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墙上的艳阳-吹远了一缕云,随那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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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隔两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同样的咖啡馆,甚至同样的座位。同样从向街的窗射进来的柔和的光瀑。只是,羽,她再不敢怠慢,对面那个依旧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的,那男人已今非昔比,被誉为一座挖不完的富矿,是可以压榨的。所以,她必须将这个潜质无穷的作者牢牢抓住。

    这一次,是的,两年之后,他们再度在这个咖啡馆见面。这时的羽,羽翼已丰满,却依旧充满期待。她觉得自己的长路是走不完的,所以必得抓住这个有价值的人,和她一道前行。为此,她就坐在临街的窗下,耐心等待着。

    她记得,走进咖啡馆时,里面还没有人。紧接着,老板端来了一杯浓咖啡。于是她恍惚觉得又回到从前。从前,对她来说,总有种淡淡的哀愁。无端的失意,伴随着生意的风生水起,两年后,“堇色”就已然忝列于同类文化公司的第一梯队了。她当然知道,任何生意都不会永远顺风顺水,哪怕在旁人看来,她已根深叶茂。

    两年前,羽也曾在这里见过他,记得他怎样猥琐地走过来,甚至不敢抬头。当他诚惶诚恐地将《新月》递给羽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自己在剧作家心中的女皇地位。

    羽记得,他近乎哀求地让羽收下他的《新月》,羽又怎样不屑地审视着他。她是在他的强迫下读这部诗剧的。当她终于感慨万千地读完剧本,且偷偷抹掉眼角的泪,那一刻,她坚信这小子会成功,他颓废生活中终于出现了曙光。

    还是羽,此刻就坐在咖啡馆,直到她一气呵成读完了剧本。当她再度看到那个猥琐的男人,然后说,的确,我被感动了。真的,我已经很久没读过这么让人感动的剧本了。那个年代和那个年代的诗歌与爱情,确乎是一个应该怀念的非凡岁月。那个时代,飘摇的社会风云与飘逸的自由精神,还有什么,渗透进灵魂中的暧昧与情调?于是在明媚的客厅里,有欢笑,亦有伤痛,自然,也会有蝮蛇一般的恶妇心肠……

    羽并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我们太太的客厅》,她记得好像在某本名人传记中读到过。是的,她在等。窗外突然飘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那么,还要等吗?

    后来,她把咖啡换做啤酒。如此改变饮料的性质,当然是因为寂寞。仿佛被丢弃的那种感觉,有点像不知深浅的那个落寞诗人。显然他只会一根筋地朝着早已不属于自己的那个目标前行。而世间,偏偏就有着许多像诗人这样的“信徒”,将他自我设定的信念进行到底。生命对他们来说如同赌注,也知道,最终会落得秋叶般的凋零。

    羽想着这些,难免凄惶。窗外黑压压的,大雨将至。玻璃窗上迷蒙的水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觉得,他不会来了,却依旧朝着窗外。

    她所以不想放弃,是因为,这是公司眼下最重要的签约项目,为此她不遗余力。她坚信,只要签下了这个剧作家,从此“堇色”就能一路高歌。她深知,拥有一个好的编剧,就等于是俘获一宗成功买卖的人质。

    就在羽将最后一瓶啤酒啜饮的瞬间,一只手夺过了她的酒瓶。那时候,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啤酒瓶。她显然觉出了某种迷醉,然后抬起头,醉眼迷离地看着对面那个湿淋淋的男人,她说,我不是因为爱才等你的。

    雨水,从男人的头发和湿漉漉的衣服上,不停地流下来。

    那一刻,连她自己都吓一跳,怎么会,她突然之间就抱住了那个冰冷的男人,且抱住不放,一任冷雨淌在她的脸上。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是抬起脚跟,疯狂地亲吻男人。

    这情景,显然不是羽精心策划的,或者,她等他等得确实太久了。

    紧接着,她说,是的,我太想签下你了。我必须签下你,是的,你已别无选择。她紧贴在男人耳畔,不停地说着。你当然无需怀疑我的实力。我是说,我太需要,不,是公司太需要你的才华了。

    她始终吊在他的脖子上,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

    尽管他不曾主动,却也不拒绝女人的狂热。他甚至开始迎合那迷醉的气息,慢慢将女人揽在冰冷的怀中。然后他要了威士忌,他说,你终究要有一个释放的窗口,一个,能安放灵魂和欲望的场所。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任凭女人骚扰,似乎也并不烦恼。

    男人将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说,《新月》,已吸干了我所有的精血。从此,药渣一般的,你能要这样的废物吗?就像是死而未僵的尸体,隐忍着,慢慢舔舐最后的血,那种,死之将至的恐惧。

    羽伸出冰凉的手,抚摸剧作家的脸。他的脸,被掩在阴影中,显得愈加冰冷。

    我不能害人害己,我已……

    羽愈加热烈地鼓舞男人,她说她不想绕圈子了,她就是要签下他,哪怕,从此一个字都不写,我依然会让你……

    剧作家拿开女人冰凉的手,你到底是听不懂我的话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听?我所以来,其实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早就被榨干了。无论我艺术的才华,还是躯体的能力,这下你听懂了吧?我这种男人,就像美人垂暮,日薄西山了。说罢离开。

    2

    牵他的手。走进迟暮的窄巷。黑暗中参差的影子。在路灯下,摇摇晃晃。

    他被带到一处莫名的弥漫着花香的所在。仿佛有人换上了轻柔的丝裙,在透明的纱中,那圆润而又坚挺的震颤。

    羽说,你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具僵尸,那是强迫症。

    男人说,总是噩梦。就像演不完的恐怖片,没有喘息的空间。

    羽,像蛇一般地缠绕着男人。

    原先,我只想成为一名衣食无忧的小公务员,一个自我宣泄情感的诗人,仅此而已。我已经实现了从乡村到城市艰苦卓绝的飞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然而,你知道,人的欲望,从来就不会终止,于是陷入了我本不该涉足的领域。直到坠落下去,才意识到,你还是你,还是来自乡下被城市人看不起的那个穷光蛋。那么,还谈得上作为一个人的所谓尊严吗?尽管大师把我调进剧社,却骨子里,始终对我不屑一顾。其实他根本就不了解莎士比亚,更不曾领会莎翁的时代和其艺术之精髓。所以他演的《哈姆莱特》,总是拿腔拿调,夸张做作,让台词飘忽在不着边际中。而我,所以向大师宣战,在某种意义上,无非是,让那时的女演员看透大师迂腐的本质。

    羽轻柔地抚摸着,偶尔碰触的吻。

    我没有真正的知己,是的,从不曾有过。多年来,我只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朝着,但丁描述的炼狱。我喜欢但丁神话中的梅菲斯特,一个堕落的天使,我就是那个地狱中的骗子、破坏者、害怕光的人。是的,我就是魔鬼,能像地狱中的梅菲斯特那样,制造出知识的悲剧、爱情的悲剧、政治的悲剧、美的悲剧和事业的悲剧。是歌德的文字,塑造了我这类既玩世不恭又诱人堕落的形象。所以我是以仇恨之魔的面目出现的。你们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有罪恶、痛苦和无法遏制的毁灭。

    窗外,参差的花影,摇曳着。或许,我们才是那邪恶的双生花。不知要经历怎样的坎坷,才能抵达巅峰,所以,我们恨。明明,我们有着非凡的才华,却要历经苦难。而当,我们终于爬了上去,却早已遍体鳞伤。

    无边的夜。慢慢地,不再有秋虫啁啾。温热的身体,伴随着执着的抚摸。不曾有任何许诺,只是,意念中的行云流水。那一刻,委身于激情,仿佛再自然不过了。是的,没有契约。

    夜的冷,风冷,伴着齿冷。他拥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却已牵扯不开。在他的身上游动的肢体,就像是滑动的蛇。是的,他看不到幽灵的游动,却已被扼住咽喉。他就像注射了麻醉剂似的动转不能,任凭宰割。他只是依旧能闻到窗外的花香,感知到自己不再能控制的身体的欲望。是的,她是谁,凭什么她能劫掠他的身体?

    他无意逃逸,或者,也无从逃逸。他不仅能听到她的喘息,还能感知到肌肤的温暖。他知道他的欲望早就箭在弦上,只是,她是谁,这是哪里,而他,又为什么被一个看不到的影子所劫持?

    我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往哪里去。我总是在黑暗中,孤独地摸索着什么。或许我就是想砸烂剧社现存的秩序,就是要将大师的妻据为己有。其实我并不想改变当下的格局,只想让大师知道,他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况且他已日薄西山。只是,他太傲慢了,君临天下般地统治着整个剧社,连同他的妻。于是我忍无可忍,像抖动着羽毛的孔雀那样,拼命吸引她,其实我并非想真的抢走大师的妻。

    当然,我憎恨他们的骄横无度,毫无底线的招摇;憎恨,他们缺乏文化底蕴的自以为是;憎恨,有时候和他们搅在一起,连自己都觉得像个腹中空空的笨蛋。

    此刻,他不得不让自己的欲望再度聚集,任凭那蛇一般光滑的身体在他身上为所欲为。他不得不迎合她的性感,任激情肆意横行。他不得不出卖他的坚硬,任鬼魅的蛇妖疯狂吸吮他的精血。他不得不,将不可遏制的激情一泻千里……

    我本不想引诱大师的女人,只是想尝试,对一个花瓶样的女人做怎样全方位的改造。至少,要让她从盲目崇拜大师的阴影中走出来,意识到,大师的光环早已消散。她所能听到看到的,其实都是谎言,不过是毫无底蕴内涵的装腔作势。

    于是在排练的缝隙中,我开始送给她一些诗集,其中有雪莱、拜伦和济慈的诗。当然,也还有我喜欢的现代诗人,诸如志摩的,望舒的,蒋光慈的诗集,在悠长的雨巷,那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后来,我竟然把自己喜欢的所有诗集都送给了她。如此润物细无声的,终于让她将那些杜鹃啼血般的诗句,读到心里去了。从此,她脸上有了种异样的灿烂与哀愁,我知道,无疑,那是诗歌的诱惑。

    当你真的想拥有你爱的女人,并非没有可能,哪怕你只是芸芸众生中无名的尘埃。只要你有坚定的信念,只要,你爱的那个女人愿意被塑造。是的,她从此爱上了诗歌。她说,这无聊的岁月中最让她兴奋的,就是拥有了诗歌。她很快品鉴出才华的优劣,显然,她不是那种朽木不可雕的庸才。她天生蕙心兰质,自然有无限造就的空间,她甚至很快就意识到,一个人的才华,并非和一个人的相貌相匹配。

    慢慢地,她开始检讨自己的人生,并觉出大师的光环,不过是舞台上人云亦云的旧名声。或许是因为读了那些不朽的诗歌,或许是因为我不遗余力的灌输,反正她越来越难以忍受大师的自以为是。那时候,她觉得唯有我能拯救她,她说她每个夜晚都是抱着那些诗集入睡的。尽管她依旧睡在大师身边,但她的心早已变得冰凉。

    静寂中,很深的夜,窗外月光,冰冷的游动。女人再度逶迤在男人的躯体上,吸食生命的热烈与痴狂。为此她不停啃咬男人的意志,让欲望变成灵魂的废墟。然后她轻抚男人的头发,问他,你觉得我们此时此刻的表演是虚伪的吗?或者,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相互欺骗?

    男人显然被女人控制,但他已无法逃脱圈套。他知道,他不签约,女人就不会停下来。但他,宁可卖身,也绝不出卖心智。为此他们艰苦卓绝地相互角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终止。于是那一波一波的,行云流水,剧作家毫不妥协,宁可在欲望的窒息中死去。

    沉沉的黑夜。

    交易的时刻,总归要到来。他们,当然不能永远躺在欲望的床上,隐匿在无形的暗影中。

    是的,已别无选择。女人轻抚诗人的脸,娇嗔地说,比起你的剧本,其实我更喜欢你的诗。

    就在这床上?男人问。

    你以为你的欲望永远都不会终止吗?

    到底什么价钱?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到底值多少?男人穿上了短裤。

    女人说,一天不签下你,你就一天不得安生。

    那你就真的要倒霉了,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也不是说着玩的。这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你收编,无论怎样的代价。

    在这张虚妄的床上,我们赤身裸体,你以为,对于一份工作合同来说,这郑重吗?

    我只要你。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呢?金钱于你不重要吗?是的,你想要的只是金钱,而你给我的,也只是金钱。

    这就是一个金钱的社会,你能指望我还有什么别的价值观吗?所以我从不遮遮掩掩,始终坚信金钱的价值。事实上,在“堇色”的运作中,已充分证明了金钱是唯一的杠杆,为此屡试不爽。对我来说,那种不断攫取金钱的愿望,有时候,甚至比在床上还要令我兴奋。

    所以,什么艺术啦,良知啦,你从不过问。你甚至很少来排演场,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排练的,尤其,不知道你那个他妈的大师是怎样自以为是又肆意妄为的。你从来不关心舞台上的暗潮涌动,艰苦的厮杀,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艺术……

    我有必要知道这些吗?我只是那个掏腰包的。要知道,我学的是经济学专业,只需算计好投资和盈利就足够了,也包括签下你的价码。

    剧作家突然像疯子般地跳下床,一边穿上长裤,一边奋力挣脱羽的纠缠。他怒气冲冲地问着她,你眼睛里看到的,就真的只有钱吗?那么,艺术呢?艺术的良知呢?

    这一刻,男人只想离开,却打不开那扇锁上的门。羽跟在他身后,追着他说,她撑起“堇色”如何如何不容易,而她所以投资《新月》,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建立在艺术良知的基础上。别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懂艺术,否则,我也不会花那么多钱陪你玩诗剧……

    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

    你难道不觉得我有眼光吗?

    所以,你才会像我妻子那样,一头扎进大师的怀抱。

    那不是我的选择,是我母亲的怀旧。她总说,她是看着大师的戏剧变老的,所以,那不是我的品位。

    那你的品位又是什么呢?

    我的品位?是的,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剧本,还记得那时你是怎样诚惶诚恐地等待我的裁决吗?别以为你出名了,就能抹去当年那些可怜兮兮的印记,要知道,你还是你,永远是你。

    3

    他们兴奋地站在紫绒幕下,听着,剧场里此起彼伏的掌声。这个让人难以平复的时刻,即是说,首演成功了。人们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新月》,看到了,当年诗人眼中矮墙上的艳阳。而灿烂的背景中,是阳光普照的万仞山峦。

    女演员情不自禁地牵住大师的手,泪光闪闪地,看着台下欢呼的观众。大师也不失时机地抓住女演员的手,在热烈的掌声中频频颔首谢幕,总之,那种热烈的感觉始终伴随着他们,甚至有昔日的观众高叫着“在一起,在一起”,显然他们熟悉那曾经的旧往。于是大师将女演员揽在怀中,后来他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愿辜负那些热情观众的好意。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当然可以兴之所至地,尽情享受成功带来的喜悦。显然,他们已很久不曾享受这种激情的时刻了,才会在谢幕的时候如此得意忘形。

    他们知道台上缠绵悱恻的故事,并不曾真的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只是代言于那些感人肺腑的往昔。就像演艺界常说的那样,“人生如戏,或戏如人生”。表演中,他们要不遗余力地让观众相信他们就是剧中人,而不是他们自己。一些演员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人生融入到戏剧中,进而难以自拔。以至于难以分清,何谓戏剧,何谓现实,甚至大幕垂落,仍不能回到自己。

    所以,无论女演员怎样牵住大师的手,还是大师怎样不停地亲吻女演员,这所有的互动,都只是做戏。剧场中唯一真实的,就是演出的成功,为剧组的所有成员带来苦尽甜来的喜悦。漫长的谢幕让他们亢奋不已,甚至不记得这场风暴是怎么结束的。

    亢奋中,女演员几乎忘却了自己的丈夫,更不曾想到他的十年磨一剑,才换来他们此时此刻的风光。这当然是剧作家为大师和女演员量身定制的一场盛宴,只是,那一刻,她已将他抛之脑后。那时,她已和大师手牵手地走下舞台,却依旧沉浸在隆重的谢幕中。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化妆室,才蓦地觉出,自己到底忘却了什么。

    女演员站在冰冷的镜前。化妆台上摆满了她喜欢的黄玫瑰。空寂的房间里没有一丝温暖。她看着镜中孤独的女人,说不出的难过与悲凉。她等了又等,却始终等不到那个应该出现的人。她愤而转身,走进大师的化妆室。她知道,此刻能安慰她的只有这个男人了。于是在大师身边尽情倾诉,她说,昨晚他一夜没回来,到现在,始终不见他的身影。他竟然缺席了视为生命的首演,女演员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羽不会出现在舞台上。她笃定是站在幕后的那个人。她本已安排好由公司员工为演员献花,却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地,她竟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舞台。

    她站在台上显得格外渺小。她当然难以适应头顶炽热的光,她从不化妆的脸,在演员的陪衬下显得格外苍白,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是的,她本来是要庆贺演出成功的,为此带来一千支玫瑰,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尽管她已出席过无数次影视或戏剧的新闻发布会,却从不像这次这样让她觉出了尴尬。

    灼热的灯光下,她几乎睁不开眼。紧接着大汗淋漓,或因为昨夜过度的缠绵。于是她本能地靠近大师,希望他来支撑她单薄的躯体。然后她转过身来向演员献花,那束黄玫瑰当然是献给女演员的,且不由分说地,给了女演员一个紧紧的拥抱。

    然后将白玫瑰献给大师,羽本来寄望于他能拥抱她,但大师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仿佛她是随便的什么人,甚至根本就不认识。

    然而让羽更难堪的是,谢幕时,大师竟始终拥着女演员。尤其当台下传来“在一起”的呼声,他竟然假戏真做地亲了女演员。不仅如此,他竟然还单腿跪下,用演员的腔调说,嫁给我吧。顿时引来剧场中又一片欢呼般的喧哗。他虽然没有能接着表演拿出戒指,套在女演员手指上之类的动作,但至少,大师已为他日后的演出做足了噱头。

    是的,羽可以对大师的表演忽略不计,也可以对他的放肆嫉恶如仇。她本想在舞台上狠狠抽他一个嘴巴,但最终,只是在他耳边骂了一声,你这个老混蛋。

    羽忍无可忍地走下舞台。从台上,到台下,她不知走了有多久。她觉得走在观众席中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抛弃一个可怜的怨妇。她尽管目不斜视,一路向前,却还是能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人们对她的忽略。她本来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紧接着就离开了。她觉得这种场合根本就不属于自己,而她上台献花就更是自取其辱。

    羽离开剧场时想到的是,她有足够的理由抛弃这个自鸣得意的老混蛋。她甚至想立刻就看到他被解约时猥琐的样子,其实她早就雪藏了他的替身。

    她这样想着,便解脱了自己,让情绪闪回到昨晚的温情中。她没有抬头,却突然碰触到温暖的手臂,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纸巾,擦去眼泪。在剧场的最后一排,她不管不顾地倚靠在剧作家身边。

    男人说,我害怕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光亮,所以总爱躲在各种阴影中。又说,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包括我的妻。然后他搂住羽,你能懂我吗?

    羽说,既然,昨夜。

    4

    紫绒大幕缓缓落下。那一刻他站在剧场的最后一排。说不出此时此刻怎样的感觉。说潸然泪下吧,难免显得矫情。但那一刻确乎五味杂陈,仿佛坠入一口没有任何声息的深井。听不到耳边的任何声音,甚至眼前的影像也是模糊的。但他还是影影绰绰地看到了舞台上谢幕的演员,看到了大师种种令人作呕的表演……

    是的,他们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舞台上示爱。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或者他们本不该分开。是的,他曾经无数次听到妻在梦里呼叫大师,而他的梦,也曾无数次窥见他们在通奸。尽管那是梦,还是让他不能释然,且日甚一日地觉出某种覆水难收的凄惶。

    于是他觉得万事万物永远在轮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到原点。

    所以,爱也不会是永恒的,就像是一个到处招摇的婊子。男人和女人,概莫能外。她总是能撕扯开不知谁的心,在他们的灵魂上涂满鲜血。

    在排演场,没有人能比他更敏感。当他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还有爱,便不再纠结。为此,他精心为他们构想了各种机遇,以利于他们在舞台上相互吸引。他所以这样做,很可能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惩罚自己的罪孽。

    他不知在这场戏中,他们会不会再度成为情人。他觉得这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严酷考验。他知道,妻的心,或者早就不堪忍受这可怕的压抑,受不了终日在黑暗中厮守,见不到阳光。她或者早就想冲决这无形的堤坝,追寻属于自己的梦。

    我们在黑夜中相遇。剧作家说,那晚她哭了,从此就接受了这漫漫长夜。剧作家说着,似乎很沉痛。然后,他说迟早的,那永恒的寂灭……

    如此晦暗的话题让羽难以承受,她说,在这个属于我们的夜晚,何不庆祝一番,就,你和我。

    然后他们沿着河堤,来到剧场对面的酒吧。他们选择了一个很小的单间,能听到窗外的淙淙流水声。他们坐下来,剧作家有点犹疑地说,他曾经和妻在此幽会过。那时候她还是大师的女朋友,你不会介意这些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是,明早的晨报上就会有关于《新月》的消息。当年的雨果,或者小仲马,都很在意评论家在报纸上的点评。而我们,此时此刻,也会像他们那样,焦虑地等待着批评家的点评。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不是雨果们的时代了。如今,艺术已不再依赖于评论家,只需金钱说话。有了钱,就什么都能迎刃而解,这就是经济社会的本能。而艺术,在某种意义上,从来就是权利与利益的附庸。剧作家突然意识到他是在班门弄斧,当然,你早就深谙了这残酷的适者生存的哲学……

    剧作家摇响单间的铃铛,男侍很快前来。他们穿着黑色的围裙,有形有款的样子,就像是意大利的男侍,随即送来勃艮第的红酒。

    我是在剧场的最后一排,看他们谢幕的。所以我看到了你坐下,又很快离开。那一刻,我确实很心酸,甚至某种剜心的痛。所以我迎向你,是的,什么都不要说了。来吧,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红的,琼浆玉液,伴随着迷惘。他们碰杯,然后,隔着桌,亲吻。羽掏出香烟,说,今晚,很美。

    真有那么美吗?对我来说,这世界上的一切,皆为假象。

    但昨晚……

    昨晚,你是说背叛?谢谢你提醒了我,背叛,当然是需要代价的。

    在这个世界上,谁没背叛过?我不过是说出了人生的残酷。羽看着窗外,河岸灯光闪烁,又说,我们当然要同舟共济。

    我早就说过,于我,有了《新月》,就足够了,为此我要感谢你。不过我真的不会再写什么了,也写不出什么了,活着,已如行尸走肉。

    你当然能写出更好的剧本,诠释最凄凉的悲剧,你不能那么自私……

    你怎么还是听不懂呢?

    我当然能听懂。羽摇动铃铛,对侍者说,再要一瓶香槟。伴随着气泡,羽醉眼迷离地,又说,此刻的迷离,就像飘在云间。

    然后她坐到剧作家的一侧,轻抚他的下体。

    你是说还不够坚硬?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签约“堇色”吧。几天来,我一直带着合约的文书,无论何时,让我们继续合作,求你了。

    一个萎靡的剧作家,一个近乎于行尸走肉的诗人,对你的公司,还能有什么意义?是的,我早就放弃了生命中的那些欢愉,已经很久没碰过她了。我是说,在我写着这部近乎于顶礼膜拜的剧本时,始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为此,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种近乎修女般的生活,甚至不再和我同屋。而一旦她这样做了,黑夜就立刻变得神圣了起来,不再厚颜无耻。是的,我怎么能在讴歌那些神灵般偶像的时刻,宣泄自己的欲望呢?是的,那也是背叛。所以,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直到,你那么厚颜无耻地来到我身边。

    羽的思绪,已经像颠三倒四的浮云,跳动起酒精的音符。她已完全听不出剧作家的出言不逊了。

    他低下头亲吻羽的唇。他说,你不要再谈签约的事,否则我站起来就走,从此再不相见。所以,你选择吧,是珍惜这个美妙的夜晚,看窗外流水,星空云图,还是……然后他变本加厉地亲吻女人,直到口腔里回环出血腥的气息。

    然后他锁上房门,将羽赤裸裸地横陈桌上,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地爱抚她,继而蹂躏她。但或许,这也恰好是羽所期望的,只要,只要他能和“堇色”签约。于是,羽不再挣扎,任凭他在她身上肆行无忌。羽当然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他已不再是昨晚那个温文尔雅的“嫖客”。他当然知道,他在她身上的每一份耕耘,都会带给她无尽的欢愉。也知道,她所渴望的其实就是这种疯狂的刺激。嗜血的快感,以及,被凌迟的那种,生不如死的贪婪,瞬间,让罪恶遍布了这个绝望的小屋。

    直到,他突然转身,问她,我做了什么?不,那不是我,不是我,他不停地喊叫着,叫醒我,叫醒我……

    直到他终于从地狱中挣扎出来,带回炽热的灵魂。

    5

    她站在大师面前,眼中,噙着泪。仿佛风流云散,坠入死般的寂灭中。偶尔对视,却默默无语。

    镜中,她好像刚刚才发现大师的衰朽,花白的头发和稀稀落落的胡须。唯有咄咄目光,依稀尚存当年的光彩,于是某种苍凉,不觉油然而生。

    一时无话可说,岑寂,于是不说。

    大师打开卸妆油,在脸上胡乱涂抹。镜中,他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早不似当年淡扫蛾眉,对镜贴花黄。他当然不能总带着油彩的面具,欺骗不明真相的观众。他知道,只有卸掉矫饰的伪装,才能回到自己。这一刻,他便一层层地抹掉油彩,洗去铅华,让面目回归本真。他这样想着,不禁悲凉。突然转身,看身后那个静寂的女人。他说,就好像突然回到了从前。

    是的,这出戏,和你,依旧默契。显然,我们对得起《新月》了。于他,于羽,我们都仁至义尽了,我所以尽力而为,完全是因为舞台上有你……

    镜中的女人,啜泣,眼泪落下来。大师亦满心酸楚,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女人。他们呢?他们这会儿在哪儿?走廊里怎么这么静?

    大师说着,拉开化妆间的门,又关上。紧接着,转身将卸妆油涂在女人脸上,强迫她看着镜中他和她那张死神一般的脸。那一刻,他们不由自主地都哭了……

    不知是谁关了化妆室的灯,黑暗中,顿时一片寂静。他们迟疑着,但很快就坠入了对方的怀抱。在他们之间,十年的疏离,似乎并不曾改变他们的习性。

    大师将女人抱上梳妆台。紧接着便传来他们各自的喘息声。他们都记得,在同样的场景下,不知已重复过多少次。他们相互温暖,彼此依偎,无所不用其极地期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近乎窒息地拥着自己的前妻,不敢相信,此一生,还能在她身上挥洒激情。黑暗中,他当然能感受到女人矜持中的热烈,她显然已将身体中所有的欲望全都发泄了出来。她沉湎于大师的狂热中,竟至也变得放荡起来。她希望大师能永不停息地拥有她,她宁可在大师的怀抱中窒息而死。

    大师依偎在女人身边,说他早就感知了生命的枯萎与凋零。他只是不想说,也不能说,但他的心,始终是痛的。他说他尽管日薄西山,美人却不曾迟暮,所以他要将此生所有的激情都留给美人,陪她绽放。

    他们不知在化妆室逗留了多久,当他们走出剧场时已皓月当空。尽管他们搁置了整整十年,但如此轮回,就像是上帝之光,再度眷顾了他们的躯体。

    他们毫不掩饰地挽着对方的手臂,仿佛他们本来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对。他们甚至不在乎工作人员投来诧异的目光,坦坦荡荡地从他们身边招摇而过。

    他们本想在剧场外等待各自的爱人,但几乎不约而同地,决定了不再等。原本,女演员一直捧着那束属于她的黄玫瑰,但当他们突然有了去酒吧的想法,便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束花。

    他们来到寂寥的木桥上,那是十年前他们最喜欢的地方。河畔悠长而宁静,午夜中没有一丝灯光。便是在星月中,他第一次吻了她,那夜,被河水映衬的影子仿佛依稀能看到。

    他们在桥中央停下来,女人说,她从未忘记过这里的这一刻。但不知为什么,女人突然觉得心悸,她说,她早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好像再也见不到他,就好像他正在随风而逝……

    大师平静地望着流水,你到底是他的女人,就像飘走的云。

    女人焦虑地说,我们还是回家吧。

    不是说好了要庆贺吗?不是一直想去酒吧吗?不是说好了去我楼上的房间一醉方休吗?女人惶惶的表情。是什么牵绊了你?他并没有如约等你啊?我不想看到你总是任他摆布,要知道,无论男女,都是自由的。所以,挽住我的手,别再彷徨。

    大师紧紧地挽住女人,星月下,是壮阔的流水,天上的行云,曾经的美好。但女人最终还是挣脱了大师,不顾一切地离开,对大师说,或者我们根本就不该……

    大师望着女人的背影。看她如何被夜色吞噬。后来大师才意识到,他可以拥有她的身体,却永远留不住她的心。

    6

    羽带着满身酒气,叩大师的门。她确信此时此刻他就住在酒吧楼上的旅店里,她知道酒吧老板从来都会为大师留下这个房间。

    但无论怎样敲门,里面都无动于衷,就仿佛大师根本就不在。于是她坐在铺着化纤地毯的走廊上,她觉得大师肯定就在房间里。影影绰绰地,仿佛隔着门缝就能看到大师的身影,但他为什么不开门呢?她什么地方怠慢了他?

    羽坐在走廊上打起瞌睡,刚才和剧作家确实喝了很多酒。她记得,剧作家说,你就像无辜的羔羊,不知迷途而返。这世界上能够拯救你的,恐怕只有上帝了。

    那晚,她再度和剧作家翻云覆雨,一泄大师对她的不屑一顾。她思前想后,总觉得大师颠倒了他们之间的主次关系。当初,若不是母亲百般怂恿,还会有大师今天的舞台吗?所以她受不了大师的傲慢,更看不上他的志得意满。尤其和女演员似有若无的暧昧,就更是让她觉得悔不当初。不过作为投资人,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所以她明里暗里地纠缠剧作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大师的某种报复。

    一想到这些就难免委屈,毕竟风风雨雨,“堇色”一路不容易。但说归说,怨归怨,她当然不能意气用事。说到底,公司是她的,编剧是她的,演员也是她的。既然她能把他们尽收囊中,就能让那些“驴子”般的艺人为她创造出无穷财富。

    自然,她不能演出刚刚开始就起内讧,不能斤斤计较,小不忍则乱大谋。明明她已经为《新月》注入了大量资金,怎么可能让自己辉煌的事业因争风吃醋而毁于一旦呢?是的,她从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她知道该怎样韬光养晦,这和年龄没关系。她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又怎么做,她并且早就如鱼得水地学会了怎样用金钱摆平四面八方所有人的利益。

    是的,她此刻就躺在肮脏的化纤地毯上,她觉得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她无非是睡在了大师的门外,无非是为了看牢这个不安分的男人。

    说起来,她对这些蝇营狗苟的关系其实并不在意,她所寄望的,是演员们能否演好每一场戏。《新月》上演的目标是两百场,这是一出戏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从第一场,到最后一场,每个细节都不能含糊,包括演职人员之间的那种复杂而迷乱的人际关系。总之对羽来说,每一场演出都至关重要,而票房就是她的终极追求。

    羽就是想着这些慢慢睡着的。她先是靠在墙壁上,后来就干脆躺在了走廊的地毯上。这其间,守夜人上楼巡视,显然看到了睡在地上的姑娘。但他既没有驱逐她,也不曾将她叫醒。他或许知道她就是大师的女人,却怎么也想不出,大师的女人怎么会被丢在走廊上?守夜人回到楼下,又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楼上的开门声。守夜人再度蹑手蹑脚地上楼,发现睡在地板上的那个女人果然不见了。

    如此他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他觉得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但很快,他想要睡觉的愿望就落空了,因楼板上的动静太大了。他当然知道那剧烈的震荡意味了什么,事实上,在大师的房子里,这样的撼动早就司空见惯了。关键是,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旧洋房,是否还能承受得起大师和那些年轻貌美的女人们。

    守夜人当然无法目睹,大师是怎样把女人抱上床的。那时她还睡着,丰满的胸脯上深深浅浅的瘀痕。他当然知道,那印痕是怎样留下的,也知道那个衣冠禽兽究竟何许人。他本想叫醒女人,却转而作罢,因为他忽然想到了镜中的缠绵。

    所以他暂且不问羽的来去,只想着,在表演中,仿佛又回到从前。他们一起排练,一起对台词,一起演绎着剧中爱的真谛。在共同的表演中,竞发现自己再度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是的,我那迷人的前妻,哪怕已时过境迁。

    清晨,大师拉开窗帘,天边彩霞绚烂。他身后的床上,躺着那个青春的躯体。她就像孩子一般地睡在大师床上,一丝不挂。光滑的肌肤上,印满了那个男人强暴的印痕。他不知,究竟要怎样的凶残,才能将一个柔软的身躯折磨得千疮百孔;亦不知怎样的冷血,才会有如此变态的心肠。

    是的,在这个阳光明丽的早晨,大师就是这样声讨另一个男人的。

    7

    她觉得周身冰冷,但终究回到了家。

    她坐在冰冷的角落里,蓦地想到了那束被丢弃的黄玫瑰。

    她以为,他会来到后台,携她一道回家。

    她一直期待这个属于他的夜晚,她知道他已如愿以偿。

    然而她还是想到了“宿命”这两个字,因这是剧作家经常说起的。他总说“宿命”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以至于强大到,几乎没有与命运抗衡的任何可能。

    她记得,他说到宿命时总是伴随着生死,他知道绝望中的诗人必定会匆匆凋谢的。他们的人生也必定是坎坷而悲凉的,哪怕伴随着爱情与良知。如此沉重的灵魂透支远胜于肉体的消耗,那是与肉体的消亡全然不同的。

    那么,你还有继续苟活下去的理由吗?事实上,你短暂一生的走向,早已天注定。于是,死亡就成了你唯一的选择。当然,在彼岸,都说还有另一个世界,但我们,显然看不到,也无从享受那片溟茫中的伊甸园。并且谁都不曾真的看到过那个极乐的世界,只是奢望而已。于是,谎言,就成了提前透支的骗局。

    女人蜷缩在冰冷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她知道,他只想呆在溟茫的黑暗中。她觉得置身午夜,就像被抛弃在荒凉的旷野。她不知此时此刻他在何方,是的,她想他。

    她不知散场后他究竟去了哪儿,看不到他的踪影,也没有他的电话。演出的成功,明明是他期待的,怎么会,在夙愿以偿的一刻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谢幕时她并未认真地寻找他。或许,在亢奋中,她已然忘却了他的存在。她记得,脑海中确曾闪现过他的身影,但伴随着剧场的欢声雷动,倏忽间就被淹没了。

    她后来才意识到,和大师的谢幕显然过于张扬了,他们本可以用一种低调的方式,委婉谢幕,没必要非得掀动起观众如此热烈的风潮。如此谢幕,当然是大师一手操纵的,他显然很享受剧场中被顶礼膜拜的感觉。或者他久违了这种被鲜花和掌声环绕的感觉。所以他才会不停地掀动双臂,制造出一波又一波尖叫的声浪。掌声,喊叫,口哨声,在女人耳畔不停地轰响,就仿佛突然失聪,除了“嗡嗡”声,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一刻,她其实被绑架,一任大师差遣。不仅在众目睽睽下,与大师拥抱,向观众抛吻,还要做出顺遂观众意愿的姿态,好像他们真的已重归于好,要“在一起”了。她知道,在这种特殊的场合下,她别无选择。既不能让自己显得过于矜持,亦不能扫了观众的兴。

    当大幕终于落下,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坦承在谢幕的过程中,忽略了剧作家。她知道自己已然过错,那难以挽回的羞耻。但此时此刻,在这个对谁来说都无比重要的夜晚,她终于离开了河岸。

    没有人来打扰,是的,只有寂寞的花。她要用整个晚上,等她的男人。

    她没有开灯,这已是家庭的戒律。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显然已适应了这种晦暗,在灰冷的暗夜中,慢慢觉出了冷。

    她打开从法国带回的那瓶香槟,伴着烛光,慢慢地灿烂出凄美的悲伤。

    后来她睡着了,没能听到门外的铃声。睁开眼时,窗外已云霞满天。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第一个本能的动作就是关上窗帘。但男人,却一反常态地拉开窗帘,问她,你觉得窗帘对我还有意义吗?

    女人眯缝着眼睛,在明晃晃的光线下,几乎看不到男人的脸。慢慢地,才适应了自然的光亮,看清黎明时回家的男人。

    男人看着身边的女人,问她,你为什么不问,不想知道昨晚我在哪儿?

    女人淡定地看着男人,没有一丝抱怨。或者,所有的现实,在她眼中,都是天经地义的,根本无须解释。她举起那瓶已被自己喝光的香槟对男人说,昨晚,她已庆贺过了。然后挽起男人,在久违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他们悄无声息,又颠三倒四,每个人的气息中都充满了酒气。她说,其实我并不在乎谁睡在谁的床上,我只知道,我们是永远不会分开的,无论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牵着男人,走进卧室,瞬间脱光了所有衣物。在床上,他们相互温暖,女人说,这就是我们。你最喜欢的,策兰的诗。

    是的,男人说,你这焚烧的风。

    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臂弯中,轻言细语,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这是徽因的诗。

    接下来,诗人又说,你去,怎样的忧伤。

    像猜谜一般地,如此璀璨的诗句,悲凉。

    男人吻着女人,说那是灵魂透彻着灵魂。

    女人的眼泪。咸腥的,像血。

    男人从女人的身体上下来。他说,我干了她,然后离开她。

    8

    他从不知道,一旦,失去了道德感,生命将会是怎样的状态。他其实一直信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自生自灭,或弱肉强食。总之,无论贵贱,对他来说,只要能怀揣信念走出穷乡僻壤,就意味着,他将征服世界。

    于是,他的诗,为他带来了彩虹般的光芒,而他在炫耀着才华的时候,几乎食不果腹。但是他坚持了下来,最终赢得诗人的桂冠。他始终坚信这不是上天的眷顾,而是,他自己照亮了自己的人生。

    他本不想从大师床上抢走女演员,他只是不忍眼看她变成大师那样的白痴。他觉得这个自以为幸福的女人,迟早会被弃之如敝履,所以他必得将这个女人拯救于水火之外。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拯救他自己。

    于是他开始润物细无声地实施这个拯救工程,有计划,有步骤,且不露痕迹地,打响这场异想天开的战役。他首先用海涅的诗歌武装自己,但其实,他并不怎么喜欢海涅的诗,他只是需要海涅的那种叫嚣罢了,需要他对自己说:“我是剑,我是火焰。黑暗中我将你们照亮,战斗开始,我将冲杀在前……”

    之后,他总是带着那本海涅的诗集,不是为了让女人读,而是鞭策自己。拍戏时,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排演场的某个角落,女演员从他身边走过,总会投过来一抹好看的微笑。有时候,排练间歇,她偶尔会来到他身边,问他读的是什么书,小说还是诗歌?于是他将雪莱的、济慈的、拜伦的、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以及里尔克的诗集,一股脑地送给她,包括他如此热衷的志摩的诗。

    然后,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对她说,要爱你的孤独。

    或者就是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女演员顿开茅塞。但其实,那不过是里尔克的某种人生的无奈。

    尽管他不露痕迹地做了这些,却丝毫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再度见到她时,依旧是那种礼节般的微笑,对他送给她的那些诗集几乎毫无反应。于是顿生挫败感,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编织的罗网,竞敌不过大师看她的一个眼神。他后来才终于意识到,对女人来说,诗歌当然是可以忽略的。但他坚信,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我是剑,我是火焰,黑暗中我将照亮……

    他要用看似虚妄的火焰,一点点焚毁大师的骄横。

    那时候,他确曾不知深浅地迷恋着女演员,哪怕她是大师的妻子。他喜欢她,是因为她总是很和善,很委婉,总是绽着飘渺的微笑。于是他愈加渴望重塑这个女人,以他的方式来改造她。他知道,她那时还几乎是一张白纸,可以任意塑造。要让她意识到,在大师身边,她已多多少少地沾染了傲慢而粗鄙的习性,她只有摆脱掉大师那些负面的影响,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

    为此,他不遗余力地迎合女演员,对方却始终冷漠而矜持。每每见到剧作家时,也只是礼节性的问候,远没有志趣相投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排演结束,人们散去,女演员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往日的微笑。她却破天荒地说道,坐一会儿好吗?剧作家受宠若惊,由此开始了漫长的交流。

    女演员说,她读了他送给她的所有诗集,又说,大师也读了普希金的诗。不过,大师更感兴趣的好像不是普希金,而是普希金妻子的那些悱恻缠绵的故事。

    女演员自嘲地笑笑,看着空空荡荡的舞台,她说,多想经历普希金的那种诗歌的年代啊,又说,你已经把我带进了一个梦幻的世界,甚至,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诗歌的神奇。总之,是你改变了我,让我有了种莫名的寄托。

    你真的这样想?剧作家激动得语无伦次。

    她坐在剧作家身边不停地说着,直到夕阳西下。她说,又一次读济慈,那种窒息的感觉,依旧像死亡。此刻排演场空空荡荡,没有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却能够感受到某种飞扬的激情。她说着,甚至忘记了是在排演场,忘记了,她丈夫很可能正在到处寻找她。总之,是诗歌让她进入了一个美丽而忧伤的世界,欲罢不能地,就像吸食毒品。于是,她才更加需要那个和她有着共同语言的人,她说,她已将剧作家引为知己。而这个植根于她灵魂中的诗歌王国,是大师那种人根本就走不进来的。

    有了如此铺垫,便有了他们进一步的默契。毕竟女演员天资聪颖,很快就开始了诗歌的写作。不久,他们就像恋人一般地相互赠诗,为对方写下悱恻的篇章。

    不久后,剧作家将《新月》的想法和盘托出,伴随着他用钢笔抄写的那些志摩和徽因的诗。那时他已经有了《新月》的雏形,剧本饱满而雄健,仿佛笔下生风。他说,此生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写一部诗剧。

    他说,完全是因为遇见了她,才想到要写这部诗剧的。对他来说,这绝不是一部泛泛之作,而是充满了爱与不幸的悲剧。那种,撕开心,给众人看的,创痛。他说,他所以如此动议,其实,全都是为了女演员。他说,他此生最让他魂牵梦萦的,就是这挽歌一般的《新月》了。

    他说,自从我读了志摩和徽因的诗,就再也不能平静。我必得搭建这个超凡脱俗的舞台,让你们尽情表演。无论如何,我要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完美的交代,哪怕幕布后依旧是精神的废墟。为此我已打通了灵魂的隧道。而你和大师,就是隧道中古往今来的主角,背负着苦难的人生。而我,真正想要探寻的,不是人的生,而是,怎样隐忍的死。

    是的,他们当然是相爱的,就像我们。剧作家说着这些的时候,女演员就在他身边。而那一刻,大师就站在不远处,容忍着他们的窃窃私语,直到忍无可忍。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了他们,仿佛风雨欲来。但剧作家始终从容不迫,站起来说,在某种意义上,女人,就是灵魂。而诗人,必定是,必死无疑的,因他的高尚。唯有死,才是永恒的落幕,哪怕只留下卑微的遗憾。

    剧作家说,他早已写尽了诗人的女人们,那种种断肠的情怀。他只是无法想象,如果诗人不去,女人又会遭遇怎样的下场。于是,才有了徽因一悼再悼的文字,小曼烟榻上的纸醉金迷。是的,没有高低贵贱,她们都是好样的,同样名留青史。她们,当然都爱着诗人的。

    又是在重复。

    怎么会呢?任何的旋律,都是回旋而婉转的,再现,又再现,那些交响的乐章。

    大师不屑地看着他们。总之,愈加地好,也就愈加接近危险的边缘,那是有定数的。

    自从听说了那段凄迷的往事,她便浑然不觉地疏远了大师。从此她就像着魔一般空闲下来,就会翻看那些有关诗歌和爱情的书籍。她恨不能从字里行间中挖出所有的旧往,在不同的版本中寻找不同的蛛丝马迹。她不仅精心比照各个版本的说法,还格外注意不同作者的不同判断,甚而背后的情感倾向。当她终于读完了这些莫衷一是的文章,反而觉得真相其实早就被无情地湮灭了。

    于是她丢弃了那些所谓的史料,独树一帜地寻找她自己的答案。为此她屡屡来到剧作家的房间,向他求教与探讨。后来,她终于找到了辨明是非的方式,那就是读他们自己的文字。包括他们的通信,连及他们的诗。然后她欣喜若狂地对剧作家说,你只要一遍一遍地反复阅读,就能了然其中的一切。只有读懂了他们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行诗,和每一篇文章,你就不再彷徨。

    《新月》的出现,无疑让大师和女演员的关系变得紧张而微妙。而他们的婚姻,就是在《新月》的崛起中无形解体的。很多的夜晚,当大师想要的时候,她却在聚精会神地捧读志摩或徽因的诗,让大师兴味索然。即或是,不得不敷衍大师的欲望时,脑海里也依旧在默诵着那些感人的诗……

    伴随着这部凄美戏剧的进展,女演员恍然不觉地投向了剧作家的怀抱。在黑暗中,她也曾叩问自己,到底该怎样去追求现实中的永恒?

    9

    羽从未想过,她会爱上他。

    记得她第一眼看到他,就不想再见他。她对这个卑微而猥琐的男人,显然不屑一顾,甚而鄙视,她觉得他就是那种典型的让人在生理上反感的男人。如果羽,以貌取人,很可能一回到办公室,就将《新月》投进碎纸机。但,正在爬坡的“堇色”是容不得错过任何机会的,哪怕,他不过是“火焰剧社”那个小有名气的写家。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那些成型的剧本和新颖的创意。

    她抓住了他的剧本,就等于是,抓住了他。她记得在那家咖啡馆里,读过剧本后的激动。她那时不停地诘问,为什么剧中的每一个人都那么不幸?为什么每个人的心都是破碎的?

    她记得,坐在咖啡馆临街的窗前。记得那个日落的黄昏,她落泪了。她觉得剧本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活得不容易。是的,他们爱她。于是他们尽显才华地去赢取她的芳心。而她的心,又是那么慷慨与悲悯的,总是以赤诚的情怀去抚慰他们每个人的心。她天生丽质,玉洁冰清。难道也成为她的罪吗?

    在晚秋的萧瑟中,羽站在公司门口,等候剧作家。

    想不到他准时前来,戴着墨黑的太阳镜,显得有些做作。在公司职员的陪同下,他们走进狭长的回廊,似乎对回廊两侧的那些画页毫无兴趣。走进一个明媚的房间,他没有坐下,而是看着窗外。突然问,就是那晚的房间吗……

    他转过身才发现羽已离开。

    剧作家在律师的指导下填好合同,之后,他问,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律师说,既然您已签字,那么从即日起,您就是公司的一员了。您当然有义务也有责任配合公司的各项活动。当然,您也同样有权维护自己的利益。公司给出的费用,将在一周后打入您的账号。

    为什么要一周后才打给我?剧作家看着狡黠的律师。

    这是公司的条款,说白了就是试用期。如果一周内,您改变了想法……

    既然我已签了合同。

    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那么,请把这笔钱打到我妻子的账户上。

    律师看上去面有难色。

    剧作家很快收回他的想法,反正她是我老婆,无所谓的。

    紧接着律师和工作人员相继离开。

    羽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她说,这不是那晚的房间。那一刻,他们相对无言,显得有些生疏。但她还是拥抱了剧作家,说谢谢你的配合。又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签下了你。从今以后,你可以写,也可以不写,总之你踏上“堇色”的战车了。然后她挽着剧作家的手臂,招摇般地穿过长长的走廊。

    她深情款款地推开房间的门,说这里才是那夜的房间。记得你说,你喜欢的这扇透明的天窗。透过窗,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月,你还说,在繁星中,最闪烁的那颗就是林徽因……

    男人近乎麻木地站在窗边。说已不记得那晚曾说过什么了。只记得,羽扒光了他的衣服,让他在炽热的灯光下任女人强暴。直到这一刻,他才冷静下来,在羽的耳边诚实地说,我怕,是的,怕极了。那种沉没的感觉就像瘟疫,正一寸一寸地蚕食着我的肉体。

    羽托住男人的脸颊,轻吻他的唇。

    他说一切都完结了,那是脑子里的病。

    或许太累了,你应该休息。

    脑子里的病,当然是看不到的。

    有些人,羽说,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写出《新月》这样的剧本来。

    所有的想法,怎么会,突然之间就不翼而飞了。剧作家说着,在羽的怀抱中拼力挣扎。

    羽歇斯底里地肆虐这个可怜的躯体,让唾液慢慢划过他的每一寸肌肤。羽知道,她所痴迷的不再是他的剧本,而是他近乎衰朽的精神状态。总之他不再有无往不胜的意志,他已将自己变得柔弱而萎靡。他绝望,颤抖,继而抓住羽的手。他说他知道那种无奈的感觉,他说他已经看到了死神的眷顾。然后他举起颤抖的双手,他说你终于看到了吧,阳光下,我的这双不断抽搐的手。从此我再不能拿起笔,世界已遥远,我已经耗尽了整整十年。

    羽更紧地抱住剧作家,泪流满面。

    你明明知道,我已江郎才尽,何不丢下我?

    我宁可撕破自己的阴道,让鲜血滋润你的才华。

    慢慢地,男人在羽的耳边说,对不起,我真的厌倦了。

    10

    没有人能找到真正的圣杯,所以,那是谎言。谎言就意味着,亚瑟王以及圆桌骑士追寻的梦想,其实并不存在,无非是古往今来人云亦云的一个传奇。但重要的是,漫漫长旅中始终坚守的那种永恒的力量。所以,无论你信仰的目标或信仰的方式,都值得你为此付出毕生。

    或者,这就是《新月》,无悔的追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有了颓唐的感觉。就像是一支吹不响的号角,在胸中绝望地呜咽。即或是打起精神的那一刻,灵魂也会坍塌,好像一切都已经完结。于是他不再介意自己,只是在黑暗中,慢慢等待着。慢慢地,开始厌倦女人的身体。

    他记得,《新月》成功的那个晚上,他就站在黑暗中,听剧场里如雷贯耳的欢呼声。那一刻,他确乎感慨万千,心中排山倒海。他觉得拉开的大幕就像接生婆,在撕裂的阵痛中,剪断新生儿的脐带,从此,将不再属于他。

    此刻,他受不了妻子在身边蹑手蹑脚,尤其不堪忍受她的嘘寒问暖。以为,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令他无比绝望的。

    他记得,从“堇色”回来的那个夜晚,他就再没有离开过床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慢慢地,从头部到脚尖,以至于脖颈以下的所有部位都开始麻木,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忘记了此时此刻身在何方。瞬间的失忆,尤其让他惶恐不安,仿佛生命中的一切正在被掠夺。

    他拒绝妻子将他送进医院。他知道一切都是命定的。他安慰她,不适的症状正在慢慢好转,他说,他只是累了,需要休息而已。

    然后便到了这个宿命的晚上,女演员将如期前往剧场演出《新月》。之前她也曾说过,让B角替补,但剧作家执意让妻子前往,说初期的表演举足轻重,为后来的演出奠定基调。

    然后妻戚戚离开,吻了他的额头。

    然后,妻关上身后的门。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一刻,他蓦地有了种凄迷或悲凉的感觉,仿佛顿时沉入无边的静寂。

    他躺在冰冷的床上,任黑暗侵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濒死的人。他偶尔也会想到“堇色”的羽,却想来想去,发现,他们才是同一类人。他们同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民间,同样凭靠天赋打天下。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也是肮脏的,可以浑水摸鱼的,于是,丑陋。

    他的思绪,会突然回到家乡的原野。由五月的麦田,到梵高的自杀。尽管,风马牛不相及,却同样高雅。无论是穷人的孩子,还是疯狂的艺术家。

    然而,一想到要焚毁厚厚的剧本,让十年心血化作灰烬,就难免感伤。于是他决意追寻黛玉葬花,焚毁此生所有的诗稿。既然,作别西边云彩的诗人已然逝去,挥挥袖,不再带走一片云彩。又想到,同样勇敢的焚稿者,果戈理。对他来说,焚稿,就意味着,彻底毁灭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黑暗中,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再度响起,那是他头脑中绝望的音响。宿命,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某种残酷的存在。他听着柴可夫斯基的悲伤,心思却早已飞向剧场。他大致能推测出此刻《新月》已演到何处。他尽管看不到,却能在脑海中默诵每一句台词。他大段大段地朗读自己的作品,觉得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激情澎湃,显然已超越了大师。

    是的,不再有任何期望。

    只要能听到柴科夫斯基的《悲怆》。悲怆就是《第六》,就是,他能听得到的死亡的声音。是的,《悲怆》已让他心满意足,没有唱片,也没有留声机。那乐曲,是从他的脑子里流出来的,他早就谙熟了老柴那最后的,也最完美的诗篇。

    那天鹅的绝唱。

    是的,悲怆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就是老柴的心声。而那时,柴的心已变得无限感伤。晦暗的情绪,深沉的绝望,尽日在迷惘中无望地徘徊。这种苍凉的俄罗斯精神,无疑赋予了老柴不尽的痛苦,以及他对于苦难与救赎的迷狂。在最后的旋律中,你当然能感知到他的悲悯,仿佛在他的生命中,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欢愉。然后是,缓慢地,一个阴郁的音符,结束了整部乐曲,也就此结束了,他灿烂而又悲苦的一生。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是的,他终于听懂了。《悲怆》就是救赎。而他,为什么要呕心沥血地写作《新月》,其实,也就是为了自我救赎。

    他不想有谁因了他的死,而些微的悲伤。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从穷乡僻壤走来的穷孩子。他侥幸在大城市里打拼,且小有名气,但那些其实全都不是他想要的。如果非要留下一个身份,他自己的定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诗人。

    他估摸,此时此刻,大幕已徐徐落下。他始终看着墙上的挂钟,昕“嘀嗒嘀嗒”的响声。他知道,面对观众,他们将会热情谢幕,像首演那样,大师和女演员,继续沿袭着手拉手,甚而相互贴脸和拥抱……

    他不再看墙上的挂钟,尝试着让自己站起来。他知道只有站起来,才能实现他的设想。直到他站起来,才知道自己是怎样强壮。他只是不懂,一个如此健硕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就有了幻灭感;更不懂,为什么要拼命追逐那个消亡的时刻。

    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也知道,过不了多久,妻就会回家。事实上,他早就计算好了这个最后的时刻。

    慢慢地,他将自己移动到木梁下。那时候,梁上正晾着他们各自的内衣。他显然已对木梁觊觎良久,直到此刻,才如愿以偿地,将自己套入绳索。

    在所余不多的时间里,他突然开始怀念妻。并想象着,当她面对噩耗时,会怎样哀痛。

    他准确无误地安排好所有的程序,确保在妻子回来之前,实施完美的终结。当他的头颅真的套进绳索的那一刻,某种窒息甚或噬血的感觉,让他从未有过的兴奋。

    被吊起来的时刻,他似乎有过某种挣扎,但很快就解脱了,世界变得一片祥和。

    他终于平静地获得了自由。

    女演员推门进来时,恰好听到《悲怆》的最后乐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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