服务完一个豪客的高级应召女郎。

    请相信后面的发展并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狗血,但绝对够惊悚。乔洋把陆安安架进了她那两百平的三层楼小排屋,这是离婚带给她最大的荣耀,也是一个不得不永远与之相处的伤疤。进到屋里,陆安安把包往羊毛地毯上一丢便横在沙发上睡着了,乔洋没走,因为他对这位女上司的私生活实在是好奇死了——那些红木架上的古董,茶桌上带有漂亮的冰裂纹的青瓷杯具,甚至还有精致的文房四宝,旁边摊着一本佛经。

    原来她还信佛啊!

    乔洋笑了,他觉得信佛的女人都很滑稽,甚至偏执地认为她们精神层面极度空虚。要是自觉活得丰富多彩,谁还有心思念佛呀?

    这传统的、充满中国古风的房子给用惯无印良品的乔洋带来无限的新鲜感,引领他不停探索,直接上了二楼。那扇不停渗出檀香味的门后就是陆安安的睡房,乔洋挣扎了一下便推门进去了,打开灯,看见一张胭脂色的西式大床,与楼下古雅的布置截然不同。那股迷乱的情欲气息让乔洋生出了一些坏心眼,尽管他对陆安安没有那种意思,却对这个品味出众的房子充满爱意,于是任性地往床上摔去,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很久很久,直到从枕头底下翻出四个面目可憎的布人。

    四个布人乃两男两女,浑身插满缝衣针,背部写着名字。其中一个名字乔洋觉得眼熟,半天才想起那是陆安安其中的一个前夫,如此说来,陆安安内心果真恨意未消,一直在扎前夫和前夫现任妻子的小人。乔洋不由得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没想到信佛之人还如此纠结于往事,喜的是终于得知了上司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私。这无疑给了乔洋巨大的鼓励,于是继续翻找,床头柜里又翻出了宝贝,一块被血水浸得漆黑的泰国佛牌。

    这才让乔洋彻底背上炸毛了。虽然不是太了解,但他多少也听八卦非凡的小桃说起过,那叫“养小鬼”。很多影视女明星都在家偷偷养小鬼,远赴泰国请来涂了早夭婴儿的尸油的佛牌,在家用自己的血供着,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阴险目的。

    乔洋吓得将佛牌放回柜子时腿都打战了,他以连滚带爬的姿势跑下楼梯,却见陆安安还在沙发上趴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吼道:“贱人!看你们怎么死!怎么死!”虽然脸被一头乱发蒙住了,却令她更显狰狞。

    逃出陆安安家以后,乔洋整整三天没睡好觉,满脑子都是陆安安那个可怕的睡房。

    当然,阿青对乔洋做的事情,也是令他刻骨难忘的。

    乔洋是欣赏阿青的,虽然她脸平、胸平、屁股平,但自有一股锐气在,而且行事很酷,也是杂志社里唯一一个整天拎着环保袋上下班的女人。乔洋从小喜欢摇滚乐,因此常求着阿青带他去看一些地下演唱会,阿青站在台下热火朝天的样子特别美,让乔洋想起自己的初恋,也是这样无拘无束,带点迷人的小阴暗,其实都是内心单纯的表现。鉴于这种美好的想法,乔洋也曾和阿青狠狠相处过一阵子,那种类似铁哥们的相处,直到有一次阿青让他陪她去刺青店穿舌环的时候,顺便要文身师给她的胯部弄一个骷髅,在脱掉衣服的瞬间,乔洋发现阿青满身满背那神似日本黑社会的刺青,纵横交错,顿时让他密集恐惧症发作,每根寒毛都竖起来了。因为陆安安的关系,阿青一直将那些文身掩饰得很好,不穿半透明的衣服,也没有穿一个小吊带出场过,她总是用严密的长牛仔裤和款式精妙的网状衫掩盖掉最叛逆的部分。

    “其实吧,每个文身都是有意义的。跟我睡过的那些混蛋都是畜生,我每次跟其中一个畜生分手,就把他文在身上。你看到的那只熊是我的初恋阿雄,一个小镇上的痞子,不过还挺可爱的,特爱去录像厅看港片,现在丫都是款爷了,当初我要嫁了他就好了。还有那只豹子,那是阿辉,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穷得跟叫花子似的,现在还在宋庄讨饭呢。还有那儿,那儿,对,就那只天鹅,那是小楚,比我小三岁?不对,四岁吧,长得跟你有点像,也那德行,后来去德国留学了,再没回来。你问这个呀?这是虎子,个儿可大了,劲儿挺足,就是那玩意有点小,我后来就是受不了这个,跟他分了,所以别以为爱健身的男人都强,那些个把自己练得五大三粗的其实那方面都不怎么样,在别的地方找自我安慰呢。看到没?大腿上那只蝎子呀,是一年前我在后海玩的时候碰上的美国佬詹姆斯·肖恩,长手长脚的,人也挺逗,不过后来?”

    阿青的裸体就是一本情史,她若无其事地在乔洋面前为他解说翻页,直到他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初恋幻影在他的头脑中被一挺名叫淫乱的机关枪扫得粉碎。更奇葩的是,乔洋刚刚跟穿好舌环、话都说不圆溜的阿青走出刺青馆,她就用含糊不清的口吻跟他说:“哟弗兰奥门次库方?”他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听懂她说的是“要不然我们去开房”,而他又该如何吻住那只满腔血腥味的嘴巴?只好断然拒绝。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乔洋都跟阿青保持适当距离,并暗暗发誓永远不会成为她皮肤上的某一只动物形刺青。

    小桃在乔洋眼里就是一个清新小妹,头发永远不漂染,乌黑地垂在背上,带一点微卷;棉麻质地的长裙子和小外套几乎就是为她发明的,衣柜里大概有上百个图案各异的和风手袋;她不太化妆,经常素面朝天地看着窗外放空,偶尔也会涂杏色唇膏;她不漂亮但很清透,细长的四肢和扁平的身材也很占便宜,细眉淡目的,系正宗森女。在乔洋心里,小桃一直是一个养眼的女生,他有一阵子确实被她迷住了,也曾去她的寓所玩过一次,这才发现原来她是富二代,有自己的单身公寓房,连米缸都是日系的,按一下开关就会落下150克米,很精准且人性化。

    在跟着小桃去艺术电影院看了几十场日本电影之后,乔洋彻底爱上了行定勋和中谷美纪,然后疯狂恶补东瀛文化,所以有几期杂志做出来的净是一股和服味。小桃的简单通透让乔洋倍感安心,但也只是安心而已,他视她为妹妹。小桃似乎也对乔洋没有太多想法,尽管总是给他做蛋包饭吃,他埋头进食的时候她却在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叫耽美小说。渐渐地,乔洋终于发现了小桃的病态,他们一起看完《罗生门》后出来,乔洋正一个劲儿赞京町子如何妖艳迷人,孰料小桃却皱眉道:“其实武士与那山匪才是真爱,你没看出来吗?那女人就是个第三者。”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看完山田洋次版的《东京家族》之后,小桃很严肃地跟乔洋说:“妻夫木聪其实和小优不是一对,你没看见他在片子里老跟西村雅彦眉来眼去的?”

    乔洋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叫腐女的奇特生物,但像小桃那样将全宇宙都以攻受来分也确实罕见。所以好端端一部戏,看的时候兴致盎然,待回味的时候,她就无端端跑来跟他讲片子里有两个男人其实可以凑一对,搞得乔洋胃口尽失。小桃的行为,不仅严重强奸了演员的性取向,还暴露了自己的性饥渴。乔洋对腐女的反感由此产生,最过分的是后来他发现小桃竟然偷偷意淫——他跟对门建材公司的一个中年男人有基情,这让他彻底崩溃,只得板起面孔,与这位外表小清新、骨子里重口味的小妹妹划清界限。

    付安娜似乎与乔洋是两个世界的人,乔洋甚至不明白她为何也会每天放一份早餐在他桌上,明明他们就是完全没办法联系在一起的两类人。付安娜看上去比陆安安还要聪明,却总是尽量把自己搞得很俗辣,动不动穿着巴宝莉新款嘚瑟进来,跟几个女人炫耀说:“看!巴宝莉秋季新款,国内暂时还买不到,好几万呢!”

    大多数心地纯良的男人碰上付安娜这样的女人都产生不了任何想法,一是她有些太招人恨了,动不动就炫富;二是她为人不够坦诚,同事多年她居然还不肯告诉人家她住哪个小区,不是逃犯就是有什么巨大而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三是她还没漂亮到万人迷的份上,过于自恋外加自我保护意识过强,让她完全与可爱沾不上边。乔洋每次看到付安娜,都觉得她是一只用名牌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蜗牛,谁都不忍心撕去她的盔甲,让她的脆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乔洋刚进《摩登》的时候,带他的师傅就是付安娜,她教他的时候倒也不摆架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似乎对乔洋的工作业绩并不关心,反而更在乎南茜她们几个女人负责的版面做得如何。有一次,乔洋亲眼看到付安娜拿着小桃负责的那个文化评论专栏的文章跑到陆安安耳朵边嘀咕,之后陆安安就把小桃叫进主编办公室狂训,小桃是含着眼泪走出来的。乔洋清楚付安娜就是传说中的小人,于是更不敢得罪,他只能用自己的男性魅力稳住这个丧心病狂的女人,让她错觉他对她万般仰慕,殊不知心里一直在诅咒“大妈,麻烦你早死早超生”。

    但是,再聪明的天使也会死在老奸巨猾的恶魔手里头,擅长见风使舵如乔洋,也终有被付安娜视为仇敌的时候。话说由于半年前副主编辞职在家安心做主妇之后,那位子就一直空着,陆安安刁钻得很,拿它当诱饵让大家拼命加班干活,不仅把副主编的工作都分摊掉了,还无端多出几个P的版面任务。起初的时候乔洋作为新人,是断不可能迅速升职的,孰料他负责的街拍版面和艺术版面反响奇佳,令所有人刮目相看,搞得付安娜也不得不一直跟陆安安强调“乔洋是我带出来的”。

    当陆安安宣布一个月后将推举一位副主编上台的时候,乔洋就开始不断出状况:他电脑里做的文案会无缘无故消失,抽屉里的创意书总是莫名地缺个几页,有一次他好不容易约到一个时尚名流接受专访,约好了时间去那里等,却大半天不见人影,打电话去问才知道那名流前天就接受了《摩登》里另一个人的采访,不久之后,《摩登》上就有了付安娜为那名流写的专访文章。乔洋忍无可忍,找了付安娜上天台决斗,年轻人火气旺,碰上这种事总要问个明白。

    “同事就只是同事,不需要彼此了解得太深入,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做法。作为同事只有一个目标是相同的——升职加薪,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孰料付安娜的回复却是如此轻描淡写。

    “那您又何必每天还带早餐给我吃?同事间不需要这么亲密。”乔洋冷冷道,他已恨不得把她切碎了喂狗。

    付安娜眼中掠过一丝寒光,缓缓道:“可惜你不吃,你若天天都吃我的早餐,恐怕现在连爬上天台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一刻,乔洋脑中闪过一千张变态杀手的脸,每张脸都和付安娜的一模一样。

    为了不再跟那些女人纠缠不清,为了让自己彻底失去升职机会,以便躲过付安娜的阴谋陷阱,为了能在《摩登》这个虎穴龙潭里安安稳稳过日子,乔洋决定把自己变成一个同性恋。虽然他仍然只爱女人,但在《摩登》这样的环境里,他宁愿假装自己是个死基佬,以便逃过许多无妄之灾。

    4

    房慧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只有古小川。

    事实上,身为心理医生的古小川有点长得太帅了,他的帅是那种高端大气上档次、像从广告牌上直接走下来的帅。看起来像中德混血的优良基因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配上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鼻梁,两只眼珠隐约呈现蔚蓝深海的色泽,然而毛孔还是略粗的,黄皮肤,栗色头发剃得短短的,鬓角干净地搭在耳沿上方,整体就像某种错位杂交的名贵植物,最后绽放出妖异的花朵。没有人能抵挡古小川的“美貌”,无论隔着多少层衣服,女人都能想象到包裹下藏着怎样平滑结实的胸肌,他的腰腹又圆又窄,包在西装裤里简直就像套在一件瓷器上,尺寸如此标准。起初,房慧总是看不清他的腿,他将它们藏在天然大理石刻制的写字台底下,像一个神秘的王家陵墓,等待勇敢的探索者;后来当古小川身下的轮椅不停滚动,把自己移到她跟前,以便为她换一个舒服的枕头时,她才知道完美男神其实也有他的不完美。

    就因为这个不完美,房慧被古小川彻底征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俩有类似的困境,都是外表光鲜,却有难以回避的尴尬缺陷。

    “三年前,我跟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男人交往,他真的是?各方面都优秀,还送我金蛇项链。”房慧强调“优秀”二字的时候使劲吞了一下口水,看着古小川没有表情的面孔,她开始不确定那个男人是否真有那么优秀,“我们约会了七八次之后,都认为时机到了。可是?他碰我的时候,我只觉得恶心,死活不愿意脱掉内裤。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从那之后,我又找过几个交往对象,包括相亲认识的,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到那一步。”

    “你最近一次性行为是在什么时候?”

    古小川的腔调冷冷的,她猜想他大抵是从病人那里听过太多这类奇葩扭曲的事情,耳孔和灵魂都已经麻木了,一个麻木的、坐轮椅的美男子对任何女人来讲都是天大的诱惑。

    “我?”房慧觉得喉咙更加干涩了,“大概是五年前吧,他是个律师,人挺好的。”

    “当时有快感吗?”

    “嗯,有,像浮在云端。”

    “后来为什么分手了?”

    “因为法国潘诺。”

    “什么?”

    “法国潘诺茴香酒,我最爱的餐前饮品,清爽而浓烈,像个矛盾综合体,法国人把它称为‘黄昏时的漱口水’;只要加冰加水,就会变成乳白色。可他居然说不喜欢,居然说喝起来太腻啦!这种味觉迟钝的男人,我坚决不要!”

    她突然激动起来,身下那张厚实的黑色牛皮躺椅稳稳地托住她——它已经托住过太多这样情绪不稳定的病人了。

    古小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记录,听到“坚决不要”四个字时才抬起头来,腔调极度冷艳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应该还是处女吧?”

    这句话就像钢钉一样把房慧牢牢扎在那把舒服得将她融化的椅子上,她原想回击说“放屁”,却仿佛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尖叫道:“坦白从宽!坦白从宽!”

    于是,房慧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甚至都不敢问古小川是怎么发现的,走路姿势?腔调语气?她精心编好的关于性生活的台词里到底哪一句泄露了老底?伪装被撕裂的那一瞬,房慧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卸下了,比剥光衣服更彻底,皮肉不停地往下掉,痛楚,然而轻松。

    “可是你不讨厌男人,对吧?”古小川脸上纹丝不动,但房慧猜想他心里一定在狂笑——“我又打败了一个病人!”

    她没有说话,接下来她希望时间停滞,记忆被折断。

    “你也希望自己被破处,尽快享受到最好的性体验,对吧?”他步步紧逼,房慧看到他手持利剑,正向她防守最坚固却也最脆弱的城堡进攻。

    “古小川,你他妈是个混蛋!”其实,房慧的潜台词是——“我马上就要逃走了!”

    古小川耸耸肩,摆出一副随便你怎样的姿态。

    “你他妈作为心理医生,最重要的工作是安抚病人,对吧?不是把他们搞到下不来台,对吧?别以为你长得帅就了不起,长得帅占便宜吗?对我这样的大妈就可以看不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我告诉你一个字——操!”

    “你都没被人操过,能完全理解操的意思吗?”

    在崩溃之前,房慧冲出了古小川的心理咨询室;她不恨这个男人,只恨自己有病,是真的有病!

    当画皮被毁在一个美男子手里之后,房慧才开始认真考虑自杀的问题,她开车的时候握住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回家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本想对着镜子卸妆,却转到客厅酒柜里取出藏了多年的日本清酒,瓶子都是做成日本艺伎的造型,得把艺伎的上半身拧下来才能倒出酒来喝,精致得让人无法直视。房慧拿出一套粗陶雕花的日本酒具,辅好垫子,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啜饮,带甜味的呛人酒气熏红了她的脸。她酒量其实很差,但还是没有停止,酒精让她浑身发热,毛孔扩张,肚子里像燃起了一团火,一些落寞的情绪亦随之转化为绝望,反正就是很想死。

    在将一瓶清酒干掉半瓶之后,房慧才坐到镜子前边,原本是打算卸妆的,然而梳妆台前的镜子里却有个陌生且丑陋的怪物正对着她,橄榄形的头颅,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眉毛又尖又细,凶巴巴地横在额头底下,下唇厚于上唇的那张嘴微张着,仿佛一直被自己的呼吸困扰。那怪物胸脯生得很漂亮,是能用胸罩勒出乳沟的那一种,无奈衣服穿错了,那种将肥硕的腰腹一并凸显出来的黑色紧身背心,底下是勉强包住屁股的橘色短裙,缺点暴露得干净利落。她突然意识到镜子里那个七七年出生的女人是自己,臃肿、老迈、俗气,属于无论怎么装扮也无法勾勒出气质的女人,却偏偏走交际女王路线,大抵在很多人眼里房慧就是该大的地方比梦露大、该小的地方也比梦露小的“九流御姐”。

    房慧之所以不小心走了逆潮流的丰满路线实属迫不得已,和韩剧《我的名字叫金三顺》里的金三顺一样,她属于天生吃货,太婆婆出生于担任御膳房主厨的大富之家,所以历辈与美食结缘。无奈房家主厨无后,只得将专研一世的烹饪绝学传授予太婆婆,太婆婆当时招赘延续家宅香火,几乎代代都出名厨,直到房慧的父亲那一代才断根,房老爸死活不肯做厨子,却爱舞文弄墨,愣是将家族传统抛弃。所幸房慧一出生便对味道敏感,舌头就跟探雷器似的,每道菜吃一口便知道里边用了什么料,油盐酱醋分量几何。原本有如此慧根,房慧应该重操太婆婆的旧业,将祖传烹饪术发扬光大。孰料房慧却是一个出名的懒人,不肯去正规的学校接受培训,喜欢自己一个人宅在家里研究。当然,以房慧的古怪脾气,也自然是不愿意出去上班的,于是租了个厨房空间超大的单身公寓,一个人潇洒过活。之所以能潇洒,兼因她文笔绮丽,大学时代就因在天涯社区发布美食评论文章而广受欢迎,毕业后也一直为各种平媒报刊撰写美食专栏,靠稿费撑起了大龄剩女独居生活的今天。

    为了写美食,房慧成了都市里来去无踪的觅食独行侠,逛遍大街小巷胡同串儿,只为找一口爱吃的菜。久而久之,房慧的文章越写越有厚度,身板儿也严重横向发展,到最后成了名副其实的“女胖纸”。胖归胖,房慧仍然不曾放松对自己的审美要求,她衣服越买越贵且越买越露,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不仅没把那一身肥肉遮起来,反而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肥美如花。成为美食家的房慧,依旧自由来去一身轻,但她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交过的男友从未上过“三垒”。但同时她又很会拟态,整天在酒吧、咖啡馆里厮混,一派“我是欲女我怕谁”的气场,戴着假睫毛,披着长卷发,穿着真空装,肚皮上的肥肉和一对豪乳齐齐颤抖,手里还时常端着一杯马蒂尼,谁都以为她阅男无数,真相却是圣女贞德。

    如今,这个圣女贞德在美男心理医生古小川的刺激下,终于好不容易直面现实,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交际荡妇,自欺欺人到一种真假不分的境界。这个梦境一旦被打碎,她就完全没办法生活了,眼前一片灰色。

    去死吧!

    房慧的抑郁如洪水暴发,于是反复思量自杀的方法,对着冰箱里那一包鹌鹑左右为难。这纠结的情形,直到南茜哭哭泣泣来敲她的门才得以告终。

    南茜与房慧之所以能结缘,主要还是托南茜负责的《摩登》杂志美食版块之福,房慧为她写了三年半的专栏,几乎食遍城里每一家甜品店。随着房慧知名度的提高,稿费涨了三倍,体重飙了五公斤,这就是走红的代价。随着专栏的日渐火爆,编辑与作者的友谊也日渐坚固,她们既是合作者,又是半个闺蜜,之所以只有半个,是因为房慧在性生活方面的秘密从不与她交心,所以两人算不得知己。

    这一次,口口声声“不想活了”的南茜找到正打算寻死的房慧,房慧想了一下,决定把死先缓一缓,听听南茜不想活的理由。

    5

    南茜第一次见到房慧,是在蓝猫酒吧。

    那时两人其实已经用微信和QQ神交了大半年,因为房慧的美食稿新巧有趣,对食物色香味的描述性感诱人,充满欲望情调,而且选择的美食店消费非常平民化,完全不为大酒店的宣传费所动,只写她的“大城小吃”,由此大受欢迎。和大家一样,南茜难免以文字风格去掂量作者的形象脾性,所以在她的想象中房慧大抵是身材妖娆的一枚吃货,处处彰显自己的熟女风情,何况房慧的嗓音要命得好听,像红豆沙冰一样清甜,令南茜心痒到不行。有一回在微信上聊到兴起,两人便决定会面。

    那天晚上,南茜特意精心打扮,为了在性感程度上不输给房慧,还在自己的低腰裤上拴了一块狐毛长尾,走起路来尾巴不停地打在右胯上,很撩人。但是,看到房慧之后,她还是自觉输了几分。

    房慧虽然比南茜想象中的肥了两倍,但妆容很精致,豪乳诱人,衣着光鲜,手里那个圣罗兰手袋应该是A货,但拿在她手里就没人怀疑不是真的;最唬人的是房慧的眼神,那被弄成烟熏的巫婆般的眼睛里流动着疲倦的光芒,很淡薄,没有穷凶极恶的欲望,笼着忧愁河上的薄雾。房慧笑起来很热情,作态偶尔像个城乡接合部的大妈,端直柔美,偶尔迈开大腿去吧台叫酒的时候才显得奔放不羁,然而坐回来的那一瞬间会习惯性地抬眼低眉,那属于大家闺秀的格调,有教养的,为了融入世俗环境不得不隐藏的一些节操与优雅,现在那些德行都被归在土鳖里头了。

    “抽烟吗?”房慧拿出一支香烟,是韩国艾喜,低焦油含量,薄荷味。

    南茜摇了摇头,道:“美食家怎么也抽烟?不怕影响味觉?”

    房慧笑了,说:“装装而已,何必认真?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性能力很强,我后来嫌他太装就把他甩了。”

    那一刻开始,南茜就真正喜欢上房慧了,网络上谈得再好也等同于意淫,没人能真正在虚拟空间里交朋友,还是现实中的眼缘最牢靠。

    房慧说自己装,但在很多地方她都没装,比如看到有帅哥进来便会条件反射一般插直腰杆,把头别到一个让自己看起来最漂亮的角度,摆出心不在焉的姿态。她那些无聊且有趣的小动作让南茜倍感兴趣,原来泡男人还可以这样。谈到美食,房慧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她说:“吃东西是工作,现在我们喝的是酒,把那些玩意放一边。看男人,男人才是女人真正的美食。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也是美食家,那阵子我真是享受。”

    那一晚,她们聊的全是男人,房慧好像恋爱经验很满,动不动就来一句“我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但南茜无法忽略一点——自打认识房慧以后,就没发现她生活里有现任男友这回事。

    不过即便如此,南茜还是将房慧视为“泡男圣手”,相当于美国情景剧《老爸老妈的浪漫史》里那个能整出一本《泡妞辞典》的风流钻石王老五巴尼。只要南茜跟乔洋的事情一天没结果,她就一天离不开房慧这个情感导师,房慧教过她无数的泡男绝招,结果没一样在乔洋身上起过作用,然而南茜还是对她的意见奉若神灵。这两个女人似乎都无视了一条爱情铁律——倒追的女人永远不会受男人珍视。

    原本房慧那些烂招也早该让南茜领悟到这位半闺蜜的问题所在,孰料乔洋的高调出柜却又让她无端地信奉起房慧来。

    “慧姐,我算明白为什么当初你教的那些招术都没用了,原来乔洋是GAY。”

    房慧心里暗暗吃惊,然而还是保持住了表面的镇静。其实,她挺高兴是这样的结果,至少能让她的秘密不至于被第三个人拆穿。

    “我就说,怎么可能没用?你记得,那男人就算对你没感觉,你什么也不管,先把他按倒给睡了,其他事情以后再说。连这个都没能降住他,可见不是同性恋就是性无能了。”这种“马后炮”放起来,房慧顿觉身心舒畅,那个想死的念头也慢慢被南茜的眼泪冲淡。

    虽然古小川撕破她面具留下的伤口还在剧烈疼痛,但有了“南茜失恋”这剂麻药上阵,她好多了。用别人的伤痛治愈自己的心病,似乎是人类的本能。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南茜就把自己如何对乔洋穷追猛打,如何被他百般拒绝,他如何选择了吃她的平民早餐,她如何借机示爱、提出主动献身,结果他又是如何突然当着她的面去舌吻一个陌生妖男的事情一一道来。房慧听得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因为她不明白在这样一个自杀之夜为什么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南茜,想笑是因为她没想到南茜会碰上这样的奇葩爱情。

    叨完之后,房慧还来不及表达意见,南茜便猫一般扑倒在她脚下,抬起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蛋,柔声道:“姐,这回您一定要帮我的忙!”

    “他既然只喜欢男人,我还能帮什么忙?难不成要我去帮你把他掰直?”

    话一出口,房慧就很想扇自己嘴巴,因为她发现南茜就是想让她帮忙去把自己的心上人掰直。

    “亲爱的,所谓掰直就是我得勾引他,你知道的吧?”

    “知道,姐。”

    “就是我得让他爱上我。”

    “知道,姐。”

    “就是我得跟他上床,让他从此不反感和女人做爱。”

    “知道,姐。”

    “?”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能把你心爱的乔洋掰直呢?我已经不年轻了,我七七年的,他是八八年的,我们差了十一岁,那种没脑子的小男生只喜欢苍井优或者苍井空,你是怎么想的?”房慧现在很想去药箱里翻翻有什么可以治脑残的药给南茜吃两片,中情毒的女人太可怕了。

    “但是我,哦不,是我们《摩登》杂志社的全体女编都坚信,只有你能掰直我的男神!”

    “为什么?”

    “因为你有魅力、有思想,人又善良,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你一直是乔洋心中的女神!”

    房慧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全喷在南茜那一脸的殷切上。

    没错,乔洋心中的女神是房慧,但他并没有见过房慧。征服乔洋的是房慧那些精致入味的美食文章,她写的每个字仿佛都色香味俱全,对他产生致命的吸引力。乔洋会带着房慧的文章,找到她吃过的每一家餐厅,尝她推荐的每一道点心、菜品;在房慧的引导下,乔洋学会在咖啡里加盐,如何识别是不是有机蔬菜,吃生煎不蘸醋,每周五傍晚赶到老城区某条胡同里的一个小摊车上买一碗煮牛杂。房慧以文字的形式融化在乔洋的生活里,每一期出刊,他都会把杂志急急翻到“大城小吃”这一栏,然后大喊:“我好爱房慧姐!”

    乔洋与房慧那时连神交都称不上,他们以完全迥异的方式各自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来没想过要在现实里见面,尽管见面是如此方便的事情。尤其是南茜在见过房慧真身的第二天,就在办公室宣布“房慧是个胖子”,乔洋一听便瘪了嘴,他最讨厌胖女人,哪怕文章写得再好,美食吃得再精透,也只是个女胖子而已,他不能接受。所以,即便只是做朋友,乔洋都提不起兴趣来;这不是他太过以貌取人,而是他需要房慧在他心里保持完美形象,见面就会破功,他不乐意,他希望这城市永远有一个与他时常擦肩而过的小女人,身材苗条,五官清丽,穿着棉长袍,手执一只烟火图案的淡色手袋流连在各个餐饮小店,有时候只是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吃一碗小馄饨,那姿势都有别于常人的优雅。

    是的,女神就是想象中的愿景,一种甜蜜的意淫,乔洋希望能将它捍卫到底。

    但是,房慧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已经意识到这个游戏的有趣之处了,虽然不可能成功,却不能不点头。因为在古小川那里的挫败感,她需要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消解掉,尽管凭她的阅历与经验,也早就判断出乔洋是那种自恋、重节操,同时还特别挑剔的男人,但她还是决定接受南茜的请求,反正连死都不怕,还怕一个比她小十一岁的小男人?

    于是,以一支雅诗兰黛小棕瓶(精华液)为代价,南茜蛊惑房慧走上了一条人生岔道,起初她们都以为那只会是段小插曲,谁也没想到事情后来会朝着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向去发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