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作家坐在来回转动的椅子上,几乎不看大师,也不看站在旁边的女演员。长久的沉默后,剧作家突然站起来,对大师和女演员说,如果,一个演员,他不具备扮演各种人物的天分,那么,那么他还算是表演艺术家吗?
剧作家的弦外之音,显然惹怒了大师,他说,我从来不知道诗人的那些勾当。风花雪月?四处滥情?或捣毁别人的家庭?
诗人天生是崇高的,从不像戏子……
是你听不懂人话呢,还是你根本就是个混蛋?
剑拔弩张中,却不见硝烟。
剧作家在排演场的甬道上来回走着,他突然跳上舞台,面对大师,咄咄逼人地凝视他。愤怒,然而无语。只是沉默着,良久,才说,志摩是用短暂一生创造了无数传奇的人,而他的诗歌,当然是他挣扎于狂喜和绝望之间的产物。是的,他是张扬的,但又终归是悲剧性的,你怎么连这种话里有话的话,都听不懂呢?
在戏剧舞台上,大凡风起云涌的角色总是最好演也最脸谱化的。大师掷地有声地说道。他根本就不看剧作家,就像你这种穷酸的,又拈花惹草的烂诗人。徐志摩尽管幻灭颓唐,却还是离不开风流韵事,无非是些花前月下、锦心绣口的小把戏,你能指望他这种文人骚客惊天地泣鬼神吗?
剧作家反唇相讥,思想就是他的力量,你能懂吗?当然,你不可能懂。
可你那个花拳绣腿的诗人真有血性吗?他甚至连赶走妻子面首的勇气都没有。我见多了这样的男人,到头来,无非是作践他自己。
剧作家毫不退让地看着大师,良久,他说,那也是一种崇高。转身掀开第三幕的剧本。从未站在过舞台中央。他显然不想和大师继续争讲,他要说的,是另一个男人。之前你们已见过他,只是,他始终显得有些木讷罢了。所以他轻而易举就会被人们忘记,是的,他从未成为过剧中的主角,也从未站在过舞台的中央。看上去,他有点像那种可有可无的小人物。是的你们早已熟悉他,是的,他就是营造学社的梁思成,一个始终淡定的小个子男人。他的存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了他的妻。此外他所有的成就,都可能被忽略,除了他耀眼的妻。
既然,他拥有了蕙心兰质的妻,当然知道,妻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所以,做她的男人,当然是不轻松的,自然要承担某种莫名的沉重感。
但终究,他们的婚姻是完美的,岁月中呈现出种种寂静与安好。偶然触礁,也不会因此而破碎这个家庭的温暖。于是有人质疑他们的婚姻,究竟是完美的,还是某种虚设。进而有研究者破译他们婚姻的来龙去脉,认为主导了这段姻缘的双方家长,才是始作俑者。
梁任公的推波助澜,显然已破灭了诗人的梦。尽管他匆匆赶来,但生米早已做成熟饭。或者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抢亲一般地抢回他的爱,但此刻的徽因与思成,已陶醉在少男少女的热情中了。
于是永失我爱。诗人就像掉进了幽暗的山谷,从此往事迷茫。
回到这婚姻,才蓦地发现,原来经营婚姻的并不是女人,而是谦和而低调的男主人。他温文尔雅,宽宏大度,具有男人最重要的品德。于是他倚靠这美德,以一种中庸的姿态驾驭家庭的方舟,在波浪起伏中稳稳地前行。
女演员再度说起李庄的那些照片。徽因和思成的,她忘记了,墙板上是不是也有诗人的照片。但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迷茫了,不知在诗人和学者之间到底选择谁。是一如既往地迷恋那个放浪的诗人,还是应该拥有那个更沉实的男人。
大师终于不堪寂寞,跳出来说,太沉闷了,还有他妈的中庸。我宁愿这部诗剧是胡思乱想的,也不要什么白开水。我受不了你们这条理分明的中规中矩,不如把我赶出剧场。对我来说,在舞台上走来走去的,绝不是行尸走肉。对了,你那个诗人,他那一飞,反倒飞出些光彩了。这样比起来,我反而开始喜欢他了。而我眼下扮演的这个角色,显然无趣至极。没有鲜活的话语,也没有生动的表情,自然更看不到他跳动的心。
但说到底,女演员执着地看着剧作家,也许,我还是喜欢思成这种安稳的男人……
你有病啊?大师忿忿不平。在这个环节,大师竟然和剧作家达成了共识。
在这一幕中,你几乎没有什么台词。是的,无话可说。只需不做声地,陪伴你的妻。或者,在她的床榻边,坐下来,弯着自己疼痛的脊背,这就是表演。在某种意义上,无言的相濡以沫,就是爱情。
像垂死的木偶?
是的,隐忍着。剧作家再度强调。隐忍才是这个人物唯一的动作线。在剧中,他先前的形象是模糊的,只留下可有可无的印象。只他有一个动作应该是令人难忘的,那就是,他将诗人罹难时的飞机残片,郑重地交给妻的那一刻。
因为李庄,他的面目变得慢慢清晰起来。生活中不再有诗人,似乎也少有曾经的友人。在李庄,他们过上了一种艰苦而单纯的生活,在长江边,病着的女诗人,尽日望着远处的炊烟,偶尔,也会在心里,想起永逝的凄迷。
不再有繁花似锦的明媚,灵魂,在无声处凋零。于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或者,诗人的飞,才是生命的永恒。她病着,尽日睡在床上,不远处,就是思成的工作间。她知道,这个朴素而淡泊的人,是不会诗言志般地宣誓他的忠贞的。
而她,却愈加寂寞,透过窗棂,看辽远的天际。那时候,她最常见的姿势,就是仰卧在病床上,偶尔也会探出头去,听窗外鸟鸣,看凌乱花影。为此,她挨着身体的疼痛,撕扯着自己的心。像远逝的诗人那样,写下一首首艰辛而凄美的诗。这已是她生命中最欢乐也最充实的时刻了,她知道,能写诗,生命就永远不会孤单。
有时候,思成会陪伴她,听江边《十一月的小村》。
丈夫,当然知道,什么叫风冷,什么叫灵魂伸展成银河,直到,吹远了云,像烟……
所以,思成,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隐忍的人,宁可将妻的思绪化作自己心上的血滴。
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做,他爱她,爱到了,宁可将她拱手相让,这就是他的宿命。所以,他的妻,永远是自由的,自由到她的灵魂。于是她才能一悼,再悼,从不避讳对诗人的眷恋。世间,有多少男人,能像思成一般,无条件地纵容这没完没了的悼念?
于是想到,波伏娃的名言:没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乱的花。
是的,主人。此时此刻,就那样温文尔雅地,陪伴着她,慢慢走过她的人生。
剧作家突然向女演员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以为他一生为你所做的全是韬晦?你以为他根本就不懂她是否爱诗人?你以为这个毕生致力于建筑的学者就没有浪漫?你以为她写出的那些诗句就不曾打动过他的心?你以为这个循规蹈矩的男人从不食人间烟火?你以为他终日里趴在营造学社的桌子上,只为着《中国建筑史》?你以为,在最苦的日子里,他就不惦记徽因咳出的血?你以为在她痛苦的时候他就不流泪?
他当然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学者,所以鲜有诗人的浪漫,却读了妻写下的所有的诗,无论《哭三弟桓》《给秋天》,还是《十一月的小村》。
这所有的诗行,思成都懂的。
2
剧作家把修改过的剧本发给演员,说今天的这一段,尤其要静下心来认真把握。尽管在剧本中,某些环节被忽略,但一些细节是绝不能忽略的。诸如相互的恩怨就像若明若暗的背景,不经意间,就托出了各种复杂而暧昧的关系。而这些内容显然是难以言说的,更不能说破。所以只能是含含糊糊的,让观众感觉到什么,又无所遵循。
或者,就是所谓的,附庸。
什么人可以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附庸?
所以费慰梅在她的书中说得好,她说,金岳霖就是把自己从属于梁家的。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费慰梅还说,金当然也是爱徽因的,但,是无私而坦诚地爱她的。他没有要把徽因从她的家中拉走的想法,思成和孩子们也都爱他,信任他,就像,他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成员。
是的,他就是把自己从属于梁家的。从此他生命的轨迹便也注定了。尽管他此生此世从未拥有她,但他却始终将自己当作他们的亲人。从此他独身一世,选择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并认定这就是他的宿命,只要能感知到心爱的女人在身边,就此生无憾了。
关于他那段孤独的感情,已林林总总地衍生出各种版本。剧作家说,我不想在舞台上旁生枝蔓,只想让你们知道,无非是关于爱情的某种佐证。进而将剧情中的枝蔓小心翼翼地推进,让你们在表演时做到心中有数。你们万万不能露出那种委婉的思恋,更不能表现出那种惨痛的煎熬。
剧作家又说,他已将爱情的片段分隔成五个部分,他说,单单是金岳霖,就足以构成一台戏了。他记得有人在仿效《哈姆莱特》时,曾将边缘人物当作剧中的主角。通过表演,更深地探讨生命的意义,生存,还是毁灭,金无疑已经构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戏剧。
其实只是某种若隐若现的情绪。
于是只能以编年史的方式,来梳理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
首先,1932年前后的那段,老金和徽因的暧昧不胫而走。或以讹传讹,或真的被困扰,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思成亲历的,不幸志摩已乘鹤而去。那时的金似乎真的喜欢徽因,思成从外地考察归来,便触碰到了徽因的坦诚与彷徨。她说她爱上了两个男人。然后他们都哭了。但最终徽因还是选择了留下,之后金无限感慨地说,他退出,因为他觉得徽因更爱思成。这一切几乎都是靠记忆推演的。待当事人纷纷离开尘世,这些似有若无的捕风捉影,也就慢慢平息了。
其二,梁家的所有老小,都深深地爱着金。于是金之于梁家,就像是窗外走过的亲眷。他们像家人一般相濡以沫。是的,他们就是家人,甚至比家人还要忠贞。
其三,金没有追随傅斯年,逃往孤岛。在命运中最关键的时刻,他们以一家人的姿态,共同选择了留在年轻的共和国。他们伸出双臂,迎接新中国的太阳。他们满怀热望与期待地,以为生命的春天真的来到了。
其四,他们当然想不到,生活中还有着那么多意料之外的曲折。直到1955年春天那个寒冷的早晨。那一晚,徽因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她曾经眷恋的世界。于是便有了那游丝一般美丽的死亡。也才有了老金那副气贯长虹的对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那是挽联中最富蕴意也最气势磅礴的。从此在没有徽因的日子里,老金的哭。
其五,还是老金,总是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来。于是那日,金知会各位老友,在北京饭店请客。待诸位坐定,金朗声宣布,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一众来宾,无不感佩。人们没有忘,也不会忘,那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然后,老金大哭,哭出生生不已的眷念……
重温老金的恋爱史,他原本是有着女朋友的。只是,他从不相信婚姻,于是便以哲学家的姿态,早早地就抱持了属于他的爱情理念。他说,他可以和女人相爱,却不能被女人拖累,他必得守住自己的自由。于是,梁家的女人,就成了他喜欢的那个独立的女性。进而,他慢慢地,就像费慰梅说过的那样,将整个的身心都做了梁家的附庸。
从此,他几乎经历了这个家庭的所有变故,经历了徽因生命中所有的苦和痛。所以他才能反复出现在梁家的照片上。而照片上那个独立不羁的男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在镜头前好好配合过。他不是叼着烟斗,就是仰天长叹,仿佛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倒是晚年的那些照片,看上去不那么特立独行了,甚而某种温和。不久后,他便循着他命定的人生轨迹,成为了一名最不像共产党员的共产党员。
总之,金应该是幸福的,他从未真正地孑然一身。在他身边,除了徽因和思成,还有着始终爱着他的孩子们。
于是,他不悔。毕竟,此生此世,他认识了她,并用灵魂爱着她。这世上有谁能像他这般,血液中始终流淌着她的精神。是的,他早就将她的逝去,当作了四季的流水落花……
在金的心中,至死,他都是从属于梁家的,还有什么遗憾?
3
就好像想要回到什么地方,回到从前?
然而你想要回到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了。
怎样才能建构起一个新的框架?什么样的境界,才能架构起如此高尚的篇章?
所谓深刻的感情,有时候就是,战胜性爱。或许我们永远都不知原委,却还是不停地追寻。显然,他们已将爱情提升到很高的精神层面,那种,饮食男女所难以企及的境界。于是,道德于他们,就成了无私而高洁的本能。是的,这不是什么人都能攀登的高峰。
李庄的木墙上,至今高悬着梁家的照片。思成文质彬彬的表情中,始终充满了睿智。尽管,思成并不是倜傥之人。漫漫岁月中,听到思成说过的最具浪漫色彩的话,就是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我那迷人的病妻”。
为什么,偏偏是思成,这个温和的男人,不经意间就拥有了他的美丽的妻。不说那美少女曾经的倾国倾城,但至少,在飞短流长中,他勇敢地带着心灵累累创伤的她回到了家。
从此,徽因将思成引为挚友,并且在诗人回国之前,就完成了那个类似订婚的仪式。自然是两方家长一言九鼎,但不言而喻,他们必定是相互喜欢的,自然水到渠成。
于是她进入了思成的生活。在一起时毫无芥蒂。思成在遇到徽因前,一定也闻听过种种流言。但思成无怨无悔,既然他选择了徽因,就将和她共度一生。
所以,这个小个子的男人,必定是有着那种大气象和大情怀的。他并且心如明镜地知道,从此,将会有多少人觊觎这位美丽的姑娘。当然,也会有志摩或老金那样的朋友,看上去滴水不漏,但灵魂中必定会掀起爱的风暴。
然而,思成淡定。在某种意义上,他早就为自己的人生做好了各种准备。他知道,做一个这样的女人的丈夫,必定是辛苦的。不单单是辛苦,很多时候,也将是痛苦的。
他当然知道,他的妻必定是诚实而坚贞的。哪怕有了不得不的牵扯,也不会丝毫隐瞒。
他知道,她会将心里的一切全都和盘托出,无论诗人,还是老金,她都从容淡定。努力让身边的朋友知道,友谊比什么都重要。
有时,思成也难免陷于复杂而暧昧的朋友关系中,但他却始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缠绵而冒险的婚姻。他知道,妻之于他,不单单是妻子,孩子的母亲,她还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飞扬的女人。她不仅迷恋着思成的那些古建筑,还始终不渝地书写着那些从灵魂里挣扎出来的诗行。
至于矮墙上的艳阳,诗人离世前的《你去》,毫不掩饰地袒露了诗人炽热的情怀。而这首直抒胸臆的诗篇,思成必定也看到过,但却从未有过任何诘问。所以,徽因爱的人,思成也必定会去爱的,这就是他们的爱情。
是的,这就是那个坦荡的男人,好好记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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