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爱食堂-汤品——牛尾清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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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南茜与房慧达成交易的次日晚上八点,房慧去了清鱼茶园。

    如果说古小川是房慧的心理医生,专门找出她的病灶来,那清鱼茶园的女主人鱼满月就是直击病灶的良药。在房慧的印象里,似乎从她出生开始,清鱼茶园就已经存在于这座城市西北角的那个角落里了。鱼姐总是穿着悠长过膝的丝绸褂子,边角绣满了曼珠沙华,灰绿的香云纱裤子刚好盖住脚面;一对斜长的眼睛总是半掩的,似乎有一兜茶水泡在里头还未斟出来;头发从来不染烫,浓黑缎子一般披在背上,末梢微卷,这令她完全与时代脱节,像是沉醉在民国岁月里不知归路。

    鱼姐很“过时”,但她很潮。

    时尚其实就是一种微妙的坚持,只要你一直固守某种生活原则,没有丝毫随波逐流的意向,就能彰显个性,久而久之反而就开创了属于自己的风格流派。鱼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皮肤完全出卖了她已过不惑之年的秘密,但她坦然,腰腹的赘肉被遮在宽松精致的中装里,任何有浓烈色泽的化妆品都几乎未沾过她的脸,所以她眼角鱼纹纵生,嘴唇有一点青紫,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在诉说一个女人曾经的苍凉。当然,鱼姐从未隐瞒自己的过去,作为开茶园的老板娘,她保有一定程度上的坦诚,客人不喜欢遮遮掩掩的老板娘,他们需要知道她一定的来龙去脉,才能确认她是否为人真诚。

    “我这个人很笨,不会做生意,也不懂得职场那一套,所以就只能在这儿泡泡茶,过点安静的日子了。不为钱,就为那份情趣。”

    当初房慧就是被那份情趣迷住了,才屁颠屁颠地隔三岔五往清鱼茶园跑,以为一口茶能清洁她的味蕾,让她品得出食物更多未被挖掘出来的味道。倘若房慧多走几家茶园,就会发现所有在那儿坐镇的老板娘都是这套说辞,就跟演员明星清一色说自己“最大的理想是演反派”是一个道理。

    但是,鱼姐有鱼姐的待客之道,她就像酒吧里那个永远话不多但又倍显可靠的酒保,嘴里装着满满的心灵鸡汤,谁跟她说心事,她都能把人家宽慰得五体投地。

    “鱼姐,你说我又老又难看,可怎么找男人呀?”

    “有些女人是杂志,有些女人却是书,男人最初都会被华丽的杂志封面所吸引,但翻过书以后就会彻底迷上书。你这么厚一本书,跟那些年轻漂亮又肤浅的杂志比什么?”

    “鱼姐,我又失恋了。好浮躁!好不甘心哟!”

    “失恋是最好的人生调味品,你只有把那个人从心里彻底去掉了,才能完全放松,然后去关注一些别的事。来,给你泡个水仙,清口怡人,最适宜忘却。”

    “鱼姐,你觉得如今这个世道怎么样?”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是做自己的人,我还是喝自己的茶。世道在我这里,就是一茶一座一枯荣。”

    “鱼姐,你这把年纪了还找得到男人吗?”

    “我不找男人,我只找茶。一口好茶,抵得过十个好男人。”

    “所以鱼姐啊,你是很久没享受过高潮了吧?”

    “?”

    鱼姐就是用那狭小的茶室、两个包厢和楼下大堂的一张花梨木长条台子,搭建起了专属于她自己的天地。谈天说地讲得比谁都通,表面功夫做得比谁都淡定,举手投足显得比谁都优雅,卖茶叶、茶具斩得比谁都狠辣。尽管房慧不是个蠢女人,也早就见识过鱼姐骨子里的精明城府,然而那里的茶水就是让她上瘾,她不得不去。不知为什么,只要推开清鱼茶园的门,看到鱼姐绾住发丝的那根绿檀木簪子在橙黄的灯光下泛起薄薄的涟漪,她就倍感安心。

    更何况,了解鱼姐底细的人都知道她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有着不外露的艳骨,会把裙下之臣耍得团团转。有一阵子,房慧光顾茶园的时候经常看到三个男人坐在大堂里品鱼姐泡的茶,她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坐那儿闲聊,三个完全不同年纪、不同款型、不同身份背景的男人品饮相同的普洱,还喝得神清气爽、茶气外冲,搞得他们脸都红红的,后脖梗上热汗直冒。后来听鱼姐自己说那三男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严格来讲也算是情敌,居然能坐一张桌上喝茶也算是奇迹,这充分证明鱼姐是多么有手腕的一个女人。后来,当鱼姐身边又出现一位比她小九岁的画家情人时,那三个男人就齐刷刷地都不见了,好像是她之前因无聊变的一个戏法。

    所以房慧将鱼姐奉为神灵,她是真正的隐世高手,开得了茶园,玩得转男人——开茶园不算牛,玩转男人才是真本事。无论在哪个时代,男人和女人都以“谁玩得转谁”为人生最大目标,有时候竟比升官发财还重要。

    作为个中高手的鱼姐,自然是房慧学习效仿的对象。但可怜气质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东西,它根植于人的骨子里,所以鱼姐穿着合适的衣服,房慧根本不能穿,也别想拿把银钗子别头上就能端秀灵动了,她还是如此木讷的德行,没办法光彩照人。三十多岁的女人会败在五十多岁女人的手里,那是因为她不自信,愚笨如房慧,就是经常输人一等的那一个。

    “鱼姐,江湖救急!”在一气买了三饼熟普洱之后,房慧才敢把心中大事向她透露。

    “这话好笑,人世上哪有什么急事大事?所以咱们不妨慢慢说。”鱼姐心满意足地拿过钱,给房慧泡了一壶正山小种。

    于是,房慧一面喝正山小种,一面将南茜托她做的事情讲了一通,那意思总结起来就是——要姐泡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男生,姐估计是干不好的,求鱼姐支招!

    “哼!”鱼姐迅速对房慧上下扫描了一番,“凭你的姿色?咳咳,我就暂且称你那也叫姿色吧,就完全与小男生无缘。看看那边。”

    她往刚刚推门进来,直冲楼上包厢的某个大腹便便、头顶半秃,胳肢窝里夹一个牛皮小包的男人身上一瞟,继续说道:“也就这样的款型才有可能看上你,你那个叫南茜的闺蜜可是够眼拙的。”

    尽管被鱼姐打击得体无完肤,房慧还是觍着脸求她,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拒绝掉?”

    “那多没面子呀!”鱼姐笑得跟狐狸精似的,民国范儿突然变得森然可怖,“你一味麻醉自己,把自己想象成魅力无敌的美艳御姐,根本容不得别人捅破你那层虚幻的窗户纸,还能拒绝这样的小事一桩?硬着头皮上呗。”

    “那?那要怎么上?”

    “首先,别学我,我的行头是长在我自己身上的,你学不来那腔调。懂吗?”

    房慧猛点头。

    “其次呢,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铩羽而归的下场,但人不能放弃希望。你得自信起来,不是说你穿个暴乳装就是自信,你得真正自信起来。”鱼姐用一种审视绝症病人的眼神看着房慧。

    “那要怎么自信?”

    “你的长处呢,是做菜,这个我了解。是人都有一个胃,哪怕他是同性恋,食欲旺盛的年轻人,性欲也旺盛,所以跟他睡一觉应该不是难事。”

    “那要怎么睡到他?”

    “你得先认识他,让他对你的第一印象不太差就成。”

    “那要怎样才能让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打高分?”

    “很简单,拿他当小孩看,一个劲儿强调他是个孩子,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啊?”

    “啊什么啊?这种轻熟男,在女人堆里太受欢迎了,被一群狼女捧着含着宠着,自然嘚瑟得不得了。你就偏不拿他当盘菜,他才会觉得你特别。这男人啊,不怕碰上美女,就怕碰上不理他的女人,你越是不理他,他就自动会关注你这个人。男人一关注,就说明他动感情了。”

    话毕,鱼姐笑吟吟地拿起手绘一尾青鱼的米瓷茶盏,微微抿一口茶,吐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都是茶香。

    “那然后呢?”

    “别急着听然后,先把这第一件事情做了,成功以后再来问我下一招。这锦囊妙计是要一个一个拆开的,哪有一气全都拆给你的道理?”

    于是,房慧诚惶诚恐地又喝了三泡茶,将自己炖了五个钟头的一盒灵芝花胶汤交到鱼姐手里,然后郑重告退。

    房慧前脚一走,鱼姐便将那炖汤放到一边,不再看半眼。此时,她的眼睛是失焦的,像在看手机上的时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空荡荡的表情。那画家情人正在家等着她,但楼上包厢里的客人没走,她就不能打烊,这叫敬业精神。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模糊想着房慧的事情,越想越皱眉。

    门上那个铜制风铃发出叮当几声,然后滑进来一个男人,纤瘦、英俊,穿米色套头毛衣,身子底下的轮椅发出轻微的电动马达声。

    “近来可好?”古小川拿起房慧喝过的茶杯,自顾自地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

    鱼姐顺势将那只杯子又斟满,笑着回道:“我永远都是老样子,你今天过来,一定是你近来不好。”

    “也不是不好?”他面露尴尬,“就是心情有点纠结。”

    “怎么?又有一位病人被你治到自杀了?”

    “不是,是有个女病人昨天骂了我。”

    “你们心理医生就该被骂,整天只负责忽悠和开百忧解方子,没一点实际的治疗方案。”鱼姐突然发现自己最大的乐趣就是损古小川。

    “一个七七年的老处女,把我骂了。”古小川苦笑,“在她来之前,我刚给一个吃老婆煮的饭之后就偷偷去卫生间吐掉的男人开过药,你说这世界是怎么了?”

    “这世界不会好了。”鱼姐冷冷道,“如果这世界还是好的,要你们心理医生干什么?如果心理医生管用,还要我这样的人存在干吗?”

    “按照职业要求,我应该镇定,心里波澜不惊才是。可我当时真有点恼火,就?就骂回去了。”

    “如果说她是性压抑导致的暴躁,那你又是为哪般?”

    “我也搞不清楚这个问题。”

    “所以你在点出那女病人症结的同时,也想到自己的隐痛了吧?”

    她和他都不约而同地盯住了那个轮椅。

    “不会吧?我早就习惯有它了,也没有觉得自卑。”

    “但如果你其实心里有一点在意这个女人,就会情绪不稳定。”

    “这个?”

    “别这个那个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尝得到的感觉多了去了,尝不到的,尽量去尝,别留遗憾。”鱼姐将那盒灵芝花胶汤推到古小川手边。

    他打开,香气即刻盖过了正山小种的甘味,吃一口,顿时每条肌肉都发胀发热起来,胃袋像被一层温暖的薄膜贴住了,忧郁随着那滋味蒸发得一干二净。

    2

    弄堂咖啡馆的咖啡是一绝,老板亲手料理的手泡,喝得人神清气爽,又带一点微醺的性感味道。乔洋不喜欢咖啡,他钟情奶茶和碳酸饮料,而且怎么饮都不发胖,这是年轻人的专利。但南茜似乎要老派许多,她吃过一块抹茶蛋糕之后就沉浸在咖啡的蛊惑里,乔洋对她翻了好几个白眼,一言不发地望着暗沉的天色。

    今天乔洋摆谱是有道理的,他已经跟南茜坦白了性取向,还特意远离这帮女人,她竟然还不死心地约他出来谈谈,这不是有病吗?传说中的花痴是存在的,但乔洋显然不喜欢死缠烂打的女人,事实上所有男人都不喜欢。之所以他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同意跟她出来,兼因她反复强调说:“今天带你见一位超级女神,你仰慕已久的,所以一定一定要来!”

    没错,做时尚杂志的编辑挺占便宜的,可利用职务之便结识许多娱乐圈的大腕,所以当时乔洋满脑子周迅、Angelababy、范冰冰,因而当房慧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彻底疲软了。

    相反地,房慧看到乔洋,精神头就足了百倍。

    因为乔洋没有房慧想象中那么浮夸,他好似城市里一道很淡薄的风景,什么都恰到好处,耳廓上凝着一道浅紫,眼睛里都是清明的光,唇角翘翘的,微笑仿佛凝在两边,头发散发出香甜的草莓味,右手中指根处生一粒细痣,像是为他心不在焉的表情做了一个怜悯的注解。他就只是个孩子,还在等待被某些事情击碎自负,受宠令他目空一切,也让他变得永远欲求不满。在房慧眼里,乔洋就是在地铁站与她擦肩一百次也不会互相回头看一眼彼此背影的那种存在。

    他们没有缘分,他们也不来电。

    但房慧是喜欢这样的男生的,干净、斯文、单纯,最重要的是干净和单纯,她见识过太多眼神污浊的男人,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的每一个俗笔都暴露无遗。但总有一些漏网之鱼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他们保持着某种贞操,像灵魂处女一样生活,对性事既不沉迷也不抗拒,所有放荡的行为都安放在最秘密的地方。

    房慧一眼便知,乔洋就是这样的人。

    乔洋看房慧,目光是冷的,他没办法不冷。在这个年纪,唯有看到长发大眼、纤腰细腿的花样女子,眼睛才会发热。他的爱情辞典是早在第一次手淫的时候就写好了的,从来没有出现过“大妈”“姐弟恋”这样的字眼,尽管他爱过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但对方后来对他在肉体上的疯狂索取令他几乎崩溃,那种丰满的、捏到哪里都肉鼓鼓的感受至今想起来都令他胆寒。当然,乔洋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是他封存于记忆里的一个噩梦,爱得癫狂,之后转为毁灭。眼前的房慧,比他任何一个前任情人都要难看十倍,虽然她坐下的时候、喝甘菊茶的时候、笑的时候、看人的时候,都是如此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当然她本身就是个不具侵略气质的女人,似乎天生就具备一些特殊而尊贵的教养,衣着与品性严重不符。她让他想起自己身边所有稍微明些事理、勉强与时俱进的三姑六婆们,都像是竭力隐藏弱势,想要不被时代所抛弃,但往往有心无力。乔洋基本上是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房慧的文字捕捉住了,他爱她那些对美食挑剔而精彩的评论,他甚至会想着那些句子蒙在被子里打飞机。她的脑子里有魔力,比她的外形要性感,所以他第一眼看见她的真身,就确认自己永远不可能爱上她。

    房慧坐在南茜身边,就像南茜和乔洋两人的妈。其实,服务员端着咖啡走过来的时候心里也是这么判断的,后来看到房慧的言行举止才知道猜错了。

    “这位就是你的偶像,你的女神,女食神房慧。”南茜做了一个很夸张的介绍。

    “啊,麻烦你说话的时候别把舌头伸出来,小心我给你剪了。”房慧说话的声音异常的轻,似乎很累,也很刻毒。

    “是啊是啊,我好崇拜你的文字。”乔洋歪了一下头,习惯性地装出一脸萌样。

    “谢谢。”房慧撇过头去,对南茜道,“最近我看了新版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拍得糟透了。”

    “是吗?”南茜瞪大眼睛,表示不服,她是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忠实粉丝,“我觉得不错呀,挺华丽的。”

    “可是小说里的几个很重要细节,电影都给忽略了,挺可惜的。比如?”

    接下来的整整一小时,房慧都在跟南茜谈论电影和小说,她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乔洋的存在。偶尔乔洋插一下嘴,房慧会抬头看他一眼,极其敷衍地点一下头,继续和南茜聊天。

    她没把我放在眼里!

    乔洋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他从未想过居然会有大妈完全无视他!平常他只要卖个萌、耍耍宝、露出一脸阳光灿烂的牙膏广告式的微笑,那些老女人就会把他当成宝。他不是有意勾引她们,但也早就意识到这样博取好感能为他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收益,就像男士永远会为开车的美女让出自己原本可以先占的停车位。但是,眼前这个老女人似乎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她温和而漠然,偶尔讲几句话,她都是拿一副“你能理解我们的意思吗”那样的表情看着他。

    他意识到她对他的蔑视,甚至是带点鄙视,在她心里他轻若鸿毛。他自觉从未在任何人心里轻若鸿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征服全世界。但房慧现在的每个举动都让他自卑,她是如此不在意他,对他讲话总是会放慢语速,每个句子都琢磨得很通俗,像是怕他听不懂。总而言之,乔洋渐渐感觉到房慧根本就是把他当弱智。

    这样的女人,他讨厌透了!于是他暗暗发誓,坚决不会再跟她见面,坚决不会再跟她多说半个字,今晚结束后也坚决不会开车送她回家!

    优越感被击碎之后,体无完肤的乔洋要提前起身退场。

    南茜急忙跟着站起身来,道:“再坐一下嘛,怎么那么急?”

    “我要回家看《好汉两个半》,有最新一集的下载了。”乔洋破罐子破摔。但是,他的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叫嚣道:“我他妈就爱看这种没营养的美剧,怎么啦?”

    “那就以后再会吧。”房慧也站起来,绽开一脸客气的笑,“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反正我们聊的内容估计你也不感兴趣。”

    言下之意,她觉得她和南茜说的东西他根本不懂,只能逃掉。

    乔洋再次觉得受到了侮辱,不过他也有些意外,女人之间不是只会聊化妆品和娱乐八卦吗?怎么还会说到安倍晋三?说到电影剪辑?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怕了,她今天居然都没有说到美食!没办法,他只好在十五分钟内看了五次表,每次都皱着眉,手机上的朋友圈一刷再刷,在没有红点提示的情况下,他给所有最无聊的微信内容都点了赞。这是一种煎熬,他见识过特别能装的女人,假清高,故意损人,以便显得自己出类拔萃。也有一些重口味的女人喜欢长相野蛮的男人,把清爽俊朗的一律视为性功能低下患者,她们那种鄙夷是泛着无知的酸气的,但乔洋能识别得出来,他不是一张白纸,具备一个轻熟男应有的眼力。

    可房慧区别于以上任何一种,她并没有做作,甚至间中还架过两次二郎腿,吃东西也很爽气,言谈里偶尔会爆一点脏话,笑声也像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不装,才让乔洋恼火,女人在男人面前不装就代表她不在乎他。他受不了这种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呢?他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厌恶她!

    为了掩饰五味杂陈的内心,乔洋只得继续坐了半个小时,那过程像在受刑。直到房慧说了句“差不多了”,三个人才一起站起来。南茜怂恿他们互加微信,房慧怔了一下,然后很大方地将微信调到扫描状态,乔洋也调出自己的微信码,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显得亲密了,互相加好之后,房慧还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这更像是一种冷静的亲切,不带任何非分之想,让乔洋觉得很可恨,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回复了一个笑脸。

    于是,他们可以互相看到对方朋友圈的状态了,直到乔洋上车以后把房慧设置在“无法看到你的朋友圈相片”为止。

    这个死女人,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房慧和南茜是打出租车回去的,因为乔洋说有事要去另一个地方,她们似乎谁也没觉出他的不快,他的笑容还是很阳光的。

    刚刚坐上出租车,南茜就几乎捏住了房慧的脖子,狠狠说道:“姐,你是不是对乔洋一点兴趣都没有?一晚上都没认真看过他半眼。”

    房慧取出化妆镜仔细打量自己的妆容之后,缓缓回应道:“我对他有没有兴趣不重要,但看得出来他早晚都是你的人。”

    南茜听了,心里跟灌了蜜一样。她大抵是做梦都想不到,一个月以后,她的男神就跟房慧搞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

    3

    古小川决定做不婚主义者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先天残疾并没有影响他的心气,尽管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母亲很温柔,将他宠成了王子。他时常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五官,希冀能从中判断出父亲的相貌。这也许是个无法解透的谜,母亲比他更骄傲、更讲究尊严,她总是被一层麝香味包裹着,像永远停留在旧时光里的一张老照片,丝绸袍子与实木地板之间摩出咝咝的倾诉之声,仿佛那就是谜底。

    “跟我讲讲爸爸如何?”少年时代的古小川总是喜欢拖住母亲的衣角,檀色海棠花纹的布料在他掌心里缩成一个冰冷的核。

    “你没有爸爸。”

    母亲的答案蛮横无理,像一张封条粘住了儿子的嘴,也屏蔽了他对父爱的渴望。

    母亲并不病态,她和大部分单身女人一样正常,疼他如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努力为他炮制光明的未来。两条萎缩的下肢并没有给古小川带来苦恼,甚至他是有优越感的,面若冠玉的残疾少年永远受欢迎,女生会主动上来给他推轮椅,穿着花色艳丽的蓬蓬裙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或者故意笑得很大声以便引起他的注意。

    所以,古小川的情史开启得很早,他当然也是挑了最漂亮的女生来满足对异性的探索,那女生的腿又长又细,是班里跑步最快的一个,眉毛很浓,刘海总是在上方一跳一跳的,充满活力。虽然是她主动追求的古小川,但古小川也很快被她迷住了。他们如胶似漆,好几次计划要偷尝禁果,可当古小川褪下裤子的一刹那,那女生突然尖叫着一把将他推开,落荒而逃。

    古小川那两条腿变形很严重,宛若精美如太阳神雕塑的胴体被安放在两棵软趴趴的、生得七拐八扭的歪脖子树上。他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腿形是个缺陷,因为母亲似乎很宝贝它们,每天做按摩,用干净的温水擦拭,似乎它们是她珍藏的一件古董。

    从那天开始,古小川就发誓永远单身,他无法再彻底相信一个女人,真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被蜡封了,尽管后来他还是和所有男孩一样经历了一些性事,也交往过几位出色的女性,她们并未嫌弃他的畸形,反倒使他介怀。

    古小川之所以去搞心理学,是因为他始终认为女人是天生擅长说谎的奇特动物,内里一定藏着个恶魔,只是弗洛伊德与荣格还未挖掘透彻。他做心理医生,就是为了从心理学的角度剥开她们的画皮,拆穿那一张张柔媚的面具。他乐于看到女人在他跟前体无完肤,这让他有快感,她们还不能怪他,谁让他是心理医生呢?他干的就是撕画皮的职业。鉴于大多数女性对心理医生肤浅的认识,她们基本上都被古小川耍得团团转,成为他消遣乃至报复的牺牲品。

    但是,房慧骂了他,他从来没有被女病人骂过,因为大多数女病人都是他的仰慕者,如果他愿意,就可以对她们居高临下一辈子。

    不过,我们今天讲的这个故事,可不是日韩偶像剧,没有女人耍耍刁蛮就能虏获高富帅这样做梦一般的好事。房慧的确是让古小川又惊奇又气恼,但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另一个女人,比房慧难搞多了。

    “前几天,有个同事买了一只GUCCI的包,大家都觉得好看,只有我觉得那包特别丑,又不能讲出来,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她马屁。可是回到家里,我越想越气,为什么真心话都不能讲了?我们活在一个多他妈虚伪的世界里!想着想着,我就号啕大哭,我恨这个世界,我恨那只难看得跟破皮饺子似的GUCCI包,我恨死了!不行了?我?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眼圈红红的,瘦得跟ET似的扁薄肩膀不停地颤抖,空气里弥漫着迪奥经典款香水的气息,眼线被泪水冲成一坨散糊,在眼眶周围枯成了两摊墨荷。她其实有一副很古典的长相,但穿着似乎很前卫,刻意彰显对品牌的喜好,香奈尔连衣裙把她的屁股包得又扁又平。她坐在那儿哭得像个鬼魅,躺椅上的皮包厚海绵似乎一点没有凹陷,让古小川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体重这回事。

    “你是不是一直想买个GUCCI包?”古小川的剥皮游戏开始了。

    “我?我没有?”她张了一下嘴,像是刚刚吞进了一只活蟑螂的表情。

    “真没有?”他摆出明显的不信任她的姿态,这对心理医生来说是大忌,“那好吧,其实如果那个包确实难看,你不妨在家里多咒骂几声,无妨。”

    “可是?可是?我确实想要那个包!那个女人就是存心针对我!她有多坏你根本不知道!其实那个包是我先看中的,我还发了微信,被那婊子看到了,她就早我一步买了。真恶心!”她哭得更厉害了,脸上的妆溶了一层又一层。

    “她还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恶心?”

    “她说话的声音也挺恶心,拿腔拿调的,每次来公司都拼命炫耀自己买了这个包包、那个衣服的,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很恶心的?”

    “这个?”她想得很认真,“我记不得了,好像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月,她包了个夜场开生日派对,把我也叫去了。我刚走进夜场,就看到四个男人裸着上身,涂了荧光粉站在台上跳舞,说是她请来的。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女人怎么这么恶心?生怕全世界不知道她有多滥交!”

    “你有没有觉得?对她的敌意是来源于嫉妒?”

    他尝试剥开她更深层次的肌理触探本质,很多女人一直没意识到嫉妒来源于自卑,她减肥减得那么瘦,进来的时候妆容无懈可击,走路每一步都在注意姿势是否得体,但坐下来五分钟以后就开始全面崩溃,这种强迫症会要了她的命。

    “怎么可能?”她尖叫道,“公司里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一大把!我何必要嫉妒和我年纪差不多的?而且她相貌最多算中等,完全就是个没品味的俗气女人。”

    “她结婚了吗?”

    “没有。”

    “她结过婚吗?”

    “没有。”

    “她进公司比你早吗?”

    “我们几乎是差不多时间进来的。”

    “会不会因此有了攀比心态?”

    “不可能!”

    “?你多久没有谈恋爱了?”

    她怔了一下,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了,我们下次聊吧。”他看了一下手表,一小时,刚刚好。

    她站起来,走进卫生间里去,关上了门。出来的时候,妆容又恢复到哭泣之前的精美程度,待拖鞋换成高跟鞋之后,自信便重新长回她脸上了,那咄咄逼人的美全盘颠覆了之前的脆弱。

    “下次见。”她头颅高仰,以为自己是女王。

    “下次见。”他微笑颔首,与先前一样平和冷静。

    待她走出去,他才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嘴里冷不丁冒出一句:“说谎的女人真可恶!”

    他意识到她讲的话里有很多鬼扯的部分,因为聊天的时候她的右手手指一直在不停敲打躺椅边缘,偶尔会吞一下口水,像是喉咙干涩得不行,喝多少茶都一样。但是,他猜不透她说的东西里究竟哪些地方在鬼扯,她让他想起母亲,都披了一张端庄得让人恐惧的外皮,一旦卸下,就变得不堪一击,可是这不堪一击里仍有一点城府,有假装的成分在。因为示弱往往使女人在很多方面更占便宜,所以母亲虽然在人前永远是娇滴滴的样子,连端个碗都要翘着小拇指。认识她的女人都痛恨她,男人却都喜欢她,这让母亲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除了与父亲的那段关系。

    付安娜又在整理衣橱了,成堆的品牌服装,上百个包包和披肩,加上数目可观的围巾,她心满意足地被这些色彩斑斓的玩意包围着,与其说是整理,勿如说是要直接丢掉一批她永远不会再拿起来穿戴的垃圾。这是付安娜最大的爱好之一,她在自己有限的仅仅五十平米的房子里,堆出了一个奢侈品的天堂,鞋子已经从书架直堆上天花板,香水摆得床头上都是,她就每天睡在一堆CD、兰蔻和三宅一生里。至于房子,在付安娜的概念里就只是个堆行头的仓库,她每个月入不敷出的日子就只配租住这样的地段,早上要赶两个小时的地铁才能到《摩登》上班。

    对,这些包包和衣服就是付安娜的命。为了这条命,她必须努力往上走,争取升职加薪,有更多的赚钱机会,抢走一切可能抢走的采访时尚产品发布会的机会,以便拿到丰厚的车马费。付安娜自觉活得很精彩,然而也很累,因为她几乎永远不说实话。在公司里,说实话是不太有必要的,付安娜一直认为职场是需要把面具加厚的地方,随波逐流很重要;所以南茜她们对陆安安拍马屁,她也拍,边拍边说其他几个人的坏话,她知道这样能得到更多外采的机会;南茜她们喜欢乔洋,她便跟着去喜欢,虽然她开始的时候也不讨厌乔洋,谁会反感阳光男孩的存在呢?直到后来乔洋开始威胁到她的江湖地位。

    所以付安娜焦虑,她想好好看清楚自己,她总是把自己伪装成富可敌国的上流淑女,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相信了。但是,她也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每次容光焕发地走进简陋仓库似的蜗居,她就有种错乱的纠结感,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哪个位置,是穿高级定制服装的那个付安娜,还是悄悄吃方便面、泡咖啡馆永远想办法让别人买单的付安娜?

    这种错乱的状态让付安娜不堪重负,她决定省下每个月做SPA的钱去看心理医生。当然,在心理医生面前她也不讲实话,但她喜欢这个心理医生,在那里她才能放肆地流泪,说谎说得过瘾,心情也跟着痛快。

    松快的付安娜,就这样边哼“你存在,我婶婶的脑海里”边翻出那只GUCCI包,那只她刚刚跟古小川说某个女人买的巨丑的GUCCI包,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

    4

    “那下一步怎么办?”

    房慧像狗一般吐着舌头扑到鱼姐跟前,她自认昨天在乔洋面前表现极佳,既没有过分表现对他的轻视,又能让对方自己琢磨出那些味道来,人最怕的不是轻易看得穿的东西,而是三思之后才体会到的真相。她虽然性经验不足,但人生阅历总归是有的,演技很过关。

    “下一步嘛,你得靠南茜了。”鱼姐慢条斯理地为她斟上一杯金骏眉,“再让她安排你们见一次面,你得表现出对他的欣赏,然后让南茜拼命在他跟前说有多少男人拜倒在你脚下过,这是关键一步,配合得好,你就大获全胜;配合得不好,你和那小伙子会老死不相往来。”

    “你的意思是成败全在南茜?”

    鱼姐再不言语,继续用木柄锥子撬一只茶饼,茶饼在纸盒里频频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黑色茶块纷纷落下,没有一点香气。

    房慧不敢再多话,付过茶钱之后匆匆离去。

    鱼姐突然手劲增大,茶饼终于裂成两半,她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要变成好茶,必须要破开它,破了才能醒,醒过才能喝。有些人,就是死活都不懂这个道理。可惜,可惜呀?”

    于是,可惜的房慧再次与南茜在弄堂咖啡馆接头,这一次,参与密谋的还多了一个阿青。要在十八年前阿青肯定会把乔洋这样的抛到脖子后头,可如今她竟把某个穷得连条内裤都买不起的所谓艺术家接到自己的公寓悄悄同居,阿青还是希望能体验一点人间冷暖。曾几何时她内心已经默默地将乔洋和南茜凑成一对,倘若讲她将那些注定要谈崩的恋爱视为自己的人生修行,那么周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肥皂剧戏码就是她仅存的一点俗好。

    “哇噢!哇噢!哇噢!”见完房慧,阿青发出夸张的美式惊叹,“我说小茜姑娘,我觉得你还不如好好找乔洋谈谈,直接请求跟他开房试一试,万一其实他自己也想被掰直呢?”

    “他要是肯的话,我还费这么大劲儿?”

    南茜冲阿青翻了个白眼,其实如今整个《摩登》编辑部都充斥着她搬外援拯救爱情的传闻,唯有乔洋和上司陆安安还被蒙在鼓里。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女人们都心照不宣地放弃了早餐攻势,乔洋只好每天上班打卡、开完早会之后找机会溜到楼下的85℃买咖啡和纸杯蛋糕吃。南茜最反感私事在办公室内被传得沸沸扬扬,但如今基本每天都会发生类似的事——午饭时,小桃就带着卡哇伊的便当盒往她身边一坐,面带一脸甜笑地问道:“怎么样?被掰直了没?”

    下午五点整大伙儿都在掐着秒针等下班的时候,付安娜那阴恻恻的QQ头像就会在电脑上闪动,然后抖出一个窗口:“怎么样?被掰直了没?”

    半夜十二点,她准时上床睡觉,手机总是冷不丁冒出微信提示音,打开就看到阿青的留言:“怎么样?被掰直了没?”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南茜与几个女同事之间打招呼的标准用语不是“吃了没”,而是“掰直了没”。

    “哪有那么快?”她每次都回答得气呼呼的,本来挺想顶一句“关你们屁事”,但转念一想,这主意本来就是那几个空虚寂寞冷的八卦女想出来的,跟进一下事态的进展也是应该的,所以只好把脾气都咽回去了。

    “那么,有些话,我就在房慧姐跟前直说了吧。”阿青帅气地往辅满咖啡渣的陶瓷缸里摁灭了一个烟头道,“以房慧姐的条件,根本就不可能把乔洋掰直,那小子喜好的根本不可能是这一型的,我瞅着还是阿茜你自己上可能还比较靠谱。”

    其实,阿青这么说已经算是相当含蓄了,把这番话翻译过来就是“房慧长得太难看,不是乔洋的菜,还是你南茜死缠烂打有希望成功”。阿青的简单直白是全杂志社出了名的,为此她吃过许多亏,陆安安几次想开掉她,无奈此女英语对话能力极强,每次采访外模都很有一套,后来还是咬咬牙把她留下了。

    “好吧。”房慧也听懂了阿青的意思,她没有生气,起码没把生气表现出来,她挑了一下眉毛,笑着说道:“你们这儿有个叫小桃的森女,是吧?”

    “对。”南茜不明白房慧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她来,努力回想一下,似乎在某次晚宴上房慧跟小桃的确见过一面,两人聊得并不投缘。

    “她是乔洋喜欢的型吧?为什么还是失败?”

    阿青语塞,只得闷头点了一支烟。

    “这位阿青小姐呢,看得出来,也是阅男无数吧?”房慧继续不紧不慢,“但是,为什么还是没把他搞定?”

    南茜转头看阿青,阿青把头一仰,恨恨道:“老娘本来就没稀罕他!”

    “那么,有些话,我也不妨直说。”房慧笑得有些阴森,“直男这种动物,无论高富帅还是矮穷矬,见个母猪洞都能钻。”

    南茜和阿青瞬间被房慧的强大气场逼进了死角,脸上都臊臊的。

    “所以,你们无论智商还是胆识,都略微有点不够格。这真是遗憾。”

    话毕,房慧拿过阿青嘴上叼的烟,吸了一口,烟雾从她刷成朱红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十足像个民国上海滩夜场的老鸨,仿佛什么男人都能搞定。她就是有这种演技,才能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谁也不知道,这老处女回家关上门之后的那一秒,是浑身颤抖地倒在沙发上双目含泪。她将巨大的屈辱化作能力,拿出冰箱里所有的鸡蛋和低筋面粉,做了五十个奶油小西饼。温热的饼干发出匪夷所思的馋人香味,在她舌尖化了一个又一个,仿佛还未滑进喉管就已经蒸发在唾液里了,松甜的余味几乎把每颗牙都融化了。

    次日,这些小西饼就堆在了乔洋的办公桌上,是南茜拿去的。乔洋每吃一个,心脏都欢快地跳动,每个细胞都被那奇特的味道缠住,无处逃生。

    “从实招来吧,亲!这哪是饼干?明明就是绝命毒师做的蓝色冰毒,能要了命!哪家店的?”他感觉自己快要浮上云端,口腔里充满了奶和蜜。

    “房慧甜品屋。”南茜嘴里咬着一支铅笔,含糊答道。根据房慧的建议,跟这种小男生商量私事的时候坚决不能用郑重的口吻,必须让一切显得自然而然。

    “啊?啊!”乔洋想把滑进口腔的饼干吐出来,但还是不争气地咽下去了,此时脑中浮现的是房慧那个硕大的腰肢,以及与她外貌极不相称的那些美食文章里的句子,比如:“比起口感来,让味道渗入灵魂更为重要,过分敏感的味蕾有时会欺骗你的意志,同时为你打开天堂之门?”

    是的,他现在差不多就是在天堂边缘徘徊,那个浑身冒着甜气的女人用最简单的食材烘烤出了一个诡异的乌托邦世界。乔洋坚定地认为,房慧这样的女人至今没结婚一定是得罪了造物主,男人可以不满意她的身材、气质或品味,却逃不开她惊人的厨艺。那是一种才华,不是经过严格训练就能达到的高度,对于有才华的人,他都是很难抵抗的,就像艾伦·佩吉的演技能让他忽略她寒酸而过分聪明的长相。

    “今天是你运气好,”南茜拿开嘴里的铅笔,关上电脑,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准备下班,“房女神心血来潮做了一大堆这个,我实在吃不掉才转给你,另外那三个不懂享受的女人都说要减肥。好了好了,我得马上打车走人,你帮忙给打个卡吧。”

    “什么事这么急?”他接过她手里的卡。

    “房女神亲自下厨让我试试她研究的几个新菜,瞧瞧,我嘴里现在就已经全是口水了。”她假装急得要命,手机都不小心扫到地上去了。

    乔洋满心羡慕地看着南茜,把手里的最后一块饼干吃掉了。

    “本来她说让我再带一个人过来,怕听我一面之词不准。不过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要带什么人去合适,让她自己解决吧。”南茜已经补好口红,拎起了提包,然后眼睛一亮,道:“你晚上有节目吗?没有的话跟我去吧,女神的新菜哟!”

    “不了,我还有事。”不知为什么,乔洋突然脸红了,他想起自己是多么讨厌房慧的德行,继而为自己沉迷于她亲手做的点心而倍感羞愧。

    “那就算了,否则你在微信上问问她欢不欢迎呗。不过,追她的男人太多,所以她不太喜欢异性到她独居的公寓里来。”

    微信?他早就拉黑她的微信了!他有些后悔,并惊讶于自己的后悔。

    “不说了,走了走了走了!”

    南茜边说边冲出办公室,乔洋犹豫了一下,跟着她走了出去。

    5

    陆安安始终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亲,因为每次出场都像是灾难。她挑剔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相亲突然得罪朋友。

    众所周知,多数女人相亲都是在亲友团安排之下进行的,不管亲友们牵线的时候介绍那个男人是何种条件,基本上你都很难开口说“不想见”,否则人家就会评价你“怪不得两次婚姻都不幸福,这么挑”。倘若见了面不满意就更糟糕,介绍人会觉得没面子,脸上说“正常的,相亲总有看对眼和看不对眼的时候”,私底下其实还是恨意丛生的:“这女人当自己什么东西?了不起啊!就她那样儿难道还想找李秉宪呀?呸!”中国人在做月老这件事情上永远都是热情而狭隘的,唯一能让陆安安摆脱闲言碎语的情况就只有“男方看不上她”,不过那样的话纠结的是她自己,为什么人家看不上她?她真的年老色衰了?

    回溯陆安安的前两任丈夫,第一任是机关单位的公务员,安良本分,嫁给他就是为了完成历史使命,逃离父母的掌控,而且无论再怎么样,大不了以后不爽就离婚,离过婚的女人看上去总要比从来没结过婚的正常一些;可惜那位公务员除了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给她带一堆甜点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她开始厌烦他的规矩,甚至可以整整两个月都没有一次正儿八经的对话,夫妻生活就在“嗯”“啊”中度过,无趣的婚姻逐渐让她意识到自己快要变成一具干尸了,经过反复挣扎之后她决定逃离,拟好离婚协议书,打算找个恰当的机会找他摊牌,反正没有孩子,一切都比较方便。孰料就在她仔细斟酌的当口,他某天回家后居然在饭桌上非常平静地跟她说:“老婆,我们离婚吧。”这下她不甘心了,一定要揪住他问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他外面有了女人,是刚来单位不久的实习生,现在那实习生怀孕了,不得不让他作出选择。

    最后,她的首任前夫是这样评价他们的婚姻的:“你是女神,我是屌丝,本来就不是一个物种,凑在一起实在太累。”

    陆安安并没有把这段失败的婚史归结于两人气场上的差异,却让她对男人产生了异常的不信任感。她决定让自己活得更精彩,从此便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把大半收入花在装扮上头,前夫留给她的房子够大,她只需要在里边装下足够美丽的东西就好,比如一个优秀而养眼的男人。所以,陆安安的第二任老公非常出色,是个软件设计师,皮肤很白,有一对细长而暧昧的桃花眼。他们结识于一次《摩登》的广告谈判,随后他便对她展开了追求,鉴于是帅哥的关系,又舍得花钱,陆安安几乎没怎么挣扎就沦陷了。求婚的过程也很神话,他准备在香港某个豪华酒店的天台上和她烛光晚餐,她穿着衣料稀少的裙子在冷风里吹了一个钟头都没等到他,手机也不接;正欲拍案怒起走人,整个天台突然亮起一串排成“LOVE”型的彩灯,一架直升机掠过她的头顶,他顺着飞机垂下的软梯降落天台,手里拿着一枚钻戒;等她说“我愿意”之后,飞机上撒下一层厚厚的玫瑰花瓣。

    原本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到此就该圆满收场,无奈婚姻这个怪物却再次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成为夫妻不到三个月,陆安安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位帅气无敌的老公理所当然地搬进她的宅子里住,然后以待在那个公司没发展为由辞职,于是一切家用开销理所当然地都由她来支付;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自己是否有积蓄,他很老实地回答存款为零。那么钱都去了哪里?他说原本做软件是攒了一些钱的,求婚的时候包直升机都用光了。这时,陆安安才在五雷轰顶中直面现实——自己再次瞎了钛合金狗眼。然而,为了面子,为了将来的幸福,也为了有份安定的日子好过,她还是没有想到离婚,决定接受这个无能的丈夫。尽管他的懒散无能及空要浪漫不考虑柴米油盐的奇葩价值观时常令她窒息,但最起码在别人眼里他们依然是神仙眷侣,再过两年保不齐还能有个孩子。所幸这没用的老公事事都顺从她、配合她,所以她暂时不计较他赚不进钱这回事了。可是,她仍然担心他会出轨,第一任丈夫“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她已经领教过了,所以这次绝对不能再莫名其妙地输给一个八辈子不认识的女人。

    她严密监控他的手机,要求他交出QQ、微信乃至微博的密码,每天检查他的上网聊天记录。他上班的时候,她每天打三个电话去查岗,他的那些兄弟聚会她坚持要参加。男人花的是她的钱(尽管她每天只给他五十块钱零花,因为他早上要喝星巴克咖啡),所以他不敢反抗,但后来干脆就再也没有兄弟聚会这回事了。陆安安认为,只要是自己出钱养着他,他就是她的私人财产,凭着这样的想法她几乎垄断了他的全部社交生活。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在家喝得烂醉,然后对着她大吼道:“我他妈在外面有女人了,你敢拿我怎么样?”

    那是陆安安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寒冷的一天,她浑身冰凉地站在客厅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整瓶伏特加倒进胃里,然后用真相把她的心捅得稀烂。后来,陆安安见到了那个小三,除了比她年轻,无论哪个方面都比不上她,是个戴眼镜的干瘦女子,在星巴克打工。是的,他周一到周五都在那儿解决午餐,她不可能防到他全天的吃喝拉撒,所以也无法杜绝他所有的出轨机会。由此,陆安安开始痛恨男人,以至于痛恨爱情、痛恨情侣,她眼里的世界从二度离异的那一刻开始变灰,她不喝星巴克,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居士,试图在性与爱之外找到更高层次的精神寄托,她坚信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抑制见鬼的荷尔蒙分泌的,于是修佛与抄经书填满了她的业余生活。陆安安穿得越来越仙,她以为所有人都觉得她已不在五行中,完全忽略部下们冲她嘲笑的背影,她假装大家都看不出她的变态,假装自己是个超脱的人,假装心高气傲也可以活得很幸福,直到乔洋用他的阳光照耀了整个《摩登》。

    是的,原本陆安安应该禁止乔洋那样的人闯入她的《摩登》,她预感到他会带给这个杂志社的女人们什么样的冲击,她们上班的时候脸上洋溢着诡异的潮红,悄悄把早餐放在他桌子上。

    陆安安对她们充满蔑视,这些女人都是发情的狗,对男色没有丝毫抗拒能力。她想起自己那金玉其外的第二任,拜那个废物所赐成就了她另一段失败的人生。

    乔洋和第二任长得有点像,连脾性都像,懒洋洋的,你明明看穿他就是在拍你马屁但还是身心舒畅地接受,就像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半截大麻,虽然脏,抽起来还是销魂蚀骨。

    陆安安解决自己生理需要的方式很简单,找一个永远不会对女人负责任的美男,他每周五晚上会来敲她的门,他们坐在一起聊会天,喝点红酒,然后进卧室脱衣服,完事之后他把勃朗特杯里残留的红酒一饮而尽,再转身告辞。而她则埋在印满波斯菊图案的丝织床单上有气无力地说声“下次见”,脑子里彻底清空,鼻孔里都是避孕套的橡胶味与体液混合的气息,那才是让她平静下来的妙药,而不是那些该死的佛经。

    即便如此,陆安安还是对她的秘密情人有那么一丁点儿眷恋,她当然不敢承认,因为自觉伤不起。不过,那的确是个完美的男人,健壮、英俊、有修养,说话的声音像一把金粒撒进水晶器皿里,而且凡事懂得适可而止。最值得肯定的是,这个男人似乎经济实力雄厚,所以两人的交往目的纯度很高。陆安安永远记得第一次跟这个男人认识的时候,是在他的诊疗室里,她有些尴尬,紧张到打碎茶杯,热乎乎的汤汁淋满了她的膝盖。

    “没事的,没事的?”

    他没有站起来帮她,只是示意她自己拿纸巾解决,她窘得恨不能即刻逃出去,只得红着脸抽了两张纸巾收拾自己。

    “最近还好吧?”他摆出一副对她了如指掌的样子,让她后悔怎么当初找的不是个女人,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眼前这位自负的绅士是这一行干得最好的。

    她诚实地摇摇头,说:“不太好。”

    “哪里不太好?”

    “你知道我离过两次婚的事情吧?”她吞咽了一下口水,发现嘴里很干,杯子打翻了,水不停顺着茶几边沿滴到她的脚背上,而且那张沙发也不如她想象中舒服。

    他点头的时候,还皱了一下眉。

    “我原来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摆脱那份纠结,”她只得艰难地继续,“但是?后来发现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现在离婚是普遍现象,伊丽莎白·泰勒离过六次婚。”他那语气可不是安慰。

    “我打算单身到底了,可后来发现?发现自己根本离不开男人。”

    “是离不开男人还是离不开性?”

    他单刀直入的方式让她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性,离不开性。”

    “这个太容易解决了。”

    后来,古小川果然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治愈了陆安安。

    6

    房慧炖牛尾清汤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她把牛尾和鸡汤一起煮,最后还淋上一层奶油。汤汁于是酥烂中带了一丝甜美,奶油融成汁,在汤面上盖了薄薄一层,拿银匙轻舀的时候像开启所罗门宝藏的大门,金灿灿的油层缓缓破裂,露出浓烈而清澈的本尊。乔洋的灵魂几乎完全被浸淫在那宝藏里,他奇怪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人,她的手是怎么生的,居然能炮制带有魔咒的料理。他身上每个根骨头都在热汤汁里软化,继而是五脏六腑的欢腾,深秋的干燥空气瞬间有了温暖的湿度,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动作很慢,像性爱前戏;他甚至希望时间最好凝固在那一刻,对,就是热流穿过食道的那一刻,那种死而无憾的感觉紧紧包围着他。

    “怎么样?被吓到了吧?”南茜得意扬扬,好似那道汤是她做的。

    房慧还是那副死样子,带着看小屁孩的眼神看乔洋。她只是观察一下两位食客的反应,便转回厨房做下一道菜。那间厨房不大,却很整洁,大理石台上放着各色光鲜亮丽的食材,每颗鸡蛋都泛着黄玉般的光。和厨艺高超的人在一起,连食材都显得更有魅力。那些被刷得光亮的紫砂汤罐、触感油滑的平底煎锅、上了黑釉的打蛋器、原木色勺子,以及玻璃盆里装着的小番茄和火龙果,俨然是即将轮番上场的名模,穿着高跟鞋,搽着明艳的唇膏。脂粉不施,系着围裙,像足了家庭主妇的房慧正忘我地在那群名模中间转悠,她是设计师,为它们的每个裙角皱折负责。她目光如炬,又柔情似水,熟悉食材的脾性,并为此做好最完美的搭配,调到最合适的火候。她是厨房里的女巫,每一根瓢勺都是魔法棒,能变出无数关乎色香味的戏法来。尽管那件被围裙盖住的破T恤底下藏着一堆赘肉,眉间凝满厨房特有的油气,可在乔洋眼里她仍是一个牛哄哄、充满神秘情调的好女人——也只是好女人而已。

    “嗯,注意身材。”他咬着牙,坚持不给房慧正面评价,他认为那样她会对自己更不屑,他受不了被人不屑。

    然而,牛尾清汤还是在他胃袋里转换成正能量,流进他身上的每个细胞,他有种被天使的双翼轻轻托起的错觉,仿佛自己被放进了神的摇篮。他抬起头,看见前女友那张姣好的面容,她周身带有食物的气味,很家常,也极富生气?

    前任女友?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起她来,她和房慧一点都联系不上,连碗泡面都会煮糊。

    隔着透明的玻璃移门,乔洋看着厨房里的“女神”,眼睛冷得很刻意。房慧仍专注于煎锅里的三块小羊排,它们身下的橄榄油不停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油脂的香气从移门缝里传递出来,被他的鼻孔捕捉到了;他不由得紧紧盯住羊排,偷偷用舌头想象它的味道,说实话他从来不吃羊肉,受不了那腥膻味,但这是房慧的手艺,也许她能颠覆他固有的一些习性,抑或甚至颠覆他的世界。

    三份羊排上桌,法式芥末与迷迭香沙司混合羊肉丰腴软嫩的汁水,在乔洋嘴里不断绽放、绽放,再绽放,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贪婪的嘴巴,拼命汲取这人间美味。这味道有一点辣,但不冲鼻,它完全掩盖了羊肉的腥味,表面的脆滑与内里的丰盈层次分明,配以白葡萄酒的微醺,肉质的口感已然料理到了巅峰。

    “还有吗?”他吃完一块之后,开始往南茜的盘子里探头探脑。

    “对不起,没有了。我是让你们来试菜的,不是请你们吃饭,所以不管饱。”

    真可恶!乔洋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吃货本色。

    “对不起。”他忍痛放下羊肉盘子,起身道,“有朋友叫我去泡吧,我要先走一步了。”

    “是男朋友吗?”房慧突然冷冷问道。

    乔洋狠狠剐了南茜一眼,南茜只顾埋头与羊肉奋战,她知道自己的大嘴巴已经要遭乔洋追杀了,但愿他永远不会了解大嘴巴背后的阴谋。

    “嗯!”他一赌气,便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

    “挺好的,下次带他过来吃饭,我有很多基友,都是好人。”她口吻平淡得像在聊一个花瓶值不值得买。

    “谢谢,东西很美味。”他已经走到门口去穿鞋了,坚决不再往厨房内看半眼,怕这一看那不争气的食欲又要折磨自己。

    “等一下。”她居然叫住他,一字一句道,“不知道为什么,微信圈里突然没有你了,是你把我拉黑了吗?”

    ——没错,拉黑了!

    他心头一紧,只得红着脸掏出手机道:“没有啊!怎么了?我看看。”

    “你是得仔细看看,我那里怎么也找不到你。”她顺势掏出手机,靠到他边上,他闻到她头发里的油腥味——让他有安全感的味道。

    在房慧的监视下,他只得将自己的微信联系人一栏翻了一圈,然后假装惊讶道:“真是见鬼了!居然真没了!可能是那天扫二维码没扫好,再加一遍吧。”

    他硬着头皮把她重新加了一次,这下他永远别想删掉她的微信了。

    临走的时候,她拿给他一只温热的饭盒,用灰兔图案的棉麻和风餐袋包起来的,嘱托他可以当夜宵吃。他回家一打开,糯米糕蜜般的香味扑面而来,里边整整齐齐装着三块点心,桃红色的,中间嵌有金黄的核桃仁,边围用桂花镶起来了,像三只晶莹剔透的首饰盒。他原本被饿意搞得头晕眼花的状态一下子抽剥掉了,幸福的馨香席卷全身,急吼吼拿起咬了一口,糯米在舌尖上的稠度渐浓,把他积蓄了很久的委屈、愤怒、惶恐统统粘走,吃完的时候他很自然地仰了一下脖子,看到玻璃墙面上映出自己的眼泪。

    他在哭。为什么要哭?

    原来“好吃到泪飙”这回事,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手机里的微信提示“叮”了一下,把他从治愈的感觉里暂时拉了出来。他打开微信,房慧那枫糖华夫饼的头像已经跳出来了,“明晚来尝尝我的私房菜。”

    他本来应该回复:“对不起,明晚我有事来不了,改天吧。”但手指像是中符咒了,鬼使神差地回复了“好的”。

    清鱼茶园内,房慧对鱼姐敬若神明,她付了两饼茶砖的钱,然后满脸堆笑道:“他真的爱上我做的菜了!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鱼姐依然是一派遗世独立的淡定POSE,那个扎小辫的画家情人殷勤地为她按摩肩部,像男宠一般。房慧深刻领悟到,唯有背后站着男人的女人才显得有气场。

    “别激动,那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GAY呢,都很挑剔,嘴巴又毒。要征服他们,必须得学会装逼,有一手绝活。两者你都具备,胜算还是会有。你要记得,不管他是不是只爱男人,他本身也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该有的生理反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鱼姐露出神秘的笑容,轻轻吐出四个字。锦囊妙计第三条,大概就能决定房慧的命运了。

    为了不至于和房慧之间产生什么误会(乔洋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误会),乔洋决定带着南茜一起去尝她的私房菜。南茜起初还兴冲冲的,在微信上跟房慧讲晚上要一道过来,孰料房慧回复说:“不准来。”

    “为什么?”南茜不服气,因为那是乔洋破天荒第一次主动约她。

    “想让我掰直他的话,你就别来。”

    “哦。”

    提到“掰直”二字,简直就像是涉及南茜的终生幸福,她只能让步。尽管事后想想,南茜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天下第一大傻逼。

    当乔洋硬着头皮单刀赴会之后,却发现房慧那张暗褐色实木四人餐桌上空无一物,她只是坐在那里,穿着上下两件套的保守丝质睡衣,手间夹着一杯红酒,酒液在水晶托底内轻轻摇曳。

    “那个?”坐了十分钟以后,他忍不住向厨房张望,里边擦拭得一尘不染,料理台闪闪发亮,魔法棒们都整齐地挂在不锈钢架子上,没一点动过的意思。连冰箱都只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他几乎可以猜到里边什么都没有。

    “私房菜是吧?”她笑了,“那个食谱是我太婆婆留下来的,当年做给宫里的人吃,一做二十年,后来紫禁城沦陷,王爷格格们纷纷逃亡,就再也无福享用太婆婆的手艺了。据说有位格格因吃不到芙蓉酥,竟想不开自缢了。所以我爸跟我讲,美食也是能要人命的。”

    “说得好夸张!”那八八年出生的男人“看不起全世界”的臭脾气发作了,他已完全忘记昨晚为了一盒糯米糕热泪盈眶的事实。

    “如果你不信,又为什么要过来呢?”

    他语塞。

    “这个菜谱里只有六道菜,昨儿给你尝的桂花核仁糯米糕是其中一道,也是唯一的一道甜点。后边还有五道,都是人间罕见的美味,用了最特殊的方子。有兴趣吗?”

    有!当然有!

    他臭着一张脸,内心却翻腾狂喜,为了等她这顿饭,他连午餐都省略了,舌头最经不起宠,只要尝过一次好东西,就再也容不下次货了。

    “要亲身享用到这个菜谱是有条件的。”房慧抿了一口红酒,挑了一下眉,“因我们家族俱是女子掌权,所以代代以入赘延续香火。也唯有入赘的男人,才有机会尝到那六道菜。所以,做我房家的吃货,也是有条件的。”

    “开什么玩笑?”他的笑容开始僵硬,“难不成我吃个菜还要嫁给你这个大妈不成?”

    年纪轻,什么伤人的话都是脱口而出,不考虑后果;尤其他总觉得以自己的花容月貌,所有任性行为都能在事后用一个笑容抹杀掉,他永远活在被轻易原谅的梦幻世界里。这是他的优势,让他百战百胜。

    “那倒不必,你纵要嫁我,我恐怕都养不起你。无印良品的东西也挺贵的。”她的笑容有些阴森,像足了在深宫里独自白头的某个失宠的嫔妃,“但我们现代人,可以抛开那些劳什子观念,换一种交易方式。”

    “什么方式?给钱吗?”他苦笑。

    “不要钱,要身体。陪我睡一夜,一夜就好,那剩下的五道菜你就可以尽情饕餮,一定会给你留下永生难忘的印象。”

    没错,鱼姐给房慧的四字秘诀就是——单刀直入。

    7

    事实上,当时乔洋可以翻出一万种花样来拒绝乃至羞辱房慧提出的性要求,比如:“人丑麻烦多照镜子吧!”再比如:“敢问您今天吃药了吗?”但恶毒的话涌到嘴边,舌根处亦同时泛起一股清爽怡人的糕点味来,硬生生将他体内正往外冲的魔鬼压了回去。他望着她,还是面团一般的面孔,眼睛很亮,密封在骨子里的大家闺秀气质正从皮肤缝里透出来。他不是心思粗糙的直男,他敏感得很,能嗅到一个女人外皮以下的香气或者臭味。但她仍不是他的菜,他从前交往的女人都是肉感而苗条的,这两者并不冲突,可以极妙曼地结合在一起,她们多半对古典乐很有研究,喜好调制咖啡。她们一般情况下脾气都很温柔,下雨天则通常处于抑郁状态,长发不染不烫,自然垂在背后,有一点微曲。他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沉溺于这样的女人,不太容易征服,一旦确定关系便暴露出极强的占有欲,稍微吵个架就威胁要自杀。她们心机还特别重,能猜到他的QQ密码,在他完全不察觉的情况下查阅他的手机短信和微信,掌握证据以后再跟他闹。

    后来乔洋就得出一个结论——不管外表、气质、品味怎样迥异的女人,内里包裹的灵魂都是一模一样的,像哪个秘密工厂生产的同一批罐头,只是换了层包装而已。

    所以房慧也不过是包装新巧,且那层皮实在不够吸引他,至少没引发他的性欲。事实上,大部分直男在性要求方面,与女人的长相无关,他们只要她的性条件具备就可以。乔洋也是,但他一直自恃是个有节操的人,没感觉的女人绝对不碰。面对房慧,他真心希望她如果能甩掉二十斤肉,再把衣橱里那些短裙和豹纹暴乳装都丢进垃圾桶,改成安之若素的棉麻长袍,那他一定会天天在黏她身边。男人是视觉系动物,乔洋也不例外,他又有一颗文艺魂,这意味着他更刻薄挑剔,那是典型的被情欲喂刁了的类型。

    可是,这样刁钻造作的乔洋,居然对房慧说:“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房慧冷笑,“听南茜说,你是GAY。”

    “是。”他很认真地点头。

    “那么,和女人可以吗?”

    他语塞。

    “那你知道布兰特·科里根吗?”她突然笑起来。

    “谁?”

    “知道Steve Hooper吗?”她笑意更深了,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愣了很久,努力在脑中搜索这个名字。名模?演员?服装设计师?造型师?谁?究竟是谁?他只能看着她,努力掩饰困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不过大概这就是我们的共同爱好。如此说来,要你和女人做,你一定会恶心到吐吗?”她继续进攻,以一种神秘莫测的态度。

    他机械式点头,恍惚以为自己真的性取向有问题,因为房慧看他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病人了。

    “那这样吧,一下子就上床你肯定心理上接受不了,勉强的话,到时候万一你不行,两个人都没意思了。所以我们从正常的男女约会开始,你跟我约会一次,我就给你尝一道菜。当然,最后那道比翼双飞要等我们琴瑟合鸣之后再上,吃过之后,大抵你也此生无憾了。”她伸出一根食指,点了一下桌面上的米白色台布,像在施魔法,“你已经尝过金风玉露了,在这个时候中止,是你的权力。但是?”

    “我愿意。”

    乔洋脱口而出,表情像被求婚了似的。他希望体验到房慧手中创造的下一个奇迹,甚至相信那会改变他的人生,一个吃货的命运是可以受美食左右的,甚至甘愿献身。

    “愿意约会还是愿意上床?”

    “约会!约会!”

    其实,他宁愿直接上床,上床起码是在隐蔽的屋子里没人看见;约会是要带这位大妈出去给人家参观的,他可以想象在咖啡馆里被服务生、路人和饮客们一律将两人定性为“富婆包养小白脸”的那种窘迫感。但出于自尊心也好,出于想让房慧别以为他没节操也罢,他还是不争气地选择了约会。

    “那好,时间地点你来定。”房慧径直走进厨房,里头没有开灯,她的侧面身型显得又长又瘦,“还有,刚刚问你的那两个人,都是GV明星。”

    乔洋像是脑袋被打了一记闷棍,再讲不出话来。

    8

    理所当然,第一次约会之前,房慧还得赶去清鱼茶园求下一个锦囊妙计,结果赫然发现鱼姐在哭。

    鱼姐下身穿一件宽大的暗色调香云纱长裙,坐在那里执着手绘蜻蜓点水图案的白瓷杯,黯然泪下。泪光划过她那张略微起皱的脸,皮肤都湿了,显得愈发苍老,然而艳媚。

    房慧小心翼翼地坐下,嗫嚅道:“鱼姐,怎么啦?”

    “雨下得太大,心情就不好。”鱼姐用根节发乌的手指拭了一下眼泪,为房慧斟了一杯茶,“新进的太平猴魁,吃吃看。”

    房慧饮了一口,有股浓烈的青草气,入口偏涩,一如外头没头没脑打了一地潮气的细雨。秋凉了,文艺青年们都开始抑郁,文艺中年们甚至都开始悲情了。换了房慧,天气越冷她越爱煲汤,把自己喂得暖洋洋的。

    “好喝吗?”鱼姐眼泪汪汪地看着房慧,房慧拼命点头,努力把茶吞进胃里。

    “这茶泡得很难喝,你又何必来顺我?可见是我给你的方子起疗效了。”

    在鱼姐超凡的洞察力面前,房慧只有膜拜的份儿。

    “他愿意跟我约会了。”

    “啧啧啧?”鱼姐晃了一下脑袋,似乎是努力要把里边的水摇出来,“上床和约会,你让他选的吗?”

    “嗯,让他选,他选约会!”

    “那就对了!”鱼姐的眼泪彻底干了,“一个男人宁愿和你约会也不上床,说明他不怕把你带到人前去,这是他接受你的证据。你就是他理想中的型。”

    “真?真的?”房慧已然心花怒放。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直接答应跟你上床不就好了?可见啊,这男孩子竟是好的,你的桃花运来了。恭喜恭喜。”鱼姐已然倒掉泡过五道的猴魁,换上了水仙岩茶。

    那一晚,房慧在满口水仙清香中回到自己的单身公寓,她洗头的时候后脖颈湿漉漉的,像被什么人舔过。于是想起乔洋,他厚而长的眼皮,他亲切的嘴角,他带有桃仁气味的浅色皮肤,还有右侧锁骨上的黑痣?原来她对每届男友的身体瑕疵都很挑剔,尤其是痣,黑乎乎一团像只苍蝇,她可以忍受自己通体的斑斑点点,却给周围人定了一个高标准。但是,乔洋似乎有什么特别的光芒转移了她的注意,让她觉得那些污点都是不重要的,她想象自己去吻他的样子,一定没有呕吐感,也不会嫌弃他的体味,他大概是搽了某种特殊的私人定制香水,发出黄百合掉花瓣时内里被撕裂的气味,残忍的、沁脾的、浓甜的。

    洗完头发之后,房慧将闻起来像橄榄的自己包在毛毯里,阳台在夜色下变得愈来愈冰冷,她喝了一口牛奶,突然觉得饿,跑进厨房拿出冰箱里的牛筋汤热了一下。她一点也没有节食的意识,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因母亲告诫过她:“食欲是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递减的,能吃说明还不老。”

    所以她害怕什么时候一口东西都吞不进了,像外婆临终前那一个月,吃什么都吐,最后只能在喉咙里插根管子,她觉得病床上被管子堵住了食道的外婆很恐怖,她再也无法享用美食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响了,她拿起来打开——是乔洋。

    “周六下午三点,北境花园见。”

    没有表情,不存在语气,房慧几乎能想象乔洋发这条微信时那死板的面容。

    她想了数秒钟,直接拨了电话给乔洋。

    “你是在向我约稿吗?”

    “没有啊。”

    “那我是欠你钱吗?”

    “没有啊。”

    “那我是你雇的钟点工吗?”

    “不是啊。”

    “那你发给我的算是约会邀请吗?”

    “是啊。”

    “请问全世界有这样的约会邀请吗?像是要跟被邀请对象谈公事,还是你从前没谈过恋爱,更不知教养为何物,所以把女人都当成自家养的狗,一呼就出来吗?就算我是狗,你也得拿狗粮引一引吧!”

    “呃?”

    乔洋做梦都不会想到房慧会来这一招,他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大妈逼到死角。

    “那你想怎么样?”他那孩子气的自尊来了,脾气也就跟着来了。

    大妈你到底想干吗?大妈你不照照镜子?大妈你性压抑太久可以叫只鸭啊!大妈你可不可以直接从你冷冰冰的单身公寓里披床被子从阳台跳下去?

    “我是问你想怎样?”房慧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你还想不想喝到那道相知汤?”

    “我他妈不想了!”他心里是这样狂喊的,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就变软了,结果出来的是:“对不起,那请问房慧小姐这周六下午是否有时间?我想请你在北境花园喝杯咖啡。”

    “周六啊?下午?”房慧装腔作势的声音让乔洋很想杀人,“哦,想起来了,这周六我闺蜜生日,可能我没有空了,不好意思啦。”

    “真的啊?”乔洋恨不能从手机里伸出只手来在房慧的胖脸上狂扇一百次。

    “真的啦,不好意思呀。”

    “那?那改天吧,真不好意思打扰您的宝贵时间了。”他竭力忍住怒气,保持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男生能想到的所有风度。

    “喂!”房慧几乎在尖叫,“你就这样放弃了也好意思约会?难不成你现在约的是陈慧琳也这副鸟德行呀?”

    乔洋心里已经恨出血来了,手指不停地抠墙壁,唯独声音还保持镇静,他以为自己那努力忍住恼气的那深呼吸房慧是听不到的。

    “那?那请问您参加闺蜜的生日派对到几点结束?到时我去接你,带你去北境花园好吗?”

    “不好,我不方便。”

    “那请问怎样才能在您方便的情况下和您见面?”乔洋的脏话快要飙出来了。

    “周六下午五点,到我家来接我。”

    乔洋还没来得及反应,房慧已经挂掉了电话。

    “大妈,你要不要这么拽啊?”乔洋冲着断线的手机怒吼道。

    9

    城北区的北境花园是一家开张了近三十年的老咖啡馆,在国内,这年限算是很长了。店主是个架着老花镜的老头子,每天站在吧台后边用手磨机磨咖啡豆。他煮咖啡还是用老式的手动咖啡机,一次最多煮两杯,所以出货很慢,客人需要等,而且没有拉花、不加奶,但咖啡就是出来得慢味道才好。当然,像房慧和乔洋这样的吃货是不忘点一块抹茶蛋糕的,那里的甜点连配料都是自制的,所以抹茶看起来外观粗糙,咬一口却教人欲仙欲死,抹茶粉厚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乔洋穿得很随意,T恤加牛仔裤,发型还是一团乱,然而乱得很潮,完全是随时会被街拍爱好者截住的样子。房慧穿着朴素的针织开衫和长裙,头发挽了个很端庄的鬏,用珍珠发卡夹住,起码比实际年龄又老了五岁。事实上,她这样打扮完全是出于要低调的考虑,毕竟和那么小的男人约会,心理压力还是有点大。但乔洋当天也没有显示出反感的态度来,他们吃着抹茶蛋糕,喝着有手压咖啡风味的哥斯达黎加咖啡,讨论这座城市哪家店做出来的红烧五花肉才真正称得上入口即化。

    享用咖啡甜点之前,乔洋率先把手机放到餐桌正中央,道:“我很讨厌用微信给食物拍照消毒,那行为很傻、很LOW,从这一刻开始,我们都不要碰手机,行吗?除非接电话、看短信。”

    房慧觉得有理,便也将手机放到桌子正中,她骨子里是个老派的人,也很讨厌大家一见面就埋头玩手机的现象,就这一点来讲,乔布斯的死讯传出来之后,她隐约有过“丫活该”的想法。

    可以讲,两人聊天的气氛是轻松而愉快的,房慧没有表现出任何刻薄的态度来,每说完一句话都要轻笑一下,然后认真地为乔洋分析他如今的职场状况。乔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把他在《摩登》杂志想倾诉的委屈,想吐的槽都一股脑儿倒在这个讨人厌的厨神大妈耳朵里了。他无端地有些信任她,因为她的好厨艺,因为她别扭又体贴的个性,因为她宽厚的体型让他有安全感,因为她某些比他更自负的表现,以及她过人的文字天赋。有那么几分钟,房慧在乔洋眼里突然又有了女神的气场,她跟他说:“职场里总会有那么一些光说不练的人占尽便宜,要懂得和这样的人保持最起码表面上的热络,才不会被坑得很惨。”

    对于乔洋在杂志社的地位,房慧的分析是:“虽然你因为性别优势讨到了便宜,但是假如你在办公室里放个录音器,然后走开半小时,回来打开录音器之后,就会听到很多让自己很想死的闲言碎语。职场就是职场,人人都跟你玩虚的。”

    这些直率的金玉良言,完全是房慧根据自身阅历积累得来的经验之谈,单凭这一点便让乔洋折服了,的确没有人跟他如此推心置腹地聊过,让他看清自己的真实处境。

    “那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继续发挥自己的花样小弟特色,让大伙儿都不来防你。”

    “可是?”他脑中浮现了付安娜那张ET一般尖刻的面孔,心中充满了不快。

    “可是总会有人视你为虎狼,对吧?”房慧搅动着杯里半凉的咖啡,她突然意识到乔洋还只是个孩子,孩子总是天真无知的,这让她内心浮生凄凉,“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上班的原因,虎狼们才是真正的职场大赢家。”

    乔洋对房慧又生出了一些敬意,他直觉她是在为自己而活,而且摆出了对全世界都不妥协的姿态,这才是真正的酷,是一百件潮服都无法抵过的所谓个性。

    “唉?乔洋!”

    远远自店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染了一头稻草色头发,衬得皮肤白出了诡异的味道,但依然能看得出他是个年轻帅哥,穿着件斜襟的改良短汉服,脚蹬布鞋,像一个古怪的年轻居士。

    “哟!”乔洋对着那居士浮起一脸尴尬的笑容,“怎么那么巧?”

    “最近我天天来,弹古琴。”居士洋洋得意,显然是在炫耀一件他自认为很时尚的事。

    “那来一曲?”

    乔洋不明白怎么这里的老板会同意他那个奇葩老同学在咖啡馆里练古琴,练钢琴倒是合适的,但古琴不是更应该放在中式茶馆里么吗?但居士显然觉得不搭调也是一种潮,所以兴冲冲地从楼上抱下一只黑光发亮的古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抱着琴冲到房慧跟前端端正正鞠了个躬,道:“阿姨好!我是乔洋的老同学。”

    “啊?啊。好好,你好。”房慧听到“阿姨”二字愣了一下,但还是回了个笑脸,只是心中诧异怎么自己已经老到那份儿上了?

    “没想到阿姨这么年轻。”居士一脸诚恳。

    “别叽歪了,去弹你的古琴先!我要听《流水》。”乔洋急急在旁边催道。

    “阿姨跟乔洋走出来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姐弟咧!”居士还是一脸讨好地抱着琴。

    “那知道的又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房慧隐约听出蹊跷,追问道。

    “哈哈!”居士傻愣愣地仰天一笑,道,“您说谁看得出你们是母子呀?乔洋有你这么美的老妈,真够幸运的!”

    “你胡说什么?”乔洋急得青筋都爆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乔洋的老妈?”房慧还是一脸淡定,甚至还笑了一下。

    “阿姨,您可能年纪大了,不玩这个。您儿子特别爱您,跟您出来喝个咖啡,还偷偷向全世界炫耀了!您看,”居士放下古琴,掏出裤袋里的手机道,“这个叫微信,是朋友之间联系用的,微信里有个叫朋友圈的,您儿子就是在这里边发送了?”

    居士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乔洋一脚踹出去了。

    可是来不及了,房慧已经打开了自己手机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乔洋赫然在里头写道:“带我妈来北境花园,让她老人家见见世面,喝到正宗的传统式咖啡。”

    “是吗?”房慧脸上浮起一层淡定到恐怖的笑意,她转头看他那一脸绯红色的尴尬,说道:“不愧是我儿子,孝顺懂事。来,妈妈抱一下。”

    她伸出双臂,嘴角的笑意很邪恶。

    “要不要这么恶心啊?”乔洋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他现在巴不得世界末日马上降临。

    房慧以迅雷之势伸臂勾住乔洋的脖子,狠狠将他的下巴往自己肩膀上蹭了一下,在他耳边用甜到发腻的声音道:“好儿子,妈妈超疼你哟。”

    “哇,母子情深。”居士在旁边一脸羡慕,他六岁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一直在父亲严苛的教育下成长,于是假装反叛,孰料却依旧陷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陷阱里,难以自拔。

    乔洋忙不迭要推开,鼻孔捕捉到一缕古怪的馨香,那是属于处女的特有的气味,即便是老处女也还会保留,不可能变成老坛酸菜。这香味让他心烦意乱,想要逃离,却不自禁地有那么一点点沉迷。

    “我?我们要回去了。”乔洋挣脱出房慧的拥抱,努力保持笑容,其实他更想一拳打在居士那张白痴的脸上。

    “唉唉唉!”房慧突然眼角一拎,凶巴巴道,“真没礼貌这孩子,连妈都不叫了?要回去了,你叫谁回去呢?”

    “别闹了?”如果可以,乔洋此刻很想把自己发朋友圈微信的那只手直接剁了,但如今只能是压低声音道,“求你了。”

    “你朋友都在这儿呢,不能没礼貌!”房慧雷打不动。

    “我们走吧,妈!”

    “妈”字一出口,乔洋瞬间觉得自己快要崩溃。

    “嗯。”房慧不再搭理“儿子”,转头对居士绽开一朵优雅的笑,“那我们先走了,你慢慢玩。”

    “伯母慢走,下次来听我的琴!”

    房慧很自然地将手插进乔洋的臂弯,他没有挣脱。走到门口的时候,居士还在奋力挥手。

    乔洋记不得他是怎么把房慧送回家的,一路上他什么都不敢讲,空气像是在他喉咙里结了块。房慧还在不停地玩弄手机,偶尔还笑两声,她甚至还在乔洋说自己和老妈出来喝咖啡的微信底下点了个赞。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莫不是有病?乔洋愤愤地思考那些他永远参不透的问题,他无法再直视房慧,因骨子里其实对她是有歉意的,一个女人他再怎么看不上眼,也不能跟人家说那是他老妈吧!但是?但是小帅哥有小帅哥的尊严,他打死都不可能让人家误以为自己在和一个要啥没啥的老女人交往吧?等等,她真的是要啥没啥吗?她厨艺那么好,把品尝美食写得跟做爱高潮一样,而且还有一点区别于普通老女色狼的清高劲儿,她可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要啥没啥”?起码还有幽默感!

    就这样一路纠结到了房慧家楼下,乔洋不敢送她上去,两人僵在那里。房慧像是在等他表态,假装打开包埋头找钥匙。

    “嗯?”他干着喉咙道,“那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他右半边脸就遭遇一阵麻辣,挨房慧这一掌,几乎像是注定的。待他缓过劲来,看看房慧的脸,还是平静如水,像是刚刚找到了包里那把钥匙。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妈说的吗?”

    他第一个反应是错愕,然后转为愤怒,脱口而出道:“你凭什么打我?死八婆!”

    “我是你妈,你就这样跟你妈说话?”

    “去死!刚才还他妈吃我豆腐!”

    “吃你豆腐?帮帮忙,麻烦你照照镜子,我在夜总会花一千块能叫一排比你样子更好的,我要吃你豆腐?给你一分钟时间向我道歉,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倔劲上来了,虽然明知是自己有错在先,但他向来得宠,总是被原谅,他从来没有主动向其他女人道歉的必要。

    “否则我就以你老妈的身份明天去你的办公室。”

    “去我办公室干吗?”

    “告你乱伦,强暴老妈。”

    乔洋气得快要吐血了,他的人生经验里从来没有“如何对付无赖老女人”这样的攻略,所以只能愣在那里,半天才吐出一句:“神经病。”

    “乔洋,我知道你很为难,其实我也是,不过是被南茜拖来负责掰直你。你被宠坏的原因,就是那些女人都对你心存幻想,你放心,我没有。我最反感你这种自以为是的小男生,自恋到极点,不知道斤两。今天只是教训你一下,别以为世界都是你的,在我房慧的圈子里你算老几?还有,麻烦你以后别再用TVB的腔调跟我说话,显得特别LOW。”

    “那你干吗让我跟你约会?”他已经把对她的歉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只想着要如何击败这个女人。

    “因为我知道你跟我约会就像在对你上刑,对你上刑我很享受。”

    “你?”他突然很想笑,而且脸上的肌肉居然还真有了笑的反应,已经拉出了一张扭曲的笑脸。

    房慧也笑了,笑得很大声,路边水果摊上的人都能听得到。两人于是相对笑了很久,这笑里有发泄、有和解、更有种“我被你打败了”的自嘲意味。

    笑过之后,房慧把乔洋领进家门,客厅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香,系被精心料理过的香气。乔洋抽了一下鼻子,口水已在嘴里蔓延。

    房慧径自走进厨房,端出一只砂锅,掀开盖子,雾茫茫的水汽里有金灿灿的汤汁。

    “相知汤,尝尝吧。”

    她递给他一只瓷汤勺。

    10

    古小川决定和陆安安中止炮友关系始于一次给付安娜的问诊,付安娜靠在他新买的绣满波斯菊图案的俄式布艺沙发上,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她显得很平静,阳光从落地大玻璃窗上滑入地板,她的橙色高跟鞋就沐浴在明亮的光线里,同在光线里吸引热量的还有一盆枯萎的绿萝,每片叶子都黄了,耷拉在那里,玻璃缸里的水只有浅浅一层,根须已经溃烂发黑。

    “所以,如果这盆绿萝不活过来,你就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了?”古小川面无表情地拿钢笔指了一下枯死的植物。

    “这是我用来占卜运程的绿萝。”付安娜长叹一声,腮帮子用力鼓动了一下,皮肤里发出诡异的咔嚓声,棒棒糖应该在她的口腔里体无完肤了,“我师傅说,这盆绿萝与我的生命相连,一旦它死亡,我也就活不长了。它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一早起床看它,就成了这个样子。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你这里看病了。”

    “你应该知道,任何家养的盆景植物都随时会死吧?它们的寿命不可能比得上人类。”古小川耐心相劝,其实已经有一点烦躁,他直觉这个女人又在撒谎,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但光这样被耍就已经够烦的了。习惯性说谎是一种社会保护机制,人只有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情况下,才会下意识地自我防卫,以便自己不受伤害。

    眼前这个怪女人,似乎把说谎变成了一种秘密武器,她想暗算谁?

    “但我的绿萝不一样。”她吞下嘴里的碎糖块,眼睛湿湿地盯住他,仿佛在审判一个噩梦,“它是我的血脉!现在血脉死了!我将要怎么生存?”

    “我的建议是,”古小川果断地合上笔记本,他再也受不了这个女人了,“你应该换一位医生,我能力有限,治不了你。”

    “怎?怎么会?”她满脸惊讶,“难道我病得很严重?”

    “恰恰相反,你没病。”他觉得摊牌的时候到了,“你撒的谎都是无来由的,看起来像是没事找事,但我相信这其中肯定还有一些我猜不到的原因。直说吧,为什么耍我?”

    “有你这么做心理医生的吗?耍你?我为什么要耍你?我跟你又不认识!”她愤愤地直起身来,试图努力摆正自己的位置,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去摸索高跟鞋,然后迅速把它们穿上。

    现在,付安娜已是全副武装。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们迄今为止的会面都是在这个办公室里,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奇怪的举动来。我从来不承望我的病人都会讲实话,但你说谎的程度已经离谱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付安娜笑得跟鬼片里的女主角似的,她用穿上高跟鞋的脚尖戳了戳那盆没有生命的植物,道:“我听说,只有两种病人会被你们要求更换主治医生,一种是对医生产生爱情的,另一种?”

    她直直地盯着他,眼睛已经看进他的皮肉里去了,这让他感到紧张,嘴巴都发干了。

    “另一种?”她故意挨近他一些,好让他看清楚她那张尖瘦如刀的脸,“是对病人产生爱情的医生。”

    古小川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付安娜吻住了,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恐怖的吻,像个深潭,底下布满长有蛇发的女妖,她们缠住了他的灵魂,把他撕成碎片?但是!

    但是,那个吻又如此缠绵,闻起来有初秋的气味,微凉的舌尖在他口腔里搅动,只要挨过初次接触皮肤时的恐惧,接下来竟是美妙的协奏曲,一些烟火在他们唇齿间欢快地舞蹈,他几乎要被璀璨的火光闪到晕眩,为了逃避那温柔陷阱里的光,他试过挣脱;可他才是个病人,终生无法站起,她那双手紧紧抓住了两只轮椅的扶柄,把他包围在她的身体里。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既窒息又痛快,但有个叫理智的微弱声音在不断提醒他“那是毒药,那是毒药?”

    被付安娜强吻过的古小川,只能到鱼姐那里去接受洗脑。

    鱼姐给他的建议是这样的:“赶快和她深入地进行交往。”

    “为什么?”他不解。

    “因为这场游戏似乎现在是女人说了算,但请你相信,无论怎样的恋爱,谈到后来永远都是男人说了算!这个说了算不是谁先提分手的概念,而是唯有男人够好或者够坏,才能直接影响到这段感情的发展。你那个女病人,摆明了是垂涎你的美色才想出这一招,能看得穿你好哪一口,是她聪明。你想夺回主动权的话,就只有和她发展,发展到你摸清了她的思想和肉体,直到对她产生厌倦为止。”

    “这种说法太武断了!”古小川摇头道,“《危险关系》里的凡尔蒙子爵最后还不是对那寡妇动了真情?你不是男人,请不要用刻薄的心态把全世界的男人都定义为薄情种。”

    “那你知道这小说背后的故事吗?拉克洛在最放荡的年代写下了这部放荡而含蓄的小说,然后被捕入狱。出狱后,他很快就爱上了一名娼妓,把他带到自己的家宅里日夜宣淫。最后,那娼妓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的妻子给了他一把剪刀,让他选择是刺死妻子还是那个怀孕的情妇。”鱼姐饮了一口昂贵的金瓜,眼神遂变得凝重。

    “那?他是怎么选择的?”

    “他用剪刀割开了情妇的喉咙,保住了他的财产和地位。当然,这一次没有入监狱。谁会在乎一个妓女的死活呢?”

    古小川只觉头皮发麻,仿佛手里正执着一把剪刀。

    “所以有地位的男人永远都不会为爱情抛弃一切,如果死人能说话,温莎公爵早就在棺材里诅咒让他放弃王位的辛普森夫人一千遍了。”

    古小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极哀怨的神态看着鱼姐,说:“我开始可怜你了。”

    鱼姐挑了一下眉,放下杯子,道:“真是好茶。”

    古小川离开的时候,在门口与刚要进来的房慧撞了个正着,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面上都是淡淡的,接着便错身而过。

    “他也是你的客人啊?”房慧一坐下,便急急地向鱼姐追问。

    “怎么?我的客人里不许有心理医生?”鱼姐给房慧斟了一杯金瓜。

    “他经常来?”房慧突然生出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她希望古小川向鱼姐抖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事,好让她找机会向他还击。

    “难得来,但每次来都应该很有收获。”

    “这次是什么收获?”

    “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说说嘛!这金瓜好正,等会儿走的时候我拿一两个回去。”

    “收获嘛?就是我给拉克洛抹了把黑,鼓励一个男人投入到伟大的爱情革命中去了。”

    “啊?”房慧听得一头雾水。

    “好了,看你面带桃花的样子,与小男生上床之事应该还没成,但是快了。”

    “对对对!”

    在房慧眼里,鱼姐简直就是中世纪的巫师,用她那套神秘的黑魔法操纵着身边所有人的命运。

    “别高兴得太早,人家现在只是不讨厌你而已,离目标还远。”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鱼姐嘴里发出嗤的一声,“维持现状,把架子端起来。”

    “把架子端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该让他见识到专属于单身熟女的雄厚实力了。”

    11

    两个月前,小桃就陷入无尽的纠结之中,她发现自己深爱的岚团成员们都和同一个AV女优上过床。这条爆炸性的绯闻其实是几年前就炒过的,是那女优自杀时写进遗书的。女人真可怕,临死都还不忘记把玩过她的男人们拖下水,那颗打探八卦及制造八卦的灵魂大抵是永生不灭的。但小桃之所以到现在才知道,兼因她是最近才爱上这个由五名长着路人脸的男生偶像组合,她几乎翻看了所有关于他们的影视剧,一遍遍听他们的歌,同时为樱井翔没有和那女优发生性关系而倍感欣慰。

    所以她决定好好爱翔!

    为了翔,她报名去学了吉他;为了翔,她天天跑到家附近的日食店吃他最爱的荞麦面;为了翔,她努力攒钱想换一张欧洲火车票来一趟他最向往的旅行;为了翔,她将他崇拜的电影大师北野武视为神。所以为了翔,她必须一定绝对要抽出时间去看岚的演唱会。

    所以为了翔,她必须坚定不移地在《摩登》杂志社最忙碌、加班到昏天黑地的出刊前夕冲进女上司的办公室请假去看演唱会。

    纠结了好几天的小桃,终于鼓足勇气,冒着会被降薪甚至开除的危险,走到陆安安的办公室门口。她是算好了时机的,就要趁付安娜在里边跟陆安安谈公事的时候去,有第三方在场,女上司会稍稍收敛一下她的尖刻劲儿,再说了,反正付安娜百分百会在陆安安面前嚼舌根,但表面上又总是摆出一副特别袒护同事的样子,不管今后会发生什么事,只要她请假的那一刻付安娜从旁保持温婉的微笑,基本上陆安安就不会发作。这馊到不能再馊的主意其实是南茜和阿青给她出的,她们三个人的工作理念很相近,那就是“享受生活永远高于加班”。这其实是一种特别矛盾而缺少逻辑的说法,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何来享受?可现在的年轻人总是好高骛远,以为自己离了这里还会有更好的发展,待他们转了一圈之后才会领悟到职场大同的真理,在哪儿上班都一样,没有哪个上司会呵护不肯加班的员工。

    不过此时的小桃正值色迷心窍之时,“前途”和“吃苦耐劳”及“自制力”在她的字典里是放得很后头的,所以南茜跟她说:“反正就此一次,应该请得出来。”阿青顶着她那智商与头发丝一样数量的光头跟她说:“一定要趁第三者在场的时候跟她提。”于是,这姑娘就被调到了傻逼模式。

    那一天,陆安安的办公室百叶窗显得很诡异,居然是完全遮光,这意味着她可能和付安娜在谈论一些重要到不想让其他同事知道的事情。但小桃正值头脑发热期,她才不管现在BOSS很忙,她只想去见翔。

    于是,莽撞推门而入的小桃见证了让她惊掉下巴的一幕——付安娜掌掴陆安安。

    什么情况?站在门口的小桃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抑或施个魔法让她们都看不见她,然后她好悄悄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回到自己的阵地,然后掐住所有人的脖子大吼道:“陆总编被扇啦!”

    尽管小桃不确定背对着她的付安娜有无意识到别人开门进来了,但正对门的陆安安是清清楚楚看见她的。陆安安面无表情,本该有红印子隆起的皮肤还是白净的,可见粉底霜打得够厚够坚实。

    “有什么事吗?”陆安安稍稍仰了一下头,问已经呆若木鸡的小桃。

    付安娜的背影似乎颤了一下,然后她亦回过头来,对小桃露出一个妩媚的笑,那笑容大方而得体,就是不知为什么却让小桃很想把它踩扁。

    “还能有什么事?我们小桃的翔哥哥来开演唱会,她还不得请假去看一场,完成对他心与心的触碰?”

    干!付安娜难道是外星人?这儿没有谁的事能瞒过她!小桃当时的表情极其复杂,像有一坨屎干结在她面孔上。

    “哦,对了。山风团要来演出呀!”陆安安以极其优雅的姿势坐回到她那张大得很夸张的红木太师椅里,据说那是民国产的,能抵得上《摩登》杂志一个员工十年的收入。

    “这个?我?只是来问问陆主编要不要来杯咖啡。”

    话刚说完,小桃已经想抽自己了,付安娜都已经给她铺了台阶,她居然没有顺势往上爬。原因很简单,她刚才看到付安娜抽自己上司了,这太可怕了!她那智商贫瘠的小脑袋瓜都反应过来了,此刻不能再给陆安安添堵。

    “你去看看演唱会也好。”陆安安似乎完全没理会咖啡的事,“山风团现在挺受欢迎的,是J家的新天团,要不然你带个相机去,拍点好照片,到时回来写个专栏稿,给你算稿费。”

    “啊?”小桃以为那是自己幻听了。

    “啊什么啊?赶紧去啊!”付安娜上前亲热地搂住小桃的脖子,道,“把我的单反拿去吧,照片拍得好点。”

    “嗯,那你们出去吧,今天早点下班,这两天都辛苦了。”

    陆安安居然对付安娜讲出这么体贴的话来,可见是被耳光抽傻了。

    “谢谢陆姐关心!”付安娜甜蜜蜜地搂着小桃,向陆安安挥手道别,“那我们出去工作了,您也别累着。”

    “嗯。”陆安安已经埋头在笔记本电脑里了,跟她从前不怒自威的腔调完全一样。

    小桃就这样被付安娜拥出了办公室,她在云里雾里之际,只听得付安娜在她耳边轻轻道:“刚才的事你敢说出去,就别想在《摩登》混了。”那语气,简直像在说:“刚才的事你敢说出去,就别想活着去看岚团的演唱会了。”

    可惜的是,小桃心惊肉跳之余,完全没有听从付安娜的忠告。

    弄堂咖啡馆的聚会,这一次就少了付安娜,这回是三个女人加上一个乔洋在那里人手一份咖喱饭,边吃边做出最夸张的惊讶表情。

    “不是吧?你眼没花吧?”南茜瞪大了眼睛,“那腹黑马屁精敢抽陆主编?她是嫌命长?”

    “更诡异的是陆安安居然没有发作,两人都相当会演啊!”小桃死命吮着杯子里的西柚汁。

    阿青点了一根烟,眼神迷离地抽了一口,幽幽道:“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搞什么鬼,反正都不是省油的灯。”

    所有八卦分享环节都会积极参与的乔洋也发表意见:“一定是陆安安有什么把柄抓在她手里了,这死女人是很厉害的。”他一想起付安娜前阵子每天放在他桌上的早餐,至今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你们说那会是什么把柄?”南茜表示同意,实际上乔洋说什么她都同意,痴恋的人总是比较没脑子。

    “哼!”阿青道,“工作上的事情,无非是车马费吧,但时尚刊物编辑收车马费早就是公开的秘密,应该不至于;再说,哪次有车马费的时尚秀不是付安娜冲在前面?咱们这也就那点屁事,还会有什么把柄?”

    “私生活?”

    “陆安安是单身贵族,就算养小白脸或者给土豪当小三,都是个人问题,付安娜也没有权力为这个扇她吧?”

    “哦!”小桃突然尖叫,“会不会陆安安其实是吸血鬼?”

    三人顿时沉默了,没办法和小桃说正经事,大家都知道。但八卦算正经事吗?对他们来讲那就是正经事,没有八卦,人生乐趣要少掉一大半。

    “你把这事讲给我们听了,就不怕付安娜知道以后让你死得难看?”南茜还是隐约有些关心同事的安危。

    “切!”小桃相当豪气地将脖子一仰道,“如果真把我逼走,她付安娜也休想混了,我会闹得她鸡犬不宁!”

    “省省吧。”乔洋白了小桃一眼。

    阿青笑道:“乔洋啊,自打知道你是GAY以后,我发现你冲我们翻白眼的表情真当好GAY呀!”

    乔洋实在没忍住,又冲阿青翻了个白眼,四个人齐齐大笑起来。小甜甜的歌声轻轻游走在每张餐桌之间,他们突然产生了某种生死与共的豪情。虽然这些女人不可理喻,虽然这个男人矫情到死,但《摩登》已经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了,无关风月,只关友情。

    分手回家的时候,南茜照例提出要乔洋送他,孰料他冷冷地回道:“我不顺路,你打车吧。”

    南茜的心瞬间沉入冰川谷底,虽然她知道拒绝一个人就得狠到底,但乔洋的狠还是让她有些吃不消。

    “你最近和慧姐见过面吗?”她突然想起这茬儿,希望能用对话来消减刚才刹那间强烈的失落感。

    “啊,见过。”乔洋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

    “怎么样?有没有再尝到她的手艺?”

    “有。”

    “是什么?”

    乔洋愣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菜名:“相知汤。”

    “相知汤是什么?名字好老土!”南茜开始泛酸了,从他的话里她听出来两个人背着她有接触,至于接触到哪一步了,她是半点都不敢深想。

    “哦,就是莲藕排骨汤。”他语气很淡漠,脸皮却是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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